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末若文章之无穷。是以古之作者,寄身于翰墨,见意于篇籍,不假良史之辞,不托飞驰之势,而声名自传于后。
这些话本也和桓谭、王充的见解差不多,不过说得更为透彻一点。“经国大业”一句,竟是把文学看作包括万事的大制作了。第二是分别文的形体。例如:
夫文本同而末异。盖奏议宜雅,书论宜理,铭诔尚实,诗赋欲丽。
我前边所说孔子的六诗、四始之分,为文章辨体的作始者。魏文帝这种辨体裁的看法,也下开陆机、挚虞、刘勰一班人的思路。但古时的文章分体,是不拘于形貌的。那时一切,既以根本思想为主,当然对于无论什么文章,都在根本上批评。所谓分体,可以说是就抽象的作用上分的。譬如“三百篇”,在后来人看,都是四言诗,但孔门所传,把它分出风、雅、颂来。在形貌上,统是四言诗,而风、雅、颂之分,乃是抽象的作用。后来像扬雄所说的“诗人之赋”和“辞人之赋”,也是抽象的分法。又譬如《文选》里有“骚”和“赋”的分目,但是《汉书·艺文志》原来说的“大儒孙卿,楚臣屈原,皆作赋以讽”,乃是认为讽的意思相同,所以归在一类来讲,并不拘“骚”和“赋”的形貌。就散文而言,譬如司马迁的《史记》,后来人不待言,是认为记事的文章,扬雄所著《法言》,自然是论说一类,但是王充便统而言之地说“子长、子云论说之徒”,岂不也是不拘形貌吗?魏文帝这种分体的方法,乃是开形貌之分,但也是因为后来文章的名目日渐其多,比较以形貌而分,容易有标准;所以自从他这样明白地列举出来,后世就永远用这方法了。再者他这种批评,我们一看就知道是不注重根本的思想;不但对于体裁之分别是根据外表的形貌,即便对于文之美恶,也是多在外表上讲究。所谓“丽”,所谓“实”等等,岂不是一览便知的外貌吗?他所谓“诗赋欲丽”,尤为大变古代批评的律令;我们看扬雄岂不是大反对“丽靡之辞”吗?看魏文帝这种批评,就可以知道此后文学观念和文章风气的面目了。本来文学批评也和文学本身的风气互为因果,互为转变的。
魏文帝重要的议论,还是另有所在。我们可以说它第三特点就是文气说。《典论·论文》的后段说:
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譬诸音乐,曲度虽均,节奏同检,至于引气不齐,巧拙有素,虽在父兄,不能以遗子弟。
本来孟子有“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和“持其志,毋暴其气”的话,对于言语文字标出“气”的批评,应该推孟子为始。再推上去,曾子也有“出辞气,斯远鄙倍矣”一句话。不过古人的话很浑括的。况且他们所说的气,总是关于人的道德修养,都有性理上的意义。魏文所说,可以说是才气之气。这一种,在他的批评眼光里,算是结晶之点。他虽然分别各种文的体裁,但又要拿一个扼要的标准来判断文章的高下,所以就提出一个“气”字。这样看来,他也不是完全只管外表而不管内容。不过他所谓内容,仍是技术构造的内容,而不是像古代批评专讲根本思想的内容。看他说:“徐干时有齐气”,“应玚和而不壮,刘桢壮而不密,孔融体气高妙”,都是就才气上说。他这文气之说,实在关系很大。文而无气,就靡靡不振,虽有很多的辞意材料,然而力不能举了。后来《文心雕龙·养气》篇所说“钻砺过分,则神疲而气衰”,也是注意这个道理。我们看魏文帝的话,可以揣想他们那时一班朋友所兢兢切磋之点;所以建安文章,终于能得有“骨”之称。钟嵘《诗品》不是说“建安风力”吗?李白的诗,不是有“蓬莱文章建安骨”一句吗?后来韩愈大张文气之说,振起六朝以来颓废萎靡的文风,也可以说是魏文帝的嗣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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