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上最牛日本人-我主沉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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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一谷奇袭

    源义仲的死,把源赖朝从幕后推到了台前,他必须再次面对那个上辈子注定的冤家——平氏。

    自从水岛之战平军大败源义仲后,平宗盛又找回了久违的自信。

    看来平军也不是那么没用的嘛。

    所以,当镰仓军敲锣打鼓挺进京都的时候,平宗盛已经带着他的平家军悄悄离开屋岛,渡海来到了本州岛,并一路东进,现在已进入福源城。

    福源位于现在的神户市。

    如果你对神户的地理位置没概念,那不要紧,你只要知道它离京城还有大约50公里就行了。

    50公里是个什么概念?现代竞走运动员,走50公里,大约需要4个小时。

    是走哦。

    当然,若要带几万大军出征,不可能赶上这个速度,加上实际路途崎岖,速度又要打些折扣。

    但是不管怎么说,有一件事情是肯定的,那就是平氏大军已经近在眼前,随时都有反攻的可能。

    在这样的情况下,1184年1月28日,在灭了源义仲仅仅8天后,源范赖、源义经兄弟俩重整旗鼓,准备再次出征。

    这将是一场非比寻常的战争。

    说它非比寻常,不仅因为这是镰仓军潜伏两年后,第一次与平军交锋,更重要的是,平军此次已将主力全部集结在福源城,如果能一举歼灭平军,打了几年的源平之战,到此就可以结束了。

    不过源赖朝也知道,这也许只是他的一个美好希望。但人类活着的一大精神支柱,不就是希望吗?

    要说打仗这件事,日本古代也和中国一样,都得挑日子。

    源赖朝再次找来了神算子藤原邦通。大家可能已经忘了这个人,在山木乡灭平兼隆那次,就是他给挑的日子,从那以后,此人就一直跟着源赖朝。

    藤原邦通:“2月4日之前,平氏不会有任何动静。”

    源赖朝:“为什么?”

    藤原邦通:“主君,您忘了吗?3年前的闰2月4日,是什么日子?”

    啊,是这样!源赖朝恍然大悟。

    大家还记得吗?1181年闰2月4日,平清盛死了。所以,今年的2月4日是平清盛的3周年祭日。

    在古代的日本,三周年也是个大祭,所以平氏到时必然要做大规模法事,一切军事活动,也都要等到平清盛的祭日过了再说。

    藤原邦通:“趁2月4日动手,定能打他个措手不及。”

    源赖朝没有回答,他性格中一个显著的特点,就是疑心极重,也正是因为这个特点,有人说他很像曹操。他绝不相信平氏会在那样重要的日子毫不设防。搞不好,那一天才是最大的陷阱。我源赖朝可没那么笨!

    沉思了一会儿,他开口了。

    源赖朝:“不行,大丈夫光明磊落,乘人之危的事我们不能做。等他一天,2月5日,如何?”

    藤原邦通:“……恐怕不行,那天不宜起兵。”

    源赖朝:“那2月6日?”

    藤原邦通:“……也不行,那天不宜动刀枪。”

    源赖朝:“那你说哪天行?!”

    藤原邦通:“2月7日吧,2月7日是个好日子。”

    源赖朝:“好,就在2月7日!”

    如果知道福源城的地理位置,你就会明白,平宗盛把大军集结在这里,不是没有道理的。

    福源城西、北两面,是连绵不断的群山,东面是一片森林,而与东、北、西三面相比,南面最安全——因为南面是海。镰仓军没有水军,这一点地球人都知道,他们绝不可能从海上进攻。

    城是易守难攻的城,城里是平军全部主力,面对这种局面,源范赖、源义经兄弟决定采取两面夹击的攻略。

    既然南面是海,那就只能从东、西两面夹击。

    具体来说,就是源范赖率5.6万主力,穿过东面的森林(那里是唯一一个相对容易的突破口),从东面进攻。源义经则率1万人,绕到西面山区,配合主力从西面进攻。

    由于绕到西面路途遥远,地形又比较崎岖,所以源义经率军先行一步。

    2月5日,源义经的1万人马途经必经之地三草山时,忽然停了下来——他们遇见了平军。

    平氏也不是吃草长大的,岂能任你想怎么打就怎么打?

    闻知源氏要来夹击,平军特地派出3000人马前来夹道欢迎。

    带队的是谁呢?大家还记得菜鸟主帅平维盛吧?这两年,他的菜在平氏内部早已声名远播、家喻户晓,所以此次平氏派出了他的二弟、四弟、五弟、六弟,就是没派他这个当大哥的上。哎,真是想想都替他窝囊。(其三弟在半年前京城陷落时自杀,否则应该也会出场。)

    眼看天色已晚,主帅平资盛(二弟)决定按兵不动,等天亮再说。他此次的任务很简单:不管输赢,只要能拖住源义经,就算完成任务。所以,他不急。

    他不急,有人急。按预定计划,7号要发起总攻,耽搁了时间可不是闹着玩的。源义经决定不陪他玩。

    入夜,三草山里静悄悄,附近的村民都已熄灯上床。平资盛大人也准备洗洗睡了。

    就在这时,他忽听外面一阵骚动,走出去一看,只见不远处火光冲天,附近的民房已经陷入一片火海,火势正在朝这边蔓延。军营这边,士兵们惊恐万分,还没弄清状况,周围忽然又杀声四起。

    平资盛一拍大腿:“不好,源军来偷袭了!”

    连惊带吓之下,平军以最快的速度乱作一团,不等源军发动猛攻,便自行就地解散了。

    三草山之困就此解开。

    这场战斗,在日本历史上十分有名,被称为“三草山前哨战”,也是源义经的成名战。从此,源义经用兵如神的美名就传开了。

    也许看到这里你会说,呵呵,不就是一个夜间偷袭嘛,有什么了不起的?还成名战?还用兵如神?

    其实一开始我也是这样想的,不过仔细一想,在当时的日本,懂得偷袭确实已经算很厉害了。

    你想啊,1184年的中国,已经经历了春秋、战国、先秦、两汉、三国、魏晋南北朝,还有大唐的鼎盛,北宋的繁荣,甚至靖康之耻都经历过了。外族入侵、国家内乱,什么乱子没出过?什么样的仗没打过?

    可是日本,这个时候武士阶级刚刚兴起,成规模的内战基本没打过;孤岛一个,又少有外族入侵。所以在作战规模、战术水平上不能总拿它和中国比。

    如果一定要比,那是不公平的。

    看到败局已定,平资盛(二弟)3000大军也不要了,带上四弟、五弟、六弟就朝濑户内海方向一路狂奔,一口气跑出30多里,天亮后终于来到了沿海乡镇——高砂乡。(今兵库县高砂市,那里400年后出了个名人——宫本武藏。)

    为什么要往海边跑呢?因为平资盛先生判断,照目前形势,福源城失守也是早晚的事,回去也是送死。所以干脆福源也不回了,直接渡海回屋岛——源军没有水军,累死也打不到屋岛去。

    至此,没捞着出场的大哥平维盛终于可以出口气了。

    叫你们不让我参战!叫你们嫌我窝囊!现在怎么样?我们哥几个还得数我能打吧?

    你能想象这兄弟几个,都是仁义敦厚、文武双全、一世英名的平重盛(平清盛长子,英年早逝的那个)生出来的儿子吗?

    虎父无犬子。在他们身上是多么荒谬的一句话啊!

    三草山之困顺利解除,这是个好兆头。2月6日清晨,源义经神清气爽,组织好队伍,准备继续西行。

    不过,在临出发前,他脑中忽然灵光一闪,一个新的创意诞生了。

    兵者,一贵神速,二贵出其不意。

    平氏既已出兵三草山,说明他们早已料到源军东西夹击的战术,城中必定早有防备,再按原计划走下去,恐怕会遇到较强抵抗。而那福源城,又是多么易守难攻啊!

    基于这种考虑,源义经的新创意就是:把手中兵力一分为二,由副将土肥实平率军7000继续按原路行进,而他自己,则要带余下3000人走另一条路。

    我源义经的口号是——不走寻常路!

    而后来的事实也证明,其战神的美名的确不是仅靠一次偷袭得来的。

    福源城的西面屏障,是一个山谷,名曰“一谷”。

    为什么叫做“一谷”呢?因为此地山谷极多,自一谷向东还有两个山谷,分别名曰“二谷”、“三谷”。不过三谷之中若论山高地险,还非一谷莫属。

    到底险到什么程度呢?这么说吧,平军站在山头上,不用扔石头、不用射箭,啥都不用干,源军也爬不上去。

    险到这个程度,这仗似乎没法打了。不过既然是山谷,它就有它与生俱来的缺陷——不像人工砌的水泥墙那样从头到尾一边高。一谷的特点就是,越向南延伸,山体就越趋缓,没等延伸到濑户内海,山就没了。

    源军的原定进攻点,就在南部那一带缓坡处。

    土肥实平带着刚分来的7000大军,按原计划于7日凌晨绕到了一谷南部的缓坡。不过这并不意味着他的仗会打得轻松些,因为山体趋缓的地方,便出现了城墙。

    也许在大家的印象中,打仗,包括攻城前,众将士必须整齐列队,谁也不能乱动。待主帅一声令下,大家才可以开打,这叫统一步调听指挥。

    反之,如果主帅尚未下令进攻,你就“嗖”的一声冲出去,在中国,这叫无组织、无纪律,影响了大局是要按军法处置的;而在日本,至少是镰仓初期的日本,这反倒成了勇猛、无畏的象征,同时也代表了对主君的忠诚。

    所以对日本武士而言,第一个冲到敌军阵前意味着两件事:一、回去后会得到主君赏赐;二、可以享受至高无上的荣誉。

    当然,第一个冲上去的,往往容易被第一个毙掉,所以争第一必须要有不怕死的精神。

    土肥实平的队伍中,就有这样一个不怕死的人。此人名唤“熊谷直实”,本是平氏家臣,源赖朝在镰仓建立政权后,他就成了众多平氏倒戈家臣中的一员。无奈源赖朝疑心极重,对这种倒戈家臣始终不冷不热,更不肯重用。

    因此,熊谷直实在寻找一个机会,一个向主君表明忠心的机会。

    眼看大军离目的地越来越近,熊谷直实意识到,他的机会来了。

    2月7日凌晨,熊谷直实带上儿子,悄悄离开了匀速前进的队伍,向福源城西城门奔去。

    卯时,也就是早上5点钟左右,父子俩抵达了西城门。

    在城门前,熊谷直实收住缰绳停住马,深吸一口气,然后扯开嗓子大喊:“一谷的守军你们听着!我熊谷直实,是源军打头阵的!不怕死的就开门出来迎敌!”

    结果,喊了半天,城门里一个人影也没出现——平军倒也不是傻瓜,此时守胜于攻是尽人皆知的道理。

    见平军毫无反应,熊谷直实正要放弃,忽见身后又冲上来一人。此人见了战友,也不打招呼,直接跑到城门下,以更大的分贝呐喊:“一谷的守军你们听着!我是源军武士平山季重!是源军打头阵的!不怕死的快快出来迎敌!”

    出现竞争者了,这还了得!熊谷直实当即再次冲上前去,“我是熊谷直实!源军头阵是我!”

    平山季重也不示弱:“平山季重在此,我才是源军头阵!”

