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天幕昏暗,雷声于密集的云层中隐隐伺动,平添了几分无以名状的压抑心情,逐渐阴沉的天际,似是暴风雨前夕的前兆,又仿若回到了不眠的夜晚。宫中亭台楼阁、奇花异草、缤纷色彩快速倒退,左小蛮无心欣赏、步伐沉重。
深藏不露的狱卒——老二老三一左一右,老大在前方引路,时不时地朝后低声吩咐,“看好了她,别去殿上的路上出了什么差错。”
“是是是。”老二老三精神一凛,连声应道。
左小蛮显得精神恍惚,不去辨听耳边的话,只是木然地被人拉着前行,手腕擦出了道道红痕,她也早失了痛觉,仰首,一声轰鸣叫人心魂共颤,狂风敲打在人们的身上,却无法将恐怖吹走,将痛苦吹走。
妃子朝臣人人盘算,太监宫女人人自危。前一刻,大雁国新的帝王——皇甫俊在御花园找到了奄奄一息的太后。他那年轻骄傲的面容上没有喜悦,却愁容满面,登基大典前的一个月,看来,将是多事之秋了。
先皇的灵柩最终被迁至大雁皇室陵寝下葬,风中白幡飞舞,洁白的冥纸翩然落下,鼓手吹奏的悲哀旋律久久不散,帝都笼罩在凝重的白色之中。
悲伤,如何不悲伤,大雁的明天如何,谁也不知。
御花园,石桌旁,皇甫俊独酌美酒,风起,银钉阴冷,俊颜上无一丝笑容。
还记得幼时误闯此地,当时的情景至今历历在目,他的父皇披散着发、凌乱衣衫,看上去尤其颓废,见了傻掉的皇甫俊,便是狠狠地一记掌掴。疼痛,仿佛还在。如今,沉重的皇陵之门已然隔开了生死。
皇甫俊犹记得父皇脸上那种郁郁寡欢的神情,只有他知道,已逝的大雁之王在那一天、那个角落里究竟做了什么、说了什么。他窥见那个高高在上的男人哭了,很悲伤、很无望地哭了,那是所有人不曾见到过的脆弱姿态,从前的父皇踌躇满志,以后的父皇颓靡不振。而从未有人知道不可一世的帝王竟会独自饮泣,他醺然地大声诅咒,诅咒无法平定的蛮夷之地,诅咒他们的凶残……
他更是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父皇的泪水在那一刻坠下,一颗一颗,他的眼泪比后宫失宠的嫔妃们的眼泪更为沉重。那里面,不仅袒露了他的伤感绝望,更是渗透着尊严悲哀,他痛哭的一幕如同一场再也散不去的大雾,长久地蛰伏在皇甫俊的心里。
痛了、恨了,也懂了。
那时起,皇甫俊就立誓要做个好皇帝,万人敬仰的好皇帝,平定蛮夷,完成父皇的心愿,做个不沉溺情色、不被凡事所扰的好皇帝,不再步父皇的后尘,不再令自己后悔。
可是……
“皇上,死囚左小蛮已押上殿,文武百官早在‘泽清殿’候着了。”身旁侍奉的小太监回报,言毕,静静地退到一旁。
烦恼的是,如今,皇甫俊也遇到了关乎情爱的难题,是救她从而弃江山,还是杀她得江山?
如何抉择?
