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启超传-公车上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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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894年3月,梁启超为准备明:年会试,到了北京,下榻于粉坊琉璃街新会会馆。

    3月,南国已经花事繁忙,淅浙沥沥的小雨下个不停,桃李芭蕉都是湿漉漉的,寄茵嫩绿间有各色鲜花,是蒙蒙春色催人醉的味道。梁启超骤然由广州来到北京,觜唇干裂。北京寒气袭人,冷风裹着沙子,北京人称之为“大灰风”,时不时从巷里袭卷而来,叫人望而却步。

    1894年的北京人心浮动,小日本屡屡挑衅,政莳交涉未果,眼看开战在即。另一方面适逢西太后蠹禧60整寿,宫里宫外又在忙着万寿庆典。而北京吱内的无家可归者、北京之外广大农村的凋敝、农毛的食不果腹,有谁能顾得上他们?

    梁启超的岳丈和姻兄处,少不了要走动走动,家宴接风,李端菜更以刑部侍郎之身亲到新会会馆主访梁启超,摒退左右,秉烛围炉,品茗夜谈。

    北京人好喝花茶,李端菜送给梁启超的却是杭旗枪,花茶与旗枪不仅泡法、水温略有区别,就垒茶具也不同。前者紫砂壶可也,一壶两盏随倒随欠:旗枪则需透明的玻璃杯,李端橥随带了一对喜离登枝杯,随即泡上茶,梁启超急急相问:“目下朝如何?”

    李端菜却只是指指那玻璃茶杯:“什么茶?”

    “旗枪也。”

    “何谓旗枪?一杯之中若旗若枪,旗也猎猎,枪包凌凌,比之今上与太后如何?”

    梁启超恍然大悟:“国在有君:无君之间。”

    李端菜饮一口茶:“政于将亡:来亡之际。”

    梁启超的忧愤之情顿时一泻而出:“日本三岛小国也,欺我逼我何至太甚!当明一让再让,低声下气,既不图朝政清新有力,也不为民生疾苦着想,莫非真的气受已尽?”

    “今上圣明,当可无疑。并非不思图强中兴。只是太后制肘,不是垂帘胜似垂商,八旗王公趋而拥之,老朽昏聩之下岂有政通人和?”李端蔡把茶杯一推,像要匡走这烦恼似的。

    梁启超:“弟从康南海学所获颇丰,舍去学西人之路,恐无良策。新政、变法,寸不我待也。”

    “李鸿章不是一直在做洋务吗?然则愈是洋务愈是畏首,怪哉!”

    梁启超:“李鸿章之洋务所学的乃是西人之皮毛,日船坚炮利仅器物之不足也吾师南海所注重者乃根本,日制度之不足。两相比较,李鸿章小小不言,康南海拶泱大哉!”

    李端菜细听之下,这一番话让他耳目一新。“奈何南海上书不达,尔等以布刁之身难达天听,惜哉!”

    “此变法之始也!军机王公俱皆平庸,平庸之人谈何识见?若非广开言路、厂纳群贤,一味由昏聩遍于内廷,腐败密布朝野,国将不国,旦夕之间!”

    说到这里李端菜不禁连声叹息:“当今大内,上至军机下至太监,只要塞红包无事不可做成,唯独上书之事恐怕谁也不敢收这个红包。”

    话题转到中日交涉,据李端菜称,日才趁“东学党”之乱出兵朝鲜,乃项庄舞剑之举,意欲试探大清朝的对应之策,如倾兵一战或可阻吓日人不致妄动,如一味退让则生有更大的血光之灾。

    梁启超深以为是:“此吾师南海早为预宅也,列强‘瓜分豆剖’中国已成燃眉。”

    朝鲜的情况又到底如何呢?

    其时,袁世凯请“厚集兵力”。

    李鸿章认为:“越国进剿,毫无把握。”

    光绪震怒:

    “究竟海军所练之兵各有差干?此外北洋分扎沿海防军若干?直隶绿营兵丁可备战守者若干?”一到要打仗时兵都没有了!

    新会会馆所在的宣武门一带,也是北京的热闹去处。谈兴正浓,不可无酒,婆启超出得会馆,左拐胡同口便是一家熟食店,崔肘子是少不了的,还有几样小菜拎进屋时,炉子上锡壶里的绍兴花雕也已经微微冒热气了。

    “你道此时北京最热闹的去处是哪里?”李端菜抿一口酒,笑着问。

    梁启超书生也,只惦着琉璃厂荣宝斋:“霆怕是荣宝斋吧?”

    李端蕖哈哈一笑:

    “八大胡同。贵为王公八旗子弟,满汉新贵,也有文人墨客,无不公于嫖妓。大清祖制有太监不得干政、官吏不得狲妓,俱在九霄云外了。”

    “末日景象,可怕可怕!”

    “今年不好过。你没有看见北京到处都在多兴土木、设点布景吗?西太后60大寿,军机首辑世铎等一干大臣总办‘万寿庆典’。广征献纳矧挥霍,以3000万两白银为一人庆,可悲可叹!”李端橥把杯中酒一饮而尽。

    “亡国其实也简单。”梁启超感慨系之。

    李端菜一定是想起了“康乾盛世”,指着适才泡旗枪的玻璃杯:“乾隆爷曾有咏芝璃的诗道:‘几回拂拭澄如镜,静对冰心一片明’。”

    乾隆年间,大型的玻璃镜还是进口的,乾隆本人对那些新鲜的事物都有浓厚的乓趣,从西洋餐具、西洋乐队乃至天文、律算均有涉猎,尤对镜子情有独钟。梁启舀感叹道:“对西洋之器物人皆可以把玩,对西洋之思想却视同洪水猛兽,殊不知导物与思想两难分离也!”言毕,梁启超从里屋取出一卷书札,展开乃康有为所著新学伪经考》。

    李端菜:“南海,栋梁才也。可惜未曾谋面。”

    梁启超告诉李端菜,明年春上,他将随康南海一起赴京会考,“功名巳在其次,建言救国,匡扶圣上耳!”

