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学批评-金圣叹论“才子”李笠翁说明 小说戏曲家的“赋家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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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普通人对于批评家的观念,总以为批评家都是站在旁观的地位,做客观的批评。其实不然。杜甫说:“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虽然作者的寸心,不是别人可以完全知道,但如果想对于一个作品加以批评,至少也要设身处地,替作者多多设想一下。否则,作者的心理和读者的心理,两不相关,隔岸观火,如何能够说得中肯呢?告诉我们这种批评原理的人,莫善于明末清初的金圣叹。圣叹负性之奇,遭际之惨,自是人人所知道的。我们现在讨论他所评的书。他把古今的书,抽出几部出来,名之为《六才子书》,一是《庄子》,二是《离骚》,三是《史记》,四是杜诗,五是《水浒传》,六是《西厢记》。他对于这几部书,都有很详细的批评,一空依傍,专用个人的心理去揣摹这些书。他所评的《庄》《骚》《史记》和杜诗,在见解上,可以说和明末钟惺、谭元春那种“幽情单绪”有相近之处,或者还更加奇辟一点,但是还赶不上他所评的《水浒传》《西厢记》那样用心之深。向来我国读书人,总把小说一类的书看作小道。自从《汉书·艺文志》里说:“小说家者流,出于稗官……道听途说者之所造也。孔子曰: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致远恐泥。是以君子弗为也。”所以人都认为小说这一类的书,是诬枉不足信的东西,不足挂齿。但我们看古时辞赋家之托词讽谕,像宋玉之《高唐》《神女》,司马相如之《子虚》《乌有》,以及东方朔之“博观外家传语”,和陆机《文赋》所说的“说炜晔而谲诳”,这一类的东西何尝不与小说家有相通之处。况且元明两代的小说传奇,简直是大规模的文学作品,文人心力所瘁,把全部精神学问集中在小说传奇之上的人不计其数,所以元明的小说传奇已经不是小道。作品方式不必一定,其足以发挥性情才学都是一样。金圣叹批评这些书,正是拿很广博的眼光去看。他在着手评书之先,胸中本怀了一段很奇的感想,以为天下的书太多了,“破治破道”,都由于书太多的缘故。他很羡慕秦始皇烧书,又很恨汉朝皇帝之求书。他的《第五才子水浒传序》里说:“原夫书契之作,昔者圣人所以同民心而出治道也。其端肇于结绳,而其盛殽为六经,其秉笔者皆在圣人之位而又有其德者也。仲尼无圣人之位而有圣人之德,有圣人之德则知其故,知其故而不能已于作,此《春秋》是也。自仲尼以庶人作《春秋》,而后世巧言之徒无不纷纷以作,庞言无所不有,君读之而旁皇,民读之而惑乱,势必至于拉杂燔烧,祸连六经。并烧圣经者,始皇之罪也;烧书,始皇之功也。无何,汉兴,又大求遗书,四方功名之士无人不言有书,一时得书之多反更多于未烧之日。烧书而天下无书,天下无书,圣人之书所以存也;求书而天下有书,天下有书,圣人之书所以亡也。烧书是禁天下人作书也,求书是纵天下人作书也。至于纵天下人作书,其又何所不至,破治与道,黔首不得安也。”