舰长还是不准我们到海面的弃船上面寻找补给品,就算是一艘看起来完全没人的船,还是可以听到殭尸躲在甲板下的刮擦声。抓鱼是个方法,但我们没有编造鱼网的材料,也不敢浮出水面几个小时待在舰旁边等鱼上钩。
最后提出可行办法的是家眷,反而不是船员。他们很多人本来是农民或草药师,有人随身带了几小袋种子,如果我们能提供必要设备,就能开始种植食物,让存粮再延续好几年。这个想法很大胆,但并非完全不可行。飞弹室绝对大到可以当菜园,盆子跟水管可以利用现有的材料制作,而船上原本就有治疗用的紫外线灯(船员会缺乏维生素D),恰好拿来充当人造太阳。
唯一的问题是泥土,我们没人懂得水耕法、气耕法或其他另类农作方武。我们需要泥土,而且只有一种方法可以取得泥土。舰长必须好好考虑这一点。组织一小股特遣队登岸所冒的风险,绝对远远大于登上弃船去找补给品。殭尸大战爆发前,世界上有超过一半的人类文明居住在沿岸,或者接近海岸线。难民从水路逃亡,使得世界各港口都出现了殭尸。
我们从南美的中大西洋沿岸展开搜寻,从盖亚纳的乔治城,下到苏利南以及法属盖亚纳的沿岸。我们找到了几片无人,至少由潜望镜看上去是没人的,海岸看起来是净空的。等我们浮出水面从舰桥上观看,还是没有东西。我请求准许登陆特遣队上岸,舰长仍不放心,于是下令鸣雾号……好大声,响了好久……接着牠们就出来了。
一开始只有几只,衣衫褴褛、蹒珊地走出。牠们似乎不知已经到了海岸线,海浪冲倒牠们,把牠们拉回岸边或拖进海里。有一只给海水卷得撞上岸边岩石,胸口裂了开来,断折的肋骨都戳出肌肤了,他对着我们狂嗥,口中冒出黑色泡沫,可是牠仍在走,想朝我们爬过来。又出现更多只,十来只,在几分钟之内就有上百只殭尸投身浪潮中,奔向我们。不管到哪里,只要一靠岸就会遇上这种情形。以前那些下幸无法出海避难的人民,现在都变成了殭尸,组成可怕的屏障,防守着每道我们造访的海岸线。
你们最后有派登陆特遣队上岸吗?
(摇头。)太危险了,比登上殭尸横行的船只还危险。我们于是决定寻找外海岛屿,上去采土。可是你们也知道全球的岛都成什么样了啊。
你会感到意外的。我们离开太平洋的巡航站之后,便将行动限缩在大西洋或印度洋。我们监听了很多大西洋、印度洋上小岛发生的事情,也用潜望镜观察了,所见所闻处处都是难民、暴力横行。我们看见好多岛上的枪口冒火,有天晚上,我们从水面上就闻到加勒比海往东飘来的烟硝味。也知道有些岛屿比较可怜,像是塞内加尔外海的维德角群岛,我们连潜望镜都还没升起,就已经先听到他们的哀嚎,太多难民,无法管制,只要有一个被感染就全毁了。战争发生后,还有多少岛屿能防止疫情?又有多少冰封的北极地带仍属危险的殭尸疫区?
我们只好返航太平洋,但这么一来,我们又回到祖国的前门。
我们仍然不知道中国海军是否正在猎杀我们,也不知道这个世界上到底还有没有中国海军。我们所知道的是,我们一定要补给必需品,也想与其他的人类接触。我们花了好长的时问才说服舰长,毕竟他不愿见到我们和祖国的海军正面冲突。
是因为他仍对政府效忠吗?
是的。而且还有……一个比较个人的理由。
个人的因素?为什么?
(他没理会这个问题。)
你去过南太平洋的玛尼奇(Manihi)吗?
(我摇了摇头。)
殭尸大战爆发前,这里是典型的热带天堂。地势平坦、棕榈遍布的小岛,一圈围绕着清浅晶莹礁湖的「环屿」。它曾经是地球上少数培养出纯正黑珍珠的地方,我当年在吐亚莫吐群岛度蜜月的时候,买过一对耳环给我太太。我想起了这件事,于是建议本舰驶往这个环礁。
当年我只不过是个新婚的小少尉,我们抵达时,玛尼奇已经彻底改变了。珍珠消失了,生蚝被吃空了,潟湖挤满了数百艘小型私人船只,岛上满是帐篷和摇摇欲坠的茅屋。几十艘临时拼凑出来的独木舟,往返来回于环礁外围以及停在深水海域的十几艘大船之间。整幅景象就是现在被战后历史学家称为「太平洋大陆」的典型,也就是由帛琉绵亘至法属玻里尼西亚,一路由难民所形成的岛屿文化。这里成为一个新兴社会,一个由各地难民所组成的国家,大家共拥的旗帜就是「生存」。
你们怎么融入那个社会?
交易。在「太平洋大陆」整个区域,交易就是中心价值。如果你船上有大型的海水蒸馏器,你就卖淡水;如果你有一个机房,就当维修机工。液化天然气运输船「马德里精神号」就靠贩卖天然气供应居民煮饭所需的能量。这里的社会景象,正好给宋老先生一个灵感,他说我们这艘潜舰其实有个「利基市场」可以开发。宋老先生是宋少校的父亲,本来在深圳当经纪人搞避险基金。他提议牵一条浮在水上的电缆到潟湖中,然后出卖舰上核子反应器所产生的电流。
(他笑了。)
我们成了百万富翁,或说是……拥有价值百万的货物:食物、医药、一切备料或原料。我们完成了舰上的温室,附带一个小型污水处理厂,将舰上产生的粪便回收制成肥料。我们买下健身器材,一整组的酒吧,还为士兵餐厅跟军官休息室添购整套家庭视听系统。孩子的玩具跟糖果简直堆成了山,最重要的是,孩于可以接受国际学校的教育,学校是由几艘驳船改装成的。这里所有人都欢迎我们,我们的士兵,甚至部份的军官,还能免费停泊在礁湖内的五艘「慰安船」。这是一定要的啦!我们照亮了他们的夜晚,带动了他们的机器,让冷气跟冰箱这类遗忘已久的奢华重新运作,将电脑重新连上网路,让大部分的人洗了个久违数月的热水澡。我们带来了荣景,连岛屿安全委员会都允许我们不必参与岛上的协防工作。不过我们很礼貌地婉拒了这个好意,依旧参与岛屿的协防工作。
协防,是为了防止来自海上的殭尸吗?