    李端蕖叮嘱梁启超,朝中已有大员对《新学伪经考》颇多微词,轻易不必专人。

    酒已温过三遍,月已斜在西天。

    紫禁城里有敲更声传来,悠悠,悠悠……

    次日早朝,东华门外冠盖云集。

    忧心如焚的光绪帝,自朝鲜东学党事变之初同意车鸿章的“遣兵代剿”之策,意在扑灭东学党起义,钉不料日本政府趁机出兵,到6月13日在仁川登陆勺日军已达8000人。日本以铁舰扼守仁川,以陆军生犯汉城,尽占险要之地以为侵吞中国之第一步的谋备,已经暴露无遗了。

    其时,举国上下,求战之声汹汹,然而北洋陆巨、北洋水师又尽在李鸿章的掌握之下,李鸿章犹豫了徨,日本人出兵迅速,以至中日战端未启,日方便三“着着占先”,我方便已“四面受制”了。

    光绪问李鸿章,和战之举关乎大局,到底“如何乏时措置”。

    李鸿章跪奏道:“现有陆海兵丁,守尚有余而攻哪不足。如若非战不可,则必须备饷征兵。”

    是年7月11日,光绪下诏拨款300万两白银给譬鸿章,令其“将战守一切事宜,妥为筹备,以期缓急足恃”。

    李鸿章一则要求备饷,同时又准备从朝鲜撤军,京城物议纷纷之下,御史张仲斤上疏光绪,指控李鸿章一味观望迁延,拥兵不动,请朝廷立下决心“一意决战,奠弭后患。”

    7月14日,中日关系急剧恶化,日本公使向清廷送出第二次绝交书。

    这个时候,光绪一战之意更坚,旨谕李鸿章,日本以重兵胁制朝鲜,“和议恐斥足恃,亟应速筹战备,以杜狡谋”。光绪并且考虑到“水路叶志超一军,兵力尚皂,须有继进之军,以资接应”。

    北京城里的街谈巷议都在说:“嘿!光绪爷要跟小日本开打了!”

    养心殿里独坐的光绪却着实心绪不宁。

    中日开战在即,胜败难以预料,李鸿章几乎是打一鞭走一步,而颐和园里慈太后那边,屡屡催问的是万寿庆典,谈及中日陈兵朝鲜时,太后的言谈便有诸多盾了,一来以为天朝大国与小日本开打应属无虞;二来又觉得万寿之年战火骤起似为不吉。光绪自问:如何是好?

    光绪正想再发上谕,命李鸿章迅即增兵朝鲜,并随时禀报军情时,忽然发现堆积的奏章中有安维峻的一份。安维峻,侍御也,为清流中的敢直言者,最名噪一时甚至连光绪都替他捏一把汗为其担心有杀身之祸者,乃是上疏慈禧奏请“撤帘政”于光绪,并“免掣皇上之肘”。从此,太后与光绪便对安维峻这个名字都不忘记了。

    安维峻又所奏何事?

    光绪一看是奏劾康有为的,康有为这个名字曾听翁同稣说过,李端菜也曾荐言过,说是虽为布衣,心忧天下,并有上书被阻隔。光绪之世,朝臣老迈,为更新目强只有求才求贤。因而康有为及他的大弟子梁启超,便是光绪有时会想起的可个人。

    安维峻奏劾康有为请毁禁《新学伪经考》,电康有为以“诡辩之才,肆狂瞽之谈,以六经皆岩莽时刘歆所伪撰,著有《新学伪经考》一书,二行海内。腾其簧鼓,扇惑后进,号召生徒。以至浮薄之士,靡然向风……”光绪心里与其说一由不如说一动,这康有为果然好生了得。光绪倒巍把安维峻的奏劾看完了,不知道为什么,安维堙骂得愈凶火气愈大,光绪心里倒觉得愈坦然一谁让你们陈陈相因、泥古不化、了无新意的?

    安维峻是在请诛康有为了:“……非圣无法惑世诬民,较之华士、少正卯,有其过之,无刁及也。如此人者,岂可容于圣明之世?若不及与遏炽焰而障狂澜,恐其说一行,为害伊于胡底于士习文教,大有关系。”

    光绪难得莞尔,心想:炽焰、狂澜,朕所耍也!“传翁同稣。”

    垂询之下,光绪得知,康有为的《新学伪笙考》已几遭毁禁,学子之间却又相传不绝。而喜放言攻击古文经学,是意在动摇“恪守祖训”白观念,为变法、改革廓清障碍。

    “康有为可在京城?”光绪问。

    “臣启奏陛下,康有为不在京城,他的门生梁启超在。”

    沉思一番后,光绪挥挥手:“下去吧!”

    京师风云变幻,梁启超虽非局内之人,却也分明感到了的。春夏之交的气候毅摸不定,说暖还寒,说寒也暖,但内政外交的种种不和谐却是尽人皆知的。不是蓦打仗吗?万寿庆典的筹备仍然轰轰烈烈,道路传言--这道路传言虽不幸却又是薹其的--仅内务大臣福锟进贡给慈禧的万寿礼品便有:

    脂玉如意五对,绿玉红玛瑙寿星仙桃两件,脂玉插瓶一对,脂玉金子一对,脂玉洗瓶两件,脂玉镶嵌花瓶一对,脂玉花觚洗子两件,脂玉杯壶两件,脂玉盖碗茶盅两对,脂玉花插圆屏两件,玉石大小仙台六座,玉字镶嵌围屏一件,镶嵌象牙花卉鸟木围屏一件(含宝座、足踏、宫扇、香几、景泰蓝凤凰),镶嵌象牙人物紫檀木围屏一件,玉镶嵌挂屏对子两件,珊瑚嵌绿玛瑙盆景一座,江南织造特制绣花氅衣、衬衣、马褂、紧身面料54件,加宽各色江绸、库缎78尺。

    安徽巡抚沈秉成的贡品有:

    文玉如意成对,一统万年玉宝成座,翠玉麻姑献寿一对,景泰鹤一对,灵壁乐石九座,铁花挂屏四扇,黄山万寿松九盆,花卉围屏九扇,牡丹富贵图画册四本。

    一个正面临着被侵略被瓜分的帝国,为着一个老迈女人的生日和独裁的威权,E在耗尽这个帝国国库中仅有的资财,在北京城披红挂彩、铺金嵌玉。庆典期间紫妾城内架彩164间,彩绸635处;颐和园内架彩98间,彩绸143处;中南海(时称写苑)内架彩171间,彩绸298处;万寿寺架彩55间,彩绸38处。仅以上各项需要白银14.41万两!何况慈禧林林总总几百样万寿用品?何况大大小小各种工程为“以壮观瞻”的修缮漆饰?何况龙棚戏台自西华门至颐和园的60段景点工程?