这一段话,是他心中一向的感想。因有这种感想,所以他就发愿评书。何以因有这种感想而发愿评书呢?又不得不看他自己的解释。他这篇《水浒序》里又说:“呜呼!君子之至于斯也,听之则不可,禁之则不能,其又将何法治之欤?曰,吾闻圣人之作书也以德,古人之作书也以才。知圣人之作书以德……吾知今而后不敢于《易》之下作《易传》,《书》之下作《书传》也。……何也?诚愧其德之不合而惧章句之未安,皆当大拂于圣人之心也。知古人作书以才……吾知今而后始不敢于《庄》之后作《广庄》,《骚》之后作《广骚》,稗官之后作新稗官也。何也?诚耻其才之不逮而徒唾沫之相袭,是真不免于古人之奴也。夫扬汤而不得冷,则不如勿进薪;避影而影愈多,则不如教之勿趋也。恶人之作书,而示之以圣人之德与古人之才者,盖为游于圣门者难为言,观于才子之林者难为文,是亦止薪勿趋之道也。然圣人之德,则非小子今日之作能及;彼古人之才,或犹夫人之能事,则庶几予小子不揣之所得及也。”他的意思,以为书之所以多,由于人人自以为有才有学,都想写出来一试好身手,其实多是不自量。所以他就除了六经而外,抽出几部才高绝顶的作品——《庄子》、《离骚》、《史记》、杜诗、《水浒》、《西厢》——所谓《六才子书》,将这几个人绝顶无双的才情,指点给人看,或者人皆知难而退,不至于无知妄作,重叠不休,汗牛充栋了。这就是圣叹评书的动机。至于他所谓绝顶的才情,究竟是什么样子呢?他以为:“古人之才,世不相延,人不相及,庄周有庄周之才,屈平有屈平之才……施耐庵有施耐庵之才。……才之为言材也。凌云蔽日之姿,其初本于破荄分荚,于破荄分荚之时,具有凌云蔽日之势,凌云蔽日之时,不离破荄分荚之势,此所谓材也。又才之为言裁也。有全锦在手,无全锦在目,有全锦在目,无全衣在心,见其领知其袖,见其襟知其帔也。今天下之人,徒知有才者始能构思,而不知古人用才,乃绕乎构思以前;徒知有才者始能立局琢句安字,而不知古人用才,乃绕乎立局琢句安字以后也。彼未尝经营于惨淡,□然放笔自以为是,而不知彼之所谓才,实非古人之所谓才也。古人之才,绕乎构思以前;绕乎构思以后,心之所至,手亦至焉,心所不至,手亦至焉,心手俱不至而亦至焉,神境也,圣境也,然亦才以绕其前,才以绕其后,非徒然亦非卒然之事也。依世人之所谓才,则是文成于易,则必迅疾挥扫神气扬扬者,才子也。依古人所谓才,则必文成于难,则必“心疾气尽,面犹死人”者,才子也。若庄周、屈平……施耐庵……之书,是皆所谓心疾气尽面犹死人,然后其才前后缭绕得成一书者也,然后知古人作书非苟且也,而世犹不审己量力,废然歇笔,然则其人真可诛,其书真可烧也。身为庶人,无力以禁天下人之作书,而忽取牧猪奴手中之一编,条分而节解之,而反能令未作之书不敢复作,已作之书一旦尽废,是则圣叹扩清天下之功,更奇于秦火,不敢谓斯文之功臣,亦庶几封关之丸泥也。”他这些话,当然都是很奇的思想,但说的也有他的道理。古今真正的才人,诚不易得,他笑世人以迅疾挥扫神气扬扬为才子,这个批评很中肯。古今来,当然也有许多下笔万言或文不加点的才人,但这些下笔万言文不加点的文章,实在多半是偶然随笔应付,虽然一时间也未尝不可以动人观听,然究竟不能成为惊心动魄永垂不朽的东西。不过圣叹以为必定要“心疾气尽面犹死人”,然后写出来的东西才算好,这句话又未免太过。文学上事前的修养,本是很要紧的。修养有素,胸中蕴蓄宏富,临文下笔,自然有不期工而自工者。古今的名作,岂是尽从“心疾气尽面犹死人”这样奇惨的状况中发出来的吗?

