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学批评-宋朝几部代表古文家的文学论的总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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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从欧阳脩提倡韩愈的文章,所谓古文之学,就从此成立,历宋、元、明以至清朝,作古文的,虽然说是上法六经,而实是以韩愈为不祧之祖,以欧阳脩为不迁之宗。宋朝人选有几部古文总集,就是根据这种观念而出现。最早的即是吕祖谦的《古文关键》。

    《古文关键》虽是祖谦教授初学的书,但是影响很大。所有后来在古文家这一条路上走的人,都脱不了他的眼法。宋朝接着他起来的有楼昉的《崇古文诀》(《直斋书录解题》作《古文标注》),真德秀的《文章正宗》,谢枋得的《文章轨范》,再到后来,像明朝茅坤的《唐宋八大家文钞》,清朝蔡世远的《古文雅正》,康熙御选的《古文渊鉴》,乾隆御选的《唐宋文醇》,乃至桐城派诸家的古文选本,都是在一条路上。宋人本来多讲古文,当时选本存到现在的,也就是楼、真、谢这几种,去取虽略有不同,而皆从吕祖谦的书脱化而出。

    祖谦的书,第一种开启后人的,就是专取韩愈、柳宗元、欧阳脩、王安石、曾巩、苏氏父子这几个人的文章,好像建立了一个古文正统,好像建立了后来所谓“唐宋八大家”的名目。自来选文之书,最早的像挚虞《流别》,固然已经失传,所存的像昭明《文选》,都是包括古今,不拘一格。此外如姚铉的《唐文粹》,吕祖谦自己的《宋文鉴》,又是断代的书,只备一代之文,而不计工拙,不立宗派。到了吕祖谦这部《古文关键》出来,兼包唐、宋而非断代,专取一体而非兼体;六朝的文章体制不同,固绝不收入;秦汉的文章和六经接近的,他也不收。好像以为古文正统,集于这几个人身上。在他自己,或者是为教授学徒,先取法于近代的意思,或者因为自韩愈倡为古文,开了这种专学六经的风气,所以说到古文,不妨断自韩愈以下,做一个段落。其实他这种观念,也本是宋朝自欧、苏以来一代的风气,非他所特创,不过他选了这部总集,当时颇为一班学人所传习,遂成了定论了。

    其次,祖谦这书的特点,就是将文章的篇章、用笔、字法、句法一切用意、遣辞、结构大体,详细批了出来。这也是前人文学批评的书所不曾做过的。以前的人评论文学,不过略说大概。谈诗的人,或者偶然举出某人一两句诗,加以批评,但是论到散文,都未曾如此。一切选录诗文的总集,皆没有这样的批评。祖谦这书,虽是为初学而设,但是影响很大,开了后来的“评点之学”。他这书,在每篇文章夹行之中,旁注小批,又于文中紧要的字句旁边,画一直线(评点家所谓“掷”或“抹”),使人注意。初学的人看起来,确是很足以启发的。后来方回的《瀛奎律髓》有评注,有圈点,也是这一路。到了明清两朝诗文家,以圈点来评文的,更是不计其数了。

    他的书的前面,有几句很重要的批评。他对于这几家的文章,评论得极好。他说:

    看韩文法:〔简古〕。一本于经,亦学《孟子》。学韩简古,不可不学他法度;徒简古而乏法度,则朴而不文。看柳文法:〔关键〕。出于《国语》。当学他好处,当戒他雄辩,议论文字亦反复。看欧文法:〔平淡〕。祖述韩子,议论文字最反复。学欧平淡,不可不学他渊源,徒平淡而无渊源,则委靡不振。看苏文法:〔波澜〕。出于《战国策》《史记》,亦得关键法。当学他好处,当戒他不纯处。曾文专学欧,比欧文露筋骨。子由文太拘执。王文纯洁,学王不成,遂无气焰。

    这几句话,可以代表古文家的手眼,发韩、欧各家所不肯自言之覆。古文家都说上法六经,而实在专学六经的,只有韩愈。古文家最忌的是诸子百家的杂霸之气,所以除了韩一人而外,像柳的“雄辩”,苏的“不纯”,都在所必去之列。祖谦这样辨明,很有功于古文之学。至于“简古亦须学法度”,“议论要反复”,“平淡要有渊源”,“学王不成无气焰”这些话,对于文章的境界,极能引人向上,极能掘发各家的文髓了。至于步随祖谦而起的楼昉《崇古文诀》,传本不多,见者甚少,但楼昉是祖谦的门人,《直斋书录解题》说其“大略如吕氏《关键》,而所录自秦汉以下至于宋朝,篇目增多,发明尤精,学者便之。”那么,这个书的好处大略可知,他从秦汉选起,是略广于祖谦。