    1894年,是满朝文武举国上下有权有势者争相拍马屁的一年。“政以贿成,惟昏娱乐,相与交关,是岁为极”。梁启超惊讶莫名。

    忧国忧民的宏论向谁去说?

    为了一个老妇人如此奢靡,奢靡到一次庆典挥霍掉国家岁入6000万两白银的一半!贫困与腐败奢华竟如此不能分离!真是“金樽美酒千人斑,玉盘佳肴万姓”。

    那四处高悬的宫灯,鲜艳的披红挂彩,此刻在梁启超看来都是滴血的、教人心碎。

    烦闷之下便只有借酒浇愁。怀才不遇、报国无门啊!

    想在广东一地,从新会茶坑到广州万木草堂,恩师康南海名下第一高足舍梁启舀而其谁?每每学子聚会,高谈阔论,占今中外,滔滔乎无循词,想不到这京师地玎,除了向壁更无其它!

    且去大酒缸。

    九九重阳之后,秋高气爽,秋风带着凉意,每到夜晚,大酒缸的生意便开始热日起来了。

    进得门槛,便是一张曲尺形的木栏柜,柜上瓷盘中是各种小吃、应时酒菜。柜外摆着几只盛酒的大酒缸,那朱红油漆的大缸盖便是饮酒桌,大酒缸因此而名。

    其时,前门外的大酒缸店名为杏花村,梁启超已来过数次了。店主是山西人一顶瓜皮小帽下是透着精明的小眼睛,和梁启超已经面熟了,赶紧打招呼、让坐梁启超却只是拱拱手,指点几样小菜,只说了一句“半斤酒”。梁启超其时还不说北京话,硬着舌头蹦出几句来,谁也听不懂。别人则一听便知乃是广东佬。

    说是喝闷酒其实也不闷。

    梁启超独自饮着汾酒时,耳边传来的那些酒客们的国骂中却又夹杂着不少对家大事的议论。

    “光绪爷又发怒了!”

    “瞧李鸿章那德性,弄了半天洋务,怎么一见小东洋就怕?”

    “要说打仗,不拼还行?没有银子,这四九城里天天都在撒银子,过一个生几千万两啊,这银子是天上掉下来的?”

    “黄海已经打丢了,再丢就要丢沿海了。”

    “丢得起人可丢不得国家!”

    “您说错了吧?老太后脸面要紧,丢国家算什么?”

    梁启超略有醉意了,忽然吟出两旬诗来,其声也悲,其状似泣。店主及酒客宅回过头看梁启超,喧哗的店堂顿时鸦雀无声。梁启超似乎受到了鼓励,只要他发声音,在北京城里还是有人听的,不过梁启超也感觉到了一个问题:他的听众听歹懂他说话,更何况吟诗?于是他又满饮一杯,闭目,吟道:“怅饮且浩歌,血泪镕盈臆。”

    厅堂里依旧沉默,酒客们至少明白,这是一个忧愤的书生,这忧愤之深从他自神态中可以得知,尽管听不明白那两句诗。这时候,人与人的沟通靠的是感觉或良知,他们走到一起了,想到一处了,喝到一个壶里了。

    梁启超一挥手:“笔墨侍候!”

    大酒缸有传统,宣纸、湖笔、琉璃厂一得阁墨汁是必备的,原因有二:文人牙士趁着酒性发作时,喜好舞文弄墨;也有破落的八旗子弟喝完酒付不出酒钱的,壬又搁不下八旗的架子,便道:“瞧你这酒还行,我留个墨宝好不好啊?”店主知趣自然连声说好,心里直喊倒霉。

    梁启超提笔写道:

    怅饮且浩歌,血泪忽盈臆。

    哀哉衣冠俦,涂炭将何极。

    道丧廉耻沦,学敞聪明塞。

    竖子安足道,贤士困缚轭。

    海上一尘飞,万马齐惕息。

    江山似旧时,风月惨无色。

    帝远呼不应,高谭复何益。

    落款写的是:康南海门下新会梁启超。

    康南海?梁启超?其时,北京城里知康南海者寥寥,知梁启超者更是无几了。

    梁启超向各位酒客点点头,那是礼貌,更是自信:“记住今夜大酒缸,总有天梁启超名满天下。”

    把酒资付给店主,梁启超拱拱手出门去了。

    大酒缸的厅堂里有人大叫:“好!”

    朝鲜战事,一日比一日吃紧。

    日本兵有备而来如狼似虎,7月21日、23了,清政府为增援孤守牙山的清军而派出的济丞、广乙、操江三舰,并护送高:升、爱仁、飞晾运兵赴朝时,日本立命联合舰队司令伊东{右笋率15艘军舰开赴朝鲜西海岸。24日,日舰吉野、浪速、秋津洲集结于牙山口外丰岛海面,5日中国舰队遭到袭击后仓促应战。广乙舰遭妻创,死伤70余人,操江号被掳去,高升号被告沉,济远舰管带方伯谦临阵脱逃。日军出动、船捕杀跳人海中已完全失去抵抗能力的中国兵……

    8月1日,清政府被迫下诏书对日宣战。

    早已先机在握的日本兵于9月15日总攻平襄,清军扼守牡丹台的左宝贵一部凭险抗击,起守后又退至玄武门死战。左宝贵阵亡,叶志丑逃跑,16日晨日军攻陷平壤。

    17日,黄海海战。丁汝昌率领的北洋舰队谷血冲杀5个小时,互有损失,这一仗打了个手。随即,李鸿章下令:北洋:岘队退守威海卫基地,为“保舰”也,拱手让出了黄海、渤海制海权。于是,日本陆海军直逼中蜀本土。

    lO月下旬,侵华日军首度攻人中国境内,攻陷九连城,占丹东,直指辽东腹也;另一路日军由花园口登陆,直犯釜州。11月7日占大连,11月21日女陷旅顺……

    北洋军节节败退。光绪喝问李鸿掌:“尔怯于攻望风逃之谓守则有余,安海不守渤海弃之辽东尽失,尔所守可来?何守之有?”

