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学批评-孔门的诗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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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前边说过,古代的经典,比较以《诗经》为专门的文学书。所以我现在还要讲到《诗》的批评——孔子的《诗》论。孔子述六经,其用意的方面很多;但是孔门教弟子,分明有文学一科。子游、子夏并且专长文学。可见孔子的论文的话,比较古书上那些单义孤证,更为有系统,更可以深深研究了。但是孔子著书,自己讲过是“述而不作”。他述的时候,自有他的一番鉴别的眼光。不是把古书钞辑一番就了事。好像后来黄山谷说杜诗韩文“无一字无来处”,尽管有来处,而仍不失为杜甫、韩愈自己的诗文(看《渔隐丛话》卷九)。孔子这些鉴别的眼光,自己固然也是偶然道及,例如《论语》中“诗三百……思无邪”,“可以兴,可以观……”;伏生《尚书大传》里说孔子对于《尚书》的七观。这些话很多,但也是很浑括的。我们要详细研究孔子的文学批评,除了这些自己所说的而外,大部分要根据他门弟子所传的解释,和汉朝那些经生所传授的意义,才能详得其条理。《汉书》上说:“孔子没而微言绝,七十子丧而大义乖。”所以我们只好凭孔门授受下来较有凭据的解释来研究了。

    孔子论《诗》的话,《论语》所记的很多。大致可分为三类:一是说《诗》的根本思想,例如,“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二是《诗》的品类,如“《关雎》之乱,洋洋乎盈耳哉”,“放郑声,远佞人,郑声淫,佞人殆”,“吾自卫反鲁,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三是《诗》的功用,如“《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不学《诗》,无以言”,“人而不为《周南》《召南》,其犹正墙面而立也欤”,“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兴于《诗》”。此外尚有《礼记·经解》里引孔子所说的“温柔敦厚,《诗》教也”,也是说诗的功用。

    这些批评,确是所包甚广;后来人论诗的话,百变不离其宗。但是我们若不拿后师所传的话来解释,对于其中义理,就难得畅晓了。

    孔子是私门教授,不像舜和周公居位执政制礼作乐。所以《舜典》和《周礼》所讲的,比较是偏重音律;而孔门所传的,虽然也有不少论音律的,但是实在偏重文义的一方面了。

    “思无邪”一句,是总论《诗》的思想,是根本的要义。这也和《虞书》里的“言志”,《周礼》里“六德为之本”,是一样的说法。本来古人看文章,都先从思想的根本上注意;上边引的《周易·系辞》,就吉人躁人,而论言辞之美恶,也是这样着眼。《诗》的“思无邪”,我们是承认的。我们看《周礼》分明说:“六德为之本”,孔子删诗,也是“取可施于礼义”(《史记·孔子世家》的话);所以凡是周公、孔子所录的诗,当然都是“思无邪”的了。不但这些所录的诗是这样,他还希望读诗的人,也本着“思无邪”的眼光去看,作诗的人,也本着“思无邪”的意思去作。这就是孔子说出这句话的意思。现在的《诗》三百篇,自然多是思想醇正,但这里有个小小的问题,就是那些郑、卫风的淫诗,是不是“思无邪”呢?这是历来经学家争论的焦点,若详细说来,不是短篇幅所能尽的。我现在只能说个大概。