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风,微冷。
“蛮蛮……”
左小蛮推开门,没有回头。
她知道,他在喊她。
可是,他是夜轻寒,她是左小蛮,他们之间剩下的是仇恨,也只能是仇恨了。
财富、美人、名誉、地位、朋友,夜轻寒他都有,试想天下之间,这样的男子还有什么不如意,还有什么不是唾手可得的?可是为什么,在半醉半醒之间,他时常会觉得胸口空空的,像是缺了一大块,缺的是什么,说不清道不明抓不到握不紧。
这一刻,夜轻寒眼睁睁地望着左小蛮走得越来越远,直至背道而驰,而一瞬间,他忽然感觉心中有一种难言的失落,那似乎,可以叫做寂寞。
屋内亮堂屋外黑暗,可是,在那里,他们在等她,让白和金喵喵在等她。
左小蛮微笑着,迎向那两张久违的脸孔,但愿他们不要太过惊讶才好,她不断地大口喘息,凉气吸进喉中,不由地咳嗽了起来,每一步,都有血落下。
金喵喵一见她这番狼狈的模样,紧张地冲了上来,忙问,“怎么回事?你怎么像是跟人打了一架?你的眼睛怎么了?你身上又是怎么了?”他扶住她,双手碰到左小蛮身上残留的“化妖粉”时,如同被蛰到了似的,反射性缩了缩手,他疑惑地皱眉,忽略阵阵奇怪的痛感才搀住了东倒西歪的她。
让白上前,虽不像金喵喵急得火急火燎,却是唇色微微泛白,那乌黑的发衬得肌肤胜如皑雪,那颗泪痣,分明像是一滴血,缀在眼角下。他道,“你……化妖粉倒在自己眼里了?”他失了冷静,看着她,那目光震惊中带着心疼,心疼中带着无奈。“为什么这么做……”
她避开他的视线,吹弹可破的皮肤里隐藏着一种苍白,左小蛮感觉到颈间的伤口重新撕裂,热流一点一点地朝外涌出,像是山涧的小溪,潺潺而动,她声音颤抖地答道,“没什么……只是不小心的……”她笑,佯装何事都没有发生,“落叶轩的东西真的很好吃……而且……没花多少银子……呵呵……”
可是就是这样说着说着,左小蛮的声音越来越小,断断续续,忽然就没了声息,双手再也扶不住金喵喵的肩膀,整个人软软地倒了下去,让白不动声色地伸出手,楼住她,绛紫色的双眸里酝酿着复杂的心绪,他轻轻地叹息道,“我们回去吧。”
当让白将她抱在怀里的时候,才发现左小蛮是那么的轻,从大漠里带回的她重新归来,固执的、防备的,却又是异常的坚强,她瘦削得像是一枚羽毛,不小心就会被风吹跑,被雨打散。
她浑身上下早已脏污不堪,是血是尘。
化妖粉,微小的一丁点都携着剧毒,它们侵蚀了她的皮肤,极快地钻进骨头里,而左小蛮居然忍受着这份噬骨的疼痛的同时还企图掩饰,仍在云淡风轻地讲述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她是怕他们担心,还是为了把这么做的目的埋藏起来呢。
他看她,她看着夜空。
没有月亮了,连星子都睡了,不知道哪一片云后面,会住着她喜欢的人。她渐渐地相信让白说的话,他告诉她,死了的人都会静静地在远方祝福活着的人,她想,古沐风也是一样的。
她笑了。
长久以来,左小蛮第一次会心的、由衷的笑。
古沐风离开多久了,久得足以令人忘记刺眼的悲伤和心痛的痕迹,他们变得渐渐淡漠,夜深人静的时候才会牵肠挂肚放不下心,她仿佛能够看到古沐风的微笑,在记忆里,就如让白所说。
左小蛮感觉自己快死了,每一根神经都在呐喊着痛苦,死了也罢,见了他,第一句话该说什么,若是见不到他,又该怎么办。
死了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活着的人将为死去的人悲伤。
她闭上眼,很轻很轻。
“女人,女人,快醒醒,别睡。”金喵喵神色慌张,侧着身子,边走边不安地关注她的一举一动,他担心,左小蛮一睡,就再也醒不来,她看上去伤得那么重,就像在融仙的时候一样。
她为什么非要把自己弄得只剩一口气,她为什么非要他那么难受。
