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学批评-王船山推求“兴观群怨”的名理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明末诸遗老,像顾炎武、黄宗羲、王夫之这些人,都有极重要的论文之言。黄宗羲的《明文海》收录有明一代之文,宏博无比,评论当然也很公允,大致都是反对明七子之摹仿,而专以“情至”为主,但微嫌所收稍滥,不免芜杂。清《四库总目》说:“恐是晚年未定之本,其子主一所编。”我们看宗羲所著的书,像《明儒学案》那些大著作,都不是及身的定本;《明文海》或者也是如此。顾炎武《日知录》中所有论文之言,更是切实平正,无可非议。像他那里面论“文须有益于天下”,论“近世摹仿之弊”,论“文章繁简,以辞达为主,而不在字句之多少”,论“文人求古之病”各条,平允通达,眼光远大,能救一切文人的毛病,数百年来学者,无不推服的了。但顾、黄、王诸老之中,最鞭辟入里,而议论最精刻的,还要推王夫之。夫之的《船山遗书》中有《夕堂永日绪论》和《诗绎》两种,即是他的诗话。《诗绎》是细绎《诗》三百篇的辞理,又有《诗广传》一种,是仿《韩诗外传》的体裁,推论“三百篇”的诗人言外之意。这几种,都是很精辟的书。

    自来我国的文学,大家都认为源于《诗》三百篇,推《诗》三百篇为极则。但究竟“三百篇”所以为万万不可及的道理,批评家都不过言其大概,而不曾有切实的指示。王船山的书,就是专为切实指示此点而作。

    他论诗,一切拿“兴观群怨”那四个字为主眼,以为无论什么作品,如果不能使人看了有所兴感,那种作品就不足置论。他的话当然一切皆是从孔门的“诗教”中阐发出来的。《诗绎》里面说:

    “《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尽矣。辨汉魏唐宋之雅俗得失以此。

    这是他所立的标准。他又加以解释:“可以”云者,随所以而皆可也。于所兴而可观,其兴也深;于所观而可兴,其观也审;以其群者而怨,怨愈不忘;以其怨者而群,群乃益挚。出于四情之外,以生起四情;游于四情之中,情无所窒。作者用一致之思,读者各以其情而自得。故《关雎》,兴也,康王晏朝而即为冰鉴;“訏谟定命,远猷辰告”,观也,谢安欣赏而增其遐心。人情之游也无涯,而各以其情遇,斯所贵于有诗。是故延年不如康乐,而宋唐之所由升降也。

    这一段话,从来没有人说得到他这样精微了。他在《夕堂永日绪论》里说:“经生家析《鹿鸣》《嘉鱼》为群,《柏舟》《小弁》为怨,小人一往之喜怒耳。”意义更明显。他又随举“三百篇”中的诗句,详为较论。例如《诗绎》里说:“‘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又说:“‘庭燎有辉。’乡晨之景,莫妙于此。晨色渐明,赤光杂烟而叆叇,但以‘有辉’二字写之。唐人除夕诗‘殿庭银烛上熏天’之句,写除夜之景,与此仿佛,而简至不逮远矣。”又说:“苏子瞻谓‘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体物之工,非沃若不足以言桑……然得物态,未得物理。‘桃之夭夭,其叶蓁蓁’,‘灼灼其华’,‘有蕡其实’,乃穷物理。夭夭者,桃之稚者也。桃至拱把以上,则液流蠹结,花不荣,叶不盛,实不蕃。小树弱枝,婀娜妍茂,为有加耳。”又《夕堂永日绪论》说:“不能作景语,又何能作情语耶?古人绝唱句多景语,如‘高台多悲风’,‘蝴蝴飞南园’,‘池塘生春草’,‘芙蓉露下落’,皆是也,而情寓其中。以写景之心理言情,则心身中独喻之微,轻安拈出。谢太傅于《毛诗》取‘訏谟定命,远猷辰告’,以此八字如一串珠,将大臣经营国事之心曲,写出次第,故与‘昔我往矣,杨柳依依’四句,同一达情之妙。”这些解释,都很切当,不为穿凿。至于说到诗的理趣,他有些地方不免过于深刻,但实在并不是误会。例如《诗绎》里说:“始而欲得其欢,已而称颂之,终乃有所求焉,细人必出于此。《鹿鸣》之一章曰‘示我周行’,二章曰‘示民不佻,君子是则是效’,三章曰‘以燕乐嘉宾之心’,异于彼矣。杜子美之于韦左丞,亦尝知此乎?”这个话和他《诗广传》里所讥杜甫的“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近于游乞之音,如何能够自比稷契,是一样的深刻。这种议论,但就他发挥《诗》三百篇的辞理一方面看,是很对的。他总是认为诗这件东西,一定要有可兴、可观、可群、可怨的地方,一方面固不可浮光掠影而不得理趣,一方面也不可拘泥板滞而失了诗的原意。他《诗绎》里说:“王敬美(王世贞之弟)谓:‘诗有妙悟,非关理也。’非理抑将何悟?”这是把严沧浪以来“妙悟”之说,下了一个注解。他又说杜甫“得诗史之誉,夫诗之不可以史为,若口与目之不相为代也久矣。”这又是骂那班拘泥事实的人了。诗史之说,本不容易解释。诗和史可以相通,即是因诗而可以知人论世的意思,《诗·大序》所发明的,都是这个道理,但我们不可说诗即是史,史即是诗。唐朝当时的人称杜甫为诗史,原见于孟棨《诗本事》。《诗本事》说:“杜逢禄山之难,流离陇、蜀,毕陈于诗,殆无遗事,故当时号为诗史。”这种话本是当时流俗随便称赞的话,不足为典要。宋朝人多欢喜诗史之说,王世贞《艺苑卮言》里曾经加以排斥,说:“杜诗含蓄蕴藉,盖亦多矣。宋人不能学之,至于直陈时事,类于讦讪,又撰出诗史二字(实非宋人始撰)以误后人。如诗可兼史,则《尚书》《春秋》可以并省。”这个话和王船山的抨击,也是同样一针见血的话。钱谦益解杜诗,正是染了诗史之毒,所以不免累赘。不过杜甫固不能比“三百篇”,但也似乎不能拿后人的诗史观念来责备他的本身。杜诗号称大家,他的方面太多,兼有风、雅、颂之体,虽有近于平铺叙事,像《北征》那些诗,但那些诗也未尝无情致,而且也近于“三百篇”之“雅”。船山是专拿“三百篇”里“风”的意思来衡量它了,但船山并非反对整个的杜诗的。

