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多天了，喵喵还不回来，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左小蛮任由让白搀着自己，慢悠悠地走着，每一步，比以前更为谨慎，就怕一失足落了笑话。
让白体贴地配合着她，步履稳稳，丝毫不乱，他想了想，道，“金喵喵好歹也是修炼了百年，普通的人物拿他没有办法，应是遇上了棘手的事才拖延了归期。”
街道萧瑟，唯有风抚过耳，原本热热闹闹的地方此时却静谧得没有一点声响，本是寻着赶集日才走出客栈，却未料，别说是见到繁华的景象了，连路人都是低着头匆匆赶路，毫无停留的意思，整座城都笼罩在一片诡异的气氛之下，这种突来的转变，不由地叫人心生戒备。
左小蛮似乎也感觉到了周遭的不同，她扬起头，疑惑地问，“让白，怎么那么安静？”
“我们先回客栈吧。”今日，确实有些不寻常，让白隐去后句，牵起她的手，循着原路返还，左小蛮只是觉得奇怪，却是乖巧地不多言，默默地跟着他往回走。
不经意的时候，从黑暗深处传来细微的声响，像是虫子的触角轻轻地摩擦，渐渐的，让人无法忽视它的存在，愈发的大声，愈发的密集，如蜂鸣一般，紊绕在耳畔，撩拨得颈后无端生凉。
“让白？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左小蛮侧耳倾听，小心地拽了拽让白的手掌，自从她看不见了，反倒是听力越来越好了，即便是远远的，她也能够判断出来人到底是几人。
让白俯下身，在她耳边悄声说，“别怕，只是些小问题。”
桃花开得正艳，仿佛在诱惑路人的采撷，嫩黄的花蕊泛起淡香，吸引了几只遍体褐黄的飞虫，它们栖息在上边，得意异常地扭动着身体，发出喈喈地怪叫声，如此寻常的景象却令人充满了恐怖，凡是它们所到之处，花叶立即如同遭到霜打似的，无力地垂下了芬芳的脸庞，一下子被迅速地吃了个干净，不一会，四周的植物转瞬只剩下秃秃的光枝，可怜巴巴地立在那里，曾经的茂盛眨眼间消失不见。
一切皆在不为人知的情况下发生，它们为何而来，为何而疯狂，蝙蝠喜爱黑暗，白鸽称颂和平，魔有魔之道，仙有仙之路。
“到底是什么了……”左小蛮抿唇，细心地捕捉到那疯狂啃噬的异响，她知道，定是又遇到了何种不一般的情况，让白将她揽在身后，轻道，“没事的。一下子就好，来，捂住耳朵。”
话刚说到这，只听一声尖利的惨叫，让白看了一眼，不知是从哪里跑出来的小女孩，被眼前一大群虫子吓蒙了，愣愣地瘫软在地，不一会，才放声大哭起来，因为她看见了比飞虫还可怕的东西，一群形态各异的妖怪正浩浩荡荡地朝她走来、爬来、飞来，秃顶的、断手的、多头的、无眼的怪物，黑压压的，几乎把阳光全部遮蔽。
风更大，除了虫鸣，就是哭号。
空气中弥漫着腐烂的味道，妖怪们像是没有察觉让白的存在，它们逼近小女孩，手持铁叉赤着上身的蛙怪贪婪地伸出长长的舌头，呱呱地叫个不停，年幼的小姑娘早是泪流满面，哭叫着，“救救我……怪物……怪物……救我啊……”
左小蛮心下不忍，暗暗地掏出了左手剑，又无力地放回，现在的她，不过是个瞎子，依靠着别人才能行动的人罢了，她能够做什么，手无缚鸡之力这个形容是再恰当不过了。
“想救她？”让白的桃花美目如同明镜，一眼看穿左小蛮心中所想，淡淡地问，不起波澜。
依稀的光亮，眼睛时好时坏，只是短短的一刹那，她看清了眼前的景象，一个小女孩正被妖怪们围在中间，颤抖着瑟缩身体，像是一只待宰的绵羊，多久以前也曾经发生过这样的事情，只是，那时候的左小蛮有古沐风的搭救，她救人心切，想也不想地飞扑上前。
妖怪们打量着突然杀出来的女人，先是一惊，随即笑得更为欢快，猎物多了一个，真好。
这几天可怖的妖怪连续血洗了三个村庄，令毗邻的城池闻风丧胆，纷纷严加防范起来，只怕下一个牺牲者就是自己，所以即便是赶集日也没有人敢上街来，这样一来，使得妖魔们又是食不果腹、饥肠辘辘，他们只得循着“食物”的味道，向一所所紧闭的民居开始攻击。