此时恰值夏至,温暖的春正在悄悄地不见,随之而来的是恼人的闷热,先皇生前最爱的御花园内新长出了荷花,粉的、白的、深深浅浅开满了一水间,似是生机勃勃。
风儿吹过,香意沁人。
终于,走到了这一步,迎着母后慈爱的目光,迎着官员们崇敬肃穆的眼神,他步入了,雕栏玉砌的朝堂,脚下的所有,都是他的天下。
这注定是不寻常的一天,万般阴谋在粉饰的平静之下,蠢蠢欲动。
太后的视线一触及端坐微笑的兰妃时,即刻泛起了深深的恐惧,而夜良孟与龙玉子的脸上有着毫不遮掩的诡异笑容。先皇已逝,兰妃理当守在陵墓之外,此时此刻,她却昂首坐在太后身畔,朱唇犹带笑意。而身为帝王的他,却无法阻止,只因,母后服下了国师龙玉子所炼的“仙丹”,亲人受制于他人,令皇甫俊不得不忌惮他们三分,早知他们有反意,却不知来的那么快。
龙椅冰冷,步步惊心。
皇甫俊朝周遭望去,不禁心生疲累,这个至高无上的地位充满了危险与孤独,就像是一座孤岛,他与下面的人距离如此遥远,隔着的不单单是几步,即使在心里呐喊得再大声,也无人听到,无人支援,身旁,已无人可信。
他道,“众爱卿平身。”
方坐稳,但听阶下有人启奏道,“禀皇上,刺杀先皇的死囚已押至殿外。”
皇甫俊颔首,一脸肃穆,“带上来。”
他再见她——左小蛮,却是这般境地。
狱卒退下,百来双眼睛齐刷刷地望着跪在殿前的左小蛮,她抿唇,干燥的唇瓣裂开了口子,小脸看上去有些浮肿,“草民左小蛮,见过皇上。”
皇甫俊还未开口,龙玉子抢白道,“你这贱民,可知犯了何等弥天大罪,你当自称罪人才是!”
“此案由朕亲审,国师有何异议?”皇甫俊开口,不怒自威,气氛登时冷得令人窒息。
“臣……不敢。”龙玉子垂首,神情如常地退下,末了,他轻轻一瞥,甚至有着看好戏的意味。
左小蛮悄悄地依次望向殿上的人,太后面色苍白地坐着,一言不发,她的双手紧紧地攥住椅背,像是在忍耐何种痛苦;文武百官或是面无表情,或是板起严肃的脸孔。她还是看见了龙玉子嘴角那抹不易觉察的狡黠微笑,以及兰妃如箭一样锐利的眼神,他们就像是捕捉猎物的猛兽,在暗中冷笑,无声地张开阴谋的网,让无尽的黑暗将万物吞噬。
担忧的感觉油然而生,皇甫俊是年轻的王,骄傲的王,怎么与这些狡诈多端的人对抗?她忘不了,他说过,不管你是左小蛮还是古弄影,你都是我的朋友,这句话,曾令她动容。
“左小蛮,原本应在监牢里的你为何会出现在‘飞鸟阁’?”皇甫俊淡漠地望着她,黑眸冷然深邃,藏在其中的是刻意的疏离,但问出的话却明显在保护着小蛮。
左小蛮应道,“是宫中的公公带我去的。”
此言方落,众人哗然,她的话证实了事件并不单纯,其后还有更大的黑幕,官员或真或假地互递眼色,心中怕是惴惴不安、亦或是窃喜不已。
闻言,兰妃一笑,似是满意。
皇甫俊眼一眯,又问,“你口中所说的公公,可还认得?”
“认得。”
不待左小蛮再说下去,兰妃慢悠悠地对皇甫俊道,“皇上,您定不能让杀死先皇的凶手逍遥法外,臣妾以为,左小蛮不过是受他人操纵的傀儡罢了,那背后的黑手才是罪大恶极。若是她愿说出真凶,免她死罪也未尝不可,皇上,您说呢?”似是在与皇甫俊说,实则说与左小蛮听,似是在为左小蛮说话,实则是绕着弯子威胁。
闻言,静默。
左小蛮唇角微动,似是讥讽,动作极小,却衬出了她桀骜不驯的气质。
皇甫俊拾级而下,一步一步走近左小蛮,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极轻极轻地说,“左小蛮,有人在背后策划了这一切?”
自始至终,他都没有问过半句是否是她杀死了先皇,只因,他信她。自始至终,她也未曾想过接受兰妃的交易,冤枉他、救自己的命,只因,她是他的朋友。
“是。”左小蛮答,掷地有声。
泽清殿沉寂,空气倏然稀薄。
“何人?”
