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庆帝师:王尔烈大传-茫漫水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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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俩刚一登岸,便有二女迎来。时逢阴雨,二人皆着雨盖,即雨伞,分红绿二色,臂窝夹一纸卷,颇似画轴。那持绿伞者,胸前挂一布囊。那撑红伞者,颈下系一线坠,永琰与王尔烈初见时,尚以为是偶遇,也无须提防。然而,待他俩欲进城尚未进城,欲离岸尚在岸边时,两女突然向他俩挟持而来。

    不几日,他们来到了大凌河城。

    他们不是一起走的,而是分作两伙。以太子永琰与师傅王尔烈为首的一伙,先行来到这里;以和珅所派遣的三爷为首的一伙,随后来到这里。

    大凌河城,即今之锦县。

    这里,布有大凌河、小凌河,还有女儿河、六股河、西河,这都是南流河,通向渤海的;还有北流河,不奔向渤海的,其间有老哈河、英金河、锡伯河、崩河、西拉木伦河、教来河;同时,尚不算辽河水系中的柳河、蒲河、浑河、绕阳河、秀水河、里辽河、牧河;以及太子河水系的,等等。这一带真可谓水网密集,河道纵横。

    此处,单说大凌河。大凌河上源,有二源。一是牤牛河,发源于内蒙古青龙山北;一是西河,发源于辽西阜新市南。二水经过迢迢漫漫的旅程,在医巫闾山下的义州大榆树堡附近相会,然后绕经大凌河城,越过新庄子、阎店,在大凌河口,注入茫茫渤海。

    其间,亦不失有名河流。

    女儿河,就是其中一例。

    女儿河,源出辽西凌源县五顶山,经兴城新台门,进入锦西境。其五顶山之河源,原有小泉十数余,犹同串珠,大小相一,鱼贯而行。看其样子,很像女儿的眸子,含情脉脉,韵味殊殊,故以“女儿河”名唤之。

    待其源之小泉相汇,形成一条涓流后,又融入他溪,遂流宏大起来,时弯时曲,斑斑闪闪,叠叠折折,妩媚多姿,犹如女人身段,故为其名又增添一彩。然而,待人们注目观览它际,它又浑然不见,钻入地下,上罩白雾,似纱似幔,害羞妙曼,任你千呼万唤,它又不得出。但是,正当你颇觉失望时,它又从地下贸然穿出,涌于乱石间,寒涛拍浪,叮铃作响,好像怕人们想念它,故而亲昵无间起来。况且,还有群山遮掩,层峦叠嶂,又似道女墙,故其称谓更加贴近了。

    女儿河,有一种鱼,称“穿睛鲫”,为天下他河所无有。“穿睛鲫”之殊异,在于其睛。其睛双珠平行,内中有一红线,恰似杠杆。这个杠杆一拉动,两睛竟相随而动,杠斜眼斜,杠平眼平,妙趣横生。且此种鱼,味道鲜美,已列为贡物。

    女儿河景,被列为“锦西八景”之一。

    昔“锦西八景”,尚有“虹螺晚照”,盖取于红螺山,传说有红螺女,亦称“红罗女”,舞霞于山中,抖彩于庐外,故而名之。

    亦有“渔帆落影”,系指大凌河、小凌河,其二河之上,有渔舟往来,点点篷帆,若逢渔火初上,鸥鸟归巢,则更有一番景致。

    然而,更有那挂帆之桅,张篷之杆,林立隐隐,落影姗姗,风姿绰约。人传,昔有某武侠义士,曾在船帆之上走来走去,鸣奏竹笛于其间,或展两臂于绳索,都让人触目惊心,遐思万片。

    古时,大凌河水,波烟浩渺。

    太子永琰与师傅王尔烈二人,行于此间时,天色已晚,附近又没有烟火,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他们正在无奈计时,河上忽见点点白帆,张张楫橹,声影相伴,不时摇来。