    ……

    两人一来一回,喊得好不热闹。

    只是苦了墙里头的平军——农历2月的早上啊,5点多钟,天还没亮,城里正是人困马乏的时候。这两人在墙外你一喉咙,我一嗓子的,严重的噪声扰民!

    抓了狂的平军忍无可忍,从城墙上往下一看,乐了,原来就三个人。

    得,派几个人出去,收拾了他们算了,反正源军大部队还没来呢。我叫你抢头功!

    城门终于开了,从里面冲出20多号人。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情景,让我不止一次地怀疑:难道说,这是土肥实平预先安排好的?

    因为城门一开,源军大队人马就出现了。众将士一哄而上,平军就这样无比窝囊地失去了西城门。

    但是我查了很多资料,没有一个解释说这是土肥实平事先安排好的攻城计划。所以我们就姑且把它当做一种巧合吧,也许这就叫运势,运势来了,老天都会帮你。

    2月7日卯时,战斗从福源城西面率先打起。

    与此同时,主力源范赖正在率军披荆斩棘穿越东面的森林。

    话说这东路军的队伍中,也有两个不怕死的。此二人是一对兄弟,分别叫做河源太郎、河源次郎(就不用我说谁是大哥了吧)。

    这河源太郎立功心切,想第一个冲到敌军阵前。但考虑到抢头阵的危险性,便有了下面这段对话。

    河源太郎:“这次哥哥我准备去抢头阵,可万一我回不来,你一定要记得替我作证,不要让别人抢了荣誉!”

    河源次郎:“不行,大哥,你死了我也绝不独活!要去我们一起去!”

    兄弟俩随后奔出队伍,穿越森林,向福源城方向一路飞奔。结果刚跑出没多远,就听“嗖”的一声,一支冷箭射出,正中太郎胸前。前胸射入、后背穿出,太郎当场毙命。

    次郎见状,立即扑上前去,抱住大哥尸体就往回跑,结果又是“嗖”的一声,次郎也应声倒地。

    虽然立功未果,但兄弟俩的牺牲也不算毫无收获——他们给后面的队伍提了个醒:守军不但有所防范,而且已近在咫尺,对方的弓箭还十分厉害。

    前来应战的平军将领,是福源城东部守将平重衡,也是平清盛的第五个儿子。这是一个书生气甚浓,但也有几分血性的人。所以他打算主动出击。

    依靠平军先进的弓弩和林中茂密的大树做掩护,平重衡打出了箭术牌。

    这一招果然灵验。因为当时论武器装备,源军并不是平军的对手,源军的箭在大小、威力和射程上都要差很多,即使能射中对方也很难致命。

    双方你来我往对射了一阵,源军明显处于劣势,僵在林中寸步难行。

    这样下去可不行,主帅源范赖皱起了眉头。既然武器装备比不过平军,那我们就得比比别的。想到这,源范赖决定实施另一种战术——接力战。

    具体做法就是:令士兵放下箭,拔出刀,分批分次往上冲,每次上2000人,与敌军展开近距离肉搏。待前一批死伤差不多了,就换下一批接着上,总之就是没完没了,实打实地打硬仗。(5.6万兵力,算起来也着实够打上一阵子的。)

    至此,东西夹击正式开始。战斗从早上5点多一直打到中午11点多(午时),源军斗志昂扬,平军也拼死反击,双方竟僵持不下,战斗打得异常艰苦。

    此时的战场就像一个天平,轻轻在任何一方加上一个小小的砝码,都会扭转整个战局。

    而这位扭转战局的人物,大家猜猜是谁?

    下面,就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战神源义经出场!啪啪啪,啪啪啪……

    话说2月6日清晨,在三草山与土肥实平分开后,源义经带着剩下的3000人马打算走另一条路。

    具体走哪条路呢?这个他也不知道。他只知道要找一条地势绝对险要,险要到平军根本不会派兵驻守的地方。

    于是,就产生了一个问题:哪里才是最险要的地方?

    要回答这个问题,我们先要介绍一位和尚。源义经的队伍中有个武僧,法号“辨庆”,此人几年前仗着武艺高强,在街头寻衅滋事,结果运气不好,找碴找到了经哥头上,被狠揍了一顿。

    而那之后,古往今来日本人身上一个特殊的闪光点,便在辨庆和尚身上显现出来了——自从被打服,他就从此对经哥服服帖帖、忠心耿耿,经也不念了,就跟着经哥走江湖,现在已是源义经的贴身心腹之一。

    之所以要介绍这位辨庆和尚,是因为他在2月6日这天立了一个大功,为队伍找来了一位向导。

    向导是当地樵夫的儿子,名唤“鹫尾三郎”。

    鹫尾三郎是个实在人,听明来意,还真就带队找了个极其险峻之处,险峻到辨庆和尚到了地儿都想抽他俩耳光。

    辨庆:“这是人走的道吗?!”

    鹫尾三郎:“以前还真没人走过。”

    辨庆:“那你带我们来这?”

    鹫尾三郎:“不是你说要找最险峻的地方吗?”

    辨庆:“……”

    这个“最险峻的地方”,位于鸭越山的山顶。该山位于一谷最北部,站在山顶,已经可以听到下面一谷战场的喊杀声。

    由于地势实在太险,大家一时都没了主意,源义经也站在陡坡前沉默不语。想了一阵,他忽然开口:“以前,有没有鹿一类的动物从这里走过?”

    鹫尾三郎:“偶尔有过。”

    闻听此言,经哥做了个比较雷人的推理:“鹿是四条腿,马也是四条腿,鹿能过,马就能过。”

    语毕,赶下五匹马做实验。

    实验结果:一匹滚落山崖,当即不醒马事;一匹勉强冲下,不过崴了马脚;还有三匹,安然无恙。

    见此情景,源义经叫来另一名副将安田义定,令他带上2000多人,绕到福源城北部山区,从那里发起进攻。

    而他自己,身边只留下了70多人。要给平军制造惊喜,这里是最好的选择,所以他决定破釜沉舟,豁出去了。不过,他并没有下令全员下冲违令者斩,而是代以另一句话:“我源义经今天第一个冲下去,不怕死的跟我上!”

    语毕,策马扬鞭,冲将下去。

    这是《吾妻镜》里面的描写,而《平家物语》则称源义经是带了3000人一起冲下去的。不过那么陡的坡,实在难以想象能容3000人冲下去,所以两相比较,显然《吾妻镜》中的数据更真实。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这话虽然俗,但是个真理。主帅身先士卒,其余人也不含糊,一时间山坡上飞沙走石,喊杀声、马鸣声响彻山间。

    你知道什么叫“天兵天将”吗?相信鸭越山底的平军一定知道。

    鸭越山底,是平军的大本营,凭借天险,平军完全没有在这里设防。所以当源义经一伙人“从天而降”时,留守的几个平军甚至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

    等他们回过神来,大本营已经火光四起,经哥打仗有个习惯:喜欢烧房子。这很好理解,日本房子是木质的,烧起来既省时又省力,还能壮我军威,实在是个鼓舞士气的好方法。

    看到大本营方向黑烟滚滚,平军紧绷到极限的军心终于崩溃了。战场局势迅速扭转,平军士兵再也顾不上打仗,心里只有一个字——逃。

    往哪逃?福源城已成三面包围之势:东有源范赖、北有安田义定、西有土肥实平和源义经。

    只剩下了一个选择——南面。南面是海,海上停着平军所有战船,现在只有那里是安全的。

    疯了似的平军不顾一切地朝海边跑,见海就跳,见船就上。很多船因为严重超载,没划多远就沉了。

    有的船已经挤满了人,船上的人想开船,岸上的人想上船,无数只手死死地抓住船边,非挤上去不可。船上的人逼急了,纷纷抽出刀来,将这些手臂硬生生砍断。

    接着抓,接着砍……须臾,海面泛起淡淡的血红色。

    那些后来象征武士灵魂的刀啊,当年也曾派过这种用场。有些时候,在求生的本能面前,一切道德啊,精神啊,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海边固然是惨不忍睹,不过比起城中的平军,能跑到海边,本身就是一种幸运了。

    一谷守将平忠度(平清盛的侄子),此时已被源军包围,意识到硬闯是闯不出去的,于是他灵机一动,索性慢下步子,泰然自若地往海边走。源军士兵见状,以为是己方将领,便不敢贸然进攻。

    这时,不知哪个小兵按捺不住好奇心,忽然问了一句:“你是谁呀?”

    平忠度倒也镇定,不紧不慢地回答:“我是自己人。”

    然而这一张嘴,可就露馅了。

    这倒不是说台词本身有什么问题,关键在于,他一说话就暴露了一个非常醒目的标志——一嘴大黑牙。

    之所以牙黑,可不是因为他小时候吃了过量的四环素。事情是这样的,在日本古代,人们普遍以牙黑为美,所以王公贵族们都喜欢把牙齿染成黑色。

    当时有一种专门染牙用的染料,是用茶叶、醋、酒制成混合溶液,再把铁屑浸泡在里面,得到一种黑色液体。染牙时,先用毛笔蘸取黑色液体,再蘸一点五倍子粉(一种中药),涂在牙上,效果黑且持久。

    可是染料虽好,却不是什么人都用得起的。在当时,茶叶、醋和酒都十分贵重,特别是茶叶,一般人连喝都喝不到,更别提拿它作染料了。所以在当时,能染上一嘴大黑牙,就是身份与地位的象征。在12世纪的日本街头,谁要是微微一笑能露出满口黑牙,定会引来无数羡慕的目光。

    然而战场不是街头,关东武士向来以朴素简单著称,根本没人整这小资玩意儿,所以平忠度这大黑牙一露,就说明他不但是平军,而且一定是平军上层将领,简直就相当于给他自己贴了个标签。源军众将士立即一哄而上,一阵乱刀之后便取了其首级。

    而与此同时,在福源城东部,守将平重衡(平清盛五子)也已被源军包围。没办法,手底下兵跑得太快。

    这是一个比较有骨气的人。

    看到源军密不透风的包围圈,平重衡自知无路可逃,但他也并不想体会被生擒的耻辱,于是他决定自杀。然而老天爷似乎并不想满足他最后这个小小的愿望,一名源军士兵眼疾手快,一箭射中他握刀的手,随后众人一拥而上将其俘虏。

    鉴于平重衡在平氏阵营较高的地位,源范赖俘获他后并没有将其处斩,而是派人把他押送到了镰仓,交给源赖朝处置。

    擒获这样一位特殊的俘虏,源赖朝喜出望外。考虑到平重衡特殊的身份,他相信稍加审问,定能从此人口中问出平氏不少内情。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让他深感意外,因为一连几天过去,审讯毫无进展,他没想到平家还有嘴这么严的人。

    在一连串的无效审讯之后,源赖朝终于决定亲自会会这位特别的平氏成员。为了表示对人犯的重视,源赖朝把会面地点就定在了他的将军府。

    对话是从源赖朝开始的。

    源赖朝:“平氏一门反贼,祸患朝廷多年。我剿灭平氏叛乱,一为奉法皇之命,二为替父报仇。自石桥山起兵以来,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今日能遇到你,是我的荣幸,我想无须太久,我也定能有幸见到令兄平宗盛大人。”