不过这个问题很重要,若没有一个正确的观念,在文学上会发生流弊的。西汉的经生,都算是孔子弟子的支流余裔。《诗经》的齐、鲁、韩、毛,都是如此的。齐、鲁、韩三家的诗说,都失传了。现在所传的,就是《毛传》。《毛诗序》对于那些说淫奔的诗,都说是诗人讥刺那些事的诗。照《诗·大序》的意思,以为这些变风的诗人,都是“达于事变,怀其旧俗”。他们作诗,都是想匡救世乱,或陈说古时的美政,希望当时的人反省,或指陈当时淫荒的事,希望听者悔悟;所以就直说出这些淫奔的情节了。后来朱子作《诗经集传》,不从《毛传》的解释,别创新解,以为这些诗,是淫奔者自己作的。朱子的意思,以为孔子删诗而录淫奔者之词,正是“严立其词以为戒”,好像“《春秋》所记,无非乱臣贼子之事;盖不如是无以见当时风俗事变之实,而垂戒于将来”(朱子《诗序辨说》)。朱子这话,又经马贵舆《文献通考》里加以反驳,以为如果照朱子的话,“淫昏不检之人,发为放荡无耻之辞,其诗篇之多如此,夫子犹存之,则不知所删何等篇也”。后来驳朱子的人也多。他们的理由,都很烦的,不必多引。这两方所争的焦点,都是研究这些诗究竟是谁作的一个问题。其实关于孔子所以录这些直陈淫乱的诗的缘故,两方所说的,都不大离。我以为无论是淫奔者自己作的,或是别人作来讽刺的,孔子录诗的意思,无非是因他将这些坏事写了出来,可以使人借此观察这一国的风俗,可以鉴得失和兴衰。孔颖达《诗·大序》疏里说得很好。他说:“作诗止于礼义,则应言皆合礼。而变风所陈,多说奸淫之状者,男淫女奔,伤化败俗,诗人所陈者,皆乱状淫形,时政之疾病也。所言者(就是所以要说的意思),皆忠规切谏,救世之针药也。”孔子录这些诗,大概就是这个缘故;至于一定要追求是某人某人作的,本可不必。我们看《毛诗序》关于这些诗,只说是“刺奔也”(例如《卫风·桑中》),或说“刺乱也”(例如《郑风·溱洧》),就是使人知道是刺的意思罢了;何人所作,是不可考的。朱子后半截的话,并没有错,但前半截一定要定为是淫奔者自作,是可以不必的。说到这里,又有一点意思要注意。就是后世有些过于媟亵的诗文和那些诲淫诲盗的小说,难道也可以比附这个意义说是思无邪吗?这一层实在有点分寸。本来写实的文章很难作。写好的写得太好,近于饰词谄佞;写坏的写得太坏,就近于诲淫诲盗了。我现在引王船山一段话,来做这个问题的结论。王船山的《夕堂永日绪论》里说:“艳诗有述欢好者,有述怨情者,‘三百篇’亦所不废。顾皆流览而达其定情;非沉迷不反,以身为妖冶之媒也。嗣是作者如‘荷叶罗裙一色裁’,‘昨夜风开露井桃’,皆艳极而有所止。至如太白《乌栖曲》诸篇,则又寓意高远,尤为雅奏。其述怨情者,在汉人则有‘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唐人则有‘闺中少妇不知愁’,‘西宫夜静百花香’,婉娈中自矜风轨。迨元(稹)白(居易)起而后将身化作妖冶女子,备述衾裯中丑态。杜牧之恶其蛊人心败风俗(《唐书·白居易传赞》引),非已甚也。”知道这个意思,就可以知道郑、卫的淫诗虽然是淫,孔子还收录不除,原是有点分寸的了。陶渊明的《闲情赋》尚且为昭明太子所讥,说是“白璧微瑕”(昭明太子《陶靖节集序》),没有收入《文选》;孔子录诗,当然更有鉴别了。录淫奔之诗,所以为鉴戒,这个道理,固然应当知道;这些诗虽是说淫奔而仍然没有诲淫,这一层也应当知道。知道这两层,就懂得孔子这句“思无邪”的总评了。