左小蛮昂起漂亮的下巴,大声地道,“就是殿上兰妃娘娘,是她策划了这一切,是她让我去了飞鸟阁,是她杀死了先皇!”她说完,嘴角浮起一抹释然的笑容,眼里写满了轻狂,已到此地步了,若说畏死,未免可笑。
一个霹雳骤然划破天空,带来了轰鸣的声响和短暂的光明,酝酿已久的暴雨转瞬便已成倾盆之势。
兰妃十指狠抠锦绣的椅披,双眸之中仿佛要喷出火来,脸上偏还要摆出无辜的模样,她低头跪地道,“皇上,莫听此人胡言乱语,臣妾冤枉哪……先皇仙逝,臣妾已经……”话未尽,她已经抽抽搭搭地抹起了眼泪。
夜良孟像是再也按捺不住,上前道,“皇上,左小蛮刺杀先皇已是不争的事实,如今她还含血喷人,对兰妃娘娘不敬,臣以为,此人其罪当诛!”那张脸上依旧一副面具般的义愤填膺之色,丝毫看不出伪装,夜良孟确是善于演戏。
人们只在那张面容上看出臣服恭顺的神情,却永远无法弄清他究竟在想些什么,朝内官员无不忌惮此笑面虎三分,故夜良孟一出此言,众人无不点头称是。
看来,兰妃、龙玉子、夜良孟一行人,甚至是满朝文武早已是有备而来。左小蛮暗自吁了一口气,幸而他们两人都假装陌生,否则,皇甫俊今日想必难以脱身。
猛地,龙玉子揪住左小蛮的发,使劲地扯近彼此的脸,皮笑肉不笑道,“左小蛮,记得鞭子的滋味么?”他明显得感觉到左小蛮微微的战栗,更阴森地说,“若是你再污蔑兰妃娘娘,那下场……啧啧……”
左小蛮疼得眉头皱紧,死命地咬牙,强迫自己露出笑容,她固执,丝毫不让,“是不是污蔑,你们难道不清楚?更何况,你要记住,我已经不是十年前的左小蛮了!”她瞪着龙玉子,狠狠地啐了一口。
皇甫俊注意到左小蛮愈发倔强、愈发坚定的神情,以及那一抹不易觉察的、带有些许嘲讽意味的冷笑,这神情使她苍白的面容上增添了一份凄哀之美,却让他不由地心乱如麻。
他忍不住呵斥道,“国师,朕说了,未曾定罪,容不得你放肆!”皇甫俊几乎把持不住乱了的心,他多么想一股脑将所有的真相说出,多么想救回这个真诚的朋友,可是,他不能,无形的大手捉住了步伐,令皇甫俊动弹不得。
那是百官的跪谏与大雁的百年基业,他们齐声道,“望皇上,严惩犯人!”一声声,盖过了皇甫俊的怒斥,盖过了不能平定的情绪。
龙玉子讪笑着松开左小蛮的头发,不在意地摊手,似是对于新任帝王的威严甚是轻视,而泽清殿上,却无人敢质疑他此番无礼的举止。
这明明,就是一面倒戈的情形。
“皇上,臣以为,应将左小蛮吊在城楼,以示严惩!”
“对!臣以为,她如此不敬,这样的方法是最好不过了!”
“臣以为……”
阶下臣子激动得更加厉害,有的甚至已带哭音。他们纷杂的话语在皇甫俊的耳边一掠而过,最后只留下一句话不停在心头回荡,他们说,“皇上,请为您的子民着想,切不可为此一人而坏了王法!请您以苍生社稷为重!”
子民……苍生社稷……
若是不允,兰妃一行定会煽动百官将罪责引致他的身上,大雁的未来,如同风中浮萍,漂移不定。可,若是允了……
皇甫俊长叹一声,重新落坐在龙椅之上,深深地感到无力,心中的痛难以诉说,这一张张脸孔,这一声声虚伪的话语,他攥拳,对着殿上跪满一地的文武百官道,“朕……”半晌,终说不出下文。
太后凑近,双眼怯怯地望着兰妃,劝道,“皇儿,一个寻常女人罢了,你就答应了吧?”
皇甫俊沉痛地闭了闭眼,终究无言,所有人都在等待他的一句话。
“皇上,您要记住,您是唯一的大雁之王!”蓦地,清亮的嗓音打破了这僵局,左小蛮傲然道,“清者自清,城楼是么,又有何惧!”
兰妃冷哼一声,扬手道,“既然如此……来人,把这个女人拉下去,悬于城楼之外,看她能嘴硬到何时!”
