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学批评-单刀直入开唐宋以后论诗的风气的 《诗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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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章到了齐、梁,算是文敝得很了。梁元帝《金楼子》抨击这时的文风说:“苟取成章,贵在悦目。”《颜氏家训》也说:“趋末弃本,率多浮艳。”但是像刘勰这种体大思精的著作,其中所包的头绪很多;虽有针对当时的话,但不是单刀直入的说法。和他同时,有一个单刀直入的批评家,就是钟嵘了。以前的批评家,实在多半是一种泛论的态度,自从有了钟嵘《诗品》,才算建立了严格的批评学,他下开唐宋以后诗话之风,影响十分长远。他的机锋,多半是针对当时文敝而发的。他标出“风力”“清刚”“吟咏性情,何贵用事”这些口号,做他的宗旨;又说沈约的声律,“使文多拘忌,伤其真美”。总括起来,他是以清新自然为宗。其实凡是一个大作家,所讲的话,都极有分寸。他所特别说明的,不过是表现他的特别观察点,足以补充前人所没有说到的;并不是只管这一点,对于其他各点,一概不管。沈约何尝有拘忌,我在上节里,已经说过。但是有一班附和的人,专把四声八病,当作无上法宝,就正用得着钟仲伟这个批评。钟仲伟足以补前人所未及,也正在此。不过我们不能说,只有他一人知道这个道理,其他的人概不知道罢了。

    他的书,专论汉魏以来的五言诗。他看这些诗,是汉朝人的特创,不是上承衰周。本来,我前边说过,承接“三百篇”的文统的,是骚赋,而不是汉魏的五言诗。这个观念,六朝人都很清楚。所以《文选》就把赋列在诗前。仲伟开头不说“三百篇”,但说“李陵始著五言之目”。于是截断众流,断然地说:

    推其文体,固是炎汉之制,非衰周之倡也。

    他对于汉朝,说得很略,大意认为篇章太少,无从详论。他心中以为论五言诗,应该断自曹魏,曹魏的诗,才算五言的正经。《古诗十九首》,他未曾像《玉台新咏》那样的说是枚乘所作,他并且疑为曹植所作,所以他便推曹魏的五言如日中天了。他所赏的,是“建安风力”,以为永嘉以后:

    建安风力尽矣。

    但他还赞美:

    郭景纯用俊上之才……刘越石仗清刚之气。

    于是总起历代的诗人,以为:

    陈思为建安之杰,公干、仲宣为辅。陆机为太康之英,安仁、景阳为辅。谢客为元嘉之雄,颜延年为辅。斯皆五言之冠冕,文辞之命世也。

    他认为诗的极则是要:

    宏斯三义(赋比兴)而用之,干之以风力,润之以丹彩;使味之者无极,闻之者动心,是诗之至也。

    又以为诗的毛病,一是贪于用典。他说:

    至于吟咏性情,亦何贵于用事?“思君如流水”,既是即目,“高台多悲风”,亦惟所见,“清晨登陇首”,羌无故实,“明月照积雪”,讵出经史?观古今胜语,多非补假,皆由直寻。

    他以为第二种毛病,是拘牵声律。但是他虽不赞成拘牵声律,也主张唇吻协调。他说:

    古曰诗颂,皆被之金竹,故非调五音无以谐会。……今既不被管弦,亦何取于声律也。……王元长创其首,谢朓、沈约扬其波。……士流景慕,务为精密,襞积细微,专相陵架。故使文多拘忌,伤其真美。余谓文制,本须讽读,不可蹇碍;但令清浊通流,口吻调利,斯足矣。至于平上去入,则余病未能;蜂腰鹤膝,闾里已具。

    是指一班随声附和的人,并没有直责沈约。不过沈约心中,以为欲口吻调利,也必须天机自悟,不是随便可以做到的,总要对于声音之变化,下一番参究的工夫。这个意思,本来很精,音乐本是由人而生的,不一定合入音乐,才要讲诗律。仲伟是没有注意这一层了。

    《诗品》把历来的诗人,分作上中下三品,不过他自己很谦恭地说:

    三品升降,差非定制。

    清王士祯《渔洋诗话》里指摘钟嵘的品次多谬。他以为像魏武、陶潜,宜在上品,陆机、潘岳,宜在中品,曹植与刘桢,相差太远,指出不公平的地方很多,甚至于骂钟嵘“黑白淆讹”。本来明朝王世贞的《弇州山人四部稿》里,有《诗品总评》,已略略说到钟嵘品次之不当。这些话,很难裁判的。《四库提要》说:“梁代迄今,邈逾千祀,遗篇旧制,什九不存,未可以掇拾残文,定当日全集之优劣。”这段话或者比较是持平之论。但《太平御览》五百八十六引钟嵘《诗评》(《隋书·经籍志》亦作《诗评》),原将陶潜放在上品。安知我们现在的传本,不是后人的窜乱呢?又钟嵘往往说某人的诗源出某人,《四库提要》说他附会。章实斋《文史通义》说:“论诗论文,而知溯流别,则可以探源经籍,而进窥天地之纯,古人之大体。”又把钟嵘看作和刘向、刘歆一样的通人。实在《诗品》所推流别,不尽可信;但古人的作品,散亡很多,也难以实证。我们通其大体而观,《诗品》实是一部有本有末的好批评。他特别指明诗是吟咏性情,又指明诗是生于各人的遭际。这两个观念,已经是立其大本。其余主张风力,主张清新调利,都是极中正的议论;至于品次诗人的高下,或者他有他的一种比较加减的标格。看他推崇曹植为文章之圣,好像以他为千古第一人似的,知道他是以兼有“风骨”“辞采”为第一圆满的诗。他说陈思王“骨气奇高,词采华茂,情兼雅怨,体被文质”,这四句肯定的批评,似乎十分斟酌。“骨”“采”“情”“体”四者俱优的人,本来是很难得。譬如他说魏武帝“古直,甚有悲凉之句”,似乎是风骨可取,至于“采”“情”“体”三样,未见得都是精美了。即便照后人看起来,陈思王当然是正宗,当然是可以取法的。魏武、渊明,各有奇才异秉,岂是人人所能希冀的吗?后人论唐诗,也说杜甫为诗圣,而不能人人学李白。这样看来,钟嵘也没有错。譬如王荆公编李、杜、韩、欧四家诗,以杜甫为第一,其次是欧,再次是韩,最后是李,不是自有他的解释吗?(《渔隐丛话》卷六引《遁斋闲览》)章实斋说:“《文心》体大而虑周;《诗品》思深而意远。”这两句话,可以算是定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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