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了,都乱了,风流公子有了紧张的神色,偏偏那丫头还不领情。
“你到底在做什么……”夜轻寒一把夺过纸包,淡淡的粉末又在空气中蔓延开来,香甜,像是酒气,又似迷人心神的女儿香,凡是勾人心魄的东西,大多是有毒的。
她冷着脸,眼泪不断地从眼角滑落,弄花了一张小脸,一道白一道黑,像极了顽劣的小孩,左小蛮勉强露齿一笑,又道,“鬼医公子,可以为小女子治病了吧?”
月光下,夜轻寒看着左小蛮嘴角勾起的那抹倔强而无谓的弧度,他忽然笑了,笑得那么古怪,混杂了一丝疯狂,她竟然如此不珍惜自己,竟真将他视为陌生人。
火光快要燃尽了,夜色疲惫。
小二才愣愣地从怪异的气氛里反应过来,急急地多点了几盏,这时,仍有不识趣的漂亮女子扭腰摆臀地朝夜轻寒粘了上去,还没有触及他的衣衫一角,已被他不着痕迹地推开,“乒乒乓乓”佳肴美酒纷纷扫在地上,夜轻寒的目光中有凶狠之色,垂眸,低吼,“滚……”
众家姑娘花容失色,连尖叫都一并咽了回去,她们不可思议地一步一回头,鬼医公子的性子原不是这般的,他一向多金温柔,坏坏的笑容总是让人魂都跟着跑了,而今天是怎么回事,变成了如此,难不成是因为这个貌不惊人的“丑女”?
她们不甘,她们不平,碗碟坠地的声音在清冷的夜里分外清楚,砸在了每个人心上。男人不坏,女人不爱,不坏不爱,不爱不坏,我们都坏,我们都爱。
左小蛮不解,夜轻寒是在生哪门子气,她睁不开眼,也看不到姑娘们的稀奇古怪的表情,她侧耳倾听,四周却是静悄悄的,掌柜、小二的没了声息,整个落叶轩安静得就像是未过门的媳妇,一丁点的响动都没有。
“怎么了?难道鬼医公子要反悔了?”左小蛮拧眉,胡乱地伸出双手去探,生怕夜轻寒跑了,那她这自残之举岂不是白费了,踉踉跄跄地往前挪了两步,心慌张了起来。
“刚才还一口答应了,你若是说话不算,我定要告诉全天下的人,鬼医公子竟是这样不守信的人……”左小蛮有些后悔了,早知便不该如此鲁莽,至少应该先绑上夜轻寒的手脚,她说完,余音尚存,周遭还是那么安静,穿堂的风一吹,门被轻轻地带上。
左小蛮试着眨了眨眼,朦胧的视线,摇曳不安的烛火,模糊间,只见一张俊脸挨在眼前,他温柔地说了两个字,那个关于过去的小名,“蛮蛮……”
小时候,别人唤她小蛮,他却偏爱与人不同,蛮蛮,馒馒。她还总是嘲笑他是个只爱吃馒头的呆子,而他一口反驳,说左小蛮是爱吃糖的笨丫头,只有一次,夜轻寒轻轻地咬了她红扑扑的小脸,说,我喜欢吃馒头,喜欢蛮蛮。
那时,她六岁,他十岁。
儿时青梅竹马的记忆好像决了堤,一霎那倒海排山,他又说,“蛮蛮……对不起……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吗?”
左小蛮怔忪,反射性向后退,不,她不是左小蛮,她不能承认,她也不愿记起那些童年时光。她恨他,夜轻寒是她的仇人,夜家欠下左氏全族的,岂是一句轻飘飘的道歉可以化解的。
好吗?家破人亡好不好?
好吗?全族只剩一人,好不好?
好吗?大漠飘泊八年,好不好?