    圣叹的原意,乃是劝人不要妄自恃才,苟且下笔,不觉说得过火一点。他以为如果要观察一个才人之才,应该注意他意在笔先的才,不可但求字面上的才。圣叹对于这些名作,都能够设身处地,替作者的心理设想。这种批评眼光,确是他最见本领的地方。譬如他的《水浒传序》里说:“论人者贵辨志。施耐庵传宋江,而题其书曰《水浒》,恶之至,屏之至,不与同中国也。不知何等好乱之徒,乃谬加以‘忠义’之目。呜呼!忠义而在《水浒》上也哉?《水浒》有忠义,国家无忠义耶?由今日之《忠义水浒》言之,无美不归绿林。已为盗者,读之而自豪;未为盗者,读之而为盗也。削‘忠义’而仍《水浒》者,所以存耐庵之书者其事小,所以存耐庵之志者其事大也。”他在《读第五才子书法》里又说:“大凡读书先要晓得作书之人如何心胸,如《史记》是太史公一肚皮宿怨发挥出来。《水浒传》却不然。施耐庵本无一肚皮宿怨要发出来,只是饱暖无事,又值心闲,不免伸纸弄笔,寻出一个题目,写自家许多锦心绣口,故是非皆不谬于圣人。后人不知,却于《水浒》上加‘忠义’二字,遂并比于史公发愤著书,正是使不得。《水浒》又有大段正经处,只是把宋江深恶痛绝,使人见之,真有犬彘不食之恨,亦是歼厥渠魁之意。”这都是推求言外之意。

    他又赞美《水浒传》的用笔,以为高于太史公的《史记》。他说:“《水浒传》方法,都从《史记》出来,却有许多胜《史记》之处。若《史记》妙处,《水浒》也是件件有。凡人读书,须要把眼光放得长。如《水浒传》七十回,只用一目俱下,便知其二千余纸是一篇文字,中间许多事体,便是文字起承转合法;若是拖长看下去,却都不见。某尝道《水浒》胜《史记》,人都不肯相信,殊不知某却不是乱说。其实《史记》是以文运事,《水浒》是因文生事。以文运事,是先有事生成如此,如却要算出一篇文字来,虽是史公高才,也毕竟是吃苦事。因文生事即不然,只是顺着笔性去削高补低都由我。若别一部书,任他写一千个人只是一样,便只写得两个人,也只是一样。”他这些话虽是就《水浒》而言,却开了批评家许多法门。他对于《水浒》书中所详细批评的,都是详推作者的用心,也正因为他能够深入的缘故。他的目的,总是要使人知道“苟且”弄笔的人,不能列于“才子”之林。他这种“才子论”,在文学批评界里,是可以站得住的。

    圣叹批《西厢记》,也自己说:“我真不知作《西厢》者之初心,其果如是否耶?设其果如是,谓之今日始见《西厢记》可;设其果不如是,谓之前日久见《西厢记》,今日又适见别一《西厢记》可。”他这些话,虽然说得好像很奇怪,但也实在是告人要把自己的心思和作者的心思凑泊到一起。他本着这种眼光读一切的书,所以他自己说:“圣叹本有才子书六部,《西厢》乃是其一,然其实六部书,圣叹只是用一副手眼读得。如读《西厢记》,实是用读《庄子》《史记》手眼读得。便读《庄子》《史记》,亦只用读《西厢记》手眼读得。”他又说:“《西厢》是妙文,不是淫书,文者见之谓之文,淫者见之谓之淫耳。”他这种议论,也是教人不可以皮相读书,粗才不但不能著书,也不能读书。但是这种话,在事实上不能成立,因为世上以皮相读书的人,总比较不以皮相读书的人多得多。他的苦口婆心,恐怕很少人去听。汉朝的扬雄曾经对于辞赋一类的文章,下过几句批评。他说:“赋者将以讽也,必推类而言,极丽靡之辞,使人不能加也。既乃归之于正,然览者已过矣。往者武帝好神仙,相如上《大人赋》以讽,帝反缥缥有凌云之志。由是言之,赋劝而不止明矣。”辞赋家和小说家,都是拿寓言来表示自己的宗旨,但是读者多半忽略他里面的宗旨,而执着了他的外形。这是无可如何的事。

    圣叹所批评的书,内容十分细密。他自己说:“仆最恨‘鸳鸯绣出从君看,不把金针度与人’之二句,谓此必是贫汉自称王夷甫口不道阿堵物耳。若果得知金针,何妨与我略度。今日见《西厢记》,鸳鸯既绣出,金针亦度尽,益信作彼语者,真是脱空谩语汉。”但是和他同时的李笠翁又说,圣叹所评的书,说得太过细密了。