    船山对于明七子之摹仿皮壳,和钟、谭之僻陋,当然都反对,但他对于一切建立门户的人,通通反对。例如说:“建立门庭,自建安始。曹子建铺排整饬,立阶级赚人升堂,用此致趋赴之客,雷同一律。子桓精思逸韵以绝人攀跻,故人不乐从。”船山的性情,实在有点厌薄文人,凡是徒以文人自命,或是仅能以工文见长,而没有特别怀抱特别志事的人,都是他所不取。但他的议论,确是可以开拓心胸,我们看他对于历代诗人的评判,可以知道。他说:“如郭景纯、阮嗣宗、谢客、陶公,乃至左太冲、张景阳,皆不屑染指建安之羹鼎,视子建蔑如矣。降而萧梁宫体,降而王、杨、卢、骆,降而大历十才子,降而温、李、杨、刘,降而江西宗派,降而北地、信阳、琅琊、历下,降而竟陵,所翕然从之者,皆一时和哄汉耳。宫体盛时,即有庾子山之歌行,健笔纵横,不屑烟花簇凑。唐初比偶,即有陈子昂、张子寿扢扬大雅。继以李、杜代兴,杯酒论文,雅称同调,而李不袭杜,杜不谋李,未尝党同伐异,画疆墨守。沿及宋人,始争疆垒。……胡元浮艳,又以矫宋为工,蛮触之争,要于兴观群怨丝毫未有当也。伯温、季迪以和缓受之,不与元人竞胜,而自问风雅之津。故洪武间诗教中兴,洗四百年三变之陋。”他所取的,都是特别超健不落门户的人。一落门户,或者容易被旁人借作门户的人,他都厌恶。明代七子和竟陵之流,当然是他所万分不屑,对于宋诗西崑和苏、黄,也诋諆甚力,他根本就不喜欢宋诗。他说:“人讥西崑体为獭祭鱼,苏子瞻、黄鲁直亦獭祭耳。彼所祭者,肥油江豚,此所祭者,吹沙跳浪之鲿鲨也,除却书本子,则更无诗。”

    船山身丁亡国之痛,著书立说,上下千古,在诸遗老中,尤有极沉痛的情怀,所以论起文学来,也说到十分彻底之处,但大致都是很正当,并不穿凿,和各大家的见解都是一样的宏伟,而尤多似元好问。心中所赏的,多半是慷慨有天机的作风,深厌饾饤绮靡之习。我们看他对于明人,甚赞刘基、高启、李东阳、汤义仍、徐文长,正是不取那些圈牢里讨生活的人,和好问论诗的宗旨,有些相合。

    但船山最精卓的地方,仍在于推求“三百篇”的辞理。我前边说高棅、李东阳主张先玩味诗的本身,以求诗人的意志,颇合于古时看诗的方法。关于这种方法,船山所推求的辞理,是极好的参证了,但是我们也不可把他所已经推求出来的话死守太过,总要能够举一而反十。我们看别人的批评,无论如何,都不可把自己的灵机锢闭不用。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