牠们一直是个危害。每天晚上牠们在环屿问又漂又晃,想沿着锚鍊爬上船舷比较低的船。要留在玛尼奇,有一项「公民义务」必须遵守,就是协助巡防殭尸入侵到海岸和船上。
你提到锚鍊,殭尸不是不擅攀爬吗?
水的浮力抵销重力,那就不一样了。牠们只需要沿着一条锚鍊浮上水面,如果那条锚鍊尾端的甲板只比水面高出个几公分的话……在潟湖里发生的殭尸攻击事件,跟海岸的攻击事件一样多。夜里情况更糟,这也是我们受到欢迎的缘故:我们发动电力,驱走了水面上或水面下的黑暗。当你用手电筒朝水里照,看到一只殭尸的蓝绿色轮廓正沿着锚鍊向上爬的时候,那真是一幅令人恐惧的画面。
光线不是容易招来更多的殭尸吗?
没错,绝对会。一旦船员们开始在船上留下几盏夜灯,夜袭的数目几乎倍增。尽管如此,人民从来不曾抱怨,岛屿安全委员会也没意见。我想大部分的人宁愿在光亮下面对真正的敌人,也不愿在黑暗中面对想像的恐惧。
你们在玛尼奇停留了多久?
好几个月。这可说是我们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当时确实感觉如此。我们逐渐松懈警戒,不再觉得自己是逃犯,甚至有些中国家庭,不是流亡的华人或台湾人喔,而是真正来自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公民,他们说国内的情况相当严重,政府连处理国内事务都自顾不暇了。他们认为,国内一半的人口都变成了殭尸,而军队的战力正在持续减少,政府不可能还有时间或精力来寻找我们这艘失踪的潜舰。有一阵子我们似乎要以这个小岛社区为家,一直到危机结束,或者就待到世界末日。
(他抬头看着我们上方的纪念碑。纪念碑底下,据说就是中国最后一只殭尸被消灭的地点。)
出事的那晚,宋少校跟我负责海岸巡防任务。我们原本是停在营火旁听着岛上人员的收音机,有一段广播讲到中国发生了神秘奠灾。当时还没人知道那是什么,而且谣言本来就很多。我看着收音机,背对着潟湖,我面前的海水突然发出耀眼的光芒,我一转头正好看到液态天然气运输船「马德里精神号」爆炸。我下晓得她载了多少奠然气,但冲天的火球照亮了夜空,火势蔓延开来,旁边两座小岛上所有人都死了。我第一个念头是「意外」,可能是气阀腐蚀,或者人为的疏忽。但整个事情宋少校都有看见,他说他看到了飞弹来袭的弹道。同时,「郑和大将号」的雾笛响起。
我们奔回船上之后,我先前强装出来的镇静与安全感都消失了。我知道那枚飞弹是中国海军的潜舰发射的,飞弹之所以击中马德里号,是马德里号高出水面甚多,露出的雷达外形。马德里号上有多少人?整个群岛附近又有有多少人?我突然明白,在此停留无异是让所有岛民置身险境。陈舰长一定也有想到,因此当我们抵达甲板时,舰桥也下达解缆的命令。输电线切断了,我们清点人数、紧闭舱盖,然后就航向外海,下潜到战斗位置。
在九十米深处我们部署了拖曳阵列声纳系统,立即侦测到另一艘潜舰舰身变换深度的气泡声。那种声音不是钢质有韧性的「啪、咕呜温、啪」声音,而是鈇质清脆、急速的「啪--啪--啪」声音。这世上只有两个国家会将钛金属用在攻击船舰上:一个是苏联,另一个是我们。桨叶数证实了它是我国的全新九五型猎杀潜舰,当我们逃离中国时已经有两艘九五型在服役,但我们分不出跑来猎杀我们的是哪一艘。
是哪一艘有很重要吗?