    至此也算有了盼头。

    他俩匆忙脚步,近前一问,知其舟船是从河上而来。

    他俩搭船时,那些客商也不嫌,因时逢旷野,多人多伴,相依为命,自是添些快活。

    船家曰:自内蒙草地来,去辽南贩卖皮张。其中,有羊皮,牛皮,骆驼皮。还有狐狸、紫貂,并带些飞龙、野雉之物。还算顺利。自乘上客商船只,一路北来,向南行驶,然后,逐流而下,一帆风顺。船有十数只,鱼贯行之。水道越走越宽,烟波荡漾。一夕间,入闾阳驿境,丛山峻岭,峰峦起伏,连绵不断,尽列水岸,渺无人烟。这时,那些有经验阅历的客商,相随发话。他们说:“此地凶险,多有女贼,不要再走了。船当以索相连为宜,以防意外。”随即,船工动手,每五六艘,左右并列,再锁以巨锁;并使两端,距岸数丈,以阻贼人上船;更值夜阑人静,众人疲倦待睡之际,有人含起淡巴菰,以为打更防盗。淡巴菰,即叶子烟,也叫旱烟、黄烟。这物,关东有的是,其中有名的,有辽南烟、漂河烟、亚布力、桃山烟、南山烟、边台烟、核桃纹、柳叶尖、冻死鬼、老岭烟,等等。这当中,最出名的,当属漂河烟,这烟只出在蛟河漂河岭下的漂河川。据说,真正的漂河烟产地,只不过房身大小一块,也就是巴掌大小的地方。人们讲,这种烟,即便在青枝绿叶、不用晒干时,将叶摘取下,放在老铜烟袋锅里,打把火镰,一点都能着,不灭火,不怕风,好抽,不冲,有串味。不过,这些客商,这会儿抽的,也不都是漂河烟,还有别的。但不管什么烟,放在烟锅,抽在嘴里,不仅味香,还能解乏,保持不睡,打起精神。不用说,这样便于防贼了。话说这时,已交更深夜半,明月中天,星稀云淡,寂静得很,万籁无声。正在大家闲聊过后,有些平稳之时,忽见一条黑影,由丛山飞来,霎时不见。船上人闻之,纷纷寻觅,却无所获。于是,人们再次安定下来。但是临舟,有一武士,须眉伟然,叹曰:“作客大不易,经商更不易,逢水入夜尤不易。我早年间,即在此地保镖押运,曾遇上这事。虽万山峻拔,上干云霄,飞鸟难至,几绝人迹,但仍有贼盗,不知从何而来,甚是诡秘矣。”正在他说话间,旋觉船尾微微一震,似有异。更有一船帮大老,即掌柜的,为人甚是精细。将所藏细软,即金银珠宝,用小箱扣了扣,用铁锁锁了锁,又用绳索捆了捆,置于枕边,且唤来武士,荐刀假寐。大老则隐于舟舱。这时只见,贼先登船,来到大老跟前,见大老未眠,便越数舟,跃入他船,然后回眸。这时,贼见武士鼾声如雷,便掀起舱门,翻动小箱。这时,武士骤然跃起,出其不意,以刀挥之。只听那贼嗷的一叫,夺门而遁。待那贼走后,见有一手,落入槽中。随即,俯身拾之,只见那物,血肉模糊。待掌烛看时,见白皙如玉,乃一女子之手也。遂传诸舟,恐贼来报复,不敢逗留,只得连夜赶路,奔赴大凌河城去了。

    太子永琰与师傅王尔烈随舟而行。

    人问:王尔烈与永琰师徒二人,出了京城,怎么不直奔大凌河城,为什么偏要绕上这样一个大圈?

