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萧红的一百个细节-“岂应无隙住萧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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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56年12月5日,《人民日报》副刊上发表了一篇题为《萧红墓近况》的短文:

    “‘年年海畔看春浓,每过孤坟息旅筇。黑水白山乡梦渺,独柯芳草旧情空。沧波不送归帆去,慧骨长堪积垢封?生死场成安乐地,岂应无隙住萧红!’”

    “女作家萧红在太平洋战争爆发后病逝香港,在兵荒马乱之中,被人草草埋葬在浅水湾头。那地方面临大海,种满了红影树,浓春红花霰发,如火如荼,绿叶浓荫,可说是一条‘花巷’。我每次到浅水湾去,总要到萧红墓那里去看看。那里自然环境虽不坏,但因当时草草埋葬,既无石碑,又乏冢阜,只有一个用水泥围筑的圆圈。过往行人,恐怕根本不知道这里长眠着我国的著名女作家。”

    “战后初期,在那个圆圈里有一株独柯的树,高一丈许,虽然孤单,但亦有清傲之意。看着它,每每令人想起瘦弱的萧红。但三年前我去看时,连这株独柯树也已被人斩去,只剩野草芊芊了。景况更令人不快,那坟地竟被人填平,上面搭了帆布棚,作为卖汽水食物的摊子,天天任人践踏,杂垢遍地。因为浅水湾是香港游泳海滩之一,这一带每年都搭了许多‘游水棚’,因而汽水食物摊也就到处都是了。”

    “我觉得,让这位我国著名的女作家的坟墓在这里受到糟蹋,总不是我们表示尊重之道吧?所以写了这首诗,希望至少能引起文艺界的注意,设法迁葬。当年的‘生死场’,而今已成为祖国建设繁荣之地,也应该接萧红回去看看了吧?(11月21日寄自香港)”[491]

    香港诗人陈凡的诗文一经发表,就引起了中国作协和香港文艺界的重视。次年3月1日,作家叶灵凤在香港中英学会作了一次“关于萧红女士的事情”的演讲会。根据演讲主持者之一陈君葆当日的日记,那天的集会非常成功,到会人数之多出乎意料,会场上不得不临时添加椅子。5月22日,香港英国文化委员会谭宝莲女士代表中英学会写信给端木蕻良,向他征求保护萧红墓地的建议,信托文化部夏衍转交,但在整风和反右运动盛行的当时,端木没能收到这封海外来信,因此中英学会也迟迟未能得到他的答复。陈君葆、李子诵等香港文化界人士商议后觉得萧红墓还是继续保留在香港浅水湾为宜,因为“国内多了一个萧红,不觉得怎样稀奇,倒是香港少了这个‘埋香骨的冢’便觉得损失大了”[492]。到了7月初,丽都酒店建儿童游泳池,萧红墓地被划入了施工范围,墓地上一块原用作出租泳衣棚架的地基的圆形混凝土被掘破了一半,陈君葆得知后致电谭宝莲,请她与丽都酒店方面协商,总算阻止了墓地的进一步损毁,但迁墓也成了刻不容缓之事。中英学会认为当务之急是将萧红的骨灰掘出来,迁葬则另作打算,于是叶灵凤在7月9日以萧红友人的身份向市政卫生局递交了许可迁葬的申请书,十多天的奔走后得到了批准。与此同时,端木蕻良和广州作协的回信也到了,信中除了对墓地发掘的关心,还表达了如发现萧红骸骨或骨灰请他们立刻送回广州的愿望。

    根据叶灵凤的《萧红墓发掘始末记》一文,萧红墓的发掘工作是7月22日上午开始的,泥工们得知墓里葬的是一位女作家的遗骸,都干得热忱细心,但一直到午餐时间,除了一个白蚁巢,他们什么也没挖出来。下午三点,一位工人的锄头像碰到什么陶器似的发出“卜”的一声,他立刻抛下铁锄,用手去扒泥土,其他人也围了上来,泥土被拨开后,一具直径约七八英寸的圆形黑釉瓦罐便出现在众人眼前了,盖子的一部分已经被锄头打碎。工作人员赶紧将瓦罐捧到空旷的地方,先取了盖子的碎片,又剔除了堕下的泥土,再将骨灰一部分取出来加以清理。叶灵凤看到骨灰中有一小块像是未烧化的牙床骨,又有一小片像是布灰。骨灰清理完成后被小心地放回陶罐,罐盖的碎片也被完整地拼凑起来了。叶灵凤对照从前拍摄的萧红墓照片,确认挖出瓦罐的地点就是当年竖着“萧红之墓”木牌的地点[493]。时隔十五年之后,萧红的骨灰重见天日。

    1957年8月3日上午,九龙红磡永别亭里举行了萧红骨灰返穗送别会,共有六十多位香港文化界人士参加。之后,叶灵凤、曹聚仁等六人在尖沙咀火车站上车,途经深圳,于当天下午将萧红的骨灰运抵广州。8月15日,萧红迁葬悼念仪式在广州别有天殡仪馆举行,多位广东省文化局、广州市文化局领导以及作协广州分会领导参加。仪式结束后,萧红的骨灰下葬广州郊区的银河公墓。

    但事情并没有尘埃落定,早在迁墓那年的7月25日,萧红骨灰离港之前,参与过墓地发掘的陈君葆去广州参加广东省第一届人代会第六次会议,碰到韩北屏,就得到了消息说萧红的骨灰是分两处埋葬的,浅水湾墓地发掘出来的只是其中一部分。[494]而1980年端木蕻良向葛浩文详细讲述了他为萧红办理后事的过程,也坐实了这一传闻,他说:

