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叹的原意,乃是劝人不要妄自恃才,苟且下笔,不觉说得过火一点。他以为如果要观察一个才人之才,应该注意他意在笔先的才,不可但求字面上的才。圣叹对于这些名作,都能够设身处地,替作者的心理设想。这种批评眼光,确是他最见本领的地方。譬如他的《水浒传序》里说:“论人者贵辨志。施耐庵传宋江,而题其书曰《水浒》,恶之至,屏之至,不与同中国也。不知何等好乱之徒,乃谬加以‘忠义’之目。呜呼!忠义而在《水浒》上也哉?《水浒》有忠义,国家无忠义耶?由今日之《忠义水浒》言之,无美不归绿林。已为盗者,读之而自豪;未为盗者,读之而为盗也。削‘忠义’而仍《水浒》者,所以存耐庵之书者其事小,所以存耐庵之志者其事大也。”他在《读第五才子书法》里又说:“大凡读书先要晓得作书之人如何心胸,如《史记》是太史公一肚皮宿怨发挥出来。《水浒传》却不然。施耐庵本无一肚皮宿怨要发出来,只是饱暖无事,又值心闲,不免伸纸弄笔,寻出一个题目,写自家许多锦心绣口,故是非皆不谬于圣人。后人不知,却于《水浒》上加‘忠义’二字,遂并比于史公发愤著书,正是使不得。《水浒》又有大段正经处,只是把宋江深恶痛绝,使人见之,真有犬彘不食之恨,亦是歼厥渠魁之意。”这都是推求言外之意。
他又赞美《水浒传》的用笔,以为高于太史公的《史记》。他说:“《水浒传》方法,都从《史记》出来,却有许多胜《史记》之处。若《史记》妙处,《水浒》也是件件有。凡人读书,须要把眼光放得长。如《水浒传》七十回,只用一目俱下,便知其二千余纸是一篇文字,中间许多事体,便是文字起承转合法;若是拖长看下去,却都不见。某尝道《水浒》胜《史记》,人都不肯相信,殊不知某却不是乱说。其实《史记》是以文运事,《水浒》是因文生事。以文运事,是先有事生成如此,如却要算出一篇文字来,虽是史公高才,也毕竟是吃苦事。因文生事即不然,只是顺着笔性去削高补低都由我。若别一部书,任他写一千个人只是一样,便只写得两个人,也只是一样。”他这些话虽是就《水浒》而言,却开了批评家许多法门。他对于《水浒》书中所详细批评的,都是详推作者的用心,也正因为他能够深入的缘故。他的目的,总是要使人知道“苟且”弄笔的人,不能列于“才子”之林。他这种“才子论”,在文学批评界里,是可以站得住的。
圣叹批《西厢记》,也自己说:“我真不知作《西厢》者之初心,其果如是否耶?设其果如是,谓之今日始见《西厢记》可;设其果不如是,谓之前日久见《西厢记》,今日又适见别一《西厢记》可。”他这些话,虽然说得好像很奇怪,但也实在是告人要把自己的心思和作者的心思凑泊到一起。他本着这种眼光读一切的书,所以他自己说:“圣叹本有才子书六部,《西厢》乃是其一,然其实六部书,圣叹只是用一副手眼读得。如读《西厢记》,实是用读《庄子》《史记》手眼读得。便读《庄子》《史记》,亦只用读《西厢记》手眼读得。”他又说:“《西厢》是妙文,不是淫书,文者见之谓之文,淫者见之谓之淫耳。”他这种议论,也是教人不可以皮相读书,粗才不但不能著书,也不能读书。但是这种话,在事实上不能成立,因为世上以皮相读书的人,总比较不以皮相读书的人多得多。他的苦口婆心,恐怕很少人去听。汉朝的扬雄曾经对于辞赋一类的文章,下过几句批评。他说:“赋者将以讽也,必推类而言,极丽靡之辞,使人不能加也。既乃归之于正,然览者已过矣。往者武帝好神仙,相如上《大人赋》以讽,帝反缥缥有凌云之志。由是言之,赋劝而不止明矣。”辞赋家和小说家,都是拿寓言来表示自己的宗旨,但是读者多半忽略他里面的宗旨,而执着了他的外形。这是无可如何的事。
圣叹所批评的书,内容十分细密。他自己说:“仆最恨‘鸳鸯绣出从君看,不把金针度与人’之二句,谓此必是贫汉自称王夷甫口不道阿堵物耳。若果得知金针,何妨与我略度。今日见《西厢记》,鸳鸯既绣出,金针亦度尽,益信作彼语者,真是脱空谩语汉。”但是和他同时的李笠翁又说,圣叹所评的书,说得太过细密了。
