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蕻良后来说,当时萧红考虑到自己就要临产而他毫无经验,居住的地方离城远找大夫不易,两人刚到重庆人地生疏语言也不通等种种因素,便想到江津白朗那里去生孩子。白朗和罗烽都是萧红多年的好友,罗烽的母亲也在江津,萧红去那里待产,能得到较为妥善的照顾。后来的事实证明,到江津去生产是一个明智的决定,因为就在萧红生完孩子不久的1939年1月,同样来到重庆的梅志为了生女儿,坐着滑竿跑遍了大半个山城也没有找到一家肯接收她的医院,后来还是一个同乡医生同情她,去旅馆给她接了生。[368]就这样,在重庆住下没多久,萧红又独自挺着肚子坐船去了江津投奔白朗。
萧红在江津待产时情绪低落,据白朗回忆,她“似乎有着不愿告人的隐痛在折磨着她的感情”,连欢笑都让人感到是一种忧郁的伪装。和1935年夏天在上海萨坡赛路时一样,萧红虽然整天与友人同吃同住,却没有向她敞开心扉尽情倾诉过。她还变得非常暴躁易怒,有两三次为一点小事跟白朗大发脾气,直到理智恢复才慢慢沉默下去。更让白朗意外的是,有一次萧红竟然对她说了一句很“不正确”的话:“贫穷的生活我厌倦了,我将尽量地去追求享乐。”后来她坐完月子离开江津,又凄然地对白朗说:“莉,我愿你永久幸福。”当白朗回答“我也愿你永久幸福”时,萧红苦笑道:“我会幸福吗?莉,未来的远景已经摆在我的面前了,我将孤寂忧悒以终生。”[369]
萧红去世后白朗回忆在江津与她共处的日子,记起临别前的这番话,很自然地将萧红的忧郁归结为与萧军分手留下的伤痛,和“爱上了一个她并不喜欢的人”的不幸。但梳理相关史料不难推论,产前的萧红有着比爱情更大、更切实的忧郁之源,那就是她肚子里即将降生的孩子。她戏剧性地在和萧军分手后发现怀孕,几度想打胎都没有打成,在宜昌码头上跌倒时她曾祈祷过跌掉孩子,结果没有。临盆在即她不能不为自己和孩子的将来烦恼,不能不想到这个不合时宜的孩子出生后将会成为她沉重的负担,甚至毁了她的人生;至于产后的凄然和“未来的远景已经摆在我的面前了,我将孤寂忧悒以终生”的断言,则更可能与那个出生仅三天就非正常死亡的孩子有关。萧红曾有两次做母亲的机会,都是在与腹中孩子的父亲分手、与新的爱人在一起之后,1932年出生的女婴,出生六天没有吃上一口母乳就被送给了陌生的妇人;而1938年诞生在江津的男婴,毋庸讳言,极可能是夭折于无法也不愿抚养他的母亲的手上。萧红的内心有着与外表不一致的坚硬和决绝,当她迫切想要摆脱某种她无法再容忍的处境时,常常表现出常人无法企及的果断和干脆,从福昌号屯离家出走时的彻底,和萧军分手时的坚决,两次割舍母子之情时的绝情,都是她对扭转人生轨迹、奔赴新生活的强烈欲望所致。她的坚硬和决绝成就了她,也损伤了她,她身边一个亲人都没有了,她说自己将要孤寂忧悒以终生,指的或许就是这个。
萧红去世三个月后,白朗写《遥祭——纪念知友萧红》怀念她,想到她临别前那句“我将孤寂忧悒以终生”的预言,不禁悲叹:“如今,红已安息在地下了,当她与生诀别时,是否如她的预言一样呢?我无由得知,更欲问无从了!”而据骆宾基的《萧红小传》所言,萧红临终前也确曾对他提起当年在哈尔滨生下的女婴,“她怀念地沉思着:‘但愿她在世界上很健康地活着。大约这个时候,她有八九岁了,长得很高了’”[3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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