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者先务,有源委本末之别耳。文莫犹人,躬行未得,此一段公案,姑不敢论,只就文章论之。虽其绳墨布置、奇正转折自有专门师法,至于中一段精神命脉骨髓,则非洗涤心源,独立物表,具古今只眼者,不足以与此。今有两人,其一人心地超然,所谓具千古只眼人也,即使未尝操纸笔呻吟,学为文章,但直据胸臆,信手写出,如写家书,虽或疏卤,然绝无烟火酸焰习气,便是宇宙间一样绝好文字;其一人犹然尘中人也。……此文章本色也。
以“本色”为主,是他论文的根本见解。他又以为凡是没有本色的人,绝作不出好文章,所以他接着说:即如以诗为喻,陶彭泽未尝较声律、雕句文,但信手写出,便是宇宙间第一等好诗。何则?其本色高也。自有诗以来,其较声律、雕句文,无如沈约,苦却一生精力,使人读其诗,只见其捆缚龌龊,满卷累牍,竟不曾道出一两句好话。何则?其本色卑也。本色卑,文不能工也。而况非其本色哉。
他以为一切文章格律,都不必苦求,凡是本色不高的人,虽苦求格律,也不会作出好文章,何况完全没有本色的人呢?他用这样眼光来观察文学,所以他平日对于古今的诗人,曾经提出邵康节的诗,为三代下第一人(《与王遵岩书》)。不但因为邵康节的诗全是本色语,并且说:“诗思精妙,语奇格高,诚未有如康节者……古今诗庶几康节者,独寒山、靖节二老翁耳,亦未见如康节之工也。”这种见解,可算得极其特别,都是根据他所提倡的“本色”论,以为但要有“本色”,就一定会“工”,不然,绝不会“工”。所以他对于当时的那班讲摹仿复古的人,就大加指摘,他《与洪方洲书》说:……开口见喉咙,使人读之,如真见其面目,瑜瑕不容掩,所谓本色,此为上乘文字。杨子云闪缩谲怪,欲说不说,不说又说,此最下者,其心术亦略可知。近来作家,如吹画壶,糊糊涂涂不知何调,又如村屠割肉,一片皮毛,斯益下矣。
至于说到“本色”,他认为不拘一格,不必一定儒家的文章才有本色,无论什么家数,都各有其本色。他《答茅鹿门知县书》又说:两汉而下,文之不如古者,岂其所谓绳墨转折之精之不尽如哉。秦汉以前,儒家者有儒家本色,至于老庄家有老庄本色,纵横家有纵横家本色,名家、墨家、阴阳家皆有本色。虽其为术也驳,而莫不皆有一段千古不可磨灭之见,是以老家必不肯剿儒家之说,纵横必不肯借墨家之谈,各自其本色为言,是以精光注焉而其言不泯于世。唐宋而下,文人莫不语性命,谈治道,满纸炫然,一切自托于儒家,然……非真有一段千古不可磨灭之见,而影响剿说……是以精光枵焉。
当李梦阳等一派人气焰大盛的时候,他这种批评,正是最好的针砭。本色的文章当然是好;但是他的话,也有和自来古文家不同的地方。韩愈对于文章的技术,也时有讨论,不像顺之专任本色。我们看《易经》上说“言有序”,《论语》上说“出辞气,斯远鄙倍矣”,足见得作文学工夫的人,对于修辞技术上,也不能不考究,太过粗鲁鄙俗的文章,总不能入于文学之林。唐顺之深恶当时七子的文章太过没有本色,所以他的议论,也实是以救弊为动机,因此不免主张太过。以邵康节那种率意信口的诗为千古第一,恐怕不容易服人的心。再者韩愈、欧阳脩这些古文家,都以儒家为宗,诸子百家杂驳的文章,虽各有本色,但都是他们所不取。韩愈对于儒家荀卿、扬雄,尚且说他二人是大醇而小疵。唐顺之只以为有本色的即是文章,不管是什么派的思想学问。所以就古文家的家法而言,这一层也是顺之的特点。顺之晚年颇好道家之学,所以他不一定守儒家。他欢喜邵康节的诗,大概也因为康节的学问杂有道家气味的缘故。顺之同时的茅坤,选有《唐宋八大家文钞》,为后来一两百年言古文的人家弦户诵的书。茅坤虽和顺之同道,并且时时称述顺之之言,但他看文章的眼光和顺之略有不同。顺之本也选有一部古文集,叫作《文编》,从周朝的文章一直录到宋朝,并且诸子的文章,像庄子、韩非、孙子等,都有入选,不专以儒家为主,所以清《四库总目》说顺之此书并非以真德秀的《文章正宗》为蓝本,因为德秀书主于论理,而此书主于论文。《四库总目》这个解释是很对的。茅坤此选,专录唐宋八大家,不远录唐以上文,又专以合于六经的宗旨为标准。自宋吕祖谦选《古文关键》,专录韩、柳、欧、曾、苏、王等的文章,隐然建立“唐宋八家”的名目。明朝初年,有一个朱右选此八人之文,名为《八先生文集》。[2]到了茅坤,遂明白定出“唐宋八大家”之名了。当前七子等高唱文必秦汉的时候,像茅坤这样脚踏实地地拿唐宋的人作切近的门径,不必惹起光怪陆离的赝古,这种态度是很得当的。茅坤这本书的自序说:
