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上年轻姑娘拨着琵琶,在喧嚣中浅吟低唱,她在唱,词义不清,唱腔幽怨,底下的人无论是附庸风雅的翩翩君子抑或是目不识丁的农家人都无心眷恋好音色、好唱词,他们时不时朝外探着头,像是在等待什么人,一眼望去,尽是一张张焦躁的、期待的面孔。
左小蛮扫了一眼周遭的异样,以手肘顶了顶金喵喵,低声道,“哎,你说他们在看什么?”她心虚地摸摸脸,兀自低喃,“明明涂了那么多灰还看得出原来的样子吗?”为了掩人耳目,左小蛮将自个儿原本白嫩的小脸弄得脏兮兮的,若不仔细看,任谁也猜不到这跟黑馒头一样的小不点会是皇榜上通缉的娇俏小姑娘。
金喵喵几乎是整个人靠在椅背上,佯装奄奄一息道,“女人,你再涂就没个人样了……那群人应该在看我吧。”他打个哈欠,死性不改道,“我这么美……”
这时,掌柜端上热腾腾的鲜鱼,为每个人面前配了两种不同的蘸水,南方的人吃得清淡,北方的人吃得偏辣,随君喜好,再配上方才切好的上乘牛肉,肉香阵阵,还滋滋地冒着油。
落叶轩的菜肴并非山珍海味,而细心体贴之举叫人倍感窝心,也难怪会有许多食客了。
左小蛮下筷,尝了一口后,眼里有惊喜的光芒,那鲜鱼的味道绝是她吃过最鲜美的佳肴了,它就跟“落叶轩”一般,虽其貌不扬,却是令人暗自称赞。
可左小蛮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更没有猜透为何大半夜了人流非但没有散去的趋势,反而越发热闹了起来,月色明亮,恍如白昼。
她问,“让白,你要吃辣的?还是淡的?”照顾他似乎已经成了习惯,虽然让白每次都会婉拒,但左小蛮却仍是一点都不愿意松懈,或许是愧疚,或许是感激,懒于分辨,也没有时间辨别,身边多了两个人已经够她烦心的,更何况自己还是“待罪之身”、前路茫茫。
偶然的相识,偶然的相处,刹那间的激情,又有什么资格去憧憬未来。
让白修长的手指笼着暖暖的酒盅,又一次笑着摇摇头,“小蛮,你自己吃便是了。”言毕,他伸出手,揉了揉左小蛮的头发,她一愣,没有推拒,让白的小动作总令她想起另一个人,有时候会忽然的恍惚,身影交叠,让白和古沐风轻轻地重合,到底是怎么回事,难不成是思念一个人的幻觉?
让白眨眨眼,狭长的眸子里流转着柔和的光,只是那么一笑,就能令人神魂颠倒,只是,他大半的光明都没有了。
其实,让白能够看得到的地方越来越少,看到的事物一天比一天模糊,为了不让左小蛮担忧,他只好凭着感觉、借着听力去辨别东西的位置,怕的是,看见她愁眉不展。
又是桂花酿,喝一口,甜香醇厚,到了舌根仍能感觉到微微的清冽味道,这“落叶轩”果真非寻常之地,无论是菜或是酒都是上品,到底,所有的人等的会是谁。
掌柜的望了望窗外的天色,转身,搁下了手头的活儿,走到最南面,无人列坐的空桌,他亲自抹了起来,每个角落都仔仔细细擦得干净,接着工工整整地放置好茶盏,先是盛入滚烫的开水,随即撒入茶叶,神情谨慎,丝毫不敢怠慢。
让白捻杯淡笑,心忖,碧螺春,江南名茶,唯有它是先水后茶。
看来,该有大人物要来了。
他来了。
只要看看群情涌动就领会了,几乎整个落叶轩的客人们都站起身来,他们如同朝拜一般目光炯炯地盯着来人,有人掩唇呜咽,有人喜极而泣,还有人只差没跪地爬上去扯对方裤脚了。
当然,这一干人里并不包括左小蛮一行,他们诧异地对视一眼,静观其变,吵吵嚷嚷的茶楼瞬间静了下来,连一根针落下来也是掷地有声,掌柜毕恭毕敬地招呼道,“鬼医公子,您来了,还是照常吗?”