    孔子对于诗分别品类而总为一集,这种工作,实是开后来“总集”之先声,也实是我国批评学中一大支派。凡是选录诗文的人,本不是随便杂抄,都有各人去取的眼光和义例。关于这种眼光和义例,有些人自己说出来,有些人自己未曾说出。即使未曾说出的人,他也有一种“不着一字,尽得风流”的批评眼光,暗示于人。好的“总集”,往往主持一种文风,影响很大。萧统的《文选》,茅坤的《唐宋八大家文钞》,高棅的《唐诗品汇》,这许多有名的总集,岂不是各造风气而影响长久吗?这种工作,就是孔子开其端。孔子对于诗的品汇的话,像“《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郑声淫”这些话,不过是泛论各类诗人乐时的声调,一时兴到之言,非严格的评文。最重要的就是“乐正,《雅》《颂》各得其所”那一句了。这句话的争论也多。有人说正乐与正诗不同,有人说正乐就是正诗,这些辩论很烦的。我们现在所注意的,是风、雅、颂这些分类的问题。风、雅、颂、赋、比、兴的分目,《周礼》里已经有了,不过那里是说声律和教人习诗的方法。孔子对于这些分类,就注重文义了。这种异点,我上边都讲过。我们现在所要知道的,正是孔子这种文义上的分析。欲详细研究,又不能不根据《毛诗》。《诗·大序》说:“诗有六义。”他的次序,也是风、赋、比、兴、雅、颂。又说:“是谓四始。”他的解释,是“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主文而谲谏,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故曰风。雅者正也,言王政之所由废兴也。政有大小,故有《小雅》焉,有《大雅》焉。颂者,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于神明者也”。底下就接着说:“是谓四始,诗之至也。”这些话对于诗的各类的文义,较古时各种评论,精密得多了。孔子对于诗,自然有一番订文编类的功夫。《史记·孔子世家》说:“古者诗三千余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可施于礼义者……三百五篇。”这个话,孔颖达在《诗谱疏》里,加以驳议。以为“如《史记》言,则孔子以前诗篇多矣。按书传所引之诗,见在者多,亡逸者少;则孔子所录,不容十分去九”。后来这种争论也极多。其实《史记》的话,并不甚错。自《舜典》说诗起,一直到春秋时候,时间如此之长,难道除了殷周二代的《诗》三百篇而外,就没有诗吗?这些诗,到孔子的时候,还有存在的。我们看季札观乐,除了合于《诗》三百篇所有的而外,还观“舞《大夏》”“舞《韶箾》”。古时诗乐合一,歌和舞不过是器具和仪式上的差异(《墨子》有歌诗三百、舞诗三百),而其所歌所舞的,都是诗。“舞《大夏》”“舞《韶箾》”,不是还有虞、夏的诗吗?说孔子删诗,是靠得住的话。《汉书·艺文志》也说:“孔子纯取周,上采殷,下取鲁。”他限于殷、周二代,所以虞、夏的诗,他都不要了。既曰“取”,又曰“采”,分明对于殷、周、鲁的诗,也有去取了。所以孔子不是钞胥,是评选诗文的祖师了。但孔子评选的义例是如何呢?我们可以说他有两种义例:一是正思想,二是辨体裁。正思想就是前面所说的“思无邪”,已经略略说明过。这辨体裁,就是六义、四始之分了。六义中,以风、雅、颂为外表上、大义上的差别,赋、比、兴为内容上、构造上的差别。孔颖达《诗·大序》疏说:“赋之言铺也。铺陈善恶,则诗文直陈其事,不譬喻者,皆赋辞也,比者,比方于物;诸言如者,皆比辞也。兴者,托事于物,则兴者起也,取譬引类,起发己心,诗文诸举草木鸟兽以见意者,皆兴辞也。风、雅、颂者,诗篇之异体;赋、比、兴者,诗文之异辞耳。大小不同而得并为六义者,赋、比、兴,是诗之所用,风、雅、颂,是诗之成形。用彼三事,成此三事,是故同称为义,非别有篇卷也。”他这三经三纬之说,解得甚对。所以《诗》三百篇里只标出风、雅、颂的类目,而没有标出赋、比、兴的类目,就是这个道理。风、雅、颂,是立意;赋、比、兴,是用笔。