    前两句说得足够露骨,不用解释。而这最后一句,意思就是说,别看你平氏现在还苟延残喘,我今天能抓到你,将来也一定能抓到你们家督平宗盛,彻底灭了你们全家。

    而这平重衡也很有几分嘴上功夫,当即回道:“源平两家曾共同辅佐朝廷、守卫天下苍生。只是近几十年,源家衰败,平家独享荣耀,回想平氏的繁荣,已经20年有余。如今天命已到,纵使沦为阶下囚,重衡亦无半句怨言。武者被俘,本为常事,不足为耻,但求早日受死。”

    这一番话出口,不但没激怒源赖朝,反倒使源赖朝对其刮目相看,凭空竟添了几分敬意,后来虽仍把他投入狱中,但源赖朝一直对他十分照顾。

    其实源赖朝这个人,说他冷血也好,多疑也好,但说到底,他终究是个识才爱才的人。而这平重衡也确实是个人才,此人非但有几分骨气,还对中国文化颇有造诣,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有一次源赖朝念及平重衡狱中生活苦闷,特意派了神算子藤原邦通,还有一个幕府里的侍女,带了酒和乐器,去狱中陪他喝酒唱歌。

    许是狱中实在苦闷,到了晚上,藤原邦通和侍女都要走了,平重衡一再挽留不成,便举起酒杯,即兴吟了两句诗:“烛暗数行虞人泪,夜半四面楚歌声。”

    看不懂这两句诗的,马上去面壁5分钟,面壁完再看下面的内容。

    诗中的“虞人”,自然是项羽的宠姬虞美人。这两句诗,讲的是西楚霸王项羽当年中了韩信的十面埋伏,大败于垓下之战,晚上军营响起四面楚歌,最后虞美人拔剑自刎,项羽也于江边自杀的故事。

    平重衡赋此诗,即是把自己比作项羽,把源赖朝比作刘邦,而眼前这个侍女,就是他的“虞美人”。怎么样?这个典故是不是用得恰到好处?

    平重衡有文化,源赖朝其实也不差。后来藤原邦通把这件事告诉了源赖朝,你猜源赖朝听了怎么说?

    他说:“重衡这是想起了项羽垓下之战的情景啊!”

    显然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啊!

    刚才没看懂那两句诗的,再去面壁五分钟。

    2.写给那些不算失败的失败者们

    其实若用现在的标准衡量,平重衡其人怎么看似乎都应该算标准好男人,下面试举几点证明之:

    第一,出身名门,是平清盛第五个儿子。

    第二,年轻。他比源赖朝还小10岁,福源城兵败被俘时,他只有27岁。

    第三,博学多才,这一点通过上面两句诗,已经可见一斑。

    第四,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他十分痴情。即使当年平氏在京都的地位是那样的高贵,他也只娶了一个妻子,没有妾。后来在死刑临刑前,他提的最后一个愿望,就是再见一见他的妻子(藤原辅子)。

    他与妻子的那次见面也让我非常感动。据史书记载,当时辅子一见到他,眼泪立即夺眶而出,哭着说:“当初知道你被俘,我曾想过自杀,只是想到活着也许还有机会再见你一面,我才活到了今天。”

    平重衡说了什么书上没有记载,但他剪下了一绺头发留给妻子,相约来世再做夫妻。整个过程他都没有哭,直到官差催促他们结束短暂的相聚时,他的眼泪才终于抑制不住。在马背上,他任由身后妻子的哭喊声渐行渐远,也始终没有勇气回头。

    搁在现在,这无疑是个才华横溢、人品极佳的优质男人,是众多未婚年轻女性仰慕的对象。但在当时,所有这些闪光点都敌不过一个缺点——不善用兵,或者说,不像他的敌人那样善于用兵。

    不善用兵,这本不是问题。问题在于,他是平清盛的儿子,所以他一生下来就必须是个杰出的帅才,否则就要面对这样的命运。

    不管崇祯怎样从牙缝里挤钱慰劳将士,不管李煜写过多少优美的词句,他们最终都要宿命般地沦为亡国之君。同样不管平重衡多么才华横溢,多么重情重义,他最终也还是要宿命般地沦为败军之将。这就是命。

    然而,许多年后,当狼烟熄灭,战争结束,当一切已成往事,人性的光辉终将战胜战争本身的残酷。

    所以,当源、平之战尘埃落定后,在人们的眼中,平重衡败军之将的身份反倒不再那么重要了。

    在人们的记忆中,他更多的是这样一个形象:当败局已定时,他没有弃城逃跑;当身陷囹圄时,他不曾跪地求饶;在即将赶赴刑场之时,他只求再看一眼自己的妻子。

    战败,不妨碍他成为一名英雄。

    有战争,就有胜负。但英雄,从不因胜负而定。

    有时候,战败,其实比战胜更能刻画一个武者的灵魂。福源城一战,平军大败,但在败局之中,仍有一些武者像平重衡一样,值得我们为其留下一笔。

    在继续讲述胜利者的历史之前,让我们再最后回望一眼战场,看一看那些并不失败的失败者们,然后,与历史一起,将这一页彻底翻过。

    1184年2月7日午时,在福源城北部,一个平氏下级武士守卫在这里。不过他知道,所谓的“守卫”此时已经毫无意义了。身边的战友早已逃得无影无踪,源军很快就会赶来,他在这里,不会改变任何结果。

    不过,他仍然决定守在这里。因为这是他的任务。

    源军比预想的来得要快,不过好在只有一个人。

    “一个人,我还能应付,”他暗暗对自己说,“多杀一个敌人,总还是好的。”

    飞奔而来的,是个源军士兵,名唤“猪俣(发音:yu)则刚”。看到只有一个平军守在这里,他立刻加快脚步飞奔了过来。两人很快扭打在了一起。

    平军守卫技胜一筹,没几个回合,就将猪俣则刚压倒在地,顺势拔出武士刀,准备砍其首级。

    这时,猪俣则刚忽然大叫:“等等,要杀我可以,不过至少你应先通报尊姓大名,再问问我叫什么名字吧?这是起码的礼貌!”

    这平军守卫想想也是,于是真就住了手,通报了大名,然后一本正经地问:“那么你叫什么名字?”

    没想到猪俣则刚并不回答,只是笑嘻嘻地说:“你饶了我吧,你要是不杀我,我一会儿就求主君饶你一命。”

    发觉自己上当,平军守卫马上又要拼命。见此情形,猪俣则刚立即又做投降状:“我投降,投降还不成吗?求你不要杀了我。”

    气氛就是从这时起发生变化的。看着眼前伏地求饶的年轻人,平军守卫忽然放下了手中的武士刀——不是因为年轻人的求饶打动了他,而是因为,他忽然找不到杀他的理由了。

    是啊,杀了你有什么用呢?平军败局已定,多杀你一人也于事无补。既然如此,为什么非要多赔上一条性命呢?

    敌人也是人,敌人的命也是命啊。

    平军守卫放过了猪俣则刚,两人随后在原地坐了下来。在这个暂时远离战争硝烟的一隅,一对敌人就像两个亲密战友,坐在一起,一边休息,一边聊天。

    不过这个美丽的瞬间没有持续太久,很快,源军大部队追来了。看见大部队,猪俣则刚立即一跃而起,扑到平军守卫身上,一刀砍下其项上人头,然后提着人头,冲到主帅面前邀功。

    这个猪俣则刚,之前是个小角色,后来仍然是个小角色。他之所以能史册留名,完全是拜这次立功事件所赐。

    而这个被杀的平军守卫,名字叫做平盛俊,是平氏支流,或者说,连支流都算不上,只是个末梢。

    这个小插曲,只是两个小人物之间的一个小故事。或许在人类经历的每一次战争中,都有很多这种细枝末节的小插曲,它们不足以改变战争的结局,但史书的撰写者们却愿意将它们记录下来,因为这些故事本身,可能比战争的结局更加值得我们记忆。

    3.胜利背后的隐忧

    福源城一战,平军惨败。

    惨到什么程度?

    平军士兵,不算在海边抢船被砍死的、不算沉船掉到海里淹死的,光是被源军枭首者,就有1000多人。

    将领方面,大将平重衡被生擒。而被枭首者有(排名不分先后):平忠度、平通盛、平经俊、平经正、平敦盛、平知章、平业盛、平盛俊……这些人,你可能不太清楚他们都是谁,不过不要紧,你只要知道他们曾经都是平氏的栋梁与希望,失去他们,平氏会元气大伤,就足够了。

    不幸中的万幸,家督平宗盛既没遭擒,也没被杀,成功逃过了这一劫。但是他这一次之所以能成功逃过此劫倒并不是因为他跑得快,而是因为福源城开战之时,他根本就不在城中。

    原来,考虑到战争的危险性,从开战前几天开始,平宗盛就一直带着7岁的安德天皇(或者应该叫“前天皇”)和三种神器,生活在海上的战船里。吃喝拉撒都在船上解决,这些天压根就没上过岸。

    2月7日,看到福源城失守已成定局,平宗盛立即带领所有逃出来的平军,渡过濑户内海,逃回了大本营屋岛。

    船是平军的撒手锏,也是救命稻草。不管情况多么糟,只要一上船,他们就安全了。

    源军大胜于福源城的消息,是2月15日传到镰仓的。

    派人送信的是源义经。他在信中详细交代了战斗始末、枭首人数,还一一列出了斩获敌军主将的姓名,甚至注明了哪颗人头都是谁砍的,使源赖朝虽身在镰仓,却能对前线的每一个细节了如指掌。

    由此,你判断源义经是个心思缜密、办事严谨的人吗?呵呵,那你就错了。事实上,他是一个非常简单,简单到有些单纯的人。

    以他那颗纯洁无瑕的心灵,原本是想不到干完活要及时上交成绩单的。当然,也没有人给他背后指点。他会这样做,其实是因为一次教训。

    起因,要从上个月灭源义仲那场战斗说起。

    在那场处女战中,源义经牛刀小试,表现非常出色,不但让法皇和那一大批皇子皇孙毫发无伤,还灭了大批源义仲党羽。事后,他也没忘派人到镰仓送信,信上曰:“大获全胜,杀敌无数。”

    信的内容和他的性格一样简单,简单到只有一句话。

    紧接着,源范赖也派人到镰仓送信,这次内容能多一些,有两句话:“源义仲已死,其党羽已灭。我军大获全胜,请兄长放心。”

    送完了信,这哥俩就开始美滋滋地等着封赏了。

    结果左等右等,源义经什么也没等来;源范赖更惨,等来了一顿骂——因为他开战前当着敌人(今井兼平)的面与自己人掐架,丢人丢到了皇城根。

    如果事情到此为止,这兄弟俩最多有点失望,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故事偏偏有了续集。

    几天之后,“军委副主席”(侍所所司)梶原景时的一封信,也送到了镰仓。信上详细交代了每一场战斗的时间、地点、杀敌人数,还一一列出了斩获主帅的姓名。

    源赖朝读罢大悦,随后由衷感叹:“还是景时办事得力啊!”遂重重赏了梶原景时一笔。

    这事后来传出来,源范赖倒没什么,他确实犯了错,挨骂也是应该的。可源义经就不太平衡了:梶原景时没立半点军功,仅凭一封信就得到封赏,实在太不公平。我们拼死拼活打了胜仗,到头来还赶不上他一封信!

    其实经哥心里这么想也无可厚非,虽说他当初投奔哥哥的初衷是替父报仇,但辛辛苦苦打了胜仗,谁不想得到点表扬呢?

