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学批评-“三百篇”后骚赋代兴的时候的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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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中

    古代论文的话,总是注重根本的思想、情感和作用,很少说到本身构造的技术,所以虽然是论文,实在是重义而不重文。我们看上边几章所说,可以知道。在“三百篇”后,骚和赋代兴的时候,批评家更拿这些古义做标准,来衡量这些骚赋。这种回光返照的势力,越可以显出古代文学观念的性质。

    由春秋到了战国,诸子百家分头并起,各家的论著固然很多,但都是“立意为宗”,“不以能文为本”。只有屈原专作辞章,上承“三百篇”之流派,和其他诸子专著书谈理论者不同。我们可以说,古代文学一线之传,到了屈原的身上了。《诗》三百篇不算是个人文学,乃是国家文学、社会文学。因为这些诗是采来观风俗备乐歌,重在通观其全体,而无从篇篇考究个别的作者。列国聘问往来,赋诗见志,像《左传》上所记的,也都是把诗看作有用的东西。到后来,礼乐聘问,皆荒废不行,于是私人的吟咏就出头了。所以屈原以一私人辞赋而为文学之大宗,流风甚远,在当时楚国也“玮其文采,以相教传”(王逸《楚辞章句序》),就是这个道理。《汉书·艺文志》说:“春秋之后,聘问歌行不行于列国,学诗之士,逸在布衣,而贤人失志之赋作矣。大儒孙卿及楚臣屈原,离谗忧国,皆作赋以风,咸有恻隐古诗之义。”这一段话,正是诗和骚赋嬗递的历史。荀子的赋,在后来影响不大。屈原的《离骚》,就成为批评家重要的题目了。

    自从孔子发出兴观群怨、温柔敦厚那些诗论以后,后人总以这些话为出发点,就是拿“温柔敦厚”的诗教来做标准。凡作品与“温柔敦厚”的意思相违背的地方,往往加以纠弹。这种看法,是很严格的。汉朝的武帝喜欢读《离骚》,命淮南王安为《离骚》作传。(《汉书·淮南王传》)淮南王安就对于《离骚》加以很重要的批评。他说:

    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悱而不乱,若《离骚》者,可谓兼之。蝉蜕浊秽之中,浮游尘埃之外,皭然泥而不滓。推此志,虽与日月争光可也!(王逸《楚辞章句》引班孟坚序中述淮南之言)

    后来只有班固大加诋毁,说:“屈原露才扬己,竞乎危国群小之间,以离谗贼。多称昆仑冥婚宓妃虚无之语,皆非法度之政,经义所载。谓之兼《诗》风、雅而与日月争光,过矣。”(王逸《楚辞章句》引班孟坚序)这是反对淮南王安的批评了。但是班固的话,毕竟不能成立。从王逸在《楚辞章句序》里加以反驳,引《诗经》上的话,做屈原的护符;后来刘勰《文心雕龙·辨骚》篇,更有一番极畅的申论,可以作为淮南王安的话的注疏。他把《离骚》里的辞句摘出来,细加评量,分别其合于风、雅和不合于风、雅的地方。他说:“将核其论,必征言焉。故其陈尧舜之耿介,称汤武之祗敬,典诰之体也。讥桀纣之猖披,伤羿浇之颠陨,规讽之旨也。虬龙以喻君子,云蜕以譬谗邪,比兴之义也。每一顾而掩涕,叹君门之九重,忠怨之辞也。观兹四事,同于风、雅者也。至于托云龙,说迂怪,丰隆求宓妃,鸩鸟媒娀女,诡异之辞也。康回倾地,夷羿彃日,木夫九首,土伯三目,谲怪之谈也。依彭咸之遗则,从子胥以自适,狷狭之志也。士女杂坐,乱而不分,指以为乐,娱酒不废,沉湎日夜,举以为欢,荒淫之意也。摘此四事,异乎经典者也。”他这样详细的剖析,可谓十分周密,都是上承古代批评家的风气,一切以风雅诗教做批评的绳尺,斤斤较量,皆根据这种严格的眼光。但刘勰对于这位《楚辞》的始祖——屈原——有几句总断的评论:“论其典诰则如彼,语其夸诞则如此,固知《楚辞》者,体慢于三代,而风雅于战国,乃雅颂之博徒,而词赋之英杰也。观其骨鲠所树,肌肤所附,虽取镕经意,亦自铸伟辞。”这几句话,真可以算得屈原的定评。我把它抄在这里,足以补充淮南之言,为向来批评《离骚》的总汇了。本来大家的作品,总是自成面目。《离骚》固然是义本风雅,但毕竟是“风雅博徒……词赋英杰……自铸伟辞”了。

    《离骚》既为辞赋的先声,所以汉赋就因之而起。但汉人的赋,又更为丽靡。因此批评家又时时反顾诗教的古义,加以裁制。这些情形,皆可以证明我上文所说“这种回光返照的势力,越可以显出古代文学观念的性质”。

    说到赋的流品,最重要的,就是扬雄那几句话。他说:

    诗人之赋丽以则,辞人之赋丽以淫。如孔氏之门用赋也,则贾谊登堂,相如入室矣,如其不用何?(《法言·吾子》篇)

    或问:“吾子少而好赋?”曰:“然,童子雕虫篆刻。”俄而曰:“壮夫不为也。”或曰:“赋可以讽乎?”曰:“讽则已,不已,吾恐不免于劝也。”(同上)