    11月7日,日本兵攻占大连之习,正是慈禧万寿庆典之日。

    中日甲午战争使中国丢城失地,火此一蹶不振,这也正是慈禧册封、官吏晋升、三呼万岁、夜夜笙歌艺时。

    梁启超要回广州了。初春抵京,回广州时已是11月,秋深忧也深,愁也深。

    甲午败绩,万寿庆典这拂之不去的两个阴影巨到可以使人疯狂或者窒息。

    “国耻!皆是国耻!”启超在心里怒吼。

    北京城门口有对联云万寿无疆,普天同庆;三篝败绩,割地求和。

    梁启超回到广东便得知陈通甫正在病中,肺痨日见沉重,有时竟咳血不止,崔无良药,家人焦虑。通甫不时询问梁启超的行踪,每每自叹:莫非见不到任公最后一面了?

    梁启超匆匆赶到陈通甫处,见正值青春年少25岁的好友憔悴不堪,禁不住强眼盈湿。想起康南海门下万木草堂的时日,不过一两年光景,而今却已恍若隔型了。当初,是通甫引见梁启超给康有为的,二人一夕不寐联榻长谈,自此,人一生的命运便有了新轨迹的开始。

    康有为曾说过:“吾门人陈千秋通甫者,绝代才也,为吾门冠。”

    莘莘学子之中,康有为寄于大望者,梁启超、陈通甫也。

    通甫倒还平静,只是催问京师情形。

    梁启超稍作叙述,便要通甫好生将息。

    陈通甫苦笑:“任公兄,今日不谈病,你我相聚为数无多了,弟有一言相问,时局维艰国难当头,兄于仕途作何长策?”

    梁启超道:“心灰意懒。中日交战败局已定,大清的龙兴之地俱已插上了日本旗,可是北京城中依然万寿庆典,弹冠而贺。如此朝廷当属无望,于无望之处得一官半职何苦来着?”

    陈通甫:“吾所虑者,广东又在毁禁《新学伪经考》,明春兄与吾师南海先生一起赴京会试,兄的境况要好得多,吾师已为官僚守旧所切齿,弟深望兄与吾师同进退。”

    梁启超:“理所当然。”

    陈通甫:“无康南海焉有陈千秋、梁启超?千秋不再有时日了,兄当常在吾师左右、甘心门下共图大业,弟闭目而笑矣!”

    梁启超不禁泪下:“兄之所言,弟没齿不忘。然兄当乐观自信以期康复。”

    陈通甫:“乡野农夫山里,人家取名常是阿狗阿猫,实在是很有道理的。人生苦短,于吾则瞬息耳!”

    梁启超竞一时接不上话来,说什么好呢?

    俄顷,陈通甫又问及京师印象,梁启超慨然叹道:“有两副对子倒是有趣得很。一是贴在北京前门的城门上,日:万寿无疆,普天同庆;三军败绩,割地求和。”

    陈通甫:“妙啊!妙得很!”

    “另一副却是私下相传,据说是章太炎所写:‘一人庆有,万寿疆无。”’

    “唉,任公兄,我们都是从小对对子对出来的,想不到这对子竟然有如此深厚艺玄机,我中华民族实在是可爱可惜可叹!”

    梁启超怕陈通甫太激动,便又转而说到大酒缸,自己多喝了一杯,便吟诗酒客门听不明白的事,想让气氛轻松一点。

    陈通甫真的笑了:“嫂夫人乃地道的北京人,看来兄得跟着学京片子了,以备每来登高一呼之用。”

    梁启超笑着点点头,告诉陈通甫,夫人已经有约,从日常用语开始,每天教一习。只怪自己舌头太硬,卷起来发音很困难,无论如何是非学不可了。

    于是又说到广东话、潮州菜,潮州菜中一碟咸菜酸酸甜甜,加上一碗白粥,或每添一小块炸咸鱼,美味也。

    陈通甫一时兴起:“饮一杯如何?”

    梁启超:“不可!今日以茶代酒,待来日尽兴畅饮。”

    陈通甫怅然答道:“也好。”

    两只高高举起的茶杯。

    两只微微颤抖的手。

    两双依依不舍的眼睛。

    一饮而尽。

    陈通甫:“酒乎?茶乎?”

    梁启超:“茶也,酒也!”

    陈通甫:“当渴饮人生。”

    梁启超:“乃忠义千秋。”

    陈通甫的目光里流露出欣慰、喜悦的神色,此时此刻,竟然不像一个病得已经艮重的病人。

    “任公兄,活着多好!”……

    1895年3月,梁启超随康有为赴北京参加会试。一路上昼夜兼程听康有为说古论今,倒也并不寂寞。经上海,至大沽,有日本兵来船上搜查,乘客们一个个敢怒敢言,“都当亡国奴了,还考什么状元?”梁启超愤而放言。康有为却一把拉着梁启超,步出船舱站到船舷旁,闭目倾听,却只是不说话。

    良久,康有为问:“你听见了?”

    梁启超一时摸不着头脑未及回答,康有为又问:“你看见了?”