    心里不平衡,嘴上却不好发作,所以这次福源城之战,源义经自己多了个心眼:战斗一结束,他就立即写信详细汇报了战场情况,第一时间派人送到了镰仓。

    经哥这回心里暗自盘算:凭借一谷奇袭的军功,再加上这封信,此次必获重赏。

    那么源义经这封信送出,是否真会如他所愿得到赞赏呢?

    要知道问题的答案,我们需要首先分析一下上一次经哥和梶原景时获得不同待遇的原因。

    原因其实很好理解。

    首先,以多敌寡,打胜仗是应该的,在领导看来不必封赏也很正常。

    其次,源赖朝身为领导,却远在镰仓,自然迫切想知道前方战场的详细情况,所以你若只告诉他“大获全胜”,当然远远不能让他满意。

    这时梶原景时一封详细战报送上,就可以说是真正做到了想领导之所想,为领导之所欲,自然可以在领导心中大大加分。

    那么如果照此推算,经哥此次既有战功,又及时汇报战况,想必获得嘉奖应该是没问题了?

    一般情况下应该没问题,但问题在于,经哥遇到的不是一般情况。

    因为上次经哥之所以受冷落,还有一个最重要的,一直隐藏在源赖朝内心深处的原因——他感到害怕。

    是的,他害怕。事实上在源赖朝的心里,这个九弟的每一次胜仗都会触及他最敏感的神经,让他不知该喜还是该忧。

    所以此次收到战场捷报,源赖朝并没有预想中那么高兴。相反,那颗忧虑的心此刻变得更加心事重重了。

    义经,我的九弟,你真的很能干。或许你真的是助我完成大业的最佳人选。

    可是,一想到奥州,一想到藤原秀衡,源赖朝就会马上推翻之前的想法。奥州,那是他心头永远的痛。即使到了兵强马壮的今天,即使他的幕府军已经占领了京城,源赖朝仍然不敢将触角伸到奥州境内哪怕一点点。相反,他还得时时担心藤原秀衡什么时候会打过来。在他看来,藤原秀衡无疑也和他一样,必定怀揣着称霸全日本的念头,总有一天会杀出奥州,杀向他源赖朝。

    而一旦藤原秀衡真的打过来,源赖朝其实很担心自己不是对手。

    是的,藤原秀衡的确有这么厉害。

    而更让他担心的是,他的这个九弟在藤原秀衡那里生活了足足5年,而且听说那二人的关系甚至亲如父子。既然如此之亲,义经又是这样一个帅才,那藤原老儿怎会甘愿让他来辅佐于我?难道说……

    所以最近一想到源义经,源赖朝的脑中就会浮现出藤原秀衡出兵镰仓、源义经里应外合的场面。他觉得整个人好像被一分为二了,一个在不断说服自己相信这个弟弟,另一个却无法阻止自己不停地怀疑,其实他也很痛苦。

    那么,如果暂时放下源义经的问题不谈,单看此次福源城大胜,作为幕府将军的源赖朝是不是应该感到高兴呢?毕竟这几十年来,源军还是第一次如此酣畅痛快地大胜平军。

    答案还是否定的,大获全胜的源赖朝很快发现,胜利有时也很麻烦。

    因为,第一,平军不是被歼灭了,而是逃回了屋岛。这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以后打平氏必须要渡过濑户内海,而镰仓军与当年的源义仲一样,也是没有水军的。

    第二,平氏虽然撤离了,却留下了大批忠实家臣在京都伺机搞破坏。他们渗透在京都每一个角落,叫人防不胜防。

    第三,这第三个问题属于内部矛盾——胜利的喜悦让刚进京的关东武士开始忘乎所以,很多人开始横行京城,与源义仲刚进京时的情形大有雷同之处。

    源赖朝心里清楚,如果任由这种局面继续下去,他的胜利并不会比源义仲维持得更长久,而面对这内忧外患一大堆烂摊子,接下来又该怎么办呢?

    4.驾驭烂摊子的奥秘

    这两个月,源赖朝坐在镰仓,被劈头盖脸的胜利砸得焦头烂额。

    胜利比失败还可怕吗?答案是:那要看是多大的胜利。

    比如说你买彩票中了2000块,你可能会高高兴兴、蹦蹦跳跳地去请朋友喝顿小酒,庆祝一小下。不过如果你中的不是2000块,而是2000万,你就未必有能力去很好地驾驭这笔财富。

    从1184年正月到二月,镰仓军自从出了关东,胜利就接二连三。在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源义仲灭了,平氏再次退回屋岛,镰仓军已经占领京都,法皇万事唯源赖朝马首是瞻……

    而历史规律教育我们:这么大的胜利,一定会有副产品的。

    这个副产品,很快便出现在了京都及其周围各国。

    平氏彻底撤离后,京都及其周边的局势只能用一个字来概括——乱。

    怎么个乱法呢?

    这么说吧,基本接近无政府状态。

    平氏这几十年,势力渗透到了京都的每一个角落,这一撤走,就出现了大量权力真空。最直接的表现就是:老百姓的税都不知该交给谁了。

    有真空就有人来填补。仗着镰仓军占了京都,很多关东武士便开始奔波于京城各大庄园之间。

    如果你是那时的庄园主,你就会发现,最近来收税的人越来越多了,今天这个来,明天那个来,名目还相当统一——筹措军粮。要是不交呢?呵呵,想尝尝关东武士的大刀吗?

    不过,如果只是收税,你还要感到庆幸。因为有些性子急的,会直接把你全家赶出去,霸占你的庄园。

    要问凭什么吗?呵呵,就凭这土地的主人是平氏一伙的,是反贼。没收土地还只是第一步;第二步就是将原主人以某犯罪论处,斩立决;第三步是没收所有家产。

    觉得很过分吗?别急,还有第四步呢,这第四步就是将“反贼”的妻儿老小一家子人统统收官为奴。

    以上四个步骤在当时有一个官方称呼,叫做“没官刑”,也就是“家产没收归官”的一种刑罚,两个字概括就是“抄家”。这以前本是朝廷对谋反者实施的一种刑罚,但现在源赖朝出于巩固政局的考虑,以幕府的名义对所有与平氏有关者皆处以“没官刑”。

    其实源赖朝这么做本身也是无可厚非,但问题是,京都周围那么多人,你知道谁曾经是平氏家臣啊?由于这个问题不好界定,加之当时幕府对驻守京城的武士管理混乱,所以很多武士就擅自做主抓“反贼”,而且抓得相当起劲。

    换句话说,就是当时武士们看上谁家的地,谁就是“反贼”;想霸占谁的媳妇,谁就是“反贼”。而且说你是你就是,没有不是的道理。

    如果你觉得这样很委屈,那么我只能遗憾地告诉你:忍了吧,没有地方申冤的。

    知道当时抓“反贼”抓得最起劲的是谁吗?是梶原景时。

    犯愁了吧?

    没关系,源赖朝比你还愁——对这些不法家臣,管还是不管?这是一个问题。

    管吧,一来平氏家臣还是要查的,二来法不责众,把大家伙都打一顿板子,谁继续替你卖命?

    不管吧,照这么下去,他很快会变成第二个源义仲,也许比源义仲死得还快。

    问题总是要解决的,想来想去,源赖朝想到了一个绝妙的办法——赏。

    对,就是赏。本来嘛,打了胜仗就该赏。平氏留下那么多领地,不给兄弟们分给谁分?

    怎么个分法呢?

    是不是把待分领地分成若干块,然后家臣们人手一张地契,就算分完了?这么没技术含量,你当是分苹果呢?

    这封赏啊,是个技术活。

    具体来说,第一步,是向平氏遗留下来的领地派驻“地头”。

    何谓“地头”?呵呵,不是地头蛇,不过比地头蛇厉害。要想弄明白“地头”到底是个啥意思,我们先要搞清楚日本当时的经济制度。

    我们知道,日本在唐代的时候,曾全面模仿中国,搞了场“大化改新”。具体内容就是:不考虑本国国情,一切照搬中国。

    所以现在有些历史学家就说,日本从那时起,就甩掉了奴隶社会的帽子,一跃进入了封建社会。

    但马克思主义经济学教导我们说: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

    这意味着什么呢?

    相信大家应该了解中国古代的经济制度,简单点说,就是国家把土地按人头分到每家每户,然后登记在册,定期来收税。

    这些种地的人呢,我们称之为“封建农民”。封建农民的日子苦啊,朝廷巧立名目征收各种苛捐杂税,搞得大家苦不堪言。

    不过与苦不堪言的中国农民比起来,日本农民的日子更苦。因为其实严格来说,他们连农民都不算——他们是农奴。如果大家不清楚什么叫农奴,可以想象一下解放前的西藏,土地是农奴主的,农奴就像牛啊马啊一样,是农奴主的私有财产。

    而就在这种农奴制的社会环境下,日本就开始了“大化改新”。他们告诉那些农奴:以后国家分给你们土地,你们向国家缴税,从此你们就是封建农民了,小康生活就指日可待了!

    你能想象对一个唐代农民说“你是纳税人,知县大人不是你的父母官,他是人民的公仆”,他听了会有什么反应吗?

    所以,日本大化改新的结果就是,整个国家焕然一新几年后,农奴又做回了农奴,农奴主还是农奴主,天地似乎从来没有变过。

    不过日本的农奴主不叫“农奴主”,叫“庄园主”。其拥有的大片土地叫做“庄园”。日本古代经济制度,就叫“庄园经济”。

    时光荏苒,到了源赖朝这个年代,也就是中国南宋中期,日本的庄园经济已经十分发达,平氏这一撤,仅平宗盛一家就留下400多处庄园。如果一个庄园派一个“地头”,你算算能派多少个吧。

    要说明一下的是,这“地头”在名义上并不是庄园的主人,而是负责管理这片庄园的人。

    那么“地头”都能管些什么呢?什么都能管。治安、征兵、税收、搜查平氏反贼……一切的一切,只要是这个庄园内的事,他都能管。地头、地头,是名副其实的“土地的头儿”。

    那岂不就是庄园主人?

    是啊,但是不能那么叫。

    为什么呢?因为第一,“地头”仅相当于一种职位,是源赖朝对有功家臣的封赏,要是你做得不好,随时都可能被撤换下来。

    第二,由于“地头”名义上不是庄园主人,所以对那些有主的庄园,也可以派“地头”。那庄园主岂不是被架空了?没错,就是要架空他们。但这仅仅是权力上的架空,庄园主的收入并不会被剥夺太多。

    当时为了避免“地头”依靠武力太过剥削庄园主,幕府对“地头”的收入标准还专门做了详细的规定。具体来说,就是辖区内的农田,每11町土地中有1町的收成归“地头”所有,山川河海的收入则是半数归“地头”所有。(町:日本面积单位,1町≈1公顷)

    经过这样一分配,京城周边的土地很快井然有序起来——大家都当上了“地头”,具有了主人翁精神,再也不强抢强占了。没当上“地头”的,看着一块块土地都有了主,也不敢胡作非为。

    这封领地的第二步,是往京城周边各国派“守护”。

    “守护”又是个啥东西呢?呵呵,不是长翅膀的守护神哦。

    大家还记得“国守”吧?源赖朝他爸以前当过“国守”。如果说“国守”相当于省长,那么“守护”就相当于省军区司令+公安厅厅长。简言之,就是负责一国的军、警事务。

    而枪杆子里面出政权,由于“守护”都是高级武士,有兵权在手,所以久而久之,省长管的他能管,省长管不了的他也能管。

    那省长岂不是也被架空了?呵呵,瞧你这问题问的,不架空省长,源赖朝的势力怎么渗透进来呢?