还好,有他,古沐风。
可惜,他也不在人世。
她不好,一点都不好,给予人伤害后再安抚、再祝福,已然成了一种虚伪。
很多事情,即使是隔了许多年,即使被时间扯成了碎片,即使不再时常挂念在心上,只是,那种痛的感觉不会那么轻易忘怀,一回想起来,还是那般清楚,清晰得仿佛就发生在方才。
想着,一步,又一步,她忽觉脚下一个不稳……
“蛮蛮,为什么不回答我?”夜轻寒难得的真诚,难得发自肺腑的温柔,毕竟是故人,毕竟是心有亏欠,他不屑那些以鲜血换来的荣华富贵,不屑宰相之子的盛名,他知道,那些都是左氏几百条人命交易来的,可是,若他说了,左小蛮会信么,显然不会,她推拒着,像是连被他碰到一下都嫌脏,否则她何必躲得如此远,何必宁愿摔倒也不搀住他的手。
她辩驳,撇清干系,“我不是你口中的什么蛮蛮……我只要你救救我的朋友……”左小蛮深吸一口气,言辞不自觉中犀利了起来,她讽刺道,“难不成鬼医公子喜欢胡乱认人么?我只是个无名无才的女子罢了,受不得公子的攀亲带故。望请您高抬贵手,赶紧看看眼睛还有没有的救?”
一如前几日,左小蛮的轻衫上也沾染了鲜许的“化妖粉”,它们像是恶意的虫子,一点一点地侵入衣料之中,钻进皮肤里,鲜红的血,一点一点渗了出来,从细密的血洞里,汩汩的,没有终止一般。
“蛮蛮……不,姑娘……你没事吧?可要在下扶你一把……恩?”夜轻寒一改称呼,似乎镇定了心神,又成了之前那个随性不羁的浪荡公子,说话多了一分轻佻。
随着他一声声的话语,左小蛮忽而滚倒在桌边,冷汗争先地冒了出来,她不明白,那一天,让白是如何维持一脸的笑容,他怎么可以那么疼的时候,还全心全意地安慰她,若是没试过,怎么知道那么痛,犹如受伤,犹如每一种经历。
一阵阵钻心的疼痛接踵而来,月光下,左小蛮挣扎着,一次又一次地想要直起身来,“化妖粉”所经之处都会留下如花朵一般的伤口,每一朵都散发着腥红的光芒,金色的符咒如同一根根蛛丝,死命地攫住猎物,让她疼,让她苦,让她肌肤撕裂,鲜血喷洒在地上,骇人不已。
方才还好好的,还能与他斗嘴逞能,现下怎么就被折磨到了此番田地。
“姑娘,别动,让我先看看……”夜轻寒一边说,一边走上前去紧紧地搂住不停翻滚,却倔强地不喊疼的左小蛮,这家伙,还是这般固执,固执得叫人难过。“到底是什么人,让你如此付出,你疯了吗?”
她蜷缩在他的臂弯里,疼得唇瓣哆嗦,风中谁轻轻地笑,她推开他,他的胸口染了她的血,左小蛮像是在说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你不知道吗……我要救我的朋友……我欠他的……我自然要还……他是……我的朋友……禽兽尚且有情,人与人之间……怎么能……一转过身,就变了呢……”
她说的,是她与让白,还是她与夜轻寒。
或许,两者都有。
“别说了。我先看看你的伤口。”夜轻寒不笑了,美好的轮廓在忽明忽暗间愈发不清晰,他检视着她脖颈伤处,时不时纠结了眉头,他道,“这种毒物,我也从未见过……”他说着,眼里多了一分正经,夜轻寒行医时不由地恢复了本色,是个冷静的、温和的好大夫,或许连他本人也不知道这一转变,他原不是如此放荡风流之人,只是造化弄人。
出其不意的,他抱起她,往太师椅走去。
夜轻寒轻轻地俯下身,将吻烙在她颈间的那个血洞之上,吮吸出往外涌出的血,一口口唾在地上的时候,极快地凝成了黑色,他能感觉得到她的呼吸,她身体的微微抽搐,夜轻寒恶意地以舌头堵住汩汩流出的鲜红。
“混蛋……你在做什么……别碰我……”
左小蛮双手无力地挥舞在空中,终是无奈,她咬住嘴唇不吭一声,直至他的舌头在伤口上翻搅,滚烫的泪水顺着她的眼眶滴落,左小蛮仍是死咬着牙,不喊一句疼。