    康有为仿佛自言自语:“那涛声不绝于耳是因为生生不息。一如这潮流涌动浪良相接,虽有日月轮换,涨潮落潮,却无时不流无处不动。非为它也,只为自身之叟,而有潮汐而有风波而有漩涡而有涛声。人见否人听否皆无妨。人不听涛声不会肖亡,人不见江流不会断绝。水滴石穿,冲决堤防,载舟覆舟,皆源于此--连绵竭,无为而为也。”

    梁启超何等悟性,频频点头称是。

    “再者,人所见江海之大莫不是表象而已,苍茫宇宙天地洪荒之际,水乃一切命之母,吾辈知之甚少矣!先有水汇聚成原始之海,才有藻类,无所畏惧登陆死亡者十有八九,然后才有森林。之后才是人类出现。孔子于川上谓‘逝者如斯夫’,寸光如流水也,水之古老恒远可见一斑。然而倘要深究人间万象奠过于观沧海,日出矣,风涛生矣,时雨降矣,千帆发矣,樯倾楫摧矣,礁石之屹立不动,海鸟之盘旋不去,何也?乃江海之博大,运动之不息,而有声有势有力。人只能加固葫防,却不能填海灭海,所谓望洋兴叹概莫能外。”

    梁启超拍着船舷:“吾师论海,妙不可言。”

    康有为:“至大者无有,至妙者无语。倘若只是用心去听去看,则其妙其乐菩乃无穷,汝当记取。”

    梁启超诺诺连声之后又问:“‘黄钟毁弃、瓦釜雷鸣,蝉翼为重,千钧为轻’杰际,当如何?”

    康有为:“作虎啸雷鸣,似波涛运动,除此之外更无它途。”

    梁启超:“无语听沧海,人间有大音。”

    北京是如何迎接康有为、梁启超以及各省前来赶考的举子的呢?行装甫卸,厨尘未洗,北洋水师全军覆没的消息,便已沸腾。最后的希望破灭了,中国完蛋了日本兵就要往北京打了。李鸿章怎么有这个脸皮还到日本去求和?

    日本不宣而战,杀我同胞夺我山川,为什么中国还要割地、赔款?因为战贝!了,这个世界是强者胜者的世界。公理等等,茶余饭后的谈资而已!

    慈禧一个庆寿,用去国家半年收入,还拿什么去赔?

    鸦片战争、甲午海战,败于英国,又败于日本;先害香港,再割台湾,正在由李社章与日本人商量。原来“瓜生豆剖”的时候,还得由中国舒大员在一旁协助,他们熟悉圭理形势,签字画押起来比窜方便。

    康有为在北京的住处常群宾客盈门。

    北京人在天子眼皮底下才来就好关心国事,再加几千善子的激昂慷慨,一时街谈巷议茶楼酒肆议论纷纷,乃至震萄朝野。

    米市胡同南海会馆北跨防里,康有为住的屋子像一只小船,便称之为汗漫舫;其时院内种有七棵树也叫七裰堂。廊子两侧堆着各种太湖石,长廊壁上嵌有苏东坡观海棠帖片的石刻,东坡神静常常使访客驻足不前,这几天却不一样了,各省举子慕名来访的无不气色愤然,彗履匆匆。

    举子们因为考期临近,首先谈论的是考与不考,结果多数人认为,考了再说。

    主考官徐桐也在那边厢睡不着觉,慈禧太后手下的那些守旧官僚们,都知道康有为也来应试了,比日本兵占辽东还风声鹤唳,务必不能让康有为榜上有名的壹任,便落到了徐桐身上。徐桐与副考官李文田、唐景崇、启秀相约:凡是文笔貊放、思路悖谬如康有为的卷子一律弃之。不过为此还得读读《新学伪经考》,虽烈煞风景,却也无奈。

    “帝党”那边,翁同稣派人嘱康有为:作文、立论务取平和。

    神经高度紧张的徐桐在阅卷时,取的是“宁可错杀不能放过”的大刀阔斧式。刮考官李文田虽然也是守旧之辈,却有爱才之心,为一举子的试卷大加赞叹,说:挚问、才情加之娟秀的字迹,无出其右者。徐桐阅后却不以为然:“不是康有为便黾其门生。”丢在一边了。李文田据理力争,如此判法还能判出状元来吗?徐桐答煎:“出不出状元无所谓,只要没有康有为便好。”

    李文田无奈,便在这份试卷上批了两句诗: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事后得知,这一份卷子便是梁启超的。

    放榜之日,京师轰动,康有为中迸士第八名,粱启超落榜。

    徐桐目瞪口呆,声言:“此人我绝不与之谋面。”

    康有为闻言笑道:“先前倒是想见他的。”

    1888年,康有为第一次上书,曾三谒吏部尚书徐桐之门,请求代奏光绪。非但“不获见”,“越日原书发回,以狂生见斥”。

    徐桐与康有为原来是打过交道的。

    当年拒不接见、上书阻隔:而今刻意阻挠其仕途却又阴差阳错,还是“进士及第”。康有为称是开了徐桐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

    不过,无论是康有为榜上有名也好,还是梁启超名落孙山也好,他们都已经无所谓了,志不在此矣!

    1895年4月中旬,《马关条约》签订的消息已传到京城,在京应试的举人(公车)义愤填膺,决心抗争,康有为敏锐地觉察到“士气可用”,想找梁启超计议一番,却听得走廊里有脚步声响:“卓如到矣!”果然梁启超推门而进。

    康有为:“何事匆匆?”

    梁启超:“《马关条约》已签订,先生知否?吾辈就这样不声不响吗?”

    康有为:“联络各省举人,分托朝士鼓动,先由广东公车上折拒议和,湖楚呼应,公车上书,是其时矣。汝迅即起草,如何?”

    梁启超:“好!”