只听夜色里走出来的男子淡淡地说,“恩,照常。”他一暼,声音冷了几分,“怎么又来了那么多人……扰人清净,不如……把男人全赶出去,女人全留下来罢……”他笑,狂放不羁,不顾世俗眼光,说出来的话足以叫左小蛮差点拿不稳筷子。
大家像是蜜蜂见了美丽的花朵,纷纷一拥而上,也不顾“鬼医公子”明摆着的驱逐之意。
掌柜忙上前拦着疯狂的人群,对鬼点头喏道,“是、是、是,鬼医公子您先请上座,我这就叫小二把男人都逐出去,免得坏了您的雅兴……”
话一落,在场的男人们脸色一变,却不是愤怒激愤,而是……
“鬼医公子……求求你救救我家小儿,他都病得下不了床了……我家就这么一个娃娃啊……呜呜呜……”
一个,毫不犹豫地跪下了。
“鬼医公子,我娘子天天喊脑袋疼,上次隔壁二牛家吃了你开的方子就全好了……我只好来求您了……”
噗通,二个跪下了。
第三个男人冲了上去,英勇地做了大伙想做却没敢的事情,他死死地巴住黑衣男子的腿,结巴着哭号,“鬼……鬼医先……生……我家猪崽子吐白沫了……咱过年就靠这一口吃的了……”
噗。
左小蛮口中的桂花酿差点飞出,敢情是把“鬼医”当兽医了,想来如此多的人求医问药定然是个手到病除的好大夫,那么,这么说来,眼疾也能治一治罢。她看了看让白,心中有了主意,正想也效仿前几位的上前诉说。
只见“鬼医公子”步态淡然,神色清冷,他就这么缓缓地走,却令人无法将视线挪开,越看越发眼熟,这个人,哪里见过,左小蛮凝眉,退了一步。
掌柜与小二们都围绕着“鬼医公子”一个人转,只为了要把这个给伺候好,他慵懒地靠在铺着雪白的狐狸皮的太师椅上,眯着眼,一点一点地将趴在自己身上的碍眼人推开,丝毫没有怜悯之色。他冷哼了一声,对第一个求医的男子道,“你家小儿是男的,不救。”
第二个眼中放光,他是为娘子来求药的,娘子,自然是女的。
鬼医公子品尝掌柜刚端上来的鲜鱼,小心而认真地从每一块鱼肉中挑出刺来,慢慢地送入口中,动作优雅,仿佛在品尝女子的芳唇,风流之气不言而喻,他抬眼,没有不耐,却也冷酷至斯,“你娘子虽是女的,可惜嫁了的,在我眼里已不是了。不救。”他转头看刚被踹开的第三个男子,眼角小小的抽搐了下,虽是细微的动作,左小蛮却正巧瞧见了,他说,“兽医,城南,不送。”
左小蛮一面因为“鬼医公子”的言行而感到惊奇,一面又觉得此人定是哪里见过,非但那张脸不知哪里见过,连声音也模模糊糊有了记忆。
是谁呢。
“鬼医公子”长发及肩,一并挽于颈边,偶有散发地垂在颊边,他脱下狐裘大麾,只剩下一身薄薄的黑衣胜夜,隐隐露出肌肤,黑色一衬,更是如雪,嘴角的轻佻笑容好像一片不染尘世的羽毛,似有似无。
鬼医,人如其名,性子鬼,那模样却是令女鬼也着迷,他一看就是那种风流浪荡的人,也只有他,吃鱼的时候会这般温柔,像是待情人那般,这就是他了,天下第一神医,夜轻寒。
左小蛮终于认出他了。
他是她儿时的玩伴,从小就是他背着她,踏遍左氏的每一个角落。
他总爱在她哭的时候,出其不意地掏出糖果,塞进她的嘴里。
可是,他是夜云海的儿子,夜轻寒。
左小蛮小嘴微张,不知该作何反应。
左氏鲜血杀戮纷纷上场,烟尘漂泊,左小蛮的爹娘在血泊里的画面不停地浮上眼,是他了,夜轻寒,是他的爹爹背叛了左氏,为了荣华富贵与朝廷勾结,不分是非、不管无辜,将左氏几百口人一夜之间全部杀尽。
她攥紧拳,唇瓣咬得不剩下一丝颜色。
夜轻寒活着,他的爹爹或许也在哪里逍遥快活,而左氏的人,全部埋在黄土之下,连一寸安息之地都得不到么,左撇子不得善始善终?凭什么,满口仁义道德的正义之士就可以踩着左氏的痛苦,享受人间?凭什么,只因她是左小蛮,便要成为世间所不容之人?