(他再度忽略我的问题。)
一开始舰长不肯接战,他选择潜入海底,尽可能潜到最深,停在底部的沙质平台上。九五舰拼命利用主动声纳阵列搜寻,声音的脉冲透过深水回传,但是因为我们停在海底,他们找不到我们确切的位置。九五舰改换被动搜寻,用强大的水中听音器阵列搜寻我们所发出的任何声响。我们将反应器调降到最小输出,关掉所有不必要的机械,禁止船员在舰内移动。由于被动声纳不会送出任何讯号,我们也无法得知九五舰的位置,甚至连她是否还在附近都不知道。我们想要去听她的推进器,但她跟我们一样寂静。我们等了半个钟头,一动也不动,舰内只有呼吸声。
我就站在声纳室旁边。当刘声纳宫轻拍我肩膀时,我正好抬头看。他在我们船体附近发现一些东西,不是另一艘潜艇,而是在我们四周靠得更近的东西。我接上耳机,听到一种声,像是老鼠在磨爪子。我没出声,作势要舰长过来听,我们全听不出来是什么。这不是海洋的底流,若说是洋流的话实在是太微弱了;如果是海中生物的话,蟹类或某些其他生物的接触,得要有好几千只才会这么大声。我开始怀疑那可能是……我请求潜望镜观察(但我很清楚,这瞬间的噪音也许会惊动猎杀我们的九五型潜舰)。舰长同意了,我们咬紧牙关升起潜望管,接着,影像传进来了。
是殭尸。好几百只,挤在我们船身上,每秒钟都有更多的殭尸靠过来,步履蹒跚地走在光秃秃的沙地上,踩着彼此的身体往舰上爬,又抓又刮,有些直接咬着郑和号表面的钢铁。
牠们有可能侵入吗?有可能打开一个舱盖还是……
不可能,所有的舱盖都是从里头密封的,而鱼雷管是由外部的弓形遮罩保护。然而,我们担心的是反应器,它靠海水循环来冷却,入水口虽然没有大到会将人整个吸入,但很容易就被堵塞住。真是准得很,第四号入水口的一个反应警示灯无声的闪了起来,一只殭尸把整个遮罩护盖给扒掉了,现在完全就卡在进水管里头。反应器炉心的温度开始上升,如果把它关闭,我们就会失去所有动力,陈舰长决定我们必须要开始机动。
我们从海底升起,尽可能的慢,但再怎么慢还是不够,我们侦测到九五舰推进器的声音,他们也听到我们的动作,正要就位展开攻击。我们听见她的鱼雷管充水,接着是外门开启的喀嗒声。陈舰长下令将声纳「开启主动」,虽然会透露我们的位置,但也让我们可以对九五舰作出完美的反击。
两艘潜舰在同一时间发射。彼此试着要闪避时,发射的鱼雷互相擦过,九五舰速度比我们快,操控起来也灵巧,但他们的舰长不像陈舰长那么有经验。陈舰长很清楚该如何躲过接近中的鱼雷。我们轻松躲过对方发射的鱼雷,同时间我们发射的鱼雷命中目标了。
我们听到九五舰身发出像是垂死鲸鱼的尖嘎声,船舱的空间一个接着一个向内爆裂,导致间壁塌陷。据说潜舰在海底被击中后,内爆的过程发生得太快,里面的船员根本感觉不到痛苦,他们因为舱压改变而失去意识,或是爆炸引燃船内的空气,使船员瞬间死亡,完全感觉不到疼痛。我们是这么期盼的。但有一件事确实非常痛苦:九五舰被击中的同时,我们陈舰长眼中的光芒也从此消失了。
(他预期到我的下一个问题,紧握拳头,然后从鼻子里重重的吁了一口气。)
陈舰长独自将儿子抚养成人,把儿子教养成一位优秀的水手,热爱国家,保卫国家,乐于服从命令,成为有史以来中国海军中最杰出的年轻军官。陈舰长人生中最快乐的日子,就是陈至孝中校第一次接到指挥权,成为全新的九五型猎杀潜舰的指挥官那天。
就是攻击你们的那一型?
(点头。)所以陈舰长才一直努力想躲开祖国的舰队,也是因为如此,才非得弄清楚究竟是哪艘舰艇在攻击我们。不管答案是什么,知道总是比较好。舰长已经背叛了他军人的誓言,背叛了祖国,而他这次的背叛,可能导致自己亲手杀了爱儿……
隔天晨问,陈舰长没出现,于是我到他的舱房去探望他。舱房里灯光调得很暗,我叫了他的名字,还好他有回答,让我松了一口气。但当他走到灯光下的时候……他的头发失去了原有的色泽,变成如雪一样白。他的皮肤是土色的,眼睛也凹下去,变成一个形销骨立的老头儿了。死后还魂的殭尸虽然可怕,但力量更大的,却是我们心里思念的人哪!
从那天起,我们停止所有对外界的联系,驶向北极海,找个最遥远、最黑暗、最荒芜虚空的所在躲起来。我们努力维持日常生活的步调:维修船舰、种植食物,尽可能教导、养育和抚慰我们的孩子。随着舰长的精神日渐萎靡,「郑和大将号」官兵的精神也瓦解了。那段时间里,我是唯一能见到他的人,替他送饭,收送换洗衣物,每天向他简报船舰的状况,转达他给其他船员的命令。这成了例行公事,日复一日。
这种单调无聊的日子,直到有一天我们的声纳侦测到一艘回声特征为九五级的攻击潜舰,才终于宣告结束。我们立刻就作战位置,长久以来陈舰长头一次离开舱房,前往攻击中心指挥,下达预备发射的命令。一、二号鱼雷管装填完毕,声纳报告敌舰并未采取类似的发射回应,陈舰长认为这是我们的优势,这次他心中再也没有牵绊了,敌人还来不及发射就会被我们打败。就在他要下达命令发射之前,我们从「格楚德」水底电话系统侦测到一个讯号。结果竟然是陈中校!指挥宫的儿子!他释出善意,要我们解除全船的战备状态。他告诉我们关于三峡大坝坍塌的事情,也就是我在玛尼奇听见广播讲到中国发生的神秘天灾。他解释,另外一艘九五舰对我们开火,是因为三峡大坝坍塌后导致国内内战,攻击我们的九五潜舰拥护执政当局,而陈中校选择支持叛军,他的任务是找到我们并护送回国。舰内的欢呼声大到简直可以把我们带出水面了。当我们破冰而出,两舰的人员在极光照耀下奔向彼此,我心想,我们终于可以回家了,可以收复国家,打退殭尸。终于,一切结束了。
但并没有结束。
还有最后一件任务要执行。搞出了这一大堆苦难折磨的人,以及政治局的老贼,都还藏匿在内蒙古锡林浩特的战情指挥中心,仍然掌握我国至少一半的地面部队。大家都知道他们绝不会投降。他们宁可继续疯狂把持政权,耗尽我们的军队。如果内战再拖下去的话,以后中国就只有殭尸了。
而你们决定要终止这场战争。
我们是唯一有能力终结战争的部队。陆上的陆基飞弹地下发射室都废弃了,空军也没法飞了,跟我们同级的另外两艘导弹潜舰,本来乖乖在港里待命,结果殭尸爬满了两艘潜舰的舱口,就这么被攻陷了。陈中校告诉我们,在叛军所能控制的武器中,我们有仅存的核子装备。我们多耽误一秒钟,就会多赔上一百条性命,多损失一百发能够击毙殭尸的子弹。
所以你们向祖国开火发射导弹,是为了拯救祖国?