本来一切文章,无论是讥刺(风,风也),是赞美(颂者,美盛德之形容),是不讥不赞的正说(雅者,正也,言王政所由兴衰也),那作的方法,不是老实铺陈(赋),就是借事比譬(比);不是借事比譬,就是借端兴感(兴)。用笔的方法,总不外这三种。所以赋、比、兴的分目,是告诉我们评次文章,也要论及他内容的技术。至于风、雅、颂的标准,又是告诉我们凡为文章不要无所为而作,总要有关风教有关政俗的,才可以入选;不然,专说小己私情的文章,就没有多大意味了。顾亭林《日知录》里说:“文须有益于天下。文之不可绝于天地间者,曰明道也,纪政事也,察民隐也,乐道人之善也;若此者,多一篇多一篇之益矣。若夫怪力乱神之事,无稽之言,剿袭之说,谀令之文,若此者,有损于己,无益于人,多一篇多一篇之损矣。”他这个话,也是从孔子的诗教里出来的。至于四始之分,照郑康成的笺,“始者,王道兴衰所由”,实在简单说起来,就是说每一类中,按照事迹的次序而编定诗的先后。《史记·孔子世家》所说:“《关雎》为风始,《鹿鸣》为小雅始……”也就是指他以始统终的篇次。再者六义的品目,也可以范围后世一切的诗。关于这种意思,自从汉朝淮南王说《离骚》出于国风、小雅,后来钟嵘《诗品》,也判定各家的诗,以为或出于风,或出于雅;而清代章学诚《文史通义·诗教》篇,说得更为宽广。他的意思,以为后世一切的文章,无论诗与文,都源于诗教,都是六义的支流;如果打破后世文集中拘于形貌的分类,都可以拿六义来分类的。这样看来,凡是评次文章,先辨别它的思想,再辨别它的功用,再次辨别它的体裁和内容技术之美恶,用这样法子去看,就是本于孔子的诗教,可以算得批评的准绳了。后来的总集,往往只能偏得一义,不能兼备许多眼光;例如《文选》专以“能文为本”而不重“立意为宗”,而明贺复征的《文章辨体汇选》,又珠砾兼收,只求备体,不管美恶,都是只得其一端咧。

    至于孔子说到诗的效用,“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这一节话,是结晶之论,其余关于诗的功用的话,都可以包括在这里头。本来凡是作诗,文字上所表见的,不外情和景两样。言志言理,都是情,言风景言山川草木一切事物,都是景。或即景生情,或即情写景。这两样是交互的原素。我们看诗的人,从他所说的这两样,以溯求他的意志。也同时可以因他所说的这两样,引起我们自己的意志。这就是孔子这几句话的宗旨。简单说起来,就是凡看一首诗,这诗中所说的情景,不能使我们明白他的用意,又不能使我们有所感动,这就不是好诗。读他的诗,而看不出他的兴观群怨之怀,或引不出我们自己的兴观群怨之怀,这诗便是死诗。因为兴观群怨这几层,实包括人事上一切的情感。诗而没有情感,或不能引人的情感,还用诗做什么呢?人与人的关系,都是情感相维系的。人事的设施,也是情理相往来。情感情理的推动,是一切人事的根本。情感情理,以合于“温柔敦厚”的为妥当。所以推广起来,就可以“言”,可以“事父”“事君”,可以“使于四方”,可以“授之以政”了。《论语》里说:孔子和子贡论贫富之德,而子贡就了解“如切如磋,如琢如磨”那两句的诗意;子夏问“巧笑倩兮……素以为绚兮”的诗意,而孔子告诉他“绘事后素”。这都是因诗人所说而明白诗人的意志。《周易·系辞》里说:孔子因“鸣鹤在阴”那几句诗,而推到“言行君子之枢机”。《礼记·大学》里说:孔子因“穆穆文王”那几句诗,推到“为人君止于仁,为人臣止于敬……”。这都是因诗人所说而引起自己的感想。后来孟子所说的“不以辞害意”和“以意逆志”,也是这两种看法。至于说到“鸟兽草木之名”,也不过是诗人借这些鸟兽草木,来托出自己的意思,就是即景生情,而不是堆砌辞藻毫无取意的。但是我们也可以就这些所说的鸟兽草木山川风土,知道当时社会上的事物实况,也是博物家所不废。