    答曰:别忘了,他们二人此行,是为着寻找木鱼石,借以体察民情,也好增长一些治国安邦的经验阅历的,故而多行些里程。

    然而,大凌河城,女贼更多。

    他俩刚一登岸,便有二女迎来。时逢阴雨,二人皆着雨盖,即雨伞,分红绿二色,臂窝夹一纸卷,颇似画轴。那持绿伞者,胸前挂一布囊。那撑红伞者,颈下系一线坠,永琰与王尔烈初见时,尚以为是偶遇,也无须提防。然而,待他俩欲进城尚未进城,欲离岸尚在岸边时,两女突然向他俩挟持而来。待近身边时,那着红伞者,只将腋间纸卷一拽,拿在手中。看去,见是一把飞刀。那刀,也就在七寸长短,可握在手中,片刻骤然增长一二尺。那女子亦不甚着慌,只在他俩面前,无意耍起。那刀,虽然在身边,却不贴于身。待那飞刀上下翻腾、左右飞舞之际,不知那女用的什么法术,仿佛只食指一弹,那刀便奔前面的一株老柳飞去。然后,只听得那柳树叶刷刷作响,柳枝纷纷下落,竟将柳的一边,齐刷刷地剃去。随即,待她用口吐出一股白烟,那刀又乖乖绕回,落入她的手中。再看那着绿伞者,只将胸前布袋轻轻一抓,顺手掏出一些钉子样的东西。那钉子样的东西,并非有帽有尖,而是一些三角状。待她将这些三角状的钉子,抓在手里,颠了一颠,随后便凌空掷去。那些钉角,似在相互撞击,不时地发出玲玲作响声。待那声响了一阵子后,忽然见眼前放起光来。这时人们发现,那钉初出手时,是些黑斑颜色,像是老锈;但经过空中一撞击,一摩擦,竟然变得雪白瓦亮。原来,这物飞行时,都在相互磨砺着。也许是那女子很能掌握火候吧,经磨砺一阵之后,另一只手,嘴唇上抿了一下,似是沾些唾液。然后,飞起那手,向空中一亮,像是在呼唤。接着,那手猛一翻卷,手背向下,手心向上,那钉子便稳稳落入掌中。这时,再看那钉,像听话的小鸟,也像檐上的燕子,规规矩矩,齐齐刷刷,笔笔直直,竟站列成排。这时,那女子也没再出现异样的招法,只是用口轻轻一吹,用手微微一震,那钉角隐隐一跳,便突突地又飞了出去。前面,正好有一棵榛子树,时候正是新秋,那树上的榛子,似绿未绿,似红未红,貌似珍珠,也若玛瑙,非常可爱。然而,当那钉角飞出去时,竟一一地扎在那榛子蛋蛋上。好像很有目标,一钉一个,一点不乱。待过了一会儿,那女看了看,只将双手并拢,合力前推,再向后拉,连续几次,那钉角竟自行飞回。看去,一个钉角摘回一颗,那女捡起一粒榛子,放在嘴上嗑嗑,说道:“嘴馋有啥好处,这榛子还未全熟呢,可惜了。”说着,一把撒去。然后,将那钉角,又收回囊中,整整衣角,也算了事。二女,看样子是有些凶狂,但并没有害他俩的意思,同行了一段路程后,向他俩嫣然一笑,然后匆匆离去。

    他俩真的有些纳闷,这大个大凌河城,怎么竟有这些人物往来。想一想,都让人心惊肉跳,他俩准备急速离开。

    然而又一件怪事忽地生出。

    那是在一个巷尾处,他俩忽然遇到两个少年。这两个少年,都是赤手空拳,只是头戴一顶斗笠,好像般般大小;一件褂子,脱了下来,斜搭肩上。两个少年,看也没看他俩一眼,只是在他俩的身边,风一样地飘过去了。前面,有两个景物,一是一片水泽,水面不大,院子大小,但上头的芦苇,却生得极其繁茂;一是一口老井,没有辘轳,人们提水,只好用绳。再看那井,并非太深,仅丈许,也不甚粗,只磨盘大小。这两个少年来到这里,看样子似有些走累了,便坐地歇息。永琰与王尔烈,本无搭讪的意思,只想赶路。但前面路又不熟,看了两个少年,样子并非歹人,便近前打探。两个少年中,一个个头略小的,很爱说话,道:“我俩是习武之人,习武又都有个时候,现在时候到了,我俩要就地练练。”另一个个头稍高的,插上话音,道:“我看你俩也是远场人,走累了,不妨也在这停停脚,看看我俩的一番功夫,好给你添添趣,献献丑,只是不知客官意下如何?”王尔烈生在关东,出门在外,颇识一些礼节和阅历。一般来说,他是不能随便搭讪这些路遇闲散杂人的,况且还是带领太子永琰出来,身上责任重大,不宜疏忽大意。但是此刻,他见两个少年,也无邪念,都很纯净。永琰毕竟是头次出门在外,见啥都觉新鲜,很感兴趣,没等师傅回话,也就出口一声答应下来了。王尔烈看看,点了点头,也只好照办。