这是很困难的决定。发射飞弹前,舰长一定注意到我在发抖。他说:「我下的命令,由我负责。」我们发射的飞弹携带一颗百万吨级的弹头,那是个原型弹头,针对美国科罗拉多州夏安山区的北美防空司令部设计的,足以穿透强化的表面防护。讽刺的是,祖国政治局战情指挥中心的防护结构,几乎完全仿照美国夏安山区的设计。我们准备好要行动,然后陈中校通知我们锡林浩特已经被直接命中了。当我们潜入水面时,听到拥护执政当局的军队已经投降,转而与叛军合作,共同打击真正的敌人殭尸。
你知道祖国有制订本土版的南非芮德克计昼?
我们从北冰洋破冰而出的那天就听说了,那天早晨我依例到陈舰长的舱房,发现他人已经在攻击中心,坐在指挥座上,手边还摆了一杯茶。他看起来很疲惫,默不出声看着身边的组员,脸上的微笑仿彿是父亲因为孩子而感受的快乐。我发现他的茶凉了,问他要不要换杯热的,他抬头看着我,仍挂着笑容,慢慢摇了摇头。「好的,长宫,」我准备就定位。他伸手握住我的手,抬头看我,但好像认不出我似的。他低声轻柔地说了句话,我几乎听不见。
什么话?
「好孩子,至孝,真是好孩子。」他最后一次阖上眼睛,仍然握着我的手。
雪梨,澳洲
「清水纪念医院』是殭尸战争结束后,澳洲兴建的最大医院。泰瑞?纳克斯的病房在十七楼,是所谓的「总统套房」。至目前为止,他是国际太空站第一位,也是唯一的澳洲籍指挥官,他住在这么奢华的环境,使用昂贵到几乎无人能负担的医护疗程,只能说是澳洲政府对他略尽棉薄之力,一点小意思而已。套句他的话:「我是个矿工之子,能有今天算是不错的啦。」
他枯槁的身子在访谈中似乎又充满活力,脸上也重新出现些微血色。
我希望那些他们所传诵关于我们的事,全部都是真的。那些传说把我们讲得可真神勇。(脸上露出微笑)其实我们并没有「受困」在太空站上,并不是在毫无预警的情况下被困在那里。当俄罗斯拜科努尔太空站的接替人员没法出发,或者美国休士顿太空中心下令我们全挤进X38撤离时,(1)没人会感到讶异。我真希望能告诉你说,是我们主动违反了命令想回家,为了谁该回家谁又要留下,我们还打了起来。不过真实的状况倒是非常顺利。我命令科研组和所有非必要的人员重返地球,接着让其他的组员选择是否留下。等到X38返航救生艇离开后,技术上来说,我们剩下的人自然就受困了。但是只要一想到肩负的重责大任,我相信我们没人会想离开。
(1)?太空站中用来重返大气层的「救生艇』。
国际太空站是人类工程最伟大的奇迹之一,在地球上用肉眼就能看见的超大轨道平台。由十六个国家,花了十多年的时间加上几百次但空旅行,不知花了多少钱才终于完成的。如果要建造第二个国际太空站,不晓得开支要增加多少哪--如果真有第二个太空站可建的话。
比太空站更重要的是难以估算、同样难以取代的全球卫星网络。当时轨道上运行着三千多枚人造卫星,人类从通讯到导航,从监视到平凡不可或缺的事(例如规律又可靠的气象预报),所有事情都倚赖这些卫星。对现代社会来说,人造卫星网络就像古代社会的道路,或者工业时代碟路一样重要。如果这些关键的环节开始从天上坠落,会对人类产生什么影响?
我们的计画从没包括「拯救每颗人造卫星」,那样不切实际,也没必要。我们只要专心保护有助对抗殭尸的卫星设备,只要有几十枚能稳踞空中就够了。光这点,就值得我们留在太空中冒险。
地球方面曾经告知你们说,以后一定会来救你们吗?
没有。我们也下期待了。问题不是我们要如何返回地球,而是该怎么在太空中存活。即使把所有氧气槽和过氯酸盐蜡烛都用完了,(2)即使倚靠再生水系统以最大的产能来运转,(3)我们大概也只能生产二十七个月的存粮,实验舱的试验用动物都已经被当成食物了。这些小动物还没有被当成实验品来注射疫苗,所以牠们的肉还是可以吃。到今天我还能听到宰杀牠们的时候,牠们发出的微小尖叫,还能看到在微重力情况下牠们飘浮的血滴。即使在太空中,还是免不了血滴四溅。我尽量保持科学精神,甚至去计算说,要是暍下所有飘浮的血滴,能吸收多少营养。我告诉自己,这么做是为了完成任务,而不是飢不择食到连小动物都要杀来吃。
(2)?为了省水,国际太空站不再使用电解法来产生氧气。
(3)?依照战前的设计规格,国际太空站回收水的最大产能,为用水量的百分之九十五。
请多谈谈这个任务。万一你们被困在太空站里头,要如何将卫星维持在正确的轨道上?