再者,孔子这句话,又是告人作诗毕竟不能不借用辞藻,因为诗究竟是要含蓄,不像散文那样直质,又究竟是美的文学,也要有美的外表。所以《礼记·学记》也说:“不学博依,不能安《诗》。”郑康成的注说:“博依,广譬喻也。”就是这个意思。又董仲舒说(《史记·自序》引):“《诗》记山川溪谷、禽兽草木、牝牡雌雄,故长于风。”更是表明诗之所以能够感动人,就因为有这些有趣的材料了。但是辞藻典故也不可乱用,不可弄错。孔子这“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的“识”字,就是教人要弄清楚不要弄错的意思。我们看《孔子家语·好生》篇(王肃注本)说:“孔子曰:小辨害义,小言破道。《关雎》兴于鸟而君子美之,取其雄雌之有别。《鹿鸣》兴于兽而君子大之,取其得食而相呼,若以鸟兽之名嫌之,固不可行也。”这几句话,就是告诉我们“识”鸟兽草木之名的方法,就是说,凡用辞藻典故,要用得适合,而又不要拘泥了。后来刘勰《文心雕龙·比兴》篇说:“比类虽繁,以切至为贵;若刻鹄类鹜,则无所取焉。”《颜氏家训·文章》篇批评潘岳的赋里“雉鷕鷕以朝雊”和陆机的书里“有如孔怀”,都是误用《毛诗》。这些话,都是有得于孔子之说。

    以上都是就孔子自己的话,来加以发挥。至于孔门这一派相传的诗学,像孟子、荀子,也有偶然论诗的话。因为大致也不出孔子的范围,所以也不必条举细论。到汉朝就有齐、鲁、韩、毛四家的《诗》学。这四家中现在仅存的,只有一部《毛诗故训传》和一部《韩诗外传》。这都是自成一书,不是单词片义,而且各有特色,我们可以略为谈谈。毛公(名亨)的《传》,对于《诗》的文学方面所特别注重的,就是六义中的“兴”义。《毛传》对于六义,除了“兴”而外,都没有标明。他所标明的,例如“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的底下,毛公就注明“兴也”。“南有樛木,葛藟累之”的底下,毛也注明“兴也”。他标明“兴”的共有一百六十条,而没有一条举明某句诗是“赋”或是“比”。后来笺《毛诗》的郑康成也说:“篇中意多兴。”毛公所以只举“兴”而不举“比”的原因,照《文心雕龙·比兴》篇说,因为“风异而赋同,比显而兴隐”。后来孔颖达的《毛诗》疏,也以为“《毛传》特言兴,为其理隐故也”(《诗·大序》疏)。他们解得不错。本来“兴”之一义,是文学上最难得的境界。照孔颖达那个解释,“兴”是取譬引类,起发己心,实在就是随事感触,因物兴怀;虽是借物喻意,而所以有取于那个物的用意,含而不露,不要说破,使人含味而自得之。这就是兴的境界。《文心雕龙·比兴》篇特别推重“兴”义;他说:“兴之托谕,婉而成章。称名也小,取类也大。”他并且叹息后世丧失“兴”义,说:“炎汉虽盛,而辞人夸毗。诗刺道丧,故‘兴’义销亡。”但“兴”之与“比”,究竟有何分别呢?照上边所引孔颖达的解释,“比”是“比方于物”,“兴”是“取譬引类,起发己心”;这两种不是差不多吗?但是事实上这两种,确是大有分别。“兴”之所以不同于“比”,最要紧的就是下头这一句“起发己心”。例如《毛传》在“南有樛木,葛藟累之”的下面,就说是:“兴也,木下曲曰樛。”郑康成笺说:“木枝以下垂之故,葛藟得累而蔓之。兴者,喻后妃能以意下逮众妾,使得其次序,则众妾上附事之,而礼义亦俱盛”,这就是表明《毛传》的意思,是说“南有樛木,葛藟累之”这两句之所以为“兴”,是因为这两句能引起下面两句“乐只君子,福履绥之”的本意。有些地方,或者所引起的本意未曾说出,但无论如何是有本意的。《毛传》因为“兴”的意思很隐微,不容易看得出,所以就特别点明,这就是《毛传》之功,这就是他对于文学中“兴”义的大贡献了。至于“比”和“赋”的意思,十分明显,用不着注明。我们看孔颖达说:“比者比方于物,诸言如者皆是也。”