    那个小个少年,说话时已靠近芦苇,他盈盈一笑,说道:“那献丑了。”

    说着,他向苇塘走了走,距离拉近了。然后,他将肩上斜搭的褂子摘下,从兜里面掏出一块羊肚子手巾,两端还带三道红杠。他把褂子放在苇塘边的一捆干蒲草上,用羊肚子手巾擦了擦手,便面向苇塘站定了。这时,只见他两眼紧闭,双肩平衡,然后慢慢展开双手。那手先是对着自己面部照了照,随即相对搓了搓。然后手心向前,便推了出去。看得出,那是在运气,运力,运动。大约过了半炷香的工夫,只见他往下一蹲,猛地“嘿”了一声。随着“嘿”的一声传出,只见眼前的芦苇全变了样。原来那些苇叶,都是向上向四外长的,这会儿,伴着他的这一声“嘿”,只唰地一下子,苇叶都转向了他,仿佛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抱过来似的。不用说,这是引力的作用。但这引力是咋来,又是咋发挥出去的呢?正在王尔烈这样想着时,只见那少年手一翻转,那苇叶竟像刀切的一样,都纷纷下落。然后,就在那苇叶落下,要沾地还没沾地、要贴水尚未贴水际,那苇叶竟翻转开来,飞动开来,顷刻变成了刀,只把那些站立着的芦苇杆,全部斩断,跟刀割的没二样。

    大骇。

    王尔烈在出任江南乡试主考官时,在江右,也就是上江江苏,曾见到类似这般的见识。

    那是右江剑师赵孔修,在其舞剑时,面对的是竹丛。待其舞起剑,那剑还未到,则竹叶尽落,犹同白雪,却没有再飞起,而是变成刀,去斩削竹竿。两相对比,岂不奇了!

    那高个少年,此际见小个少年表演完毕,便也立起身,说道:

    “适才坐地,犹是南柯一梦。梦见我的老母亲,要我回家担水,说要烧火做饭了。好吧,我就在这,给她运点水回去。如果不够用,再到附近井台去挑。只是请你老别着急,别怪我不孝了。”

    说完这话,便向身边一井走去。他在井台站住,望了望水井,然后便来个蹲裆姿势。双膝前屈,身子下蹲,臀部向后,小腿绷直,双臂伸出,以手盖井。不知他念的是啥歌诀,什么咒语,大约过了半炷香工夫。蓦地,两眼睁圆,亦似井眼。随之,一手卡腰,一手攥拳,对着那隆隆井口,浑然打去。初打时,只听水声在响,接着再打,则愈打水声愈大,水花愈溅,待过七八九拳,抡到第十拳时,只见那水花,竟然地由井口穿出。随即,分手一捧,水花四溅,犹同落雨。待他这招式做毕,改换手法,另手卡腰,另手攥拳,对着盈盈井口,再次打动。初打时,只听水撞壁声,接着再打,声音愈重,声响愈隆,待过七八九拳,抡到第十拳时,那井口处,竟有龙卷风卷起,那水拧着劲,漩着涡,打着穴,直往天上飞。也是他打拳有些热了,便站在那喷起的水柱下,让水浇个响透。待他洗浴完毕,凉快过了,拾起井台边一只闲桶,说道:

    “光顾忙乎,差点忘了,家中老母,还等水做饭呢。”

