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萧红的一百个细节-有病呻吟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1942年得知萧红去世的消息后丁玲写文章回忆和她的短暂交往,说香港沦陷后她曾收到端木蕻良来信,告知萧红已由玛丽皇后医院迁出,当时她便产生了一种不好的预感——“萧红绝不会长寿的”。[117]这应该是萧红的朋友们心照不宣的共同担忧,因为他们言及对萧红的第一印象,往往不离苍白、羸弱、瘦削等字眼。[118]十年漂泊生涯中,疾病像幽灵,时不时就缠上了萧红,而她由于贫穷、战乱和心理抵触等种种原因,除两次入院生孩子外,仅有三次求医经历。

    萧红染上过鸦片瘾,被困旅馆时精神抑郁恐惧,孕期营养不良,这些都严重损坏了她的健康。8月底孩子早产,产后她和萧军过的是饥寒交迫的日子,自然谈不上什么滋补和调养。种种因素累积,致使萧红迅速失去了青春和活力,疾病也趁机找上门来。许广平曾说,她知道萧红有一种宿疾,每个月有一次肚子痛,痛起来好几天不能起床,像生了一场大病一样。[119]这个妇科病,是萧红第一次生孩子留下的后遗症,散文《患病》中她曾写过自己初次发病的过程:那是1933年年初,春天就要在头上和心上飞过的时候,萧红突然感到肚子疼了起来,疼得她不能吃早饭,且越来越无法忍耐。当时二萧搬到商市街已有几个月,但仍未脱贫,衣食都没有保障,就更别提去医院诊治的经费了。萧军跑去请了一个治喉病的医生来,医生问萧红是否患了盲肠炎,萧红痛得两眼发黑,哪里晓得什么盲肠炎不盲肠炎的,医生给她手臂上打了止痛针便离开了,止痛针不管用,萧红整整一个星期不能起床。后来偶然从朋友那里听说有一间专为贫民设的公共医院不收药费,萧红就去了。第一次进妇科诊室,她被里面的情形吓到了——“一个屏风后面,那里摆着一张很宽、很高、很短的台子,台子的两边还立了两支叉形的东西,叫我爬上这台子。当时我可有些害怕了,爬上去做什么呢?莫非要用刀割吗?”——幸好一位外国妇女率先爬上去做了检查,萧红才放了心,她爬上台子,医生在她肚子上按了按,问了几个问题,她不懂俄语,医生问什么她也听不懂,便马马虎虎回答几句,医生嘱她次日再来,把药给她,萧红却没有再去,因为出诊疗所时她问了一个重病的人,那人告诉她医院不给药吃说药贵让自己去买,萧红想反正自己也买不起药,诊所人又多,要等上几个钟头才能得到诊治,她没有那样的耐性,就决定不去拿药了。此后几年,萧红一直承受着严重痛经的折磨。1936年9月她从日本写信给萧军,就曾提到一次从早上十点持续到下午两点的剧烈肚痛,她痛得全身发抖,吃了四片洛定也不管用,当时萧红的经济状况已大有改善,但她仍然没有去求医,可能还是没有耐性吧。直到1937年回上海,在许广平介绍下吃了中药白凤丸,萧红的肚子才不痛了。

    从萧红旅日写给萧军的信来看,1936年才二十五岁的她就已经全身是病了,在那短短半年里,除了严重痛经,她还曾连续发烧——“近几天整天发烧,也怕是肺病的(样)子,但自己晓得,决不是肺病。可是又为什么发烧呢?烧得骨节都酸了!本来刚到这里不久夜里就开(始)不舒服,口干、胃涨……近来才晓是又(有)热度的关系,明天也许跟华到她的朋友地方去,因为那个朋友是个女医学生,让她带我到医生的地方去检查一下,很便宜,两元钱即可”;长期呼吸困难——“二十多天感到困难的呼吸,只有昨夜是平静的”;胃痛——“胃还是坏,程度又好象深了一些,饮食我是非(常)注意,但还不好,总是一天要痛几回”;“今天上到第三堂的时候,我的胃就很痛,勉强支持过来了”;上火——“今天刑事来过,使我上了一点火,喉咙很痛,麻烦得很”;“这几天,火上得不小,嘴唇又全烧破了”;头痛——“前天又重头痛一次,这虽然不能怎样很重的打击了我(因为痛惯了的原故),但当时那种切实的痛苦无论如何也是真切的感到”……几乎每一封信里,萧红都要倾诉病痛的折磨,可以想象她的身体差到了什么程度,但她一次也没有入院就医(初到日本时她曾有在许粤华陪同下到女医学生那里去检查的计划,大约也没有去成,因为许粤华不久就匆匆回国了,此后萧红写给萧军的信里也没有再提身体检查的事),要么坚信自己是健康的,要么靠退烧药和止痛片度日,连她自己也不得不承认讳疾忌医——“算来头痛已经四五年了,这四五年中头痛乐(药)不知吃了多少。当痛楚一来到时,也想赶快把它医好吧,但一停止了痛楚,又总是不必了。因为头痛不至于死,现在是有钱了,连这样小病也不得了起来,不是连吃饭的钱也刚刚不成问题吗?”