“如果……我真的有事……我想去……青山城……赤莲……”她睁开眼,虽然视线那么模糊,依旧能够闻到一股子血腥味,她不喜欢的味道。
让白贴近她的脸,颔首应允,左小蛮放心地舒了一口气,难得的腼腆,“谢谢……”他靠近她的时候,心漏跳了一拍,无端的。
青山城,古沐风葬下的地方。
金喵喵一咬牙。
为什么即便左小蛮眼前的不是古沐风她也可以拼出小命地付出,为什么即便他对她再好也得不到一个回眸。金喵喵看着两人的背影,爱了,恨了,怨了,感慨了,感情面前人人自私,友情是高价瓷器,爱情是名家画作,一个易碎,一个装饰。
“我现在的样子……一定很丑吧?”她微笑,伸出手,拉住兀自站在原地发呆的金喵喵,冰凉的小手牢牢地抓住他的。
让白领着她折返回来,左小蛮的眼睛眯着,细细的、弯弯的。
“不。不是的。”金喵喵的心闷闷的,他扯起嘴角的笑容,银丝上染了血,愈发像个妖精了,清秀的俊脸叫红尘俗世的男人们皆自惭形秽的回避三尺。
平时里聒噪的家伙竟如此惊惶无措,左小蛮笑得越来越开心,仿佛身上的痛苦已经散去,她说,“喵喵,钱囊里还有些银子,前些日子你碎大石的钱,我藏在那件青色的衣服里了,你拿去买新衣裳……要是……”
金喵喵不依,眼眶红红的,他愤怒地吼出声,“要是什么……在说什么傻话,你会好好活着。我……和让白是不会让你去阎罗王那里报到的。”他像个变扭的小孩,倏然背过身去,袖袍轻挥,不让她看到自己的窘态。
“哎……”左小蛮凝望着金喵喵一头银亮的发丝,不再作声,她看着让白,绛紫色的瞳仁里泛出淡淡的光,透明澄澈,努力地朝他一笑。
为什么,让白给她的感觉是这般的熟悉,他的味道也是淡淡的青草香,喜欢摸摸她的头发,喜欢侧着头轻笑,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都好像那个人……好像……
终于,再不必忍受那种锥心的疼痛,不自觉地,她的小手揪住让白的衣衫,沉沉的,昏过去了。
三人同行,唯有树叶沙沙作响。
有人先开口,颇有些吃味,他道,“让白……这女人不管以前还是现在,都为你豁出性命……难道……她也喜欢上现在的你了……”
有人答,轻柔而低沉,“你没有发现吗……其实她……想毁了自己……”
沉默。
夜色逃亡。
金喵喵靠在床沿,静静地守着左小蛮,一瞬不瞬。
让白淡笑,转身离去。
他要为她去寻找解毒的仙丹。
暖暖的阳光抚在每个路人身上,有些人感到温暖,有些人无法忍耐,他以为,离开她不过是放弃一段感情,却不知,她为他放弃的是一生。左小蛮为他受的千般苦,注定要由他万般宠爱去偿还,只是,有些遗憾,一生无法弥补。
仙丹,可以去毒,可又怎么救心。
当左小蛮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软软的床榻上,金喵喵很安静,很乖巧地倚在一旁,手中还攥着布巾,它正悄悄地往下滴着水,时间慢慢地走,她慢慢地注视他。
恐怕是为了照顾她而一夜没睡,左小蛮微微一笑,轻轻地挪了挪,伤口被人细心地包扎了起来,摸上去厚厚的一层纱面。此刻,她已经感到半边的身体充斥着麻木感,她支撑起自己,蹑手蹑脚地走出了客栈。
她想在失去光明前,再看一看,左小蛮并不想惊扰金喵喵,她只想一个人,走一走。
春日,明明是那么清淡,她却有些晕眩,一丈之外的东西约莫都看不清了,人们错身而过,也只能模模糊糊地分辨出轮廓。
没有认识的人,没有熟悉的街景。
渝州城,山水如画,微风徐徐,又路经此地,落叶轩,他家店门口有一小小的池子,细细地俯下身去看,隐约是灵动的鲜鱼,恐怕是要新下锅的鱼儿,它们依旧悠闲,依旧徜徉在热爱的水里,波光潋滟柳条柔和,好一片祥和的景象。
“喂,姑娘!”有人冲着左小蛮喊了一声。“喂……”
她转身,循声而望,似乎是他,夜轻寒。
阴魂不散。