    这都是觉得汉人的赋,比起“三百篇”或荀子、屈原的赋来,总是过于侈丽而埋没了讽谕的本意。因为古时总不把文学当作随便玩悦的东西,总要有益于人的思想行为。赋虽是宏美富丽,而作赋者,总是有所劝诫。譬如枚乘的《七发》开头,揣摹声色口腹的嗜好,其归结的意思,是希望太子闻“要言妙道”而“霍然病已”;司马相如上《大人赋》,原来是欲谏止武帝之好神仙。但是为要引人入胜起见,先必美丽其辞,侈陈物欲,描写得天花乱坠,而最终才折以正义。这样一来,看的人往往为前幅所炫耀,流连而忘返,就不管后边的正义了。譬如后来人作小说,都说是寓言讽世。但是读《水浒传》的,多引起强暴不法的思想,有几个留心忠奸邪正之辨呢?读《石头记》的人,多溺于儿女的私情,有几个注意作者精心结撰的人生哲学呢?扬雄所说“讽则已,不已,吾恐不免于劝也”,正是这个意思。李轨的《法言注》说:“言极其丽靡之辞,然后赋之以正。如其不已,乃复成劝;言不正也。”我们就可以知道扬雄的意思,是说赋家如果先极其丽靡之辞,而自谓可以使闻者生戒,恐怕是靠不住的。因为这些丽靡淫汰之辞,反而可以劝人为恶,而不见得能警诫人使不为恶。所以《汉书·扬雄传》里推论扬雄之意,说:“雄以为赋者将以风(同讽)也。必推类而言,极丽靡之辞,闳侈巨衍,竞于使人不能加也;既乃归之于正,然览者已过矣。往时武帝好神仙,相如上《大人赋》欲以风,帝反缥缥有凌云之志。由是言之,赋劝而不止明矣。”更解得清楚了。“诗人之赋丽以则,辞人之赋丽以淫”,这两种赋的分别,就是一种有讽谕之意,一种过于丽靡而失却讽谕之意。严格说起来,贾谊、相如的赋,都是“丽以淫”,都是孔门所不用的了。

    但是,严格就不好的一方面说,这些辞人之赋,是“丽以淫”;就好的一方面说,这些赋也自有它本身的价值。我们看《汉书·王褒传》里说,汉宣帝同武帝一样好辞赋,时时命褒等作辞赋歌颂。当时的人,多以为淫靡不急之务。宣帝说:“辞赋大者与古诗同义,小者辩丽可喜。譬如女工有绮縠,音乐有郑、卫,今世俗犹皆以此虞说耳目。辞赋比之,尚有仁义风谕,鸟兽草木多闻之观,贤于倡优博弈远矣。”这段话,可以调停两方面的评论。赋之评价,正是如此。讽谕仁义,是赋家的口号,而“辩丽可喜”,终是他所以能够立于文学之林为一大宗的特色。不过抱守诗教的人,想推崇一种作品,总要拿“温柔敦厚”来标榜这作品的价值,而对于“辩丽可喜”的地方,总是不屑于称说。司马迁在《司马相如传》后所批评的话,正是拿“温柔敦厚”的诗教,来高抬相如;对于相如赋“辩丽可喜”的地方,反视为应该掩护的弱点。他说:“《春秋》推见至隐,《易》本隐以之显,《大雅》言王公大人而德逮黎庶,《小雅》讥小己之得失,其流及上,所言虽殊,其合德一也。相如虽多虚辞滥说,然要其归,引之于节俭,此与《诗》之讽谏何异。”这段话推崇相如的赋,以为合于诗教,那种虚辞滥说的地方,虽是小过,但认为他归宿的思想是好的了。

    其实汉赋之所以昌盛,完全由于人主的嗜好,把它当作玩悦的东西。发生的缘由,已经和《诗》三百篇不同。而那些人主看待赋家,也不过当作排忧取乐的清客一样。枚皋“自悔类倡”(《汉书·枚乘传》),东方朔“俱在左右,诙啁而已”(《东方朔传》),扬雄讥刺那些赋家“颇似俳优”(《扬雄传》),又《严助传》里说:“朔皋不根持论,上颇俳优蓄之。”这样看来,赋之作旨,无非是供人玩悦,体裁并不甚尊。不过作赋的人,究竟是文人学者,不是真正俳优。他们利用文学来讽议人主的行事,说得太直率,恐怕人主动怒,因而得祸,所以就故意多多地铺陈辞藻,使得他读着有趣,读到后面,或者也可以为篇终的正义所感动了。这样曲折矛盾的心理,就产生汉赋这种作品。这也和战国时候那些纵横策士巧言游说的风气差不多。像《诗》三百篇那样直陈善恶没有妨碍,这本是时代环境不同。赋家处在后来那种时代,不得不拿丽靡的文辞,来代替简质的古诗了。批评家一定要拿简质的古诗作法,和“温柔敦厚”的诗教,来衡量后来的辞赋,这不过是一统相传古代文学观念的特性,重义而不重文,一种回光返照的势力之大大的表现。其实赋的本身价值,还是在于“闳侈巨衍”“极丽靡之辞”“辩丽可喜”啊。

    但是说到赋的价值,固是如此;而扬雄所指摘的毛病,仍是精确而不可拔。“极丽靡之辞……既乃归之于正……然览者已过矣。”正和我在卷上第六节《孔门的诗教》里所说写实文之难作和录淫奔之诗而仍然没有诲淫,那些道理所注重之点是一样的。读者再拿来比附着寻思一番,就可以深深认识所谓古代文学观念是如何地注重根本思想和作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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