    古文家本近于理学家。但理学家简直不言文,古文家虽亦尚理学,而亦不废文,韩愈所说“学古道故欲兼通其辞”,就是这个意思。宋朝理学极盛。欧阳脩等是古文家,固非纯然理学家,而且像苏东坡,尤其与理学相反,所谓洛、蜀二党的争论,是很显然的。但像欧阳脩这种取法韩愈,比较多注重道的一方面的人,就与理学家更为接近了。我们看上边第二十七节所引欧阳脩论古文的话,可以证明。到南宋时理学更盛,一班讲古文的人,像吕祖谦等,实在本是理学家。他所取的文章,都以义理纯正为主。稍后真德秀的《文章正宗》这部大总集出来,就代表纯粹理学家的文论了。真德秀这书,完全以“穷理致用”的文章为文章的正宗,否则不是正宗。他的序上说:

    正宗云者,以后世文辞之多变,欲学者识其源流之正也。……昭明《文选》、姚铉《文粹》……所录,果皆得源流之正乎?夫士之于学,所以穷理而致用也。文虽学之一事,要亦不外乎此。故今所辑,以明义理、切世用为主。其体本乎古,其指近乎经者,然后取焉,否则辞虽工不录。

    他这样宗旨鲜明,所以去取极严。他所选的是从《左传》《国语》以下直到宋朝之诗文,分为四类,一曰辞命,二曰议论,三曰叙事,四曰诗赋,以内容质素而分,不是以外貌形体而分,这就是他以言理为宗旨的意思。即如他选诗歌,也与别的诗家观念不相同。宋刘克庄《后村诗话》说:西山先生(即德秀)以诗歌一门属余编类,且约以世教民彝为主,如仙释、闺情、宫怨之类,皆勿取。予取汉武帝《秋风辞》。西山曰:“文中子亦以此词为悔心之萌,岂其然乎?”意不欲收,其严如此。凡余所取而西山去之者太半,又增陶诗甚多,如三谢之类多不收。

    完全以理学的眼光来看文学,当然是如此。顾亭林《日知录》里颇不以真德秀为然。顾说:“《文章正宗》所选诗,一扫千古之陋,归之正旨,然病其以理为宗,不得诗人之趣。……必以坊淫正俗之旨严为绳削,虽矫昭明之枉,恐失国风之义。六代浮华,固当刊落;必使徐、庾不得为人,陈、隋不得为代,毋乃太甚,岂非执理之过乎?”顾氏一切立论,本都是鉴于明代理学家太过,流为迂腐而发,这几句批评真德秀之言,固然也本于普通的文学观念,但尚未搔着痒处。德秀此书,乃专为严立他的宗旨,故不惜一切异于他人。单拿普通的文学观念来责备他,他不见得心服的。不过我们要知道,古文家和理学家,都是专学六经,像真德秀这种书,当然是不背经义;所差者,就是不能将六经的主义各各地分别来看。六经不是专明一义的,各有各的面目,各有各的主义。《礼记·经解》里,不是有“洁净精微,《易》教也;……温柔敦厚,《诗》教也”等等的话吗?这分明是告诉人,各部经书,有各部经书的用意。理学家穷理之学,本近于《易经》的路数,而不一定能兼有《诗经》的道理;《诗经》是切于人情的东西,人情很复杂,所以诗歌一类的文学,也体貌不一。风雅颂赋比兴,各有其特性,所以各种诗都不能偏废。如果一种诗,专以“世教民彝”做正面的说法,那就和《易经》的卦词相近,和后世的格言相近,而与抑扬反复、情感动人的诗教大不相同了。《文章正宗》这种书,所以诗赋一类最为人所议,其原因在此。至于所选的那些散文,其去取标准,和其他古文家,并没有什么大异。在文章的思想和作用上吹求,也本是根据古义,我前边说过很多。真德秀尤能把这种古义严格地表现出来。他和邵雍那种忘情论,近于佛家道家别一境界的观念不同。谢枋得的《文章轨范》,也是为教示士子习举业之用,大旨也和吕祖谦《古文关键》相同,都是理学家和古文家两层眼光混合一起的文学批评。他把文章分为大胆文和小心文两种,以为学文者先要大胆后要小心,这种看法,也很别致。至于他门人王渊济跋他这书,说他有表彰大义清节的寓意,也或者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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