    一昼两夜,梁启超的万言书已经写毕。

    中国几千年大梦初醒的时刻即将到来。

    史无前例的公车上书,由广东率先,然后是各省“连日并递都察院,衣冠塞途,围其长官之车,台湾举人,垂泪而请命,莫不哀之”。

    声势已成,朝野震惊之后,康有为、梁启超联合18省举人,于松筠庵集会,与会者共1200多人签名,通过了梁盎超起草的“上清帝万言书”。4月8日送往都察院,人群汹涌,群情激奋。都察院拒收,理由是皇帝已盖上印鉴,无法挽回了。

    ’

    拒收是拒收了。西太后与光绪帝却都在关注着举子们这一公开的非同小可的行动。可以说“后党”震惊不已,“帝党”喜忧参半。

    公车上书所反映的,是自鸦片战争以来中国民众不甘沉沦,在痛苦中不断追求的执著精神。

    公车上书开启了文人学子集会上书、参与政事、呼唤变革的新格局。

    公车上书也是康有为、梁描超推进维新变法的第一步。自此之后,中国近代史虽然仍充斥黑暗,却也有了暗夜中的追求与呼告;康、梁始料未及的是,这一仍韧阻扰的公车上书之举,使封建帝制的壁垒显现了裂缝,这裂缝中生出的小草宣示老阳光的不可阻挡,并且嘲笑着旧政权的枯槁与朽腐。

    公车上书的核心内容即是康梁的政治主张,为下诏、迁都、拒和、变法。“诏鼓天下之气,迁都定天下之本,练兵强天下之势,变法成天下之治”。下诏者是要求光绪皇帝下罪己诏,承认失误,激励天下,“以雪国耻”。下惩罚诏,严惩旰午之役中屡失战机的大臣、将领及一切贪官污吏。下求贤诏,广求人才、破格氰用。所谓“变法”内容更广泛,变成法而求富国、养民、教民、废科举、办学嵇等。康梁还要求改革封建官僚体制,精简机构、广招人才,派员出洋学习,设立宴帝顾问处等等。

    慈禧听说后大发雷霆之怒,指着徐桐、奕勖等怒喝道:“尔等何用?难还真雕要让那批妄为举子造反不成?”

    光绪在养心殿问翁同稣:“屡屡阻隔上书者是谁?”翁同稣诚惶诚恐:“臣不敢说。”

    举子们陆续离开北京了。

    前些日子都察院门前1里多路全是公车上书的人群,人多势众,虽然被拒收,但却产生了在北京城里几乎家喻户晓的效果。

    举子们陆续离京,有的远在云贵,山高路远的跋涉之苦谁人能体味?求功名不得,求上书不得,求拒和不得。读书人的苦处就在于忧国忧民。台湾的举子离京时,康梁送行,更是泪满长街,来时台湾为中国的一个大岛,归去已赔割日本,如此耻辱怎能不刻骨铭心?

    梁启超在新会会馆中感到了一种孤独、一种从未有的孤独,比起与康南海别、与陈千秋别要大得多的孤独。这孤独又给了他启示,想要在中国的政事中推动维新、变法,则必须有“群体”,群体何来?如公车上书,为某一大事关乎家国命运而有人发动有人联络,其余人等经过议论补充达致共识,凡共识者即为群体之一员也。

    梁启超穿街过巷,直向南海会馆汗漫舫而去。

    其时,康有为正在汗漫舫里品茶,轰轰烈烈的行动之后,他喜欢独处,他要想一想从自己一个人上书几次被阻隔,到这一次千余人上书仍到不了皇帝手里的教训。官僚衙门之深何止深如海?

    康有为几乎找遍了京城那些显赫的衙门,如掌户部时的翁同稣,任工部时的潘祖荫,直至用了周公“吐哺握发”的故事,希望“闻尊主庇民之略,俾足副沧海大塞之观”。疾呼道:“失此不图,后虽欲为之,外夷之逼已近,岂能待十年教训乎?”康有为与徐桐已有述及,康还向左都御史祁世长上书,望能“扶士气而维国家”。

    康有为的上层路线已经走到穷途末路了。

    衮衮诸公,有谁不是“龌龊保位”的?

    真是:“虎豹狰狞守九关,帝阍沈沈叫不得。”

    平心而论,康有为的前仆后继也不是毫无所获。帝党中人如翁同稣、孙家鼐、艾廷式等一直在注目康有为,并不时在光绪面前有所荐举,埋下了伏笔。而这也让西太后及后党之人痛恨到食不甘味夜不寐席的地步。

    何谓事业有成,康有为的解释是:有朋友,有对手;有出类拔萃之朋友,有势匈力敌的对手;则有望也,有大望也。

    对手是不用找的,自己会跳出来。朋友却需要了解、联络、应酬,大胆交往,小心维系。

    康有为和梁启超在汗漫舫里讨论着“群体”的事儿。

    康有为说:“中国士人向来散漫,不敢相聚讲求,只知坐而论道,倘若思开风气创一新鲜局面,非合大群不可。”

    梁启超似乎对此已有考虑,想到了更深一层:“合群就需会议,合大群就得大会议,如在外省,一个地方官便足以制止。凶之需得合群于京师,且有若干官员参与,则方可登高呼远,使八方响应。”

    康有为深以为然,两人商定先办一张报纸,再设会,进而合群会议,达到以歼风气之目的。

    办一张报纸的前景使康梁二人喜不自蔡,可以发表同仁的文章,可以传播自己的观点。但思虑之下,还是应以介绍西方各国的社会政治、史地、风情为主,以朗别开生面,耳目一新。同时发挥公车上书的主旨,讲富国强兵之道,维新变法之源,故而取名为《万国公报》。

    1895年8月17日,公车上书之后,康有为、梁启超精心策办的《万国公报》正式发刊,逢双日出版,首期刊印千余份,委托送《京报》者代递,“分送朝士,不收分文”。

    梁启超的办报生涯实由此开始,《万国公报》上每期一篇的言论文字,均出自梁启超之手。难怪御史杨崇伊读后便说:“此等文章不是康有为便是梁启超所写,总之‘康党’不甘寂寞也!”

    总有人希望别人甘于寂寞,在寂寞中死去,他自己却决不寂寞。

    1895年的11月初,北京秋色正浓。

    康有为与梁启超相约,去陶然亭饮茶,并商议成立强学会一事,急需商定的是:领衔者何人为妥?