未料到，运气这般好，非但有香滑可口的小姑娘可以尝尝，还有如花似玉的小女人可以吞下腹。
妖魔们吞咽着口水，毫不掩饰对鲜血的渴求。
让白心惊，不禁为左小蛮冲动的行为暗暗捏了把汗，他原本以为，天地之间再也没有可以令他胆怯，令他恐惧的事情了，但是，当左小蛮奋不顾身去救那小姑娘的时候，他的心结结实实地被撞了一下，那种担忧的情绪，就像是刀刃般，直直插入他的胸口。
她难道没有看出来这群家伙已经失了常性，不知是谁在暗中唆使，激发了妖魔凶残的心性，他们眼里只有杀戮，甚至连让白都认不出来。
“滚开。”
让白冷冷地命令道，他走近它们，长发被风轻轻地挽起，步伐稳健而坚定，有些人，即使高高在上也无法令人景仰，而有些人却是拥有与生俱来的王者风范，让白一步一步走过去，妖怪们一步一步地退开，嗜血的眼里有着迷惑、还有惊恐。
蛙怪抓紧了铁叉，惨绿的眼像是毒蛇般紧紧地缠绕着让白，它呱呱叫着，“你这小子，哪里来的，别怪蛙爷我手下……无……情……”话未落，只被让白那双绛紫色的眸一扫，它立刻声调软了下来，再也不敢大放厥词。
让白搂住左小蛮，有些责怪，他旁若无人地道，“女人，疯了吗？要是被吃了怎么办？”
左小蛮跌得一身尘土，她干笑两声，抓紧了他的手臂，却仍不放心那个小姑娘，忙讨好地说，“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救我的嘛，所以，我就……嘿嘿……既然救了我，那就连别人一块救了吧？”她伸长了脖子，又是回到了黑暗的世界里，没有半点光明。
“你啊。”让白叹息，不知道该斥责她，还是丢下她，让她也尝一尝冲动的后果，“如果是很多人，难道要一个一个去救吗？”虽言辞如此，语气却是宠溺的，他终是不忍，终是不能让她孤身犯险。
有时候，他真的不明白左小蛮为什么愿意去救那些素昧平生的人，古弄影如此，萧瑟如此，也许，天下一百三十六颗心，她怀着的就是善心，只是不自知罢了。
“嘿嘿，我知道你肯定会救我们的，我们早就说好的，对吧？”她嘟嘴，大大的眼睛虽然看不见却仍旧是亮晶晶的，恍若藏在水底的星子，耀眼澄澈。
妖怪们傻乎乎地站在原地，一副托不住下巴的模样，方才还肃杀的男子，怎么就那么一会变得柔情似水了，它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终于下了决心，蛙怪首当其冲，它呱一声跳到了前面，锋利的铁叉笔直地对准了让白的心脏，“少看不起我们……呱……”
“对，上啊，上啊……蛙大哥，杀了不知天高地厚的人……”
“杀……”
一时间，杀声震天。
蛙怪憋足了一口气，长长的铁叉不遗余力地朝让白刺去，只见对方微笑着，不避也不挡，仿佛嘲弄世间，阳光照临，蛙怪似乎在他的身上看到了一层淡淡的光芒，如同仙子降临，它的手不由地一抖，告诉自己只是眼花，更是又叫又跳地冲了上去。
让白将左小蛮推到身后，仅仅以单手结出一个蛛网状的火焰，指尖一弹，轻易地将上蹿下跳的蛙怪囚禁在熊熊的火狱中，直听到其大声讨饶，“好烫好烫，我不要被烤熟啊……啊……啊……”蛙怪惨烈的呼喊声，一次高过一次，有多痛，就有多大声，有了快感就要喊，有了痛觉更要大声叫。
众多的妖怪眨巴着眼睛，倏然苏醒了过来，不晓得是谁诧异地说了句，“这小子有妖术！”
话落，直逗得左小蛮笑了，什么妖术，一群妖怪斥责让白使用“妖术”，绝佳有趣的场面。
无眼女露出了森森的牙齿，她怪嚎，呼朋引伴，把还在侵袭花木的虫子都引了过来，它们从四面八方地扑咬而来，漫天的黑影虫鸣交错，迷蒙了天际，夺去了太阳的光辉。
让白静静地站立，并无一点慌乱，只是低声叮嘱身后的左小蛮，“躲好，别被那些虫子咬到。”
左小蛮点点头，搂了搂怀里的小女孩，安抚地拍拍她的脑袋。
