我上面说过,古时经典,本非专门的文学书,也没有专门文学批评家。但是经典的话,含义甚多,我们现在拿文学眼光抽出几句来讲,也未尝不可以得很好的批评原理咧。
文章体裁,大概可括为三类:一是著述,二是告语,三是记载。曾国藩《经史百家杂钞》是这样分法,是很得要领的。诗赋都可以包括在著述类。论理论事都是理论文,也是著述类。行人辞令,好像后来的书疏来往,是归在告语一门。再次就是记事记物的文了。上面所讲古时的诗评,和将来要讲的孔子的诗评,都是对于著述文的批评。现在来讲古时对于著述类中理论文的批评和对于告语类的批评。
古书上论文的话,本来很多。像《周易·艮卦》说:“言有序。”《家人卦》:“言有物。”《尚书·毕命》:“辞尚体要。”《左传》襄公二十五年引孔子的话:“言以足志,文以足言。不言谁知其志?言之无文,行而不远。”《论语》说:“辞达而已矣。”这许多话,都是后来论文的出发点;但是也论不胜论。又都是很浑括的主张,不是具体的批评。我们不必繁为比附。现在所讲的,是专拣具体的,有条理的,有所专指的批评。
《周易·系辞下》篇说:“将叛者其辞惭。中心疑者其辞枝。吉人之辞寡。躁人之辞多。诬善之人其辞游。失其守者其辞屈。”这几句话,就是对于一切理论文最精密的批评了。《易经》的道理当然很多,但是不妨说它也是理论文的始祖。《颜氏家训》也说:“序述论议,生于《易》者也。”所以《系辞》推论《易经》所以示人的道理,最后就说出这几句话来。说到论之一体,刘勰《文心雕龙》里,有几句说得极好。他说:“原夫论之为体,所以辨正然否,穷于有数,返于无形,钻坚求通,钩深取极,乃百虑之筌蹄,万事之权衡也。故其义贵圆通,辞忌枝碎。必使心与理合,弥缝莫见其隙;辞共心密,敌人不知所乘,斯其要也。是以论如析薪,贵能破理。斤利者越理而横断,辞辨者反义而取通。览文虽巧,而检迹如妄。唯君子能通天下之志,安可以曲论哉?”刘氏这一段话,真可算是《系辞》那几句话的确诂。一切的文章,本都是人的内心的表现。所以批评一切文章,都从作者的为人来着眼,才是高人一招。论之外,其他的文章,如诗、告语类的文章,本也是如此。但是诗的意思最含蓄,告人之文,多少有些环境和客观的关系;只有论之一体,是完全主观的、直质的、内心的表现了。所以对于论的看法,更要注重人的根本。因为不从这一点看,高下就难得标准。诸子百家之著书,都是发挥心中的理论,但是不能说他们中间没有高下。心中的道理有高下,文章也有高下。近人章炳麟《国故论衡》里,对于论的文体,分别儒家的论、纵横家的论、法家的论种种。这种拿古人著作分别家数的办法,本有《汉书·艺文志》分得最清楚,但不是照文体而分的。然而就《艺文志》所讲各家的得失而看,也可以参证他们的文章美恶。《艺文志》说:“儒家者流,游文于六经之中,留意于仁义之表。……于道为最高。”又说:“孔子曰:‘如有所誉,其有所试。’唐虞之隆,殷周之盛,仲尼之业,已试之效者也。”这就是说,儒家有这样高醇的学养,所重又在立德立功,而不重在立言。我们就可以知道儒家的文章,是这样的本原。儒家不得已而有言的时候,就称心而谈,没有徇人之见,话说到尽意而止,不必烦言取悦。所以我们看《论语》《孟子》和汉朝董仲舒、刘向那些儒家的论著,都有宽宏简当优游不迫的气味,就是这个缘故。那么,我们拿《系辞》里的话来一比,就是所谓“吉人之辞寡”了。《艺文志》说到纵横家,以为“邪人为之,则上诈谖而弃其信”。这就是说纵横家之末流,都是以巧辞炫人,卖弄自己以取悦于人。我们看苏秦、张仪的那些文章,都是一片揣摹利害的机心,反复辩论,烦碎而放恣,实在都不是诚意,不本于道义。这又是《系辞》所说“躁人之辞多。诬善之人其辞游”了。诸如此类,我们把它引申起来,对于古今一切的论著,用这样法子去审察,就可以知道《系辞》这几句话所赅括的很多,而又深探文心。后来孟子有“知言养气”的话,就是从这里脱胎。而且这一种的批评原理,一直到后世,都有极大的权威咧。