我们使用「凡尔纳三号」ATV,(4)这是法属盖亚纳发射站被殭尸入侵之前,最后一次发射过来的物资装载舱。ATV起初是设计来当作单程载具,我们在它的货舱装满垃圾,再送往地球,让它在大气层中烧毁。(5)我们把它改装成手动飞行控制,我还想替驾驶座装个比较好的视景窗,光靠电讯视象航行实在很无聊。我的舱外活动(也就是太空漫步)也很无聊,由于没有适当的舱外活动太空装,我们只好穿着重返大气层时但空装来执行舱外的任务。
(4)?凡尔纳是法国科幻小说家,也是《环游世界八十日》作者。ATV全名为「自动化运输载具』(AutomatedTransferVehicle)。
(5)?可抛弃武的自动化运输载具后来有了一个新的任务,就是利用它的火箭推进器,来维持太空站停留在正确的轨道上。
我大部分的短程旅行都是前往ASTRO。(6)可以把ASTRO想像成是太空中的加油站。军用监视卫星有时为了获取新目标的讯息,必须点燃小型的轨道修正推进器来变换轨道,久了之后,这些推进器的联氨燃料就会烧完。在战前,美国军方了解到,在轨道上设置一个燃料装填站,要比送上来一大堆载人太空船来补充燃料便宜。因此ASTRO就这么出现了。我们将ASTRO改装,让它替各种卫星添加燃料,有时民用型的卫星也需要「加满油」,以维持轨道高度。这机器真是神奇,省了很多时间。我们有很多像这样的技术。有一个叫「加拿巨臂」,长达五十呎的机器大飞虫,可以沿着太空站外壳爬行,进行必要的维修;还有一个叫「波霸」,是个以虚拟实境方武操作的机器人,我们为它附上一副小型火箭引擎,让它能飞离太空站,在某个卫星上工作。还有一小群PSA,(7)是一群葡萄柚大小的自由飘浮机器人。这一切神奇的科技都是为了让工作更有效率,真的很有用。
(6)?AutonomousSpaceTransferandRoboticOrbiter,自主太空运输与自动卫星。
(7)?PSA,PersonalSatelliteAssistance,个人卫星助理。
我们每天都有一到两个小时的休闲时间,你可以睡觉、运动或再读一遍同样的书,也可以收听「自由地球」广播,或者听我们带来、已经一听再听又听的音乐。我不晓得听过多少遍澳洲乐团「Redgum」唱的「上帝帮帮我,我才十九岁」。这首歌是我老爸的最爱,让我想起他在越南打仗的日子。我在太空中不断祈祷,盼望他以前在部队的训练能救活他和我老妈。自从政府迁居塔斯马尼亚岛之后,我就没他的消息了,家乡也没有音讯。我想要相信他们一切都好,但是没值勤的时候,我们看着地球上所发生的一切,实在很难感觉到任何希望。
据说冷战时期,美国间谍卫星可以读到苏联人民手上的真理报。我不晓得是真的假的,我不知道那个时代硬体科技的水准。但我可以告诉你,现代的卫星科技侧录到的讯号连肌肉撕裂和骨头折断都看得清楚,可以看到受害者哭喊求饶的嘴唇,看到他们咽气时眼睛的颜色。你可以看到在某个时间点,殷红的血转变为棕色,或棕色血渍在灰色的伦敦是什么样子,在鳕鱼角的白沙上是什么样子。
我们没有办法控制要收看哪个间谍卫星画面,卫星的目标是美国军方决定的。但我们看到好多地方的战事:重庆、杨克斯市;看到有一连印度步兵想救出困在德里安贝卡体育场的平民,结果他们自己也受困,撤退到甘地公园,指挥官下令排出一个正方的方阵队形,这是殖民时期英军所用的队形。果然奏效了,至少是奏效了一段很短的时间。卫星监视最令人难过的就是,你看得到却听不到。我们不知道印军已经弹尽援绝,只知道殭尸朝他们接近。我们看到一架直升机在上空盘旋,又看到指挥宫在跟他的部属争执,我们不知道那个指挥官就是拉吉辛将军,甚至不知道拉吉辛将军是谁。战后很多评论家很毒,说拉吉辛在战事危急的时候逃跑了。其实不是这样,我们全看到了。他要决死一战,但他手下有个人真的用步枪托朝他脸上敲下去,打到他不省人事,然后把他拖上待命的直升机。好可怕,我们看着这一切,却又无能为力。
我们有自己的观察设备,例如民间的研究卫星或太空站上的设备,它们的解析度还不到军事卫星的一半,但那样的清晰度也够骇人了。我们首次看到排山倒海的殭尸漫步在中亚大及美国的大平原上,一波波相连着绵延数哩,规模如此盛大,就像从前美国水牛在草原上狂奔的日子。
我们看见日本的撤迁,规模实在让人惊叹!几百艘船舰,数千只舟艇,数不清有多少直升机来回穿梭于屋顶与舰队之间,数不清有多少架喷射客机往北飞完最后一趟航程,抵达堪察加半岛。
我们首先发现「尸」。「尸」就是殭尸挖的洞,想要把潜藏地底下的居小动物挖出来吃掉。一开始我们以为那只是个案,后来才注意到全世界都有尸,有时在相邻的地上就有好几个开口。在英国南方碉野(我猜那里一定有高密度的兔群)地面上布满了洞,深浅大小各异,洞口边缘有很多大块、深色的污渍,虽然无法拉近镜头,但我们很确定那就是血。对我而言,那是最惊悚的例子,展现了殭尸的生理驱动,牠们完全没有思想意识,纯粹是生物本能。有次在那米比沙漠,我看到殭尸跟在某个东西后面,也许是一只金鼹鼠,那只鼹鼠在沙丘的斜坡上挖个深洞钻进去,殭尸跟着要追捕牠的时候,沙子漏下来填满了鼠。殭尸不肯停,完全不理会,继续不停的挖。我一连五天就这样看着殭尸徒手掘鼠的模糊影像,不停的挖啊挖,接着突然某天早晨,牠停手了,摇摇晃晃地走开了,就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定是闻不到鼹鼠的味道,这小家伙真幸运。