多久不曾回想的恨意,重新在左小蛮的胸膛里,熊熊地燃烧了起来。
恨,毁灭他人,毁灭自己。
落叶轩的男子一个个被掌柜的好言劝了出去,独独留了一屋子的女子,她们不知在想些什么,眼角眉梢尽是欢喜之意,仿若让她们此刻献上自己也在所不惜。
让白与金喵喵自然也不得幸免,他们原本带上左小蛮一起离去,只是她执意不肯,说是尽快出来,见她神色坚决也不再多说什么,他们静待在外边,已然看出了左小蛮不同于往常的心绪。
她,着实是个将情绪写在脸上的人儿。
身边的女子咯咯地巧笑,炫耀道,“鬼医公子不知道多喜欢我……他抱过我一次……”
“哎唷,那又有什么了不起的,他还给我治过病呢,他呀,摸我的心……”
“呸。”
“呸。”
两个妙龄女子恨恨地啐了对方一口,迫不及待地朝夜轻寒扑了上去,莺莺燕燕娇啼着,“鬼医公子,给我治治胸口吧,最近总觉得生疼。”
夜轻寒的身旁,不一会已然围满了女人,那些娇美欲滴的女人,也不知是真是求医的,还是存心来勾引人的,一个比一个穿得花枝招展,一个比一个娇媚可人,有的给他捶背,有着为他搧风,有的帮他端茶,其中还有一个大胆地直接坐在夜轻寒的大腿上,拖着一盘水果,勾魂不已地扭动着身体,一口一口地喂着他。
太师椅旁边根本不留空隙,动作慢了一些的女子们,挤破了头,急切地想要服侍眼中如同在发光的“鬼医公子”——夜轻寒。
夜轻寒不但医术已经名满天下,俊美和风流也早已经传遍了江湖,那些恐怕连江湖都不知道是什么玩意的女孩子早已可以把他的事迹倒背如流,他不仅是医术了得,更是家世显赫,夜轻寒的爹爹是当朝宰相,深受皇帝亲睐,在外,又有谁不让他三分颜色,即便他再如何胡作非为,也是不可多得的良才,还是众姑娘心中的相公人选。她们追捧他,她们崇拜他,她们把他当作那个乏味年代里的梦中情人。
据闻,夜轻寒只喜欢在脂粉堆里打滚,只喜欢妖媚丰满的女子,只喜欢风尘大胆的女子,她们不惜将自己打扮成这番模样,只为博君一笑,其中,也有大家闺秀,漆黑如夜的眼一眯,他透过花蝴蝶一般的刘员外家的千金,见到了她。
他一眼认出她,左小蛮。
看来,这十多年,左小蛮依旧没怎么变,娃娃脸吃亏,一辈子的大眼睛,微圆的脸蛋。
夜轻寒的喉咙里含着纯洌的美酒,心中一暖,是她。是她。自小认识的小丫头,已经长大了,出落的亭亭玉立,只是佳人的面色并不好,铁青的板着俏脸,抿紧唇。从小她就如此,一想事情或者一生气就会咬自己的唇瓣。
他早已经不记得多少个日夜里,耳朵里听到那些恭维的甜言蜜语,口中咀嚼着天下的美食,美丽的女人那就更不用说了,夜轻寒从来不曾拒绝身边送上门来的女子,尤其是美丽的。只是一面之缘而已,记忆里连对方的脸都不曾清晰,那一场场爱恨缠绵回过头去看,到底残留的是美好还是混乱,总之换成了人生的一道风景。可是要说刻骨铭心甚至是沧海桑田、天荒地老却总是未曾体会过,总有那么一步之遥。
可他却记得她,左小蛮。
记得,那种愧对。
左小蛮看得双眼发直,那对女子的对话,一次又一次,在她脑中盘桓着。
“鬼医公子不知道多喜欢我……他抱过我一次……”
“哎唷,那又有什么了不起的,他还给我治过病呢,他呀,摸我的心……”
摸摸摸摸摸摸……
左小蛮懂了。
儿时的青涩少年已经长成了今日的风流花少,只是,他怎样都与自己无关,夜轻寒朝她走过来,挥退身旁嘟嘴不高兴的红颜。
左小蛮微微地抬起头,她的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像是……与他从不相识、从不认得,依然是那样静静的,仿佛等他已经好久好久,又仿佛从未等待,时间在他们之间,停止了。
只是,清脆的声音一如从前,左小蛮镇定地说,“请鬼医公子救救我的朋友……”
夜轻寒一顿,微微一笑,不羁之态,不知是在嘲弄谁,他问,“你的朋友,是男是女。”
“男的。”
“你可知,我鬼医公子,从不救男人,公的也不行。”他拒绝,又笑,倾身,差一点吻上那张黑乎乎的小脸,即便是将自己弄成这般,夜轻寒也绝不会错认,这家伙,又在搞什么鬼,非弄成这般田地。
“鬼医公子当真能治得好所有的毛病?”她发问,仿若不信。
“这世间,没有我治不好的病。”夜轻寒自负,笃信自己的医术。
左小蛮了然地笑,点点头,这一笑,夜轻寒才看见,她笑的时候和小时候一样,喜欢眯起眼睛,眼神看上去有些倦怠的意味。左小蛮并不是美丽迫人,也不是夜轻寒见过最美的人,她的轮廓都没有其他女子那般圆润精致,而在左小蛮身上却散发一种独特的味道,是那种隐藏起霸道和凌厉,她眯着眼睛,却也掩饰不了她那双明眸里所透出的一丝邪气,左小蛮说,“好,若是我需要鬼医先生救治,是否就可以了?”
“可以。”夜轻寒觉得愈发诡异,到底左小蛮要做什么。
左小蛮掏出袖囊里的纸包,在夜轻寒未来得及反应,未来得及阻止时,纷纷扬扬地撒进自己的眼睛里,花香的味道,像是在默读百花香,是那日花神留下的“化妖粉”,也不知对左小蛮有没有用,只是,好疼。
左小蛮也是半妖。
怎能不伤。
她自信地勾唇,眼角晶莹的泪珠掉落,不是哭,是疼的,左小蛮说,“你可以治了吧?鬼医公子。”药方得手,便是。
左小蛮一笑,邪气横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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