    随即,他将那溅出的水,用桶接了,拎着走开。其实,哪里是拎,那水桶上面的提柄,也就是那么一根横梁,离他的手,还有一二寸远,根本没有碰到。

    随即,那提水少年,翩然一笑。随即,那剪苇少年,陡然一乐。

    随即,飘然转身,两个少年都不见了。

    益骇。

    也是那次王尔烈出任江南乡试主考官时,在江左,也就是上江浙江,录取一名举子,名叫陆慕德,原籍中州河南,后迁江左。这人最初,曾中过武举。后来,入京师,与宗室子弟较量技艺,误伤了人,本被判罪,后来遇赦,得以宽免。他接受教训,弃武从文。后来,不但中了进士,还得庶吉士,居散馆。当时,他的武术,已荒废多年,且又好色。家中妻媵,即所娶的小妾,及小妾家陪嫁侍女随嫁,多达十四五个之多。由于他混乱于女性之间,不免精力耗损,体力衰减。然而,他仍有余力迎击武场。时有朋僚燕集,偶而一欢,一试本色,博得欢声骤起,腾跃不绝。一日,演戏为母亲做寿,待夜深人静,客人散去,忽有一贼,前来掠物。正好他在案前,放着一个包裹,内有些散碎银两,是宾客以礼送之的。那贼见了,顺手牵羊,便要离开。他一眼望过,便去掠夺。然而那贼,也非等闲之辈,竟穿房越脊。陆亦追随,穿房越脊。那贼脚力,并不太重,只是前脚而点地,后脚腾起,这工夫,见那房上瓦片,像沾在脚上一样,全被吸住。待陆去追,那贼便以瓦片击之,并未动手。陆见了,翩然一笑,心想,小小技艺,何难于我!于是,也用脚去接。贼来一瓦,他接一瓦,贼来一片,他回一片。二人房上较量,只将半坡瓦片,全然揭净。最后,由于那贼踩漏房泥,一脚蹬空,落于地上,因而被抓。严刑拷打,贼仍不服,大言曰:“我辈十三人,准备云集至此,没想,出了山东,中途走失,不得聚拢。不然,岂能为获?毙我可也,想要我说出同辈,万万不能。”陆感其虽为贼,尚很仗义,便将他放了。

    王尔烈想,那个陆慕德,以及所遇那贼,都是脚力,从而掀掷瓦片。今日这二少年,却是用掌,触动井泉与苇叶。看来,世间奇人,真是多多。

    但是,他又在想,为何此次出行,偏遇这等事情,且相随身边,不肯离去,又不见伤害。真是百思不得一解。

    这日,他俩安然宿下。

    然而,他并没有立即睡去。只是太子永琰,有些惧怕,栖于身边,不肯远离。

    随即,月影升高,星光移转,鼓交三更,已是夜半时分。这时,忽见窗前树影一晃,有片树叶落于窗前。随着那叶落,一双脚也轻似树叶,翩然落下。看去,乃一蒙面人,看那身形瘦削样,断定是个女子。他真的有些害怕了。自离京出关,经大凌河,近大凌河城域,怪事累累,异人频频,怎能让人安生下来!此刻,他见眼前此景,想到前来者,并非善辈,非同白日所遇。如果真的是歹人,那可就难办了。手无寸铁,太子也是初入江湖,这还得了。自京师出发那会儿,说是有和珅家人三爷,一路保护,可是竟没有见到他。他究竟在哪里,究竟又干了些什么?都不可思。现在,所能保重自己的,只是守密,尚没透露身份,更没透露太子永琰身份。倘若这些都交代出去,让世人知道了,那危险可就大了,麻烦可就多了。他想到这里,不觉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害怕极了。然而正这时,那蒙面人,只用手轻轻拍拍窗子,便用细缓声音说道:

    “勿怕休惊,吾等走了也。”

    随即风息皆无,外面月光如水。

    这时,王尔烈翻转了一下身子,样子似睡非睡,恍然间,天已亮了。

    王尔烈没有将这事告诉太子永琰,怕惊动他,只是轻轻说道:

    “这儿,不能久留。”

    “去哪?”