从那些影像强化的光学设备所捕捉到的任何画面,都不比肉眼直接感受到的冲击。从我们的视景窗看着地球上脆弱的生物圈遭受的生态浩劫,你就会明白为何现代的环保运动会随美国但空计画一起展开。有太多的火苗,我指的不光是建筑物或森林或是失控燃烧的钻油平台--蠢蛋沙乌地阿拉伯人就自己先这么干了,(8)还有营火,至少有十亿个小小的橘色亮点,遍布在原本由电灯照亮的地球。每一天、每一晚,整个星球看起来就像在燃烧,我们甚至算不出来灰烬的排放量,据猜测差不多等于美国与前苏联的低强度核子战落尘。别忘了,伊朗和巴基斯坦之问真的发生了核子战争。我观察记录这一切,强光与火焰刺得我的眼睛有好几天直冒金星,核子秋天已然来临,天空中灰色的帷幕一天厚似一天。
(8)?直到今天,没人知道为什么沙乌地阿拉伯的王室家族要下令点燃他们王国的油田。
这就好像看着一个外太空的星球,或是上一次大灭绝时的地球。最后传统的光学仪器在灰幕的遮盖下完全失效,唯一还有作用的是热能或雷达感应器,地球的自然风貌全消失在一幅由原色构成的画面上。我们透过Terra卫星上搭载的感测仪,也就是那个叫做「先进星载热发散与辐射仪」(ASTER)的仪器,看到三峡大坝溃堤了。
大约十兆吨的水,夹带着碎片、淤泥、岩石、树木、车子、屋舍以及房舍般大小的大坝混凝土块!一条活生生、褐色白色夹杂的巨龙,就这么奔流到东海。当我想到沿途的居民……殭尸就守在门外,居民把家里加强防御,结果却困在建物里,逃不过海啸般狂泻直下的大洪水。没人知道那天晚上死了多少人,直到今天,尸体还被陆续发现。
(他握紧一只骨瘦如柴的手,另一只手压下止痛剂的「自行给药」按钮。)
中国的领导阶层想找个说法……你有没有读过中国总理的演讲稿全文?我们盗接了他们「鑫诺二号」通信广播卫星播送的画面,直接观赏整场演讲,他说大坝溃堤是「无法预见的悲剧」。真的吗?真的无法预见?难道把大坝建在断层带上是无法预见的吗?历史证据显示,贮水坝所增加的重量确实会造成地震,(9)而且三峡大坝完工前几个月就已经侦测到坝底的裂缝。这些都是无法预见的吗?
(9)?自从一九九五年非洲赖索托的克兹水坝(KatseDam)完工以来,已经证实了它的贮水量导致多起地震干扰活动。
他竟敢说溃堤是「不可避免的意外」,混帐东西!他们的解放军人数多到可以在每个大城市打仗,却不愿意拨出几个交通警察来处理即将发生的大灾祸。他们把地震预报站的监测人力和紧急泄洪口管制所的驻在人员全撤了,结果造成难以想像的重大影响。后来还敢栘花接木,重新编故事,说他们已经尽一切所能来保护大坝,说英勇的人民解放军在大坝溃堤之前下惜牺牲自己的生命来保护大坝。早在大灾难发生前一年多,我个人就一直持续观察三峡大坝,直到它崩溃,我看见为了大坝献出生命的解放军,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他们真的以为人民雪亮的眼睛会相信这些鬼话?他们真以为不会爆发全面性的反抗吗?
中国爆发革命后两个星期,我们接到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来自中国太空站「杨利伟号」的讯号。「杨利伟号」是轨道上唯一另一个载人的设备,但不能跟我们这样精巧的杰作相比,它急就章的成品,用神州火箭但空舱搭配长征火箭的燃料槽,活像个、老式的美国「太空实验室」。
我们先前已经想要联系「杨利伟号」好几个月了,连上面还有没有人都弄不清楚,只收到以典型港式英文预录的讯息,叫我们「保持距离」,以免遭到「致命性武力」的攻击。真是有够蠢了!我们原本可以一起合作,互通物资和技术,如果我们不谈政治,而像个他妈的人类一样互助合作,天晓得说不定会搞出个大成就。
我们后来认为他们但空站上根本没人,所谓「致命性武力」的警告也是骗人的。没想到我们的火腿无线电收到他们传来的讯号,(10)让我们大感意外。那是个疲惫而恐惧的声音,是个活人,只不过几秒钟就断讯了。这正是我需要的,我立即登上「凡尔纳三号」,驶往「杨利伟号」太空站。
(10)?国际太空站配备有民用的火腿无线电,起初的设计构想是让站上的科学家可以和地球上的小学生通话。
「杨利伟号」才刚映入眼帘,我就知道它的轨道已经严重偏栘。飞近之后,我找到了偏离轨道的原因:他们逃生舱的舱盖已经飞脱,但逃生舱仍然接合在气密闸门上,使得整个太空站在几秒钟内就完全泄压。为了小心起见,我要求接合许可,但没得到任何回应,于是我直接登上去了。这座太空站显然大到可以供七到八个组员,但躺卧的空间与睡眠个人装备却只有两套。我找到「杨利伟号」上面的紧急物资:至少够五年的食物、水和制氧的「氧烛」。但我不明白的是,太空站里面没有科学的设备,也没有情报搜集的用具,彷彿中国政府只是把两个太空人送到太空来,没别的目的,就只为了要他们在这里蹲着。在里面闲晃十五分钟后,我发现了一批用来自毁的炸药。这个太空站有点儿像是的轨道攻击载具,如果那些炸药被引爆的话,这座四百公吨太空站的碎片不但会破坏或摧毁其他绕行轨道的卫星,还会阻挡未来好几年问的卫星发射。这不是焦土,这是「焦空」政策:「我们得不到的话,别人也休想拥有。」
太空站里的系统都还完好,没有失火,没有结构性的破坏,我不了解为何逃生舱的舱盖会飞脱。接着我发现唯一的一具太空人的尸体,他穿着逃生用的压力服,面罩已经被子弹击碎了,但手仍紧紧握着逃生舱盖的开盖掣杆。我猜想,开枪的人可能已经被弹出去太空了。我的想像是,中国国内发生的革命,也传染到太空上了,我想像开启逃生舱盖的人就是那个对我们发送讯号、试图警告我们的人,他的同伴一定是拥护政府派的人,也许死忠派先生受命要引爆弃站炸药,而翟先生(死掉的那个太空人,他个人物品上显示出这个名字)想把他的同伴弹射出太空站,结果在过程中自己头上中了一枪。这是我编出来的想法,倒是个不错的故事。对于这件事,我就用这个故事来代表了。
你能够延长在太空中滞留的时间,就是因为使用了「杨利伟号」上面的补给品吗?
