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学批评-蓄道德而后能文章是韩愈眼中的 根本标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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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愈称赞陈子昂(《荐士诗》),尤其推崇李、杜。他说:“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不知群儿愚,那用故谤伤?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调张籍》)韩愈是少所许可的人。他这样推崇李、杜,好像和李、杜是沆瀣一气了。其实他的眼光还略有不同。李、杜不废六朝,并且他们的诗风,总是从曹、阮、鲍、谢之流变化而出。韩愈作文章,就主张要严格地复古了。他的复古,并不像苏绰、宋祁那种装模作样的复古,他是要先从道德学养上严格地取法圣贤,然后发为圣贤的文章。所以他是专法六经。虽然说“非三代两汉之书不敢观”,其实是专以三代为主,对于荀、扬诸子,尚且有所别择,对于两汉,只不过称道司马相如、司马迁、刘向几个人,其余东汉班固以下,都不是他所取法的。《新唐书·文艺传》序所说“擩哜道真,涵泳圣涯,于是韩愈倡之”,正是他的态度。关于他的论文的话,可以分作两部分说:一种是讲文章的根本,一种是讲文章的技术。但他所说的两种,都是互相统贯的。他论文章根本,例如《答尉迟生书》里说:

    夫所谓文者,必有诸其中;是故君子慎其实。实之美恶,其发也不掩。本深而末茂,形大而声宏,行峻而言厉,心醇而气和,昭晰者无疑,优游者有余。体不备,不可以为成人;辞不是,不可以为成文。

    又说:

    愈所能言者,皆古之道。

    又《答李翊书》说:

    ……道德之归也有日矣,况其外之文乎?抑愈所谓望孔子之门墙而不入于其宫者,焉足以知其是且非耶?虽然,不可不为生言之。生所谓立言者是也,生所为者与所期者,甚似而几矣。抑不知生之志:蕲胜于人而取于入耶?将蕲至于古之立言者耶?蕲胜于人而取于人,则固胜于人而可取于人矣。将蕲至于古之立言者,则无望其速成,无诱于势利,养其根而俟其实,加其膏而希其光。根之茂者其实遂,膏之沃者其光晔,仁义之人,其言蔼如也。

    这些话都是以为文章和人的品性是表里相应的。什么样的人就有什么样的文章,一毫不可假借。这种意思,从《周易·系辞》里所说“吉人之辞寡,躁人之辞多”那些话已开其端。扬雄《法言》也说:“声画形,则君子小人见矣。”唐朝这个时候,开韩愈复古之先声的独孤及、萧颖士、元结这班人,也都不乏这一类的论调。这时候,有一个尚衡作《文道元龟》一文(见《唐文粹》),说:“君子之作,先乎行,行为之质;后乎言,言为之文。行不出乎言,言不出乎行,质文相半,斯乃化成之道焉。”他又分别君子之文、志士之文、词士之文为三等。这些话,都和韩愈是一类。所谓古文,照韩愈的意思,就是“古圣贤人”之文,或是“古之立言者”之文。作古文,就是修到和他们一样从那样道德里发出的文章。在这一类的论调中,韩愈的话,最为透彻了。他说到作文的技术,也和他这表里如一的观念是一贯的。他《答刘正夫》说:

    文宜师古圣贤人。……师其意不师其辞。问曰:文宜易宜难?曰无难易,惟其是尔。若圣人之道,不用文则已,用则必尚其能者;能者非他,能自树立不因循者是也。

    此外《答李翊书》所说:

    惟陈言之务去,戛戛乎其难哉。……气,水也,言,浮物也。水大而物之浮者大小毕浮。气之与言犹是也,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皆宜。