告语之文,是将自己的意思告诉别人,除了私人随便谈心外,还往往希望自己的话人家听了,可以收一种效果。这就是辞令的用处。后来的书札疏牍,都是这一类。古时对于一切文学,都不看作私人随便玩悦的东西,都视为社会上有用的东西。因此,所有的批评,都是从源头上或效用上着眼。很少说到文学本身的技艺。但是辞令这种东西,不像其他的文章,专明自己的理。像论著一类的文章,都是作者直诉胸襟的作品;记载一类的文章,又是为着永久传后之用,都和辞令文的性质不同。辞令的用处,是要当前见效,总有希望人家见听的意思。希望人家见听,当然要设法引人入胜,所以对于辞气的构造,就不可不商量,不可不说到本身的技术了。各国互相往来,使者聘问(专做出使的官就叫作行人,《周礼》有“大行人”“小行人”),关系很为重要。即使两国开战的时候,也仍有使者往来。所以使者的辞令,一言可以致福,一言可以致祸,可以斡旋危难,可以敦睦邦交。凡一切政治上的文字,都有这种情形。《仪礼·聘礼》中说:“辞无常,孙而说。辞多则史,少则不达。辞苟足以达,义之至也。”我们就可以知道,使者在外的辞令,要随事变通以应付当前的事态,要言不烦而可以达意,使人听了可以动容;要落落大方,中于机宜,立言得体。不要絮絮叨叨的烦文,不要不真切的浮藻和呆板重赘的烂套。像那些专门守死书的史策史祝,先写好了几句话,到时照念一遍,就不是临机应变有济世才的人所应当学的了。我拿个比喻来说,譬如现在讣文上“……不自陨灭,祸延显考”,或者“寒门不幸,蹇及元配”,这些都是烂套浮藻,就等于古时史策史祝之言。如若真正对于朋友亲戚写封告哀的信,或见面哭诉哀痛,当然不是这些烂套所能表达衷情的。《论语》里“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本也和《仪礼》这些话,大致同意;但《仪礼》此处所讲的,是专有所指的批评了。《左传》一书,记各国使臣的辞令,可谓极其大观。像齐桓公召陵之战,楚国屈完的口才,虽管仲亦无奈他何,结果齐桓也只好罢兵。晋国的叔向到楚国来(昭公五年),楚王一肚皮骄矜寻衅的心,都为他化为乌有。这都是卓卓可传的大辞令家,无非是立言得体,合于《仪礼》里所谓“义之至”的道理。又昭公十二年:“楚子围徐,次于乾溪。”这时楚王穷兵黩武之欲,盛到极点。子革想谏阻他。正和楚王说话的时候,左史倚相在前面走过。楚王顺口夸赞左史倚相“能读三坟五典八索九丘”。子革就引起周穆王的事,说曾经问过倚相,他都不能回答,何能知道远古的事。于是子革自己就将穆王的事说出来,楚王听了,才大受感动。这里子革固然是借题发挥,不必一定就是骂左史倚相,但是我们不妨拿来做《仪礼》上那几句话的注疏,可见守文的“史”,不如“孙而说”的辞令家了。如果这个读书渊博的倚相,能够劝阻楚王,也用不着子革来讲话了。
至于记载类的文章,古书上讲到的也多,譬如《尚书·益稷》里“书用识哉”,好像就是讲彰善瘅恶的史笔。老子《道德经》里“信言不美,美言不信”;老子是史官,他这话也可看作记史的大例,记载的文,以质而不诬者为上了。此外孔子作《春秋》,门弟子所作的《传》中,说到书法凡例和用笔的大义,开后来史传文多少的法门,那更多了。但这些话的性质太专门了,不必多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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