左小蛮只是笑,甜甜地笑着,强悍而狂肆。对于将要来到的苦难,毫无畏惧,在苦难中的微笑,弥足珍贵。
左小蛮对角落里的人影笑,抬起头,看见他,那个人,是今生最爱的人,他的目光几乎将她融化,如同深潭漾出的涟漪,柔和却不定,不再那般寂静如秋。
让白的眼里有着责备,责备她的固执,责备她不该激怒那群“野兽”,却也心疼,心疼她遭受的痛,心疼她的坚强。
左小蛮脸上的光彩比往日更盛,当被侍卫拖出去的瞬间,她若有若无地朝让白投去一瞥,唇畔高扬着无所畏惧的笑。
他回以一笑,剑眉轻扬间,眼下的泪痣更是添了几分妖异,只是,此刻的让白却是不好受,左小蛮那负气张狂的笑容,着实像是钝器一般,打磨他的心。
无论如何,他要救她。
无论是谁,都无法阻止他。
皇甫俊没有觉察到这厢的怪异,他疲惫地走出了泽清殿,独立在廊上,东风刮过,雨幕连天,层层的黑暗如帷幕一般低垂,他捂住心口,方觉舍弃左小蛮的痛如此之重,仿佛有着万钧沉重,那或许是……整座天下的重量。
乌云密布,弦月时隐时现。
天际露出一线灰蒙的时刻,京城依旧沉沉地睡,任谁也无法唤醒。
将士们有的来回巡逻,有的打着哈欠懒洋洋地眯着眼睛,不胜疲乏的样子,还有的早就抱着长枪在城门边打起盹来。狱卒老大老二老三也守在那里,不敢擅离此地,只因,他们看守的人儿正被高高地悬在城楼之上,老二紧了紧身上的外袍,用力抽了下鼻子,不甘愿地埋怨道,“这鬼天气,大白天闷热成了这幅德行,晚上又冷得要命!”
老三揉揉太阳穴,声细如丝,“那小妞还真有种,都吊了那么多个时辰了,连气都不吭。老大,你说是不是?”
半晌,没有应答。
原来,一向自制力无人能敌的大胡子已经挨着墙睡着了,哈喇子在嘴角边流淌。他累了,所有人都累了,那个倔强的左小蛮也累了。
她的背脊紧紧地贴住粗糙的石壁,每一次磨擦肌肤便是一阵火辣的灼烫,手腕上的麻绳深深地嵌进肉中,左小蛮微微一挣扎,痛觉直钻入心,那疼,虽不致死,却是令人生不如死。
天空又飘落起了雨丝,纷纷扬扬,细长的、晶莹的。左小蛮抿抿干裂的唇,苦涩地笑了,这方的风景属于她一人独有,扬起头,冰凉的雨珠掉在脸上,沿着眉角快速滑落,幸而,不是她的眼泪。
但听城下有人道,“小蛮妹妹。”
她低首望去,粉嫩的小脸早已没了血色,在诡异的天气下,整个人愈发狼狈不堪,雨水打湿了视线,左小蛮却依旧看清了来人,她嘴唇微动,仍是不愿开口。
米富贵还来做什么。
“小蛮妹妹,不要再固执了,求求你,就答应兰妃说的。”米富贵语带哽咽,或许是见到左小蛮这般凄惨的模样伤心了、愧疚了,他一夜无法入睡,最终决意再来向她游说,“小蛮妹妹……若是你答应了,我保你无事,你怪我也好,恨我也罢,只求你好好活下去。”
雨水砸在他的衣衫上,一直偏瘦的身材更是单薄了几分,只是脸庞依然清癯俊秀,美人痣仍如宝石般耀眼夺目,他声嘶力竭地喊,“小蛮妹妹,何苦为了另一个人如此?何苦!”
“我爹……把左手剑交给我的时候,他说,‘女儿家并不软弱,她们也有不输于男子的勇气和力量,把左氏的剑交给你,希望你在面对困难的时候,不是逃避,而是敢于面对。’”左小蛮憔悴的面容上浮起一抹令人炫目的笑容,她淡淡地说,“我并不是为了皇甫俊这么做,我只是不想……为了活下去,而作出违背良心的事情。”言毕,她再也不愿与米富贵说什么,他们之间,已然无话可说了。
米富贵身形一颤,他从她注视自己的目光里依稀读出了怜悯,她是在……可怜他,可怜他为了达成目的而不择手段,可怜他的心没了原来的面目。空旷的夜里,左小蛮的声音渐渐低微,漫天的水映在米富贵的眼里,犹似泪花。
恍惚间,他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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