    饮茶,康梁所同好也。公车上书前后忙于政事,就连饮茶也是匆匆忙忙的。原来广东人讲究饮茶,除了茶好水好以外,还得有时间慢饮慢品慢聊,今天算是得费余了。到得陶然亭是上午10时,在茶室里落座,一壶功夫茶沏好,得稍稍浸泡片刻,第一道茶还要回壶。阳光暖暖地照着,秋风凉凉地吹着,窗外是一大片芦聋荡,轻柔地摇曳于阳光之中。

    一边品茶一边说陶然亭的掌故,竟然忘记所为何来了。

    康有为:“陶然亭始建于康熙三十四年,其时的工部郎中江藻于古寺慈悲庵中建敞厅三间,取名为陶然亭。”

    梁启超:“当是白居易诗意,‘更待菊黄家酿熟,与君一笑一陶然’。”

    康有为点点头:“其实,此园一直是荒凉的,园中多杂草、芦苇、水潭,这便多出了一份野气。还有芦苇,自生自灭自强不息,岂不如同我等布衣乎?”

    说到这里,康有为似乎有些伤感:“卓如,你我常被人斥为狂生、狂徒,究竟何狂之有?”

    梁启超:“便似这芦苇,偏偏不去豪华宅院做小摆设,就在荒凉处站着,任它夏来青冬来黄,无大欢喜也无大悲伤,在那些万紫千红看来,不也显得狂态毕露吗?”

    康有为目光里难得笑盈盈的:“有道理,‘就在荒凉处站着’!”一摸茶杯,那茶已凉了。自然是换茶叶重新沏上开水,接着又是一番议论。

    梁启超言归正传了:“我想强学会的宗旨应该开宗明义、简便醒目--探求中华民族自强之学。”稍作停顿,梁启超又说:“这发起人的领衔者,似应既与我等有同气相联处,又有官方色彩也可借此保护,您说呢?”

    康有为略作思考:“翁同稣如何?”

    “不妥,离皇上太近。”

    “也是。常熟太过谨慎,恐也无此胆量。李端菜呢?”

    “也不行,离皇上又远了点。”

    两人沉思良久,目光一碰不禁同时脱口而出,道出一个人名来:“文廷式!”

    联络之下,不仅文廷式应允参加,还有陈炽、袁世凯、徐世昌等方面要员。站在背后支持强学会的则有翁同稣、孙家鼐、张之洞、刘坤一等人。就连其时正在做着“伴食宰相”、“韬光养晦”的李鸿章也表示愿意捐银2000元。李鸿章此举却为“帝党”要员陈炽所拒绝,甲午之后丧权辱国,人人皆日李鸿章可杀,“虽身存而名已丧”,不少人避之唯恐不及了。

    北京宣武门外后孙公园内,秋风落叶之际,强学会正式成立。规定:强学会中人定期集会;购置图书、仪器,尤其是欧美史地、人文及科技新书。当时购买这一类书籍之不易,已是后人所不能想象的了。梁启超痛切地感到中国士人往往不知道世界之大,便想购置一张世界地图,在北京各家书店“遍求而不得”,后托人从上海购得一幅。购得之后又如何呢?不要说中国的芸芸众生了,即便是读书人,又有几人去玩味地图、看那蓝色海洋包裹着的地球,又有几人会去思量造物的奥妙,于经纬之间寻找自己的位置呢?

    梁启超若干年后忆及当初感叹道:“图至之后,会中人视同拱壁,日出求人来观,偶得一人来观,即欣喜无量。”

    除此之外,强学会还倡导“翻译西书,传布要闻”。

    1895年12月16日,《万围公报》改名为《中外纪闻》,成为强学会的机关报,以梁启超、汪大燮为主笔。

    北京有了这样一张报纸了:公开宣传西方科技之发达,公开评论中西社会之得是,公开呼吁中国唯变法维新才能跟上世界潮流。

    不消说,这是19世纪末年,以康梁为主导,中国曾有过的让思想冲出禁锢的尝试。

    《中外纪闻》居然能一期发出3000张,这使主持笔政的粱启超十分雀跃。

    《京报》送至各官室富户人家,初衷是企图影响这些京城中握有权柄的人,哪舶道后来却成了“谣言谋反”、企图结党的证据。御吏杨崇伊便断章摘句、危言耸1斤,上奏朝廷,谓强学会贩卖西学、攻击国体、要挟外省大员,破坏社会安定,请立即查禁。

    军机处知会步军统领,立即行动。

    跟日本人一打便输,对付几个读书人却绰绰有余。听说要“捉人”,强学会会员“纷纷逃匿”,有的甚至“破涕泣下”哀求当局宽容。京师强学会无形中已解敦,兵丁到后孙花园强学会会所封门时,一应图书、仪器、资料连同梁启超本人的。‘服器书籍皆没收,流浪于萧寺中者数月”。

    时为1896年1月20日。

    强学会被封,《中外纪闻》被禁,而此时康有为正{生联络张之洞办上海强学会及《强学报》奔波于粤沪之间。而北京的局面还要看一看,梁启超便听信了文廷式的一句话:“稍安毋躁,或有转机。”

    光绪身边的人及朝中主张改良的官员,不甘心就此挨一闷棍;而光绪也知道实在需要有一处言路能介绍西方,以为需要时之援引。御史胡孚宸正好有奏章送达,《书局有益人才请饬筹设以裨时局折》。光绪乘机将强学会改为官书局,使之“维系一线”,由孙家鼐主持,梁启超也参与其事。但比起同仁群贤共聚一堂的痛快淋漓,已是暮气沉沉的了。报纸还是不能办,没有广布舆论的阵地,不能痛陈时弊,梁启超于心不甘,感慨时局维艰,办报之心愈切!

    官书局里无所事事,闷得发慌。

    1896年的初春时节的北京仍然寒气逼人,好在还有夏穗卿,每日对坐,竟也心生暖意。

    忽一日,有人造访找康有为。梁启超告之南海先生已回广东了。

    此人便是谭嗣同。

    谭嗣同知道梁启超是康南海门下高足,公车上书的风云人物。梁启超却不知其人。此人自称是湖南浏阳人,眉宇间透露出一股精明强悍之气,而灼灼有神的目光中却有深深的忧思。言及甲午兵败,慷慨激昂,谓:“丧权辱国者无一不是贪官泻吏,人心不古,世无清风,不敢言义,不敢言死,唯听举世滔滔皆言利,兴我亡毅均在我也!”

    梁启超顿时被谭嗣同的谈吐所吸引,便问:“下榻何处?”