    李笠翁是戏曲学专家,他对于圣叹有一段很详细的批评。笠翁《一家言》里《词曲部》,有说到圣叹自评的《西厢》。他说:“读金圣叹所评《西厢记》,能令千古才人心死……自有《西厢》以迄于今,四百余载,推《西厢》为填词第一者,不知几千万人,而能历指其所以为第一之故者,独出一金圣叹;是作《西厢》之人,四百余年心未死,而今死矣。不独作《西厢》者之心死,凡千古上下操觚立言者之心无不死矣。”但笠翁以为圣叹所评的《西厢》,是文人所读之《西厢》,不是戏曲家眼中的《西厢》,又说圣叹所评过于密。他的《词曲部》里说:“圣叹评《西厢》,可谓晰毛辨发,穷极幽微,然以予论之,圣叹所评之《西厢》,乃文人把玩之《西厢》,非优人搬弄之《西厢》也。文字三昧,圣叹得之;优人搬弄之三昧,圣叹犹有待焉。……圣叹所评,其长在密,其短在拘,拘即密之已甚者也。无一字一句,不逆溯其源而求其命意之所在,是则密矣,然亦知作者之于此,有出于心者,有不必尽出于心者乎?心之所至,手亦至焉,是人之所能为也。若夫心所不至,手亦至焉,尚得谓之有意乎哉?”本来圣叹的宗旨,总以为好的作品,都是从“心疾气尽,面犹死人”那样惨淡经营中发出来的。笠翁指出他这种因“密”而反“拘”的弊病,很足以补圣叹之过。

    我这书不是讨论专门的戏曲学或小说学,也不是讨论专门的诗学或散文骈文学,本书的目的,是要从批评学方面,讨论各家的批评原理。现在说到曲学家的李笠翁,就要研究曲学家,连带小说家的批评原理。我国文学批评界,大家所群奉为惟一无二的最初的批评标准,就是《尚书》中所说的“诗言志”,和《诗·大序》所说的“诗者,志之所之也”那两句话。所以向来名家的议论,都以为无论什么诗文,总要和作者本人性情相符,然后才有价值;否则,作出来的东西,不能表现本人的面目,那就成了虚伪的文学,但是戏曲小说家的眼光,就不是这样。他们以为作戏曲小说的人,正要把自己的面目和身份丢开,而化作意中所要描写的那种人格,即是要彻底地把主观变为客观。笠翁说:“文字之最豪宕,作之最健人脾胃者,莫过填词一种。若无此种,几于闷煞才人。我欲做官,则顷刻之间,便臻富贵。我欲致仕,则转盼之际,又入山林。我欲取绝代佳人,即作毛嫱、西施之元配。我欲成仙作佛,则西天蓬岛,即在砚池笔架之前。……欲代此一人立言,先代此一人立心。无论立心端正者,我当设身处地;即遇立心邪僻者,我亦当暂为邪僻之思。务使心曲隐微,随口唾出,说一人肖一人,勿使雷同,弗使浮泛。若《水浒传》之叙事,吴道子之写生,斯称此道中绝技。”这种境界,我国自来论文的人,很少说过,但是我们看《西京杂记》里说:“司马相如为《上林》《子虚》赋,意思萧散,不复与外事相关,控引天地,错综古今,忽然如睡,焕然而兴,几百日而后成。”又说:“相如曰,赋家之心,包括宇宙,总览人物。斯乃得之于内,不可得而传。”照这样看来,从前辞赋家的用心,也能够冥想入微,舍去自己的面目,与外物相融化。假使不是这样,司马相如又如何能够忽而变为《长门赋》里的怨女,忽而又变为《大人赋》里的神仙,千变万化,都惟妙惟肖呢?李笠翁所说戏曲小说家的用心,颇有些通于这种赋家之心。沈约《宋书·谢灵运传论》里说:“相如工为形似之言。”所谓“形似之言”,正合于戏曲小说家的描写技术。自来我国文学家,凡是宗奉“三百篇”的诗教的人,从扬雄数起,多半不赞成这种“工为形似之言”的辞赋,扬雄说这种作品是“丽以淫”,又说辞赋家“颇似俳优”,但是后来小说戏曲界的作手,可以说是遥承辞赋家的“心法”了。(参看中卷第七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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