夜轻寒放开她,看见她固执而沉默的眼神,忽然就笑了,他的笑看上去那么残酷,这种笑,带着无望。他知道,左小蛮是不会原谅自己的。
他轻柔地挽起左小蛮落在颈间青丝,从怀里摸索出长颈的药瓶,小心翼翼地撒在伤处,淡淡地陈述道,“我只是担心,还没找到救你的方子,你中的毒就蔓延到了全身,一命呜呼了。我鬼医公子可不喜欢你这种脸蛋不够漂亮,身材不够丰满的小丫头。”
左小蛮气结,剧烈地咳了两声,若不是一身的病痛,她非要拔出左手剑,砍了这个不知廉耻的浪子,她喘息急促,冷然道,“我若死了,定然坏了你的招牌,你既然答应救我,就赶快先找出治眼疾的方子,至于我身上的伤,你慢慢治也不晚。”
“鬼医公子说救的人,必然能活下去。”他承诺。
左小蛮点点头,不再与他说话,夜轻寒这一吸毒,倒还真有些用处,她已觉得不再疼得天旋地转,她倚着太师椅起来,身子晃了晃,踉跄着往前走。
夜轻寒没有喊住她,默默地望着她的背影。
好大的风。
一夜之间勾起往事,把人的心都吹凉了。
十多年了。
他记得,那一年,大雪淹没了膝盖,她喜欢一个人顺着来时的脚印来回地走来走去,即使小手冻僵了还任性地不肯返家,淘气地朝他叫,“轻寒哥哥,轻寒哥哥……”
那时,他该听爹爹的话,好好地待在家中,读书写字做学问,而不知为什么,每一次都敌不过这个天真又狡猾的小丫头的诱惑,傻傻地跟着她坐在火堆旁,将土豆埋在炉底,听她念完一首又一首诗歌,听她唠叨完村里东家长西家短,等到香喷喷的味道冒出来时,他就会听她的指使,拿着木棍把熟了的土豆从炉子里刨出来,放在她的手心里,抱在自己的怀抱中,甜丝丝得直烫手。
他记得,她隔三差五就会来寻他一块玩,窗棂外时不时会听到怪怪的猫咪叫,惟妙惟肖的汪汪声,她喊他的名字,“轻寒哥哥……馒头来咯,馒头来咯,快出来……”
当他探出头时,会见到一个身着红艳小袄的左小蛮,她一面喊着他的名字,一面挥舞着手中的馒头,眯着眼睛,朝他笑着,露出两颗可爱的虎牙。
她得意地跑近了些,脚下一马虎,突然摔倒在雪地上。
当他走到她面前的时候,左小蛮已经迅速地从雪地里爬了起来,嘟着嘴,却是没有眼泪,还是笑,她在他面前似乎从来没有哭过,左小蛮没有拍掉身上的白雪,就把馒头递到他的眼前。
“给,轻寒哥哥,我娘做的。可好吃了。知道你这呆子最爱吃这种东西了。就给你送来啦。”
而他低头的一瞬间却看见雪地上有染上了殷红的雪,不再纯净,却是娇艳如春花忽至。左小蛮的手掌弄伤了,一滴一滴的血顺着那白胖的馒头滴落,绽放在皑皑白雪之上。
他拉过左小蛮的手,道,“怎么弄伤了还虎头虎脑地笑,果然是笨丫头。疼不疼?”
左小蛮却摇摇头说,“不疼。一点不疼。”
“以后,都不会让蛮蛮受伤的。”他握住她的手,冰凉的,带血的小手,对她说,“我会保护蛮蛮。”
少年的承诺,化为一场血腥,被往事掩埋。
相亲相爱,突然间就天各一方,再也寻不着曾经的痕迹,即使后会有期,即使再见到了,却也拾不起那番纯真,却也无法看她笑、看她闹、看她在雪中挥舞手大声地叫,却也无法再触摸彼此的轮廓,却也是沧海桑田、一切远去、所有消失在那一年、那一刻,从此,负疚和自责就像是一把钝刀,一天一天割裂着过去。
夜轻寒颓然地倒在太师椅上,手指拂过她躺过的地方,斑斑的血迹,风声,呼啸而过。
他说了,要保护她,可是,他没有做到。
夜轻寒,是个骗子。
是个骗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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