    萧红第二次入院看病是1939年跟端木蕻良住在重庆黄桷树镇时,常去看望她的复旦大学女生苑茵发现她脸色苍白时常干咳,身体也虚弱无力,就敦促并陪同她去了北碚江苏医学院检查。医生诊断的结果是贫血,建议萧红吃补品,萧红却偷偷告诉苑茵自己已染上了肺病。[120]梅志当时也住在黄桷树镇,她后来回忆说在镇上见到的萧红从背影看比以前瘦多了,两肩也耸得更高,抬着肩缩着脖,背还有点佝偻,完全不像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少妇。[121]但端木蕻良却说在重庆时他并未在萧红身上发现肺病症状,萧红本来身体就虚,加之喜欢抽烟喝酒,跟他结婚后戒了烟酒,身体较从前还恢复了一些。[122]无论如何,由苑茵敦促的那次入院检查,还是以不了了之告终。

    萧红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入院治病,始于1941年春天。1940年美国作家史沫特莱到香港养病,与早年在上海相识的萧红重逢,两人相处得甚是融洽。次年春天史沫特莱到玛丽皇后医院(以下简称玛丽医院)住了三个星期的院,就把身体虚弱、病痛缠身的萧红也介绍进去检查、诊治,用史沫特莱的话说,萧红“同现代中国大多数作家一样,生活穷困潦倒。这些作家挣得的钱只够维持苦力阶级的经济生活水平。萧红也和许多同道一样,得了肺病。我让她进玛丽皇后医院治病,直到香港沦陷以前给她提供经济补助”。[123]但事实上,萧红那次入院的直接原因并不是肺病,而是困扰她多年的头痛,经医生诊治,那是由宿疾——严重妇科病——引起的。1941年5月史沫特莱返回美国,萧红也随即出院。7月,萧红回玛丽医院治疗痔疮,做过身体检查后被确诊患上了肺结核。[124]

    结核病俗称“痨病”,是由结核杆菌引起的传染病,结核杆菌可侵入人体的各种器官和组织如淋巴结、胸膜、腹膜、脑膜、肠、骨、关节、泌尿生殖系统和皮肤等,但以侵入肺脏为主,因而常引发肺结核。美国作家苏珊·桑塔格在《疾病的隐喻》一书中曾将结核病与癌症相比对,做过这样的表述:

    “结核病在十九世纪所激发出来的和癌症在当今所激发出来的那些幻象,是对一个医学假定自己能够包治百病的时代里出现的一种被认为难以治愈、神秘莫测的疾病——即一种人们缺乏了解的疾病——的反应。这样一种疾病,名副其实地是神秘的。只要这种疾病的病因没有被弄清,只要医生的治疗终归无效,结核病就被认为是对生命的偷偷摸摸、毫不留情的盗窃。”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结核病包括肺结核是恐怖的不治之症,患上就等于被宣判死刑。鲁迅的小说《药》里华老栓去买人血馒头,就是为了医治他儿子小栓的肺痨病,也就是肺结核,结果小栓吃了人血馒头还是死去;1936年10月鲁迅因病去世,最主要的病因也是肺结核。

    当时,医学界对肺结核的治疗方法是打空气针加静养。空气针一打,萧红全身的病灶都显露出来了,便秘、发喘、咳嗽、头痛一齐发作,她脸色变灰暗了,说话声音低哑了[125],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连站都站不起来,不得不住进了专为肺结核病人静养而设的三等病室。但萧红还是没有静养的耐性,情况一有好转她就执意出院,致使病情反复[126]。加上珍珠港事件爆发,香港陷落,在炮火和恐惧中度日的萧红病情加速恶化,停战两周后又住进了位于跑马地的私立养和医院。为了尽早康复,她签字接受了一次毫无必要、雪上加霜的手术,术后萧红的生命力急速衰竭,在战后医疗物质的短缺中,于1月22日上午永远离开了人世。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