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活物也。游、夏以后,自汉至宋,无不说《诗》者,不必皆有当于《诗》,而皆可以说《诗》。其皆可以说《诗》者,即在不必有当于《诗》之中。非说《诗》者之能如是,而《诗》之为物,不能不如是也。何以明之?……读孔子及其弟子所引《诗》,列国盟会聘享之所赋《诗》,与韩氏之所传《诗》者,其《诗》其文其义,不有与《诗》之本事本文本义绝不相蒙而引赋之、传之者乎?……夫诗,取断章者也,断之于彼,而无损于此。……说《诗》者盈天下,达于后世屡迁数变而《诗》不知,而《诗》固已明矣,而《诗》固已行矣。然而《诗》之为《诗》自如也,此《诗》之所以为经也。……汉儒说《诗》,据小序,每一诗必欲指一人一事实之。考亭儒者虚而慎,宁无其人无其事而不敢传疑,故尽废小序不用。然考亭所间指为一人一事者,又未必信也。考亭注有近滞……近肤、近累者,考亭之意,非以为《诗》尽于吾之注。……亦曰,有进于是者,神而明之也……予家世受《诗》,暇日取“三百篇”正文流览之,意有所得,间拈数语,大抵依考亭所注,稍为之导其滞……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前,何不能新之有?
这种眼光,本来极好。我前边也略说过,凡读《诗》,总要先就本文上体会,以意逆志,不可拿汉儒所传小序处处讲事实的方法,做惟一的标准。因为如果先怀了这种事实上的成见,必定不能窥见诗人的意志。但是关于这一点,不可不有点分寸。我们把前人的诗意融会出来,作自己的诗,本可以随便化合,不必拘定前人的本义。至于我们读前人的诗,所抱的目的,是要从诗里面窥见他本人的意志情感,又似乎不可全拿我们自己的意思为主。如果全拿我们自己的意思,随便解释别人的作品,岂不反为强人就己吗?“断章取义”这句话,不过是引诗的时候一种方便法门,至于他原来整个的篇和这个诗人整个的意志,就不容我们随便把他断为几截了。孟子说:“固哉,高叟之为诗也。”正因为高叟随便拿自己的成见胡乱说诗。高叟说《小弁》是小人之诗,他认为凡人不可怨恨父母,而《小弁》诗中有怨恨父母的意思;他不知道越亲爱的人,越容易相怨,这是一定的道理,不然就成了痛痒不相关的路人了。钟惺这种论诗的方法,本都有绝顶的聪明。他的论调,的确可以打破一班拘泥之见,可以警醒一班只用眼不用心的人,而且和严羽所说的“妙悟”,也有些相近。但是如果听从他的话,听得太过,反而变妙悟为固执己见了。钟惺和谭元春二人,曾作了许多诗文选本,有《周文归》《两汉文归》《诗归》《明诗归》等。其中《诗归》,是他二人最用心的书,他们所有的批评识解,大概都集中在这一书上。内容所选,分古诗、唐诗两部分,取名《诗归》,是表明他们自己所获得于古人者,乃是如此,并非说古人之诗,即以他所选的为归宿。钟惺所作的《诗归序》说:非谓古人之诗,以吾所选为归,庶几见吾所选者,以古人为归也。引古人之精神,以接后人之心目,使其心目有所止焉,如是而已矣。昭明选古诗,人遂以其所选者为古诗,因而名古诗曰“选体”……乌乎!非惟古诗亡,几并古诗之名而亡之矣。
这个议论很好,凡选诗文的人,都不过表示个人的去取眼光,并未尝认古人的诗即尽于他所选之中。我们如果要研究这些选家的批评眼光,自然应该注意他们所选的这些总集。但是如果要对于各文家作品的本身,做专攻的研究,就应该详读各人的专集,不可但以选本为主了。钟、谭这种选本,也不过代表他们自己的眼光,当明末的时候那样风行一时,固不免太过,后人又诋毁说他一文不值,也可不必。钟、谭也是主张以精神求诗,不赞成以形迹求诗。钟惺的序上又说:作诗者之意兴,虑无不代求其高。高者,取异于途径耳。……操其有穷者以求变而欲以其异与气运争……而终不能为高……不亦愈劳愈远乎?此不求古人真诗之过也。今非无学古者,大要取古人极肤极狭极熟便于口手者,以为古人在是。……惺与同邑谭子元春忧之,内省诸心,不敢先有所谓学古不学古者而第求古人真诗所在,真诗者精神所为也。察其幽情单绪、孤行静寄于喧杂之中,而乃以其虚怀定力,独往冥游于寥廓之外。