    “秃老婆店。”

    对于秃老婆店,王尔烈深有所知。

    乾隆三十六年(1771年)辛卯科会试、殿试,赴京赶考,途中曾在这里留宿。恍然已过去多年。那位李氏老媪,早已过世。即便她的儿子,当年仅三十而立,如今花甲已过,古稀来临,早已不认得了。

    王尔烈感情厚重,旧事不忘。待他与这位已经年迈,如今堪称李老者相叙起来时,不免生出一些感慨。特别是李老,注意看了他脸面,沉默半天,认出来了,然后说道:

    “亏你还记着。”

    “怎能有忘,当年赴京,囊中羞涩,亏得你接济过饽饽呢。”

    “区区小事,何足挂齿。当年王学士,如今传胪公、翰林院主,又教皇学,成为了太子御师,更逢圣上看中,发达了,可贺可庆。”

    “怎么,你都知道了?”

    “怎能不知道,一出山海关,都是一哄声的。为咱关东争了荣耀,给咱辽阳老土添了光彩。自顺治爷朝,咱满洲地界,出了个麻状元麻勒吉,之后,你是科名中最高的一位了。祖上有德,树下有荫。”

    谈话间,王尔烈发现李老,似有心事,面色变得忧郁起来。于是,顺口问了一句。

    老人听了,面沉如水,没有立即回话。他推开窗子,向外望望。见月朗星稀,已是夜深人静,没有闲散杂人,这才一句一声,说了起来。

    原来,老人有一小女,名叫小翠,芳龄18岁,是他54岁那年得的。此女长得小巧玲珑,俊美十分,且聪明伶俐,老人爱如珍珠。老人本想,教他琴棋书画,让她识文断字,能扎会绣,出脱成大家闺秀,将来好找个看得上的人家。即便不求门当户对,耀祖光宗,也能有个如意郎君,吉祥一生。这个期间,自从当年幸遇万岁,逢遇圣上,跑马圈地,赐予我家,一切都变化了。那三间茅草房虽然还在,但已作为胜迹保留下来,以供后人和来者观瞻。现在厅堂院落,宽敞无比,五间正房,五间门房,东西两厢,也是五间。前面还罩了耳屋,修了影壁。耳屋存放柴草碾磨,影壁前悬乾隆御笔,后绘万年苍松翠柏,配以仙鹤白云,沧海桑田,以为纪慰供奉,永久不忘。影壁内里,还修了荷花池,栽莲数丛,养鱼无计。院内还有两道花墙,三个月亮门,两道女墙。说起来,这个格局也算可以了。至于家资,就不要说了,更是绰绰有余。当然,这都是托万岁爷的福,圣上爷的恩,称得上皇恩浩荡,洪福齐天。

    老人越说越高兴。

    他说,这样的家资,别说一个小女,就是十个八个的,也养得起,不在话下。

    “可是——”

    当他说过这话,口音一转,变得低沉下来。

    他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马有转缰之病。就在前年,就是小女16岁那年,她竟突然离家出走,不知所去。后来,经再三打探,派人出巡,费九牛二虎之力,总算得知下落。

    原来,她离家之后,闯荡津门,游历京师,被一阔少看上了。其实,那人并非阔少,只是一个家奴,称他管家也可。只是由于他的主子,位高权大,无人敢惹。小女被他骗入家门后,见她模样好,又年轻,识文达理,硬想成亲。小女当时,根本没有那个打算,连个想法都没有,见他纠缠不放,只好假意应诺。告诉那人,宽限十日。十日之内,我有家侄,必然来到,也好给家里通个信,免得父母兄长挂念。如果十日不到,没有家侄来,便不再说了,身子骨自然属于人家。她又说,吾家侄虽然年纪比我还小,但武艺高强,不仅会拳脚,还会打飞钱,十人九不躲,百步穿杨,尽可命中。到那时,可就别怪家侄手狠心毒,不肯留情面了。其实,她说这话,只是为着恫吓那人,好让他放了。可是那人,色气过重,硬是不肯,最后总算应了,容她十日,过后成婚。

    “那么后来呢?”

    王尔烈听得有些着急,为老人小女捏把汗,这才不得不插一句。

    老人说:

    “有惊无险,亏她有一身武艺。”

    “都何武艺?”