(他朝我竖起大拇指。)我们把「杨利伟号」拆光,当成耗材和备料,连一根小螺丝都不浪费。我们也想过要把两座太空站合而为一,但没有适当的工具和人力。我们也可以利用中国涤生舱重返地球,它有隔热罩以及足够搭载三人的空间,真是很吸引人的点子。但中国太空站的轨道正在急遽倾斜,我们当下就必须决定是要逃回地球,还是重新运补国际太空站。我们的选择,你已经知道了。我们最后放弃了中国逃生舱。但我们先将我们的朋友翟先生的遗体放平,将他的身体绑在床上让他安息,并把他的个人物品带回国际太空站。「杨利伟号」地球的大气层烧毁之际,我们又说了些悼念翟先生的话。就我们所知,他比较可能是支持政府的死忠派,而不是革命叛军,但无论如何,由于他的行动才使我们得以在太空中存活下来,我们在轨道上又多待了三年。如果没有中国太空站的消耗品,根本不可能撑下来。
我仍然觉得,殭尸大战当中最大的讽刺就是,接替我们但空人,竟然是搭乘一艘私人拥有的载具「宇航器三号」抵达的。在战前,「宇航器三号」是设计来进行轨道旅行,船上的驾驶戴着牛仔帽,露出灿烂又自信的美武笑容,问我们说(他努力装出德州腔):「有人叫外送吗?」(他大笑,然后身体缩了一下,又按下止痛药「自行给药」按键。)
常有人问我,我们是否后悔当时留在太空站上。我不能替我的同伴回答,他们两人临终前都说,如果可以重来,他们还会做同样的选择。我当然同意这种说法。返回地球后我必须长期物理治疗,重新认识我身上的骨头,并且回想当初上帝赐我一双腿是要干嘛……我并下后侮在这么大量的宇宙射线下:我曾在没有保护的情况下进行舱外活动,也曾在缺乏适当遮护的国际太空站内长期生活。对这一切(他指指医院病房和连在他身上的各样仪器),我不后悔。我们做了选择,而我认为我们的选择带来了改变。对于身为矿工之子的我来说,算是不错的啦。
(访谈结束后第三天,泰瑞?纳克斯安然辞世。)
安库斯,大奇洛埃岛,智利
智利首都已经迁回圣地牙哥。大奇洛埃岛这个地方,虽然一度是难民基地,目前依旧是智利的经济和文化中心。恩涅斯托?欧昆住在岛上的乐凯半岛一幢海滩屋里,他的职务是商船船长,因此他一年里大部分的时间都在海上。
历史书称这个事件为「火奴鲁鲁会议」,但事实上应该叫做「萨拉托加会议」,因为我们这些与会人在会议期间,只有看到航空母舰萨拉托加号。我们在萨拉托加号里面狭窄的小隔问以及又湿又闷的走道上整整待了十遂。这艘退役的航空母舰变成了搭载难民的平底驳船,又变成了漂浮在水上的联合国总部。
这次事件也许不该称为会议,说起来还比较像是对我们与会者的突袭。我们本来以为是要来交流对抗殭尸的战术与科技,每个人都迫不及待想看到英国发展出来的高速公路防御方法,也很想现场参观「空甲柔刚术」的动作展示。(1)议程中也包含发展国际贸易的全新交易方法。而我赴会的任务,是要协调国际社会,把我国残存的海军融入全球防卫舰队里面。从我抵达萨拉托加号起,我就不太清楚到底要期待什么,我也认为与会者当中无人能预测到后来发生的事。
(1)?空甲柔刚术(又称鳗鱼与剑),是世上第一个用来抵御殭尸的武术。
会议的第一天,与会者集合起来进行议程简介。我又热又累,只希望上帝保佑我们可以直接开始会议,不要有冗长的演讲。接着美国大使站起来,从此整个世界的运转突然中止。
他说,人类该反击了,从我们建造的防御工事后面走出来吧!开始夺回被殭尸蹂躏的领土。一开始我以为他的意思是单独的攻击行动:夺回更多无人岛,或者,也许啦,重新开启苏伊士或巴拿马运河区域。我的想法没维持多久,接下来美国大使清楚表示,他的意思不是一连串小型、战术上的攻击,美国打算投入长久的反攻行动,天天勇往直前,直到,如他所说,「每块血迹都被擦拭、涤清,而且若有必要的话,从地球表面给炸毁」。或许他以为随便学几招邱吉尔演讲术,就能引起人类的同仇敌慨,结果不但没有,而且房间里的人立刻争辩了起来。
有一边的人在问,真他妈见鬼,我们现在可以安全静待殭尸敌人渐渐腐败,干嘛枉送人命去打仗,平白多受一次痛苦?之前不是已经发生过了吗?最早的尸变案例不是正显示正在进一步出现腐败解体了吗?时间站在我们这一边,不是牠们,干嘛不让大自然为我们完成这一切?
另一边则反驳,并非所有的殭尸都在腐化。那些后来才被咬成殭尸,目前正当健壮期的殭尸就没有在腐坏。万一殭尸疫情卷土重来怎办?有些殭尸冻在极区里,又该等多久牠们才会腐坏?几十年吗?几世纪吗?来自寒冷国家的难民还有机会重返家园吗?
