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既然这样反对“温柔敦厚”的宗旨,因此,他不得不打破一切传统的观念。《随园文集》里《再与沈大宗伯书》说:“闻《别裁》中独不取王次回诗(指德潜所选《国朝诗别裁》),以为艳体不足垂教,仆又疑焉。夫《关雎》即艳诗也。以求淑女之故,至于展转反侧,使文王生于今,遇先生危矣哉!《易》曰:‘一阴一阳之谓道。’又曰:‘有夫妇然后有父子。’阴阳夫妇,艳诗之祖也。杜少陵,圣于诗者也,岂屑为王、杨、卢、骆哉?然尊四子以为‘万古江河’矣。黄山谷,奥于诗者也,岂屑为杨、刘哉?然尊西崑以为‘一朝郛郭’矣。孔子不删郑、卫之诗,而先生独删次回之诗,不已过乎?不特艳体宜收,即卢仝、李贺之险体亦宜收,然后选之道全。”
袁枚是风流自赏自适己意的人,所以他谈到文学,也就这样任性而谈,毫无拘束。他的许多著作,当中除了《随园文集》而外,《随园诗话》是最流行的书,但这两封与沈德潜的信,可以代表他的全部宗旨,其他的议论都是枝叶。他因为主张作诗不必温柔敦厚,又主张不拘任何体裁,艳情险体,无不可以任情发挥,所以就提出“性灵”二字,作诗道的根本,以为只要是作者兴趣所到,性灵中所要说的话,无论说的是什么话,皆可以成好诗。《随园诗话》里说:“杨诚斋曰:格调是空架子,有腔口易描;风趣专写性灵,非天才莫办。余深爱其言。须知有性情便有格律,格律不在性情外。”他的“性灵”二字,就是这样从杨诚斋的话中抽出来的。他的《续元遗山论诗绝句》里说:“天涯有客号詅痴,误把抄书当作诗。抄到钟嵘《诗品》日,该他知道性灵时。”因为钟嵘《诗品》也主张吟咏性情的自然风格,所以他也拿来作根据。至于各人含义之广狭,或者尚附带有别种条件,当然他不屑较论。《随园诗话》里说:“凡诗之传者,都是性灵,不关堆垛。”又说:“诗道最宽,有读破万卷不得阃奥者,有妇人女子村氓浅学偶有一两句,虽李、杜复生必为低首者。”这都是他的“性灵论”。
袁枚的原意,未尝不是为救弊而发,他想拿“性灵”二字,来医诗学界那些讲空架子或搬弄书卷的毛病。不过他的话,又专为回护自己的主张,时时说得过分了。譬如大小戴《记》是孔子的七十弟子后学者所记,自汉儒以来无异词。若认为弟子所传皆不足信,那么《论语》一书又岂是孔子自己亲手写出来的吗?“温柔敦厚”四字,实不应怀疑,况且底下还有“温柔敦厚而不愚则深于诗者也”一句,用意很周到,并非教人汩没性灵。所谓“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一直到“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这几句话的意思是一贯的,断没有割开某一句是可以兴,某一句是可以观,某一首是群,某一首是怨,这样肢分瓦解的论诗的道理。王船山说:“可以者,随所以而皆可也,于其兴者可观,于其群者亦可怨……”(参看下卷第四十节)那个解释是很对的。袁枚这样强生分别,断不可从。况且作诗必有借用的材料,“三百篇”里拿草木鸟兽之名,用在任何一首诗上,都是比兴之意,正都是可兴可观的地方。袁枚说:“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此诗之无关系者也。”未免随意附会了。至于艳体宫体诗,本是齐梁末世的作品。徐陵采录艳歌为《玉台新咏》,徐的自序里并且说:“亦靡滥于风人。”那时候的艳歌,绝不同于白居易、元稹的《长恨歌》《会真诗》,更绝不同于王次回的《疑雨集》。袁枚主张那种绘画媟亵状态的《疑雨集》,实在已经和起初的艳歌大相径庭。《关雎》一诗,经学家的解说当然很多,我们不暇征引,但即请看《关雎》的本文,又岂有丝毫和《疑雨集》那种艳体诗相近的地方?他拿《易经》里的话来比譬,更是有意取闹。王、杨、卢、骆和西崑家的诗,是“清词丽句”,而不是猥亵的《疑雨集》可比。把王、杨、卢、骆和西崑家的诗,加上艳体之名,也是我们闻所未闻的。
他又反对唐诗宋诗的界限,反对初盛中晚的界限,反对一切空格调或堆书卷的作风,这些见解都和历来诗家的争论互有出入,没有什么特异之点。他又有诗宽文严之说,《与邵厚庵书》里面说:“诗言志,劳人思妇皆可以言,‘三百篇’不尽学者作也。若夫始为古文者圣人也,名之为文,故不可俚也,名之为古,故不可今也。”这种话和韩愈以来古文家的议论,也不相同。韩愈说:“文无难易,唯其是耳。”并未曾说:“文无难易,唯其古耳。”袁枚自己最得意的见解,大概就是与沈德潜所争论的那两点,而那两点的基础,也不见得稳固。
我们知道章实斋是鄙薄袁枚的人。实斋《文史通义》里有《妇学》篇《妇学篇书后》《诗话》等篇,都是专为诋斥袁枚而作。这也和唐朝杜牧之反对白居易,是同样的态度(参看上卷第六节引王船山语),但袁枚本是天性率易的人,他并无以著述传名于后世的意思。王昶《湖海诗传》里说:“子才来往江湖,太邱道广,不论赀郎蠢夫,互相酬和。又取英俊少年著录为弟子,授以《才调》等集,挟之以游东诸侯。更招士女之能诗画者十三人,绘为投诗之图,燕钗蝉鬓,傍柳随花,问业请前,而子才白须红舄,流盼旁观,悠然自得,亦以此索当涂之题句,于是人争爱之,所至延为上客。”这就是他当时随园里面的风物。和他同时的姚惜抱,虽然论文的宗旨和他相反,但他二人也本是世交老友,《惜抱轩集》里有《挽袁简斋》诗四首,说:“千篇少孺长随事,九百虞初更解颜;……浑天潭思胡为者,纵得侯芭亦等闲。”又说:“点缀江山成绮丽,风流冠盖竞攀追;烟花六代销沉后,又到随园感旧时。”这样看来,他自己本是随笔取乐,点缀江山,并非欲以深沉之思博身后的知己,和金圣叹那样苦索深思,又不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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