    老人说,她练的是飞钱。当年幸遇圣上乾隆,不仅赏了御笔“秃老婆店”四字,加盖了圣上大印,当称玉玺;又跑马圈地,得了一方富土福地,修造房屋,小店变成大店,小栈变成大栈,小驿变成大驿,还额外赏了数贯铜钱。当然,那铜钱都是圣上后来派人送来的,足足地拉了三辆车子。你想圣上出门,游历天下,巡幸八方,还用随身带钱!天下的钱都是他的,带那钱还有何用,用得着吗?

    “那么所赏,都是啥钱?”

    “乾隆通宝,当今正用。”

    “有这铜钱,又做何用?”

    “要讲用途,那可大了。”

    老人说,小女就用了这“乾隆通宝”铜钱,练起飞钱来。她初练时,用那铜钱,夜打香火,昼打树叶。再后来,用那铜钱,上打飞鸟,下打腾尘。更后来,她不仅用那铜钱打,还用那铜钱套。套什么?他竟能一把铜钱扬去,嗖嗖地,不偏不依,准准当当,挂在百尺开外的钉柱上,然后用口一吹,那铜钱竟发出叮叮咚咚的呜响,犹同音乐,更似天籁。阵阵有味,声声有韵,好生动听。

    “那么后来呢?”

    老人说,全仗这一手铜钱武艺,才算护住自身,保得贞洁。原来,她所说有一侄前来,那是假托,实际上她是在准备铜钱,选择出手地方,寻找时机。待她预备停当,一切就绪,就开始行动了。那是在她到这家阔少的第九天头上。那天早晨,阔少正在窗子前洗面。他想,今儿个,已是第九天头上,再等一天,到得明天,整整十天,就到手了,好个天鹅嫩肉。这是你口出口入,可就别怪我不讲究了,她想。这会儿,正置他在玻璃镜前,观颜察色,美不胜收。片时,忽觉面前有一股凉风掠过。片刻,就觉无数飞轮打来。片然,就觉悠悠琴声响起。他也是习武之人,认得那飞轮不是轮子,而是飞钱。他深知这飞钱的厉害。玩这种东西的人,都是不得了的,非几年功夫,不可有此身手。他真想躲,但是飞钱已到,防不胜防。他想,这飞钱一定是夺命钱。不要说刮在脸上,就是落在哪里,都是一钱两孔,闹个通透。这时,他只好把双目紧闭,不愿看到眼前这惊人一幕,任凭穿场,豁出去了。不豁出去也不行,手中无任何准备,现准备也来不及。他定定地立在那里,竟然不动。然而,他只立了半天,竟然没有丝毫动静,更没有什么刮在脸上。他用手轻轻抚之,颜面如旧,不疼不痛,不瘙不痒,不冷不热,不抖不颤。待他再睁大眼睛看时,只见面前窗镜上,插着一溜飞钱。有数十枚,都是“乾隆通宝”。再看时,见那玻璃,并没一丝炸裂,也没一毫碎洞,只有一缝,像小刀拉的,小轮磨的,小锥扎的。照这形样看,硬硬的玻璃,脆脆的窗镜,简直软成一摊烂泥,一块橡皮,一碗米饭,一张面饼,也像融化开的水,连抹布、棉巾、丝绸都不如。这该是多大羽力,何等身手,怎样臂力,何等功夫。他服了。待他回头,那女已无踪迹,不知所去。

    王尔烈听到这里,心上一块石头落地,长出了一口气,然后说道:

    “恭贺你老,爱女逃脱了。”

    “确是爱女,确实逃脱了。但是,问题又来了,而且事情重大,事大关天,让我难挡,大祸即将临头了。”

    “怎能如此?”

    “事并未完。”

    “怎么没完?”

    “那阔少仍然纠缠不放。他让小女,去行刺一人。”

    “这人是谁?”

    “远在天涯,近在咫尺。”

    “这——”

    “这人不是别个,就是你王翰林,王传胪,王御师。”

    “那么他叫何名?”

    “三爷。”

    “三爷?”

    “是不是和珅相府的那个?”

    “不他还谁?”

    王尔烈大吃一惊,怎么是他!于是,马上问道:

    “你怎么知道?”