夜轻寒一席轻衣,剑眉轻扬,这可不是平白无故的巧合,他待她离去便差人去留意她的住处,还因为左小蛮与两个年轻的男子“纠缠不清”而颇为不悦,未料她居然不顾自己身上的伤,独自出来遛街,“我是鬼医公子,姑娘不认识在下了?如此健忘,可真是伤了我的心。”他探出手,弯下身,俊脸贴了上去,毫不知耻,反正他夜轻寒放浪形骸惯了,也不怕他人递来的怪异眼神。
“离那么近做什么,我还没瞎。”左小蛮恨不得一巴掌扇掉他小人得志的嘴脸,她转过头去,摆明了并不理会夜轻寒,耳边只听他又继续说道:“我找到方子可以救你……”
“拿来?”左小蛮伸出手,掌心向上,想了想,口气觉得不妥,又假意恭敬道,“人都说医者父母心,鬼医公子果真是宅心仁厚,望请您把方子给了小女子,我好赶紧照着方子去抓药。您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定然会有福报的。”她一股脑的说完,心中毫无诚意,却也没有破绽。
夜轻寒忽然笑了,他觉得眼前的左小蛮其实有点适合去混江,执意的,他抓住她的手,却没有交出方子,脸上有顽劣的笑靥,他道,“给……自然会给你……”
左小蛮一喜,挣扎也弱了些。
“不过……”
她的脸色一沉,另一只手攥紧了拳头,早知道他没那么容易对付,从小就是这样,左小蛮拾起笑容,耐住性子问道,“不过什么?”
“不过……你得陪我一天。”
左小蛮的笑容垮了下来,返身就走,她眼睛不好,走路并不便当。眼帘低垂,她并不乐意微弱的视线里还得见到那张自以为风流的脸庞,夜轻寒拦在她前边,有意地陈述事实,“天底下,恐怕也只有我能救你……还有你的朋友了……”
原本,他是不屑提及左小蛮的那些朋友,既然珍惜,为何让她一个姑娘家以身犯险,他冷哼,朋友,还不如他。
左小蛮不理他,继续往前走。她就是这样,决定的事情别人难以改变,除非她有心“改变”。
身边那群莺莺燕燕仿佛永远都这般精力充沛,她们尖叫着、呼喊着、娇声地喊着夜轻寒的名头,“鬼医公子……哇……好俊……啊啊啊……”她们捧着心,使劲地挥舞手中的帕子,不夸张的说,左小蛮感觉到周遭的空气都沾染了胭脂粉气。
怎么有这样风骚的男人,怎么会有这般疯狂的女人,她倒是不知道何时大雁国的民风变得如此“豪放”了。
美色惑人,不管男女都一样。
夜轻寒确实是个俊美的男子,一双桃花眼轻轻一扫已不知能够勾走多少姑娘的心了,更何况他又如此风流,处处留情,女人多了是麻烦,没有的话,来红尘走一遭,还不如做和尚。
饭可以多吃,话不可以乱说。
觉海寺方丈已经化成了灰,风一吹,渺无踪影,在空气里低吟最后的暗示,若想忘,既能忘,轻寒明月,青灯常伴,一心向佛,断了尘缘。
左小蛮耳畔难受得紧,那一声比一声拔尖的呼喊声直把她的心闹得乱窜,突然间,她不走了,停了下来,笑得比夜轻寒还愉悦,她问,“鬼医公子给我方子的条件就是陪你一日,对吗?”
“对。”夜轻寒一愣,点点头,他还以为她会头也不回地走掉,瞧见左小蛮唇畔那抹特别悠然的笑弧不禁背脊生冷,他问,“你笑什么?”
“不会陪了你一天又有另一天吧?”
听了她的质疑,夜轻寒苦笑,“自然不会。我不是如此趁人之危的。姑娘可是答应了?”
恐怕有些此地无银了,左小蛮心中笑了数声,却不发作,她没有答他,反倒是问,“那由我决定去哪里可以吗?”
夜轻寒是个好情人,而好情人的特质就是言听计从,嘴巴像是抹了蜜糖一般,他和古青云倒是有些相似,一样来者不拒,一样风流快活。
“自然。姑娘想去哪里,我鬼医自当遵从。”
“渝州城最好的酒楼是哪里?”她问。
让夜轻寒意料不到不到的是,左小蛮会问这个问题,他似乎在她面前会变得笨拙,“月庭楼。”
“好,就去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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