场面变得很难看,很多以前被称为「第一世界」的工业化国家,都是位在比较寒冷的地区。一位来自战前所谓「发展中」国家的代表以相当火爆的口气说,这就是工业化国家掠夺、压迫「南方受害国家」所招来奠谴,他说让「白人霸权」去烦恼他们自己的问题就好,而殭尸的出现可以让世界其他地区「不受帝国主义的干涉」而发展,说不定殭尸带给这世界的不仅是灾祸,牠们或许还替未来的世界带来了正义。我的同胞们本来就没有特别喜爱北方的工业美国,而且在皮诺契极权政府掉拨下,国人更将对美国的恨恶内化到了个人的层次。但是有时候个人情绪还是得受到客观事实的节制,当殭尸大战爆发前,全球经济最活跃的地区是中国跟印度时,哪里还有「白人霸权」可言?当战争爆发后,全球最活跃的经济现象发生在古巴,此时亦无「白人霸权」的可能性。当这么多的人在喜马拉雅山区或者在我们智利的安地斯山脉辛苦生活着,你怎么还能把那些寒带地区国家的问题,笼统称之为「北方问题」?不,讲这种话的人,还有那些赞同这种话的人,他们所谈的不是未来世界的正义,他们只想为历史复仇。
(叹气。)毕竟我们人类还在受苦,我们不能自怨自艾,也不能老是惦记着历史的仇恨。
当我听到另一个美国人的声音传出时,我正站在俄国代表身旁,想劝服她别老是站在椅子上。这次是美国总统在讲话,他没提高嗓门,也没试图要大家安静听他的,他只是以沈稳、坚定的口吻,将他的论点平铺直叙。我想,世上大概没有其他领袖能有这种能耐。他甚至感谢各国与会代表们的一宝贵意见一,而且承认纯从军事的观点来看,目前没有理由去冒险。我们已经把殭尸逼进僵局,而且未来的世代一定能收复尸地,让世界重新恢复生机。是的,我们的防御策略已经拯救了人类。但别忘了,我们的人道精神呢?
殭尸不但夺走了我们的土地跟心爱的人,还把我们身为万物之灵的自信给吓光了,我们成了惊慌、卑顺的物种,差点濒临灭绝,只要明天可以比今天少吃点苦就开心不已。难道这就是我们要传给子孙的榜样吗?难道我们要留给子孙的,是自从我们类人猿的祖先缩在枝头上一路演化至今,人类从未见过的焦虑与怯懦?我们的子孙会重建出哪门子的世界呢?他们能重建得了吗?如果他们知道自己无力掌握未来,又怎能持续进步呢?万一在未来出现另一波殭尸的话,我们的子孙敢起身抗战吗?还是说我们的子孙只会懦弱地投降、崩溃,接受他们相信自己无可避免的灭绝命运?光为了这个理由,我们就必须拯救世界,向自己证明我们能做得到,并且用「做得到」来当成这场战争最伟大的纪念碑。我们必须走上这条重返人性钓迢艰辛路,否则就等于从地球上的主宰地位退居成为百无聊赖的灵长类。摆在我们眼前的抉择,现在就必须决定。
真是典型的北美观点。屁股还卡在烂泥坑里就想要摘星,我想如果这是一部美国电影场景的话,你将会看到有些白痴站起来,开始慢慢鼓掌,接着其他人也跟着鼓掌,然后有些人流下感动的眼泪……等等矫情的洒狗血桥段。但是当时在现场,这番话讲完后大家都静了下来,每个人一动也下动。主席宣布休会,请各与会代表好好想想他滇案,然后在傍晚续行会议,准备总投票。
身为海军武官,我无权参加投票。当大使决定我们所挚爱的祖国智利的命运时,我除了享受太平洋的落日,什么也不能做。我坐在飞行甲板上,硬挤在风车跟太阳能电池之间,跟法国和南非的武官们一起杀时间,尽量不谈工作,枯肠找些共通的话题,尽量不要谈到这场战争。我们想「酒」应该是个不错的主题,幸运的是,我们每个人(或者家人)都曾经住在葡萄园旁边,或者在酒厂工作:南美的阿空卡瓜山谷、南非的斯泰伦博斯产区以及法国波尔多。这是我们的共通话题,但谈来谈去,
还是会聊回这场战争。
阿空卡瓜山谷已经被摧毁了,因为我们国家笨到用汽油弹去烧殭尸。斯泰伦博斯产区现在种的是基础作物,因为民众几近饿死,葡萄自然成为奢侈品。波尔多沦陷了,殭尸碟蹄几乎践踏了法国每一寸土壤。艾米尔?列那中校是个神精病乐观派,他猜想,说下定殭尸的尸骸会为法国泥土注入养分喔,等到波尔多光复后,未来的葡萄风味说不定会更好。当日头开始下沈,列那中校从他随身的小袋里拿出一瓶一九六四年的拉图堡红酒,我们都看呆了。一九六四年的酒,这可是战前极为罕见、珍贵的年份,那一季的葡萄园大丰收,拉图堡决定要提前在八月下旬采收,而不是照传统等到九月初采收。结果等到九月问发生了一场暴雨,大水把其他葡萄园都给冲垮了,只有拉图堡已经完成采收,从此拉图堡的地位提升到犹如圣杯般的崇高。列那中校手上的酒也许是硕果仅存的最后一瓶了,我们将与世界的完美永别,这瓶酒是他身上仅存的唯一私人物品,躲过了大撤退的混乱而保存至今。他随处带着它,想要留着等到……看来是要等到永远了,照目前的情形看,人类很可能再也没有葡萄园可以酿酒了。但现在,美国佬总统发表了演说之后……
(他不自主凋了舔舌头,品尝记忆中的味道。)
它保存得不太好,用塑胶杯暍这名酒也不太适当。可是我们不在乎,我们珍惜到最后一滴。
你对投票很有信心?
并不是一致通过,我真他妈猜对了。十七票反对,三十一票弃权。投下否决票的国家至少愿意承担自己行为带来的长期苦果……后来真的是这样。别忘了,新的联合国只是由七十二个国家组成,对于美国总统提出的「反攻世界」一案所表现出的支持,也就相当低了。但是对我和那两个南非、法国的「品酒员」朋友来说,结果并没差,我们的国家和下一代已经作出选择:攻击!攻击!再攻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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