    这样,通过“地头”和“守护”的派驻,混乱的京都很快平静了下来。家臣们赚了个盆满钵满,个个兴高采烈。源赖朝也迅速巩固了对京都的控制权,大家皆大欢喜、其乐融融。

    另外,对一些特别劳苦功高的家臣,“守护”和“地头”都不足以表彰其军功,源赖朝就亲自写信给法皇,推荐他们做“国守”。

    “国守”不是都被架空了吗?

    没错,不过要看是哪国。京都周围的“国守”是被架空了,而在关东各国,“国守”还是真正意义上的国守。

    获此殊荣的第一人,就是福源城之战的东路军主帅源范赖。他被封为三河国国守。

    三河国是一个比较出人才的地方。几百年后,织田信长他爸也在这里当过国守。再后来,三河国土生土长的德川家康又接过了“国守”的接力棒。

    源范赖获此殊荣,那么,作为西路军主帅、一谷奇袭第一功臣的源义经又得到了什么呢?

    答案是他什么也没得到。不要说国守,就连守护、地头都没他的份。

    但是严格而言,如果说源义经完全一无所获,似乎也有点不准确。

    事实上他得到了一个差事,负责京都及周边地区犯罪武士的抓捕工作。为了这个差事,源赖朝甚至还亲自写信给法皇,告诉他京都一带但凡有违犯法纪的武士,今后全部都要由源义经出面管制。

    看起来还不错吧?权力也不小呢。

    不过仔细一想你就明白了,源义经这差事概括起来有两个特点:

    一、远离权力中心。当时的权力中心在镰仓,而他却被留在了空架子一样的京都。

    二、干的都是得罪人的活。京都周边的武士,干好事不归他管,干坏事全由他出面抓,能结交人才怪呢。

    这就是福源城大胜后的几个月里,源赖朝对京都一带所做的安排。

    眼看局面渐渐得到控制,源赖朝的心也越来越敞亮了。不过一回到将军府,一看到那个总在眼前晃来晃去的人,那件缠绕在他心头几个月之久的烦心事,就会再次涌上心头。

    5.斩草除根

    这个让源赖朝心烦了几个月的人,是个12岁的孩子。自从1183年初开始,这孩子就被源赖朝养在府中。最近这几个月,源赖朝看见他就头痛,却又不得不好吃好穿地养着他。

    那么这孩子到底是谁呢?

    他的身份说起来还真有点特殊。他叫源义高,是源义仲的儿子。

    死对头的儿子,为什么会养在源赖朝府中?原因说出来其实一点也不新奇。

    这个老掉牙的起因,要从一年前说起。

    早在1183年初,也就是源义仲还势如破竹的时候,其势力范围不断扩张,有一次一不小心就扩到了关东地界,结果导致两支源军擦枪走火地小打了一仗。

    但打仗其实都不是双方的本意,源赖朝盼着这堂弟早点南下灭了平氏,而源义仲又对源赖朝有种与生俱来的畏惧感,自然也不愿恋战。所以双方很快达成和解,但这和解还附加了一个条件——双方要结成儿女亲家。

    以前源赖朝在伊豆的时候,不是凭借和政子生了一个女儿,一跃成了北条家上门女婿吗?这个女儿生于1178年,现在已经6岁了,名唤“大姬”。这门亲事的女主角就是她。

    而男主角自然就是源义仲的儿子源义高。

    另外,这门亲事还有一个条件,就是源义仲要把儿子送到镰仓,养在幕府中,事实上也就是做个人质。

    后来的事情大家就都知道了,源义仲在1184年正月被灭掉,源赖朝一路凯歌高奏,现在已如日中天。

    而这时,源义高在幕府里的地位就比较尴尬了。

    这些天,小义高发现,幕府里的人看他的眼神都和以前不一样了,有怜悯的,有蔑视的,还有恶狠狠的。

    但他并不害怕,因为12岁的他,还不知道这些眼神背后隐藏的含义。而且让他感到安心的是,大姬对他还像以前一样好,自从去年被爸爸送到这里,大姬就是他最好的玩伴。另外,还有一位阿姨对他也很好,大姬说那是她的妈妈。

    哦,对了,还有海野幸氏,一想到他,源义高就觉得很踏实。那是爸爸家臣的儿子,今年也12岁。去年离开北国时,爸爸怕他一个人寂寞,就派了这个孩子与他同行,到幕府里和他做伴。

    想起爸爸,源义高又有些难过了。有人告诉他,爸爸死了。这一定不是真的,爸爸是北国最棒的英雄,爸爸一定不会死的。可是,爸爸,你在哪里呢?我好想你啊,你为什么不来看看我呢?

    这几个月来,镰仓的家臣们越来越困惑。以主君的脾气,断然不会留下这个孩子,可是,为什么迟迟还不动手呢?

    难道说,大家这次猜错了?主君真要来个一诺千金,打算把大姬嫁给这孩子?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大家都没猜错,主君比任何人都想除掉这个孩子。

    想想源赖朝的身世吧:如果当初平清盛没有心慈手软放过他,今天的平氏一门会落得如此下场吗?而且多巧啊,平清盛放过他那年,他也12岁。

    一想到这,源赖朝的心里就又闪过一丝恐惧——仇人的孩子不能留,绝对不能留。

    那么,这几个月来,他为什么迟迟没有动手呢?

    原因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他下不去手。

    下不去手的原因,不是舍不得源义高,而是放心不下大姬。

    大姬自幼体弱多病,但自从源义高来到幕府,两个孩子整天在一起玩,这一年多来,大姬变得比以前活泼多了,也不像以前那样爱生病了。如果突然杀了源义高,他怕大姬会受不了。

    不过不忍归不忍,源赖朝知道,这个孩子他终究是要杀的。看着大姬与源义高的感情越来越好,他忽然意识到,不能再拖了。拖得越久,感情越深。

    为了最大限度减少对大姬的伤害,源赖朝决定暗杀。

    这太容易了,在自己家里暗杀一个孩子,还有什么比这更容易的事吗?

    源赖朝把这项任务交给了一个叫做“藤内光澄”的家臣。我查了一下这个家臣的背景,结果发现此人并没有什么背景,只是幕府里众多普通家臣中的一员。由此可以推断,源赖朝应该并不认为这是一项很艰巨的任务。

    是的,任务本身并不艰巨,只是不巧的是保密工作百密一疏,在布置这项任务的时候,二人的谈话被将军府里一位侍女听到了。

    更加不巧的是,这是一位极其缺乏保密意识的侍女,由此导致事情当天便传到了她一位闺蜜的耳中。

    而这位闺蜜也是一位侍女,而且,是服侍大姬的。

    一个6岁的小女孩遇到困难会找谁帮忙呢?全世界的答案都是一样的:妈妈。所以大姬跑去找政子。

    政子这个人物,鉴于许多年以后她的参政行为,很多人评价她为“日本的吕后”,或者“日本的武则天”。

    这些评价是否准确见仁见智,但不管怎样那都是许多年以后的事了,1184年的政子还只是一个27岁的母亲,有着本能的母性。

    在政子的安排下,源义高被化装成女孩模样,混在一群侍女中逃出了幕府。离开幕府不久,源义高找到了那匹马,那是政子预先安排好的。为了不发出声音,政子还特意叫人在马蹄子上包了棉布。

    这边,幕府里,源义高早早就躺下睡了,被子一直盖到头部,只露出一部分头发。呵呵,你猜得没错,被子里的人正是源义高的同龄玩伴海野幸氏。

    为了给源义高留出更多的逃跑时间,第二天他仍然这样躺着。

    然而这种办法终究瞒不了多久,到了第二天晚上,事情终于败露了。源赖朝一看,这还了得?当即派人出去追。结果两天后源义高被杀死于逃亡的路上。

    哎,一个12岁的孩子,马都骑不明白,你想他能跑出多远呢?

    消息传回幕府,也不可避免地传入了大姬的耳朵。这实在超出了一个6岁女孩所能承受的范围,大哭一场之后,小女孩便整日不吃不喝,身子变得比以前更加虚弱。

    这让爱女心切的政子也觉得很生气,气愤之下,她向源赖朝提出一个要求:谁杀的义高,就叫谁偿命。

    不知是不是早年当上门女婿留下的后遗症,源赖朝此生最不愿承认的一个缺点,就是有点惧内。平时不惧,一旦老婆真怒起来,那就老婆说啥是啥。所以这次他也只能自己抽自己耳光。

    谁杀的义高?藤内光澄是吧?我叫你追,谁叫你杀了?拉出去咔嚓了。

    藤内光澄啊,你就认命吧,谁叫你主子怕老婆呢?

    解决了藤内光澄,事情似乎就应该结束了,但它还是带来了源赖朝最不愿看到的结果:大姬从此一病不起,一直到死。

    不过当时的源赖朝并不知道事情会这么严重,他觉得小孩子伤心一阵就会忘记的,所以接下来,他的工作重心便离开了自家后院。如今京都局势稳定,眼中钉也已拔除,一个被搁置了几个月的问题便再次被推到台前——是时候与平氏算总账了。

    6.一封信件引发的冲突

    1184年8月,福源城之战六个月后,扫灭平氏这个古老的话题被再次纳入幕府工作计划。整修了六个月,现在一无内忧二无外患,正是出兵的好时候。

    这一次,经过很长时间的思想斗争,源赖朝打算派源义经做主帅。

    论作战能力,源义经比源范赖胜过不止一筹,这一点源赖朝是清楚的,上次一谷奇袭的奇功他也看在眼里。只是他天性太过多疑,时刻提防着这个九弟通敌背叛,才在封赏时只给了他一个得罪人不讨好的差事。

    不过几个月下来,这个九弟虽被冷落在京都,却丝毫没有半句怨言,大小事都不忘请示汇报,源赖朝那颗猜疑的心又渐渐放了下来。看来这个弟弟还是蛮忠心的,毕竟嘛,都是姓源的,还能向着外人不成?