……六艺之旨渐流失,魏晋宋齐梁陈隋唐之间,文日以靡,气日以弱,……韩愈首出而振之,柳柳州又从而和之,于是知非六经不以读,非先秦两汉之书不以观,其所著书论叙记碑铭颂辨诸什,故多所独开门户,然大较并寻六艺之遗略相上下而羽翼之者。……宋欧阳公脩偶得韩愈书,手读而好之,而天下之士,始知通经博古为高。而一时文人学士彬彬然附离而起,苏氏父子兄弟及曾巩、王安石之徒,其间材旨小大、音响缓亟虽属不同,而要之于孔子所删六艺之遗,则共为家习而户眇之者也。
这样严定“六艺之旨”为去取的标准,是唐顺之所不曾正式宣布的。他又以为七子之流,胸中横了一个时代的观念,抹杀唐以后的文学,未免不公。他这序中所说:世之操觚者,往往谓文章与时相高下,而唐以后且薄不足为。噫,抑不知文特以道相盛衰,时非所论也。其间工不工,则又系乎斯人者之禀,与其专一之致否何如耳。如所云,则必太羹玄酒之尚,茅茨土簋之陈,而三代而下明堂玉带、云罍牺樽之设,皆骈枝也已。
正是极好的批评。本来文学的工拙,全在乎各人的造诣如何,不一定后人就不能及古人。七子等成见在胸,断定三代秦汉不分纯驳,一切皆好,唐宋以后,一切皆不好。这种见解,实无理由。茅坤又对于他们下了一个根本的批评:我明弘治、正德间,李梦阳崛起北地,豪俊辐辏,已振诗声,复揭文轨,而曰吾《左》、吾《史》与《汉》矣,又曰吾黄初、建安矣。以予观之,特所谓词林之雄耳,其于古六艺之遗,岂不湛淫涤滥,而互相剽裂已乎。
即是认为他们不合于六经之旨,不过自骋才华而已。这种说法,算是正式对他们提出纠弹了。明七子等,专摹仿古人的才调,不在性情志意上做工夫,我前边已经讨论过。茅坤说他们不合于六经之旨,即是指着这一层而言。茅坤对于唐宋八大家的文章,各予以很精密的批评。他这书的前面,又有一篇《论例》,大意是说:屈原、宋玉以后文章之雄伟广大莫如司马迁,渊雅莫如刘向、刘歆,好像认为这两个人为六经以后文家之极则;自此以后,韩愈的文章突兀惊人,柳宗元巉削凄清,欧阳脩遒美逸宕,苏轼浩荡酣畅。除了韩、柳等八家而外,他又提出王守仁为一大家,他虽然未选他的文章,但他很郑重地提出这一点,教人注意。又说叙事文以欧阳脩为最好,因为最能得司马迁之风神。韩愈的叙事文,稍觉险崛,不能得司马迁的好处。他认司马迁为文家之最上品,而欧公又和他最近,所以他意中似乎于八家中,偏爱欧阳脩。这种远尊司马迁而近爱欧阳脩的态度,自茅坤和归有光表现之后,此后的古文家,都隐隐中奉此为归宿了。
归有光在古文家里面的地位,当然比唐顺之、茅坤等更高。他诋王世贞为妄庸巨子(《震川集·项思尧文集序》),态度尤为严厉。他一生的精神,差不多全部集中于《史记》一书,他所有对于文学上的批评眼光,也完全射在司马迁一人身上。《归氏史记评点》遂成了后世古文家的秘宝了。有光的文章,本最近于欧阳脩,也是很得《史记》的风神。所以黄宗羲的《明文海》上就说:“震川之所以见重于世者,以其得史迁之神也。”他这《史记评点》,可算得自吕祖谦《古文关键》以来“评点学”之最上乘。因为普通各家的评点,不过随便圈出诗文中的好句子,或比较精彩的一段圈点出来。到了后来,时文八股家的圈点,就更为琐碎无聊了。有光这部圈点,简直是一种很精心结撰的著作。他对于全书只加圈点,不曾有评语,一切精神意脉,皆见于圈点之中,只附带有一篇《圈点例意》。他的圈点很大方,用五色笔分别表示出来,大概是除了句子或内容精美之处略略圈点之外,最好是能将司马迁的大义微言、意脉所在,表露给人看。这一点,是很不容易的。清朝方苞也有《史记评点》,后人将他二人的评点合刻起来,所谓《归方评点史记》(如王拯辑本、张裕钊辑本),清朝桐城派古文家,往往传为研究古文方法的指南针了。
像唐顺之、茅坤、归有光等,差不多都是注重古人的“本色”,在精神意脉上着眼,不像前后七子之流,只揣摹语气句调。但他们也未尝不讲格律法度。例如唐顺之虽然好像专重本色,但也说到文章的法度。不过他晚年学道,越发不欢喜谈文,所以往往主张本色太过了。他早年所选的《文编》自序上说:“文者,神明之用所不得已也……然不能无文而文不能无法。法者,神明之变也。”就是说文章本是出于不得已之情,不是无病呻吟的。但既是不得已,也当然有一种不得已的法度。求这种法度,也应该从作者精神上去求,就是从他不得已的地方去求。虽然不能专从句调格律上求法度,但也未尝没有法度。这种看法,又和袁宏道、钟惺等抹杀一切法度的论调不同。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