李笠翁是戏曲学专家,他对于圣叹有一段很详细的批评。笠翁《一家言》里《词曲部》,有说到圣叹自评的《西厢》。他说:“读金圣叹所评《西厢记》,能令千古才人心死……自有《西厢》以迄于今,四百余载,推《西厢》为填词第一者,不知几千万人,而能历指其所以为第一之故者,独出一金圣叹;是作《西厢》之人,四百余年心未死,而今死矣。不独作《西厢》者之心死,凡千古上下操觚立言者之心无不死矣。”但笠翁以为圣叹所评的《西厢》,是文人所读之《西厢》,不是戏曲家眼中的《西厢》,又说圣叹所评过于密。他的《词曲部》里说:“圣叹评《西厢》,可谓晰毛辨发,穷极幽微,然以予论之,圣叹所评之《西厢》,乃文人把玩之《西厢》,非优人搬弄之《西厢》也。文字三昧,圣叹得之;优人搬弄之三昧,圣叹犹有待焉。……圣叹所评,其长在密,其短在拘,拘即密之已甚者也。无一字一句,不逆溯其源而求其命意之所在,是则密矣,然亦知作者之于此,有出于心者,有不必尽出于心者乎?心之所至,手亦至焉,是人之所能为也。若夫心所不至,手亦至焉,尚得谓之有意乎哉?”本来圣叹的宗旨,总以为好的作品,都是从“心疾气尽,面犹死人”那样惨淡经营中发出来的。笠翁指出他这种因“密”而反“拘”的弊病,很足以补圣叹之过。
我这书不是讨论专门的戏曲学或小说学,也不是讨论专门的诗学或散文骈文学,本书的目的,是要从批评学方面,讨论各家的批评原理。现在说到曲学家的李笠翁,就要研究曲学家,连带小说家的批评原理。我国文学批评界,大家所群奉为惟一无二的最初的批评标准,就是《尚书》中所说的“诗言志”,和《诗·大序》所说的“诗者,志之所之也”那两句话。所以向来名家的议论,都以为无论什么诗文,总要和作者本人性情相符,然后才有价值;否则,作出来的东西,不能表现本人的面目,那就成了虚伪的文学,但是戏曲小说家的眼光,就不是这样。他们以为作戏曲小说的人,正要把自己的面目和身份丢开,而化作意中所要描写的那种人格,即是要彻底地把主观变为客观。笠翁说:“文字之最豪宕,作之最健人脾胃者,莫过填词一种。若无此种,几于闷煞才人。我欲做官,则顷刻之间,便臻富贵。我欲致仕,则转盼之际,又入山林。我欲取绝代佳人,即作毛嫱、西施之元配。我欲成仙作佛,则西天蓬岛,即在砚池笔架之前。……欲代此一人立言,先代此一人立心。无论立心端正者,我当设身处地;即遇立心邪僻者,我亦当暂为邪僻之思。务使心曲隐微,随口唾出,说一人肖一人,勿使雷同,弗使浮泛。若《水浒传》之叙事,吴道子之写生,斯称此道中绝技。”这种境界,我国自来论文的人,很少说过,但是我们看《西京杂记》里说:“司马相如为《上林》《子虚》赋,意思萧散,不复与外事相关,控引天地,错综古今,忽然如睡,焕然而兴,几百日而后成。”又说:“相如曰,赋家之心,包括宇宙,总览人物。斯乃得之于内,不可得而传。”照这样看来,从前辞赋家的用心,也能够冥想入微,舍去自己的面目,与外物相融化。假使不是这样,司马相如又如何能够忽而变为《长门赋》里的怨女,忽而又变为《大人赋》里的神仙,千变万化,都惟妙惟肖呢?李笠翁所说戏曲小说家的用心,颇有些通于这种赋家之心。沈约《宋书·谢灵运传论》里说:“相如工为形似之言。”所谓“形似之言”,正合于戏曲小说家的描写技术。自来我国文学家,凡是宗奉“三百篇”的诗教的人,从扬雄数起,多半不赞成这种“工为形似之言”的辞赋,扬雄说这种作品是“丽以淫”,又说辞赋家“颇似俳优”,但是后来小说戏曲界的作手,可以说是遥承辞赋家的“心法”了。(参看中卷第七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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