    所以按计划如果不出意外,过不了几天,我们的经哥就可以领兵出发了。

    但是聪明如你当然应该明白,如果真没出意外,我是不会特意写这一笔的。

    意外源于一封信。

    但是别误会,没有人写信中伤源义经,信是他自己写的。

    8月16日,源赖朝收到了这样一封信,内容如下:

    “前几天,法皇非要封我做‘检非违使’,义经自知不足当此任,无奈再三推托,法皇仍执意降旨,皇恩浩荡,义经亦只好拜而受之。”

    抽去客套话,中心思想就一句:你不赏我有人赏,现在我也是朝廷命官了。

    这“检非违使”是个什么官职?单凭这个官名,大家可能看不出来。不过不要紧,日本古代礼法制度一律照搬自中国,每个官名都有一个相应的汉语称呼,日本人称之为“唐名”。

    这“检非违使”的唐名,就叫做“廷尉”。

    廷尉管什么呢?汉语可用三个字概括:掌刑狱。也就是专门与犯罪分子作斗争,在日本相当于五品官。

    按说,这个官职并不算太大,且相当符合源义经在京都的工作性质,充其量只是对其工作的官方认可。

    但这只是表面现象,问题的本质让源赖朝很恼火。

    这件事的本质之一,就是这几个月来,源义经虽在京都默默工作,表现得像个好同志,但是心里其实非常不满,却又不好发作。此次正是借了封官事件,想刺激一下源赖朝,解解气。

    你不是不赏我吗?不是不向朝廷举荐我做官吗?现在怎么样?我不用你举荐,一样能当上朝廷命官。

    经哥是个简单的人,所以此信一送出,顿觉神清气爽,胸中阴霾一扫而光。不过你要说他真想就此与源赖朝翻脸决裂什么的,那倒也不是,气出了,矛盾也就过去了,但年轻人的不成熟也因此暴露得淋漓尽致。

    你说你要是真不满,要么就发泄出来,向源赖朝清清楚楚表达你的想法,就算仍然没有得到满意的答复,至少你努力了;要是不想说,决定走忍耐路线,那你就忍到底,将你的忠诚表演到底。像现在这样,忍几个月,又突然发作这么一下,啥收获没有,还把人得罪了,这算什么事啊?

    不成熟,太不成熟。

    这件事的本质之二,则是法皇在拉拢源义经,借以制衡源赖朝。

    平氏撤离之前,法皇原指望源赖朝制衡平氏。制衡的结果,却是走了一条狼,来了一只虎,源赖朝对朝政的控制比平清盛有过之而无不及。这当然是法皇不愿看到的结果,所以他以封官为契机向源义经示好,打算把他培养成制衡源赖朝的砝码。

    这个意图,法皇明白,源赖朝也明白,不明白的只有源义经。他是真的以为他军功显赫、能力超群,当上廷尉也是实至名归。

    当然,我们也不能凭这个就批评经哥头脑简单,毕竟嘛,考虑到他在佛寺里长大的背景,心灵比较纯洁也是正常的。

    源赖朝看罢信,什么也没说,但他的心里已经有了决定。

    在他看来,幕府中任何一个武士首先都是他的家臣。任何家臣要想成为朝廷命官,都要先经过他的允许,要经过他向法皇推荐才可以。这代表着他对家臣和朝廷的绝对控制权,也就是说下自家臣,上至法皇,都不能脱离他的掌控。

    而源义经此次发泄这一小下,无疑触及了源赖朝的底线。

    幼稚是要付出代价的,这最直接的代价,就是在讨伐大军出征前,“源义经”三个字被从本次出征名单中彻底抹去,源廷尉被继续冷落在京都。

    排除了源义经,主帅的重任就再次落到了老搭档源范赖的头上。

    1184年9月1日,源范赖率军3万,正式向九州岛进发。

    哎?不对,前面提过,平氏的大本营屋岛,不是在四国岛上吗?镰仓军跑到九州去干什么?

    提出这个问题的,自己翻翻日本地图就知道了。四国岛,位于本州岛和九州岛的环抱之中,也就是说,拿下本州岛和九州岛,就等于切断了通往四国岛的所有道路,连中国和朝鲜来的船都过不去。

    先取九州,就是要把四国变成一个孤岛,这样岛上平军不就不战而败了吗?

    闹了半天是在打外围战,直扑四国岛不就得了?还用得着这么麻烦?

    呵呵,提出这个问题的同志,可就触到源赖朝的痛处了——他没有水军。直扑四国,你当他不想扑啊?

    7.战争,战争,旷日持久的战争

    镰仓军的第一个目标,是位于本州岛最南端的长门国赤间关。

    赤间关,其实这是很多中国人都知道的地方——赤间关又名“赤马关”,100多年前,中国人简称其为“马关”。

    李鸿章大人选择在这里签约,可能是因为这里距中国较近,而源范赖选择从这里登陆九州,显然是因为赤间关海峡极窄。

    “关”者,狭也。赤间关海峡,是本州、九州两岛的分水岭,海峡最窄处只有650米。对于普遍晕船的镰仓军来说,这里无疑是最好的渡海之处。

    9月1日,源范赖意气风发地踏上了南下的征程。

    从副将配备上看,源赖朝这次是下了血本的。我们知道,梶原景时是幕府的“军委副主席”,那么“军委主席”是谁呢?呵呵,此人便是这次队伍中的副将——和田义盛。他此时的官方头衔是幕府“侍所别当”,日语中,“别当”就是老大的意思,侍所别当,意即“侍所老大”,统管幕府所有武士。换句话说,在镰仓幕府,如果说梶原景时是二号家臣,那么和田义盛就是一号。

    从和田义盛所处的这个位置就可以看出,这个人,是源赖朝在幕府中最信任、最重视的家臣。此人除了一身精湛的武艺,就是一颗赤胆忠心,而且从源赖朝起兵时开始就跟随左右,是名副其实的元老级家臣,在武士中拥有极高声望,所以无疑是“侍所别当”的最佳人选。

    派这么个人做副将,可见此次出征规格之高。

    此次出征,和田义盛名义上是副将,实际上却起着监视源范赖的作用,也就是做个监军。以源赖朝的性格,当然不会把这么重要的任务交到一个人手里。

    大军一路势如破竹、斗志昂扬,然而途经备前国(今冈山县)时忽然停了下来。为什么呢?因为在离岸不远处一座小岛上,一支平军已经恭候多时了。

    原来,源军拿下九州、围困四国的战术实在太明显,傻子也能看明白。平宗盛一想不能坐着等死啊,就派人带了500艘战船,过海来阻挠一下。

    那么带队将领是谁呢?大家还记得三草山之战的败将平资盛吗?这次的将领,就是他。

    大家理解一下吧,福源城一战让平军损失惨重,平氏实在是没人了呀。

    三草山一战应该是给平资盛留下了心理阴影,他硬着头皮、一步三哆嗦地从屋岛出发,眼看到备前国,却怎么也不敢上岸。正困惑迷茫之际,忽见离岸不远有一处小岛,便索性带队驻扎在那里。

    该岛名曰“儿岛”(今冈山县仓敷市),与本州岸边距离多远不好说,原因正应了一个成语:沧海桑田。

    那里800年前是海,800年后的今天已经是一片陆地了。

    看到镰仓军打岸边经过,平资盛也不上岸,只派几十个人划着五六艘小船到岸边挑衅。

    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此话不假。平军士兵只把船划到离岸几十米处便不再前进,对着岸上源军大喊:“小样你过来呀,有本事你过来呀。不行了吧?怕了吧?”

    源军没有船,只能在岸边干跺脚,一边跺一边大骂:“有种上岸来呀,不敢吧?不敢还逞个什么能!”

    一个不敢上岸,一个不敢下海,双方你一句我一句,一场激烈的舌战就此上演。

    激战了半日,天也黑了,嗓子也哑了,平军划着小船回了儿岛,留下源军在岸上继续跺脚。

    这是第一天。

    第二天,舌战继续。

    第三天,继续舌战。

    要说这源范赖也是个劲,要么你找几条船,冲上儿岛拼他个你死我活;要么不理他,直奔赤间关。人家偏挑第三种选择,不打也不走,就这么耗着。3万大军,一天得浪费多少粮食啊!

    他受得了,手下人受不了。到了第四天,队伍中有个叫佐佐木盛纲的,见平军又来挑衅,一气之下带上十几个亲信士兵骑马下海,沿着一条浅滩,冲着平军就冲过去了。

    平军一看,啊?还真有胆大的!再也不敢挑衅,划着小船就往回逃。佐佐木盛纲见好不收,一口气又冲上儿岛,吓得平资盛心惊肉跳,没等敌军上岛,就赶紧带队向屋岛逃去。

    呜呼,将熊至此,平氏焉能不败乎?

    这边,佐佐木盛纲立下大功一件,成了名噪一时的英雄。消息传回镰仓,源赖朝还专门下令将整个儿岛赐给他。

    后来,这佐佐木还说过一句很有名的获奖感言:“震旦、天竺(中国、印度)不知怎样,但在日本,我佐佐木盛纲定是骑马渡海第一人!”

    不过,其实关于这个“骑马渡海第一人”,还有一个小小的隐情。

    那就是,人生地不熟的他,是怎么找到那条浅滩的呢?

    答案很简单,打听呗。

    原来就在前一天,佐佐木盛纲去找过一个当地渔夫,请教附近有没有浅滩能骑马过去的。渔夫嘛,朴实又厚道,听明来意立即热情相告,怕他不明白还亲自领他走了一趟。

    问完路,考虑到信息的宝贵性,也作为指路的报酬,佐佐木盛纲手起刀落,送渔夫去了极乐世界。这就保证了第二天只有他一人知道那条浅滩,也成就了他“骑马渡海第一人”的美名。

    有时候,胜利的背后是有些秘密不为人知的。不过有些事情你做了,早晚会被人知道。

    渔夫虽然死了,但他是有母亲的,这件事还是传了出去,后来还被一个民间著名曲作者世阿弥(日本古代著名曲作者)编成一首歌到处传唱,搞得尽人皆知。

    如果说这件事情可以被称为一场战斗,那么这就是源范赖此次出征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打胜仗。

    小胜一仗,源军继续南下,然而行军速度却慢了下来。为什么呢?军粮告急了。

    日本人行军有个让人费解的特点:不带太多辎重,军粮基本靠当地筹措,走到哪吃到哪。结果很不巧,备前国以南各国,最近都在闹饥荒,老百姓都在啃树皮呢,哪有大米慰劳军爷。

    当然话说回来,备前国以南基本都是平氏地盘,人家即使不闹饥荒也未必会把粮食交出来的。

    大军一路半饥半饱双腿无力地前进,坚持到周防国(今山口县东南部)时就再也走不动了。

    镰仓这边,这几天源赖朝脸上一直愁云密布。自从进入10月,前线的坏消息就如雪片般飞来:先是军粮不足、再是战马紧缺,大军眼看到赤间关了,事先说随后送到的战船也迟迟不见踪影……最近这封信更狠,说将士们军心不稳,纷纷嚷着要打道回府了。

    再这样下去,没等遇到敌人,自己就先把自己拖垮了。

    略微分析了一下,源赖朝很快找出了眼下的主要矛盾,那就是军粮。

    然而从镰仓或京城送粮却是不太现实的。一来镰仓也没余粮,且京城大局刚稳,横征暴敛无异于自寻死路;二来路途遥远,就算有军粮,等你过个把月送到了,前线将士也饿死了。唯一的办法,只能是当地筹措。

    至于战马,这个简单,就俩字:没有。日本不是蒙古,你要说送几百条鱼来,那没问题,要是要马,那可就难喽。为啥呢?日本唯一盛产战马的地方,大家知道是哪吗?奥州。源赖朝面子再大,到藤原秀衡那也不好使啊。

    源范赖走的时候,已经带走了镰仓所有能动用的战马,现在的镰仓再也挤不出一匹马了。

    思前想后,源赖朝给源范赖写了一封信,中心思想有三点:

    一、军粮问题,先请在当地自行筹措,只要煽动几个有意投靠源氏的地方豪杰,就能暂解燃眉之急。

    二、关于战马,由于仍有平氏家臣不时出没京城,战马在途中有被劫的危险,所以暂不调拨,请前线将士暂时克服。

    三、侍所所司梶原景时已在加紧筹备战船,不日即将送到。

    信差快马加鞭地走了,源赖朝却依然愁眉紧锁,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此次孤军远征,他最担心的就是久战不绝,如果那样,光给养就会榨干他全部老本。而现在,这种担心似乎要变成现实了。

    困难时刻,一个人的名字再次浮上他的心头。是否派九弟上阵呢?思来想去他还是拿不定主意。人类这种动物就是这样,一般来说当你讨厌一个人的时候,即使知道他能帮忙,不到万不得已也是不会用他的。

    而现在是否已经到了万不得已之时呢?源赖朝正举棋不定犹豫不决之时,突然从京都传回的一个消息倒是很快帮他作出了决定。这消息便是:源义经几天前被法皇封为“殿上人”了。

    何谓殿上人?