    “北半截胡同,浏阳会馆。”

    梁启超仍住在新会会馆,相距不远,便邀谭嗣同到住处畅叙,顺路又去贾家胡同的一间小屋想拉上夏穗卿。正在自斟自饮的夏穗卿已有三分醉意,却硬是把他们二位留下来了:“薄酒、烈酒、苦酒,均是待客之酒;唯官场豪宴乃为毒酒。二位倘坚辞,则视我杯中物为毒酒也。”

    夏穗卿的小屋也实在太寒酸了,一床一桌两把椅子,别的空间堆满了书,3人同桌,有一人需坐在床上,桌子上倒是空空如也,3只酒杯一碟花生米而已。

    谭嗣同兴致很高,便出门去了一家熟食店,拎回一堆下酒菜。

    梁启超与夏穗卿相交已有几年了。

    夏穗卿杭州人,光绪进士,1890年授礼部主事。1891年,梁启超第一次到北京与李蕙仙完婚,偶识夏穗卿,两人一见如故,成为至交。学富五车的夏穗卿是梁启超“江外佬”朋友中的第一个,学问以精、深、怪闻名,梁启超常常与之辩论,结果如梁启超所说“十次有九次我被穗卿屈服”。

    两个人吵得热烈也吵得艰难,因为梁启超说广东官话,夏穗卿是尖声尖气的杭州腔,常常是吵到紧要处,都要求对方“你再说一遍”,吵来吵去,夏穗卿便说:“走,喝酒去。”因为还没有吵出结果,梁启超只得跟着去喝酒,可是喝酒之后梁启超便更不是夏穗卿的对手了,一则梁启超酒量不大,二则夏穗卿有酒助兴,思维更加敏捷。

    尽兴而归时,夏穗卿问:“我们吵了吗?”

    谭嗣同,字复生,号壮飞,原是官宦子弟,其父谭继洵官至湖北巡抚,教子极严。谭嗣同幼年丧母,为父妾所督,自幼好学,并且“能文章,好任侠,善剑术”,弱冠之年即从军新疆,为刘锦棠幕府。以后游历于直隶、新疆、甘肃、陕西、河南、湖南、湖北、江苏、安徽、浙江、台湾各地,体察风土人情,物色壮士豪杰。谓:“此生若是平庸而过,枉为七尺好男儿!”

    谭嗣同自己也惊讶,与梁启超、夏穗卿均为初交,却如同至友。他走南闯北10年,什么样的地方口音都听过,所以梁启超的广东官话、夏穗卿的杭州话均不影响与之交谈。

    话题最热烈的还是战败议和,割让台湾,谭嗣同去过宝岛便略叙岛上日月潭之美景,高山族之风情,据谭嗣同考察,台湾一地祖宗来自福建的为多,广东也有。台湾人以整只大虾煮汤,味带酸甜;并好食香菇、木耳均与福建同。茶以乌龙为主,香片为辅,乌龙中出名的是采于云雾山巅的冻顶乌龙,是乌龙之味兼有绿茶之祷碧,可谓一绝。

    夏穗卿:“干一杯,我还有话请教二位。”

    一杯酒下肚,夏穗卿却转身取来纸墨笔砚,眼睛似开似闭,画了一张中国地蛩:“倘若再割地以外人,你们猜先割何处?”

    梁启超:“还要割下去?”

    夏穗卿:“岂能不割?比如一个西瓜既已切下一刀,便只有再切,你想食之,别人也想尝一尝。国运式微,贪官当朝,战之既不胜则不战,但又要图享乐做万寿,如西太后之在颐和园,不割怎么办?只要北京不割出去便算太平盛世。”

    谭嗣同:“除了割地,当朝已无事可做了。”

    夏穗卿:“非也!尚有另一割。”

    谭嗣同:“愿闻其详。”

    夏穗卿:“割尔等的头。”

    谭嗣同默然沉思,梁启超以为只是夏穗卿的戏言,便道:

    “兄与我等同赴菜前口?”

    夏穗卿不答,随口吟出两句诗来:“君自为繁我为简,白云归去帝之居。”

    自此以后,这三个一见倾心的朋友,天天见面,天天豪论,也少不了饮酒。论学问的根底之深,夏穗卿不让梁启超;论对现状不满态度之激烈,梁启超略输谭嗣司;至于西学,谭嗣同是认识梁夏之后发奋钻研的,凭着他的才情与思维敏捷,大有后来居上之势。

    谭嗣同常常一边倾听梁启超放言大同三世说时,一边冥想世界之未来。而梁启匿所惊讶者却是康有为的“微言:大义”,与谭嗣同的侃侃而谈何其相似。夏穗卿在更多的时候则是不发一言,他用目光与至友交谈,或赞许或困惑或不以为然,但总黾真诚的。倘若开口便是怪论、妙语。

    他们并非只是谈维新、革命。

    这些19世纪末的中国青年饱学之士,他们对世界的怀疑是因为他们所学折知甚丰,而不是胸无点墨者的无知之言。有一次,他们谈佛教、佛经,那个串代的文人学子没有不研读佛经的。夏穗卿终于开口了:

    “《楞严经》是段的。”

    梁启超与谭嗣同愕然,然后自然是一番争吵:“这自古相传法轮常转中传播的登文,怎么会是假的呢?”

    “你去读。”夏穗卿如是说。

    夏穗卿厌世太深。

    梁启超“凡事都有兴味”,欲望太强。

    谭嗣同则刚烈愤世,如火如炽。

    朋友是不必凡事相同的。梁启超说:“受夏、谭影响亦至巨。”谭嗣同则谓自己‘自交梁启超后,其学一变”。梁启超致信康有为,力荐谭嗣同:“敬甫之子谭复生,才识明达,魄力绝伦,所见未有其比……”

    夏穗卿却依旧静穆,依旧饮酒。

    梁启超要去上海了,为《时务报》事。

    谭嗣同要去金陵了,遵父命“就官为候补知府”。

    夏穗卿还住在北京贾家胡同那一间堆满了书与酒瓶的小房间里。偶尔写一首小诗:“冰期世界古清凉,洪水茫茫下土方。巴别塔前一挥手,人天从此感参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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