遮天蔽日的飞虫直冲而下，一边扑扇嘶叫，一边展露出如锯齿般的利齿，凶狠之态难以言说，它们团团地把三人困住，默契而迅疾地向着他们攻击，奇怪的是，只要一靠近让白，飞虫就像是撞在了无隙的墙壁上一样，还没能触及他分毫，已经纷纷抽搐着伶仃的细脚，垂死地掉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妖怪们企图偷袭，从背后蜂拥而来，只是它们的遭遇与虫子相似，碰不到对手半点，自己早已崴倒一旁，再也站不起来。
余下的妖怪们再也不敢轻举妄动，看着困在火焰里的蛙怪，死了一地的怪虫，躺平了的妖弟姐妹，它们瞪大眼望着神态自若的让白，那眼神仿佛看到了瘟神一样，忙不迭地没命逃跑，霎那间，整个街道重新安静，那群怪物如同未曾出现过一般，消失得干干净净，再无踪迹。
左小蛮睁着明亮的大眼，还不能洞悉刹那间的转变，只听原来藏得像小兔子一样胆怯的小姑娘急急地跳了出来，大声欢叫了起来，“万岁……大哥哥好棒……好厉害……”
已经结束了吗？
让白笑着，黑眸里淌过柔情，他敲了一记兀自呆掉一样的左小蛮，轻笑道，“好了，没事了，方才不是很厉害吗？现在怎么不说话了？”
左小蛮抿唇一笑，刚想说些称赞的话，未来得及出口，只觉得被人推了推，小姑娘抢先一步冲上前夸赞道，“大哥哥，你真的好厉害……你怎么一下子就把它们吓跑了？小月子以后要嫁给像大哥哥一样的大英雄！”
让白听了，眉宇间尽是笑意，因为他听到左小蛮埋怨地嘟囔，孩子气十足，“是我救你的好不好……哼……还要嫁给让白……哼……”
寂静的城有了生气，大约是小姑娘欣喜的叫声让家家户户安下了心，他们探出头，四处张望后，纷纷推开了门，人群涌了出来，围住眼中的英雄，不吝地为让白欢呼。
“公子，你一人就将那么多妖怪打退了，太……太厉害了……”
“刚才我偷偷地在屋里瞧，这公子往前走一步，那些个妖怪就退后一步，那气势，简直就是神仙下凡！”
“就是神仙！公子，你就是来降魔济世的神仙！”
“对对对，大哥哥就是一只手就把那些怪物都打跑了，大哥哥是英雄，大哥哥是神仙！”小姑娘得意地炫耀了起来，仿佛能被让白保护是多么光荣的事情，全然忘记了自己方才还吓得屁滚尿流的样子。
左小蛮小小声地说，“小鬼，刚才还吓得哭爹喊娘呢……”
“我才没有。”小姑娘耳朵倒是尖，凑过来反驳她。
“我只是比喻，比喻。”左小蛮吐吐舌头，朝小姑娘做了个鬼脸，赌气地抓住了让白温暖的手掌，沁凉的风吹过，古怪的暑气渐渐地消散。
小姑娘鼓起腮帮子，一扭头，跑了。
小孩子，多么天真。
让白明明是令天地变色的妖魔，千年九尾，为何在这群朴实的民众面前，反而成了不折不扣、仁慈为怀的神仙，他们仰望着他，恨不得跪下来顶礼膜拜。
左小蛮忽而一笑，是啊，让白是英雄，让白是英雄，他比起佛龛里供着的金光大佛更为令人敬佩，那个人，有着出类拔萃的外貌和妖力，更重要的是，他有着一颗最美最干净的心。
左小蛮自豪地扬高了头，有那么一个妖魔，令她感觉骄傲。
“大哥哥，给你。”小姑娘重新挤进人群，她兴冲冲地抓着馒头，格外开心地递给让白。
让白蹲下身，接过，微笑地问，“怎么，是给我的奖赏吗？”一双眼弯如月，妖异的绛紫色，却令人如此温暖，清俊的眉宇仿佛有着薄薄的光晕，小姑娘脸一红，垂下脑袋，支吾道，“是的……大哥哥。”
众人对视一眼后，笑了。
他们生活的地方重新祥和而又宁静，只是，这只是短暂的，如果让白走了，他们依旧会睡不安好、食不下咽，妖怪们不知又会在什么时候，从哪个阴暗的角落里突然窜了出来。
念及此，在场的人心下又是一阵害怕。
“谢谢你，年轻人，要不是你……我家小海棠就没命了……”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妪越过人群，颤颤巍巍地道谢，眼里的感激不言而喻。
让白点点头，说了几句客套话便与左小蛮预备离去，他道，“各位不必多礼了，我们也要回去了，那群妖怪一时半会应是不会再来了。”
老妪的脸色尚未平静，她脸上的褶子如同一道道的沟壑，越发忧虑，皱得越紧，“公子，你在的话，那些妖怪自然不敢再来了，只是，你走了呢。哎……”她说出了大伙的心声，顿时，又是愁云惨雾一片。