    在中国古代,没有几品以下官员不能见皇帝的说法,而在日本,五品以下官员是没有资格见天皇的。

    那要是有急事呢?有急事也不许见,就是不许见。

    而且即使是五品以上官员,也不是人人都有资格见天皇。换句话说,当上五品官,只是见到天皇需要迈过的第一道门槛。在五品以上官员中,只有少数幸运儿能被封为“殿上人”,而只有成为了“殿上人”,你才有资格见到天皇。

    所谓“殿上人”,也就是有资格进入大殿之人。而事实上,虽说五品以上官员在理论上都有机会获得这种资格,但现实中真正成为“殿上人”的大多是一、二、三品官,四品已属稀有,五品更是罕见。

    源义经以五品之身被封为“殿上人”,可谓皇恩浩荡、荣耀之至。

    然而这荣耀却再一次重重地触及了源赖朝的底线。

    殿上人事件让源赖朝再一次怒火中烧,也再一次打消了起用源义经的想法。

    和法皇打得火热是吗?好,九郎,你就继续跟着那老秃驴,待前方战事平定,我很快会让你知道做事不懂规矩的后果。

    源赖朝再次把希望寄托在了源范赖的身上。他相信就算源范赖实在能力有限,他身边还有一位能力优秀的副将,关键时刻,和田义盛的辅佐作用也是能够挽救大局的。

    千里之外的周防国,源范赖读罢信,脸上露出无可奈何的苦笑。领导让自行解决,那就自行解决吧。他派出大量人马外出打探,看有没有对平氏不满,或有意投靠源氏的地方豪杰能提供一些军粮。平氏大势已去,他相信会有人明白这个道理的。

    识时务者为俊杰,大网撒出去没几天,还真就有两个俊杰主动送上门来。

    此二人是一对兄弟,姓“臼杵”,哥哥叫维荣,弟弟叫维隆,来自九州。他们本是平重盛(平清盛长子)手底下的家臣,平重盛死后,二位俊杰凭着敏锐的政治嗅觉,意识到平氏时日无多,便果断举起反平大旗。后来源赖朝起兵,他们做梦都想去参加,无奈九州离关东太远,实在是投靠无门啊!现在听说关东军来解放九州了,兄弟俩激动得一夜未睡,一大早就渡海来投诚了。

    在维荣、维隆兄弟俩的支援下,大军暂时解决了口粮问题,一路继续南下,12月初进入长门国,12月中旬终于抵达长门国最南端——赤间关。

    赤间关,这个心心念念的地方啊!经历了4个半月的长途跋涉,终于赶到了这里。

    站在海边,所有人都惊呆了。天啊,还有这样窄的海峡吗?对面九州岛上的一景一物都能看得真真切切!

    然而面对这一弯浅浅的海峡,源范赖却感到前所未有的焦躁——“随后送到”的战船,到现在还不见踪影。4个半月了,“随后”了4个半月,到底还要“随后”到什么时候?

    没有船,大家只能等。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没有人知道要等多久。

    军心再次开始涣散。每天都有士兵逃走,更有甚者,还公然要求撤军。面对这种局面,如果你是主帅,你会怎么办?

    相信很多人会选择抓一两个逃兵,杀一儆百。

    不过源范赖却什么也没做。不是他不想,也不是他不能,而是……他不方便。你知道叫嚣撤军最欢的人是谁吗?是“监军”和田义盛。

    和田义盛是个什么角色,源范赖是清楚的。所以这一路上他不管作什么决定,都要与和田大人商量,绝不独断专行。

    现在和田义盛不但自己吵着要回去,甚至还联络军中所有有分量的家臣,学中国人搞联名上书。跟他联名的,也都是些牛人。比如比企能员,此人后来跟源赖朝成了儿女亲家,在源赖朝死后曾权倾一时;再比如足利义兼,此人更牛,他的后人后来干脆灭了镰仓幕府,自立门户创立了足利幕府(又称室町幕府)。

    不过眼下他们都是一般家臣,都归和田义盛管,所以名字都在联名名单里。

    面对和田义盛的咄咄逼人,源范赖是这样回答的:

    “和田大人说得对,我也正有此意!然而撤军事关重大,范赖实在不敢擅自做主。这样,请容我给将军(源赖朝)修书一封,请示一下,您看如何呀?”

    和田义盛是个直肠子,听主帅这么一说,成,那就请示吧。

    送走和田义盛,源范赖转身就给源赖朝写信,但不是像上面说的那样写。信的中心思想是这样的:大军已抵达赤间关,船只一到便可渡海。但和田义盛大人最近却在军中不断煽动将士,鼓动大家集体要求撤军,害得士气不断低落,给弟弟我的工作也带来很大困难。不过请大哥放心,我一定尽力稳住军心,不拿下九州决不罢休……

    日本有人评价源范赖,说他性情温厚、能力平平。换句话说,就是个没啥能耐的老实人。现在看来,这评价显然是错误的:人家虽打仗没啥能耐,但也绝不是老实人,人家心眼多着呢。

    信送到镰仓,已是1185年正月。不过源赖朝终究还是源赖朝,读罢信,他不但没有生气,反而万分不情愿地意识到:和田义盛说得没错,是该撤军了。

    自从1184年9月出征,到现在已过去近半年,源军早已疲惫不堪,士气已如强弩之末,即使勉强渡海也毫无战斗力可言。

    更重要的是他还得到消息,平氏已经在九州集结了部分军队,所以迅速拿下九州、围困四国的战略注定是不可行的了。如果此时贸然进入九州,整个源军都可能陷入战争泥潭无力自拔。

    想到这里,他不禁觉得十分恼火。五个月了,五个月来毫无进展的战况让他感到焦躁不安。也许这个战略一开始就是错误的,根本就不该劳师袭远去拿下什么九州。如今政权刚稳,实在经不起这样旷日持久的折腾。

    当眉头舒展时,源赖朝已经有了一个新的决定:他要撤回前线大军,以最快的速度组建一支水军,然后直扑屋岛,直捣平氏老巢。

    平宗盛,我再也不要与你周旋,源、平两家早该面对面来场真正的较量了!

    计划是个好计划,想法是个好想法,然而当信差快马加鞭跑到赤间关时,却发现源军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好像从来没在这里出现过。紧赶慢赶还是晚了一步,源军此时已登陆九州了。

    原来,源范赖上个月充分发挥了一把主观能动性,他想战况紧急,不能再等了,就令维荣、维隆两兄弟出去找船。这兄弟俩还真有点本事,找了半个多月,一共凑出82艘战船。所以就在信差到达这里几天前,源范赖已经率领15000多大军,渡海去了九州。

    哎?等等,源军不是有三万人吗?怎么变15000多了?

    呵呵,前面不是说每天都有逃兵吗,那一万多人,跑啦。

    8.拨云见日

    源赖朝快要绝望了。看来眼下撤军已绝无可能,但拿下九州岛,他心里已经很清楚:源范赖没这个能耐。

    到了这个时候他终于意识到,无论多不情愿,他都不得不起用一个人。

    1185年2月15日,在源范赖率军南下整整五个半月后,源义经正式挂帅出征。

    五个多月了,这五个月来,源义经常常连做梦都会梦见自己上阵杀敌。这么多年,他的心中一直都有一个抱负,那就是扫灭平氏、替父报仇。这个抱负,支撑着那个鞍马寺的小和尚苦读兵书,苦练剑法;支撑着那个21岁的年轻人毅然离开奥州,远赴关东投奔哥哥。

    那颗在鞍马寺点燃的复仇火种啊,如今已熊熊燃烧,每天都折磨着他,催促着他。而他,只能整天在这种折磨与煎熬中,抓抓偷鸡摸狗的武士,进宫与法皇聊聊天,日复一日,在京城的繁华与平淡中,任时间溜走,眼睁睁看着战争一点一点陷入泥潭,却连上阵的机会都没有。

    如今,镰仓一纸命令,就如一支兴奋剂,他一刻也等不了了。出发,就在现在!

    2月15日接到命令,2月16日,大军便已到达摄津(今大阪)港。他们将从这里渡海,梶原景时此前准备好的200艘战船最终没有运往赤间关,现在正好派上用场。

    当然,队伍中自然也少不了一个“监军”,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梶原景时。然而意气风发的源义经并不知道,这个人,不只是他的搭档,还将是他噩梦的开始。

    2月16日,摄津港风平浪静,正是渡海的好时机,不过大家却接到一个奇怪的命令:原地待命,谁都不许动。

    没错,这确实是源义经的意思。

    2月17日,晴转多云,继而黑云压顶。这下又得耽搁几天了,大家想,海上下起暴雨来,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这样想的确实很有道理,只是大家忘了一点,经哥的口号是:不走寻常路。表现在行动上,就是别人走路他爬山,别人过桥他蹚河。渡海,别人都选晴天,他专挑狂风大作、暴雨倾盆的时候。

    17号下午,眼看暴雨呼之欲出,源义经一声令下:上船,准备出发。

    迎接他的,是一片不可思议的安静,和一片难以置信的眼神。

    许久,确定主帅并非逗大家玩,大伙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虽说主帅有令,可毕竟谁也不想平白送死,于是任军令下了一遍又一遍,队伍却迟迟不肯上船,僵持许久,队伍中有些胆大的甚至开始公然表示反对。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反对意见一经提出,队伍里很快起了连锁反应,士兵们渐渐开始情绪激动,安静的队伍一下子炸了锅。群情激愤到最后,大家最终统一了意见,总结出两条结论:一、今天出海是不可能的;二、如果一定要出海,我们不跟着去。

    僵持不下之时,梶原景时满脸堆笑地出场了。

    梶原景时:“如果非要出海,我们使用‘逆橹’如何?”

    解释一下,日本镰仓时期的战船,船桨是固定在船上的,而且只能往一个方向划,掉头很不方便。而梶原景时所说的“逆橹”,就是在船的首尾装上方向相反的船桨,一对用来向前划,一对用来向后划,进退自如,十分方便。

    梶原景时此话一出,立即得到广泛赞同,只有经哥没表态。许久,待众人平静了些,源义经才用平缓的语气一字一句地问:“你在说什么?”

    以为主帅没听懂,梶原景时得意洋洋地解释道:“我们骑马时手握缰绳,是为了自由驾驭马匹。划船也一样,如果船只首尾都装上桨,便可在海上进退自如,遇到危险也可……”

    源义经:“也可立即撤退?”

    梶原景时:“呵呵,正是。”

    源义经:“仗还没打,就想着撤退吗?!”