他所说“取异于途径”,即指那班分别家数,专拿唐诗、宋诗、古诗、今诗种种名目为标准的人。一条路走穷了,又千方百计找别的路,不管目的如何,只是东奔西跑,换途觅径,仆仆风尘。历来谈文学的人,都免不了这种见解。看见宋诗发生了毛病,就提出学唐诗的途径来。看见晚唐的派头不好,又提出盛唐来。把许多时代名目上的差别,横梗在胸中,结果不过是一些笼统皮毛之见,总不容易发生精光。他所说“取古人极肤极狭极熟便于口者,以为古人在是”,当然更是骂李、王七子之流了。至于他们所自矜为独得之秘的,就是能得“古人真诗所在”。所谓古人真诗所在,即是察见古人的“幽情单绪,孤行静寄”。本来求真之义是毫无可疑的,但他说到这种幽情单绪上面,就不得不有讨论之余地了。因为这种话在好一方面说,可以使人多求言外之意,不死于句下,但在坏一方说,不免使人专拿隐僻的眼光去凿空了。谭元春所作的《诗归序》说:“夫真有性灵之言,常浮出纸上,不与众言伍。而自出眼光之人,专其力、一其思以达于古人,觉古人亦有炯炯双眸从纸上还瞩人。”他又说:“人有孤怀孤诣其名,必孤行于古今之间不肯遍满寥廓,而世有一二赏心之人,独为之咨嗟旁皇者,此诗品也。”他们总有一种孤僻独往的性情,所以谈到文学,也不知不觉流露出这种性情。文学这件东西,本是为人类互通性情之用,不是专为孤芳自赏而设。如果专为孤芳自赏而设,大可以放在心中,不必写出来。文学家固时时有一种宏识孤怀,但他既然写出作品来,他的孤怀,也未尝不期望与人以共见。《诗·大序》所说“正得失……感鬼神,莫近于诗,先王以是……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虽然是很古的话,但也正是说明诗是人类性情互相感动的东西。古往今来自然也有一班文人,生性很孤僻,不希望自己的情愫得人家共表同情,但这种人是很少的。伟大的作家,都是要和一切人类同好恶同歌哭:天下之乐,与天下共享之;天下之苦,与天下共怜之。有这种心胸的人,他的作品必定永远不朽。如果像钟、谭这种说法,人人都把自己的情愫这样隐僻起来,以等待杳杳无期的一二知己,那未免领着一世人去索隐行怪了。他们对于所选的诗文都加有详细评语。清《四库全书总目》说他们“大旨以纤诡幽渺为宗,点逗一二新隽字句,矜为玄妙”,实在深中他们的毛病。譬如《诗归》上,录有《史记》所载的伯夷、叔齐《采薇歌》,他对于里面“黄农虞夏,忽焉没兮”一句,所加的评注说:“放开殷家,妙甚。”又对于孔子的《去鲁歌》:“彼妇之口,可以出走;彼妇之谒,可以死败;盖优哉游哉,聊以卒岁。”他评注说:“入一盖字,挺然森然。”这种看法,实在琐碎附会,十分可笑。杂书上所传许多古逸诗,本都纷纷难信,《史记》取材也很杂,钟、谭都一律用这样附会巧妙的方法去看,真未免太过支离了。但钟、谭的议论,毕竟有一种很重要的影响。我在书首导言里说过,凡是看别人对于某种文学的批评,千万不可忘了自己也有批评的本能,又不可听了别人的批评,就自己以为可以得了某种文学的真相。钟、谭提出这种空无依傍独运灵心的读书法,正是一班有胸无心、贵耳贱目的人的当头棒。在这一点上,我们也有取于钟、谭的态度。
当时陈继儒,也是一个博雅的文儒。他对于文学上的欣赏也是力求新颖。袁宏道选有《明文隽》,陈继儒为他作《标旨》,有互相发明的地方。《四库总目》里总集类存目,说此书恐是伪托。但继儒自己选有《古文品外录》一书,就可以略见他的主张。至于他的《评点琵琶记》,更是久已通行的了。《古文品外录》所选,皆是古往今来普通人不大注意的文章,取其颇有别趣,超于恒品之外。他的意思,以为世人对于那些正式的总集,自昭明《文选》以至于宋朝那些人所选的,都太过受他们的牢笼,好像以为一定要守他们所选的范围,丝毫不敢跳出圈子外,来一领略别种的风味。所以这《品外录》有王衡一篇序,引眉公(继儒)自己的话说:“昭明以降,选者莫烦于宋……要之乎世囿文,文囿识矣。非但自囿其识,遂耳而递目之,抑且囿百世之下读者之识,抑且百世以前作者之神情、笑貌、筋骸……亦囿焉而不得出矣。”又说:“余所为如是者,欲使学者知九州之外,复有九州。”他所选的,都很隐僻,像《汉武帝内传》里《答上元夫人》和《杂事秘辛》里《汉桓帝选后》,这些极幽隐的文章,皆以入选,斑斓五色,奇趣横生。当前后七子等抱守典型规规雅步之后,一班人厌肤壳而求清新,平正通达的人,就提倡清深疏畅的笔调;聪颖秀特的人,就不免跃跃欲试,摩拳擦掌的,都来打通壁子说亮话了。弄手眼,掉机锋,闹口舌,纷呶不休。因此,明末的文学批评界,可算得异彩四射,极一时之盛了。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