    他所谓“惟其是”,所谓“去陈言”,所谓“气盛”,都是说先从学养上有所得,然后自然能获得这种效果。否则学养毫无,如何能够分别什么为“是”什么为“不是”,如何能够“自树立”,如何能有自己心得之言而不用陈言,如何能够有自得之乐昌盛之气呢?所以有些人就把“去陈言”“惟其是”“气盛”,认为韩愈论文的根本标准,实在是只知道一半。不但后人只知道一半,即便他的从游弟子李翱,也似乎不能得其全体。李翱《答王载言书》(《李文公文集》),解释韩愈“陈言务去”的意思,以为譬如《周易》说“笑言哑哑”,《论语》上说笑,就不说“哑哑”而说“莞尔”,这就是修辞的要义。实在“去陈言”不是这样去法。韩愈最重要的话,是“惟其是尔”。“是”是合乎当前的情理。譬如“哑哑”是大笑,“莞尔”是微笑,这种字义是一定的,假使说大笑而用“莞尔”,说微笑而用“哑哑”,便是错误。我们只要用得恰当不错误,并不一定要故意翻新。像这种故意翻新,反而可笑。用字要训诂精切,断不能因为避陈言而胡乱杜撰。这才是韩愈所谓“去陈言”的真意。如果执着李翱之言,那么,结果非另造一部字典不可了。我们看裴度《寄李翱书》(《次山集》)有劝勉李翱的话,也是正中他这种偏见之病。裴度说:“昔人有见小人之违道者,耻与之同形貌共衣服,遂思倒置眉目反易冠带以异也,不知其倒之反之之非也。”岂不是极可以救李翱之病吗?如果我们明白韩愈蓄道德而后能文章的根本主张,自然也就能明白随事制宜的“惟其是”了。

    但是文章工夫,到了“惟其是”“气盛言宜”,并非就从此停止。如果只知道“宜”字,似乎客观的条件太重,变为“酬世锦囊”了。各人有各人的面目,各人有各人的宜,不能一定的。他《答李翊书》,说到“气盛言宜”,就马上接着说:“能如是,其敢自谓几于成乎?”底下又说“处心有道,行己有方”的道理。所以他不但以为文章发源于道德,即便下笔的时候,也是由于平日伟大的胸襟流露而出,不是临时苦心织绣而成,要有包络天地的胸襟,然后有淋漓大笔的文章。本来陆机、刘勰也都有这种说法,不过韩是专主此意,说得更透彻。他批评世人读李、杜的诗(《调张籍》),“徒观斧凿痕,不瞩治水航”,是不能得到他们的好处的。又称颂李、杜说:“想当施手时,巨刃磨天扬。……平生千万篇,金□垂琳琅。仙官敕六丁,雷电下取将。流落人间者,太山一毫芒。我愿生两翅,捕逐出八荒。……腾身跨汗漫,不著织女襄。顾语地上友,经营无太忙。”都是这种意思。他的最相好的朋友孟郊,有几句诗说:“天地入胸臆,吁嗟生风雷。文章得其微,物象由我裁。……苟非圣贤心,孰与造化该。”(《赠郑夫子鲂》)正是互相发明的话。

    至于文章的气体,他是比较欢喜“清奥”一路。“清奥”的境界,和李太白所谓“清发”,杜子美所谓“清新”,略有不同。我们看他《荐士诗》(荐孟郊)说:“周诗三百篇,雅丽理训诰。……中间数鲍谢,比近最清奥。……有穷者孟郊,受材实雄骜。冥观洞古今,象外逐幽好。横空盘硬语,妥帖力排奡。敷柔肆纡余,奋猛卷海潦。”就可以知道他的欣赏所在了。“雅丽理训诰”,是他的目的,他心中似乎不但没有齐梁,汉以下都不放在眼里,要完全效法《诗》三百篇。但似乎只要学雅颂,不要学国风;我们看他说“三百篇”的好处,只说“雅丽理训诰”,就可以知道。本来他自己的诗,也确是雅颂铺叙之意多,而风人讽谕之意少。苏东坡说:“诗格之变,自退之始。”(《志林》)陈后山说:“韩以文为诗。”(《后山诗话》)也或者看到这一点。韩愈称赞孟郊的话,正是说他自己的欣赏,说他自己的作风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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