闻言，左小蛮吐了吐舌头，让白之前说的话果然没错，一旦揽上了身，哪里是那么容易可以推卸的，她似乎又给他添麻烦了。想毕，左小蛮更不敢说一词半句的，只是垂着头，捻着袖口。
“你们先告诉我，这些妖怪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在出现之前有发生什么不寻常的事情吗？大家一同想想办法吧。”让白看了一眼似乎在反省的左小蛮，无奈的叹息，若是这么一走，她定然会内心担忧，何不帮到底也算了了一桩心事。
他宠爱她，从每一个要求，至每一个细节，谁爱谁，谁欠谁。
众人七嘴八舌后，还是由一个壮汉来一一回答，“公子，这些妖怪三天前进了我们城，它们吃人、抢东西、烧房子，一下子搞得我们这里人心惶惶，谁都不敢出门，听我二哥提起，其实几个月前妖怪们就到处作怪，从泉城一直到我们渝州城……一路上那是尸横遍野、惨不忍睹哪……”他摇头，狠狠地叹息一声后，继而道，“其实那几个月也没有发生什么怪事，就是……皇上召集了天下间所有的能人道士，说是要举行一个什么‘猎魔大会’，势必铲除天下间的妖魔。哎，谁料得到，妖怪倒是没除掉，反倒是它们先来攻击咱们了……”
死亡，无穷无尽鲜血成河的绝望。
“说不定是那些道士激怒了妖怪……这事全是皇上的……”
“别说了……嘘……”
有人猜测妖怪们纷纷涌进人间烧杀抢掠的缘故是由于皇帝的“心血来潮”之举，刚一出口，立刻被旁人给喝止了，君王的是非哪里是他们百姓可以议论的，到时候被有心人听的了，说不定连脑袋都保不住了。
只是，现在已经是人人自危了，巨大的灾祸就像是一大片乌云沉重地压了下来，快要把万物毁于一旦。
左小蛮一听“皇上”这一句，脸色一变，那个贪恋美色、不问民间疾苦的昏君，轻言一句“左氏妖孽”，带来了左氏的灭顶之灾。这一回，又是令人不解的猎魔大会，妖怪与人虽无法融洽生活，常年来，却也井水不犯河水，要不是所谓的“能人异士”去扰乱妖魔们的平静，又怎会惹来这番是是非非。
无数活着的人和死去的孤魂精心构起的皇朝只因一张圣旨，就在一朝之间遭到如此沉重的打击，渝州城的民众一脸的仓皇失措，而他们的王还在宝座上自以为是，不知道世间的瞬息万变。
或许，这将成为一个悲剧，自始至终对皇帝无比敬畏的大雁子民最终会跟着他们的君王一同沦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再无翻身之日。
左小蛮恨那个昏庸不仁的皇帝，却同情与她一样可悲的他们，经历过的人方知道这一切并非是小说中的故事，而是无力回天的痛苦。
让白又会如何想，如何做。
猎魔大会。
每个人都期待让白的回答，只是，他沉默了，左小蛮能感觉到手心的温度越来越凉，此时，她多么想看一看让白的神情，是淡然还是愤慨了，是伤感了还是无动于衷，这一刻，左小蛮心中升起了陌生的情绪，像是不忍，像是心疼。
“啊，对了，公子，我有一次上风清崖的时候，看到那些妖怪都是从那个山洞里出来的，你看会不会是……他们的老巢？”壮汉怯怯地补充道，也不敢打破让白的沉思。
终于，让白说话了，“好，我去风清崖看看便是了。”他应允，细长的双眸美得不可方物。
众人被他惊为天人的外貌所迷惑，一时间全都愣在当场，而左小蛮也呆了呆，却是因为他的回答。
“喂……我回来啦，你们在干嘛？讨论什么呢？告诉我吧……”
黑袍残破的少年站在那里，依旧是那副模样，毫不顾忌他人的阳光，边挥舞着手臂边大声呼唤，银色的长发随意地落在锁骨之上，阳光照得皮肤显得越发白皙，毫无瑕疵。
金喵喵回来了。
左小蛮一笑，身边的妖魔似乎又多了一个。
又是新的一天，有人笑了，有人哭了，有人回来了，有人离去了，也许有些人已经不是原来的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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