    “萧红临死有这样的一个遗言:要葬在鲁迅墓旁。但当时情况做不到,我说只有将来办到了。她说那你把我埋在一个风景区,要面向大海。这样我选定了香港风景最好的浅水湾。骆宾基根本不了解这情形。当时日本人军管,死人很多,都是乱七八糟地埋在一个公墓,我当然不能让萧红埋在那里,将来根本无法辨认,成了万人坑,日本人就搞这种万人坑嘛。我去找管理的人,他也是高级知识分子,懂英文,我用英文跟他说,他很高兴,他问葬在哪儿,我说葬在浅水湾,他也不知浅水湾是哪里,因为那里根本不能葬人,但他批准了。我当时没有用他的车子,要甩开他们,我是抱着骨灰瓶走去的。”

    “我想立墓碑在当时没有条件,就找了一块木板,写了‘萧红之墓’。当时连锹都没有,是用手或拿石块挖的,那是人家的一个花坛(在当时的丽都酒店前方),面向大海,路上一个人也没有。埋她,我心里很不放心,我知道香港是一定要收回的,但这个墓会不会保存呢?将来英国人是不会保存这个墓的,因为这不是埋人的地方。因此处理骨灰时,装了两个骨灰瓶。那时候,买不到骨灰盒,是敲开古玩店的门,买的古玩瓶,一个埋在浅水湾,一个后来埋在圣士提反女校中。浅水湾埋了萧红后,我住到香港大学文学系马季明家里。他对我很好,劝我在他那儿住,恢复一下。他家住半山,我把另一只骨灰瓶也带去了,在中国来讲,这是犯忌讳的。我想这个骨灰瓶要找一个不同于浅水湾的地方,这样毁了一个,还能保存一个,因此把它埋在圣士提反女校。”[495]

    将萧红的骨灰分两处埋葬后,端木蕻良还是不放心,他记起鲁迅有一位日本朋友内山完造,就给上海的许广平发了一封简短的信,报告萧红去世的噩耗,也请她托内山完造设法保护萧红的墓地[496]。1944年11月1日,身在遵义的端木蕻良又写信给诗人戴望舒,特别提到萧红墓:“萧红女士墓照,弟虽由大公报收得,但以桂变遗失,兄处或尚有保存乎。又弟不能迅速莅港,盼兄或可分神照料乎,又弟拟迁之西湖,兄意亦以为然乎?弟对此皆感焦虑,盼兄能为告,感激无拟。又弟早知港变不久当会结束,故萧红女士实要葬他安也。”戴望舒收信后不负友人之托,于11月20日与叶灵凤一起,在一位日本友人的帮助下,绕行六个小时的路程,到了当时还处于日军禁区的浅水湾萧红墓前凭吊,并写下了著名的《萧红墓畔口占》一诗:

    走六小时寂寞的长途,

    到你头边放一束红山茶。

    我等待着长夜漫漫,

    你却卧听海涛闲话。

    1948年10月,端木蕻良在暌违六年之后回到香港。据与他结伴同行的方蒙后来回忆,抵港不久他们就一起去了浅水湾萧红墓地,见那里“墓围犹存,墓园中的小树,树叶迎着海风,沙沙作响”,端木含泪凭吊,并拍照留念[497]。1996年8月2日端木蕻良在接受孔海立的采访时告诉他,那次去香港,他其实还一个人悄悄去了萧红另一半骨灰的安葬地——圣士提反女校祭扫。[498]1948年,由于文化界人士再次大规模由内地赴港,浅水湾的萧红墓地很是热闹了一阵。郭沫若在她的墓前发表过著名的五分钟演讲;柳亚子几度前往凭吊,写下的《浅水一首,为萧红女弟赋》中有“文章辽海终名士,衣钵嵇山老肝薪。一诀无缘惭负汝,凯旋应许奠江唇”的句子;聂绀弩也在扫墓后写下了著名的《浣溪沙·扫萧红墓(在香港浅水湾)》:

    浅水湾头浪未平,

    秃柯树上鸟嘤鸣,

    海涯时有缕云生。

    欲织繁花为锦绣,

    已伤冻雨过清明,

    琴台曲老不堪听。

    紧接着这阵喧闹的是近十年的寂寥和败落,之后才是1957年隆重盛大的迁葬仪式。“文革”结束后,一波接一波的萧红热兴起,银河公墓的萧红墓总算不再寂寞,近二十年来,呼兰地方为将萧红的骨灰迁回故乡,还曾多次与广州文化局协商再次迁葬。

    而埋在香港圣士提反女校的另一半萧红骨灰,据卢玮銮写于1986年12月的文章中说,端木蕻良曾托她寻找,只是校园几年前曾大翻了一次,“不知道那一次翻土,会不会惊动了那坎坷的灵魂,怕只怕修筑的人发现那一尺高的好看花瓶,就会扔掉瓶中灰,当成古董卖。又或者那瓶子早已碎于锄下,骨灰已和泥土混合,永回不了呼兰河畔。我接到这份委托,实在感到为难。回到香港,几次站在圣士提反校园外,满心凄怆。我在想办法,但能不能找到这一半骨灰,那就得看天意了”[499]。1989年,端木蕻良意欲再次前往香港寻找和祭扫圣士提反校园的萧红骨灰埋葬地,因病未能成行,他便不断委托友人前去察看地形,还找来学校平面图辨认,终因记忆衰退和校园变化太大,未能找到萧红另一半骨灰的具体埋葬地点。[500]1996年10月5日,八十四岁的端木蕻良在北京与世长辞。次年5月13日,钟耀群遵照遗嘱,将他的部分骨灰撒在了圣士提反校园的花坛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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