    “小女知道三爷。三爷又道出一人。”

    “谁?”

    “太子。”

    这时,太子永琰正在身边。他听了后,也大吃一惊,叫道:

    “怎么?太子!”

    王尔烈急忙推他一把,用话岔开,说道:

    “太子远在京城,皇宫大内,跟这有何等关系?现在要紧的,是要弄清楚,这个‘三爷’与我‘王尔烈’的事。”

    王尔烈为着替太子永琰担风险,为着安全起见。离开京前,乾隆帝还特殊召见,并有御旨,此次体察民间是本,寻找木鱼石是途径,万万不可疏忽。其实,即使没有圣上所谕,他也是知道事情的重大。因此,一路上,他没有泄露出太子大名,即便住在秃老婆店,这个万无一失的地方,他也不想让别人知道。然而,方才的举动,已被李老看出了。李老更是知恩之人,乾隆对他大恩大德,怎的能忘!接着,对王尔烈说道:

    “王翰林公,只是这个‘三爷’,值得一虑,不得不防呵。”

    原来,在王尔烈与太子永琰来到秃老婆店前,这个“三爷”已经来过了。看样子,也是在寻根问底,打探王尔烈的下落。要不,他怎么能透出“太子”的名字,道出“太子”二字!尽管他没有说得太多,但事情也很明白了。他愈是不讲,愈说明这里有鬼,诡秘得很。王尔烈深知,这个“三爷”,正是和珅府上的那个家奴。他奉乾隆旨意出来,表面护卫,实则暗藏杀机。这点,王尔烈是深知无疑的,但他又不好直接面对乾隆揭露。如今事已挑明,也算窄路相逢。他沉思了好一段时间后,说道:

    “这个‘三爷’——”

    “这个‘三爷’,已被我等除掉了,无须多虑。”忽然一声由窗外传来。

    这话,如同一股月下清泉由窗外流来,若同一竹缕缕清音由青天泻下,似一盏醇醇甘露由金杯举起。

    说这话者正是一个女子。

    她说:

    “在大凌河城码头,你可见到接站二女,打着一红一绿雨伞者吗?那是我的两位师姐,已在为你们师徒二人,先行探路,相随保驾,遮风挡雨。”

    原来如此。

    她说:

    “在大凌河城巷口,你可见到相随二童,一个击井一个劈苇,即二操拳者吗?那是我的两个师侄,已在为你们师徒二人,同行作障,引路护航,求取安全。”

    竟是这般。

    她说:

    “匡扶正义,抵制邪恶,这是江湖行侠仗义者之本分。阴险毒辣,歪风邪气,怎么能压住正风,况且其已被我等当机立断,轻巧断掉了。”

    事情这样。

    她说:

    “你们要问:恶人是怎么被除掉的,告诉你,没费吹灰之力,也就是三两枚铜钱,在他由秃老婆店返回大凌河城时,我于船桅杆上见机而为之了。”

    听到这里,李老适才反应过来,大叫道:

    “这,这正是我的小女小翠回来了。”

    小翠道:

    “老爹放心,小女在外,一切平安。此次回来,只是通禀此事。女儿就不进屋了,也不与师傅、太子二人相见了。我在门外,跪地一拜也就是了。”

    待李老正在听着,还没等回话,有些麻木时,只听西墙神龛处,咚咚咚咚咚,连响五下;待人看时,又是咚咚咚咚咚,连响五下。

    原来,李老自从得到了乾隆帝的恩惠,便将乾隆圣像和母亲秃老太画像,排列排在一起,装进神龛,供上西墙。他知道,满人以西为大。神龛外,两侧门柱,各悬一联,每联五字,曰:“承恩乾坤大,知遇天地宽。”

    此刻,伴随着那前后十个声响响过,见有十枚铜钱飞落。不偏不歪,不多不少,每联五枚,一线排列,非常规矩。看去,都是“乾隆通宝”铜钱。其中每枚铜钱底下,还各压一条红绸,上书:“感恩万岁”、“祈寿百年”。落款:“李家小翠。”

    再看门边,仅一隙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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