照这样说来,譬如《卫风·硕人》章“手如柔荑,肤如凝脂……”这些句子,已经自己比譬得很明白,自然完全用不着注明。至于“赋”之写实,更不用说了。后来梅圣俞主张诗要“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六一诗话》引),和严沧浪《沧浪诗话》里所主张“盛唐诸人惟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言有尽而意无穷”,都仿佛得着“兴”的意思。王渔洋论诗,也主张蕴藉含蓄而标出他的《唐贤三昧集》,总都是推“兴”之一义,为六义中之最高境界。再者“兴”之所以可贵,我们根据郑康成的解释,又可得一种道理。《周礼·太师》郑注说:“兴,见今之美,嫌于媚谀,取善事以喻劝之。”这样看来,“兴”的意思,是欢愉之情多,而愁苦之音少了。这“喻劝”二字,是说劝人守着这个美点不要失坠,而且可以为法于将来的意思。本来,后人往往说诗文穷而后工,又说诗文多是不平之鸣,这些话,不过偶然就其一端而言,不足为据。文学所以言志言情,人有喜怒哀乐之志,不能说一切皆是哀苦之音。韩愈《荆潭唱和诗序》里说:“夫和平之音淡薄,而愁思之声要妙;欢愉之辞难工,而穷苦之言易好也。”他这话说得最好。我们如知道这个道理,就可以知道“兴”之所以可贵。“三百篇”所以高于后世的诗,正因为多能用“兴”;所以他那种和平之音,欢愉之辞,就独步千古,尤其那些所谓正风正雅,更为难及了。所以然者,正因他能叹美善政,不嫌其媚谀,而且可以为法于将来,笔致十分清美。例如正风的首章《关雎》一篇,《毛诗序》说是“后妃之德也,所以风(同讽)天下而正夫妇也”,就是表明这首诗是叹美善事而劝人效法的。《毛传》注明《关雎》这首诗是“兴”,也正足以表明诗人用笔的精神。齐、鲁、韩三家诗,有说《关雎》是刺诗的,其实也和《毛诗》的意思差不多,不过推广讽谕之意罢了(参看魏源《诗古微·毛诗义例》篇)。作诗做到叹美而不肤阔,讽谕而不刻露,可以说是最高境界的诗了。王渔洋说:“盛唐之诗,原非空壳大帽,其中蕴藉风流,包含万物。”他的门人张萧亭说:“阐理敷词,成于意兴。严沧浪云:‘南朝人尚词而病于理,宋人尚理而病于意兴,唐人尚意兴而理在其中。’善读者三复厥词。”(看《然灯记闻》和《师友诗传录》)这些话都足以为“兴”义张目。毛公专标此义,深有功于诗学了。

    至于《韩诗外传》,可以算是后来诗话之先驱。又后来的诗有专尚理趣的,像《文心雕龙·明诗》篇所说:“江左篇制,溺乎玄风。”以及后来欢喜说理的宋诗,都可以拿《韩诗外传》做他们开风气的祖师。我们看现在的传本《韩诗外传》前面,有一个陈明的序,序中说:“孔孟每取《易》《诗》《书》中要语推广之,阐幽显微,以尽其蕴。”韩婴作《诗传》,“凡诸诗言约旨远者,悉肆力极致,上推天人之理,下及万物之情,以尽其意”。这几句话,可以说明《韩诗外传》的美点了。他这种诗话,虽然旁推理趣,断章取义,而不是发明本义,但是推衍诗句的义理,也未尝和本文无关。我们看《周易》《论语》《孟子》里引孔子、孟子解《诗》的话,多半也是用这样旁推义理的方法。韩婴是有所本的了。至于古人论诗文,本来很少专就本文之工拙上立论;所以他这诗话,自然和后人的诗话不同。后人讲《诗经》的,也偶有一二人用这个方法,像宋朝刘敞(《公是先生弟子记》里),明末顾亭林(《日知录》里),他们讲《诗经》,都往往推衍诗句的义理,或就诗句而别生感想,而王船山的《诗广传》,尤其是专摹《韩诗外传》的大著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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