    听出了经哥语气中羞辱的意思,梶原景时很恼火。他这才注意到,那双注视他的眼睛,眼神是冷冷的。

    不过他也不是好惹的,立马回敬道:“兵法之事,本应当进则进,当退则退,一味求进而不知退者,与野猪无异!”

    经哥也不是软柿子,见状把脸一拉,大声说道:“行军作战,唯有不顾生死、断绝退路,方有取胜之机。你若怕死,现在就走,军中不缺你一人!”

    两人都是烈性子,四目相对有如水星撞金星。眼看两人手已伸向腰间,大刀随时可能出鞘,底下士兵一想不行啊,这仗还没打呢,主帅和副帅别先挂了!大伙赶紧上去连拉带劝,总算避免了一场决斗。

    这场争吵在日本历史上很有名,日本人还专门给取了个名字:逆橹之争。

    “逆橹之争”最终的结果,是双方都作出了妥协,用今天的话讲,就叫“双赢”。

    “双赢”的具体条款是这样的:一、船桨维持原状,不搞什么“逆橹”;二、今日渡海,大家自愿,想去的去,不想去的不去。

    自愿的结果,是200艘战船中,你猜源义经一共动员了几艘?——5艘。

    人啊,大部分时候是一种现实的动物。

    5艘也没关系!不,应该说,5艘就足够了!

    想想“一谷奇袭”,大家就会明白,经哥在战场上最大的爱好,就是给敌人制造惊喜。只有这样风雨交加的天气,敌人才会彻底放松警惕,源军才能将出其不意发挥到极致。

    这就是他选择2月17日出海的原因。

    5艘战船载着150名士兵,在风雨交加之夜,摇摇晃晃地出海了,身后是梶原景时那张笑成一朵花的脸:祝你们好运,呵呵。

    他们的运气还真不错。

    经过一天航行,船队于18日早晨6点多(卯时)成功抵达四国岛,并在胜浦港(今德岛市)登陆,5艘船居然一艘也没沉。

    胜浦港距离平军老巢,也就是屋岛,还有60多公里,中间还有一座山。经哥把登陆地点选择在这里,原因有二:一、屋岛水军太强,除非想找死,否则是人都知道不能从那登陆;二、离胜浦不远,有一支平氏水军,水军头目叫做“栗田良远”。这个人,是源义经此行的第一个目标。

    要说对这目标人物的选择,经哥还是下了一番工夫的。栗田良远这个人的特点,概括起来有三:一、不善治军;二、不善刀枪;三、胆子小。

    这三条加起来,无疑是最佳的突破口。

    可是这个软柿子,是怎么当上这一方水军头目的呢?要知道就算平军再没人,也不至于全是这样的将领啊!

    原因其实很简单,盖因这栗田良远有个非比寻常的哥哥。他的哥哥,就是平氏水军第一将、屋岛水军总指挥——阿波成良。

    拿下栗田良远的过程,可以精炼为四个字:登陆,拿下。

    太顺利了,多一个字都写不出来。

    其实早在登陆之前,源义经本来已经做好了详细的作战计划,打算上岸后先使用招牌战术——烧房子。结果柴火都准备好了,还没等点呢,良远同志就来投降了。

    拿下良远,继续西进,目标:屋岛。

    这几天,平宗盛心里总有些莫名的不安。派出去的探子昨天回报,说源军还停在摄津港,暂时没有要动的意思。

    “就算来了又怎样?”他这样问自己,打海战,十个源军也不是他对手,毕竟不是有船有兵就算有水军的。

    然而,不管怎样安慰自己,他的不安还是一天强过一天。18日清晨,他叫来水军将领阿波成良,命其在海上严加布阵,所有战船都要全员在位,一刻也不能松懈。

    看着阿波成良远去的背影,他紧绷的神经得到了片刻舒缓。

    阿波成良,那是平氏最出色也是他最信任的水军将领。有了他,似乎实在找不出担心的理由。

    19日清晨,屋岛海面上船只密布,别说是源军,连只鸟都飞不进来。

    平宗盛一颗悬着的心渐渐放了下来。想我平氏叱咤日本几十年,岂是说败就败的?待我重整旗鼓东山再起,源赖朝,你我输赢还未可知呢。

    想起这些年的大起大落,平大人不禁陷入一阵沉思。恍惚间,忽觉营寨背后红光一片,定神一看,不好,着火了!

    再一看,放心,着火的是民房。

    刚要喘口气,又见火海中冲出无数源军,喊杀声刺耳,白旗满天飘。

    源军从陆路杀来?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可不可能,要看对手是谁。

    从昨天夜里开始,源义经带着100多号源军士兵和新招安来的栗田良远,经过一晚上翻山越岭,终于在19日天亮时赶到平军大本营,将平氏停在海上的千艘战船彻底变成了摆设。

    经哥战法,到地儿第一要务仍然是烧房子。但是这次却要提出批评,因为这次他烧的是民房,而且一烧就是两个村子。

    看到火光冲天,白旗满天飘,岸上的平氏大本营习惯性乱作一团。不过经过短暂的慌乱,大家又迅速统一了行动:跑。方向:海边。

    其实这倒也不能怪岸上平军太窝囊,实在是寡不敌众啊。

    这里虽说是平氏大本营,可这些天为了防备源军从海上杀来,平军全部精锐力量都在海上严阵以待,留在岸上的不是年老体弱就是妇女儿童,此时自然毫无战斗力可言。

    不过船上“精兵”也好不到哪去,火光、白旗、喊杀声,所有人都心理阴影般想起福源城惨败。想想那滚落满船的手臂吧,大家逃出来都不容易,这时真是打死都没人敢下船。

    此时阿波成良也没了辙:源军从陆上攻来,连续数月的海上训练完全发挥不出功效。强行命令大伙下船也不是上策,一来军中士气恐慌,二来也不知道源军来了多少人,真要下船恐有全军覆没的危险。左右权衡,阿波成良决定让大军在海上保存实力,所以任岸上乱作一团,海上仍是静悄悄一片。

    见此情景,平宗盛立即慌了神。这个平大人到底是个什么性格呢?我试举一例描述一下。

    大家记得他的弟弟平重盛吗?他被捕后对源赖朝说过这样一句话:“武者被俘,本为常事,不足为耻,但求早日受死。”

    后来平氏彻底溃败,平宗盛被捕后也被抓去镰仓。在源赖朝面前,他也说过一句话,他说:“只要能饶我不死,要我做什么都行,如果您允许,我愿出家为僧,永不问世事。”

    差距啊!一父生五子,五子各不同!

    此时看到大本营守军迅速溃败,慌了神的平大人也顾不得多想,拎起衣襟没命地往海边跑,在贴身武士的保护下总算平安上了船。

    主帅业已上船,船队再无留恋海边的道理,栗田良远立即下令开船,率整个船队向西南方向驶去。他的目标是九州,到了那里便可与驻守那里的平军会合。

    海上,平宗盛惊魂未定,下意识地问了句:“这一次,源军来了多少人?”

    “好像,有七八十吧。”一人答。

    “哪有那么少?!”另一人纠正,“我看起码一百多!”

    “什么?居然只有这么少?!”平宗盛大惊,随即气愤难当,“你们这群没用的东西!”一向修养极好的平大人气得直冒脏话:“掉头,都给我回去!”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坚定。

    你想啊,平氏水军当时共计1万多人,1万多人打100人,平均一下,就是100多人打一个人,不用动手,用脚踩就能把人踩成肉泥。

    这样看来,如果平军就这么回去,经哥的队伍就算加上降兵降将,结局也必是凶多吉少。然而这个世界的奇妙之处就在于,你永远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就在平军掉转船头准备反攻的当口,海面上缓缓驶来了另一支船队。

    难道是源氏水军?

    平宗盛一阵警觉。定睛一看,放心了,原来船上挂着红旗,必是自己人无疑。再驶近些,看出来了,那不是熊野君的队伍吗?

    没错,该水军主帅正是祖籍熊野山(日本佛教圣地)的平氏水军将领——熊野湛增。

    “熊野君,你来得正是时候!”平宗盛大喜,跑出船舱拼命挥手。

    不料话音未落,一阵箭雨射来,平大人左臂中箭,跌倒船中。

    “反了!反了你了!”

    是的,熊野湛增反了。

    此人的造反理由说起来还十分有趣。

    原来前一天,熊野君原本是计划赶来支援平军的,不料出发前意外收到一封招降信,信的落款赫然写着源义经的大名。但是招降归招降,这熊野湛增做人也很有原则,他想自己身为平氏家臣多年,如今岂能凭一封信就轻易投了源氏。……至少也得求个签占卜一下啊。

    由于当时条件所限,附近既没有庙可以求签,也没有人懂得占卜,但这也难不倒熊野君,他略作思考便找出了两个活生生的占卜工具——两只大公鸡。

    既然平氏家旗是红旗,源氏家旗是白旗,这老兄就找来一红、一白两只大公鸡,让它们斗,结果白鸡胜出,所以他最终决定投靠源氏,今日赶到这里便是专为投奔而来。

    有熊野湛增挡在这里,平军一时也靠不了岸,但也不肯就这么撤了,战斗一时陷入僵局。但这僵局并没有维持太久,僵持不下之时,战场再次风云变换,平氏水军内,一支队伍突然叛变。

    叛变的将领名唤“伊予通信”。此人造反,完全是凭个人觉悟。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第一,平氏从未对不起他;第二,他从未收过招降信。征战多年的经验告诉他:改投东家,现在是最后的机会。

    战友临阵叛变,这对平军的打击无疑是致命的。眼看军心就要溃散,平宗盛再也无心恋战,情急之下只好放弃屋岛,带着船队继续向九州方向驶去。

    随着平氏水军的离去,屋岛暂时平静了下来。源义经除原有5艘战船外,又收获了熊野湛增、伊予通信两支水军。财大气粗,从没打过水战的经哥决定稍事休整就率队追到九州去。

    平宗盛,我看你能跑多远。

    不过2月22日,队伍休整完毕正要出发之时,一个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人忽然出现在了大家面前。此人是谁呢?呵呵,梶原景时。

    原来摄津港那边已经连续几日晴空万里,梶原副主席断定可以出海,遂率余下195艘战船前来应战。

    到地儿一看,哟?打完了?先是一阵庆幸,继而羞愧难当。然而接下来,比羞愧更让他难以忍受的,是源军士兵给他取的外号——六日菖蒲。

    这个外号,大家乍一看可能没有什么反应,但你如果知道了其中的意思,就会明白这四个字的羞辱力度有多强。

    那么“六日菖蒲”到底是什么意思?

    中国有个传统节日,叫做“端午节”。每年的这一天,我们除了吃粽子、赛龙舟外,家家户户还在门前挂艾蒿、菖蒲等植物,以求辟邪。

    而早在800年前的日本镰仓时代,端午节这一古老节日就已实现国际化,日本人民对粽子、菖蒲的熟悉程度,丝毫不逊于当时南宋的任何一个汉人。

    好了,铺垫完成,下面进入正题。请问大家:端午节是哪一天?

    答:五月初五。

    问:那五月初六才送来的菖蒲,算什么?

    答:还能算什么?没用了呗。

    这就对了,大家说梶原景时是“六日菖蒲”,言外之意,就是说他来晚了,身为将领,胆小如鼠,废物一个。

    看看,骂人都这么有文化底蕴。什么废物、笨蛋、胆小鬼,说出来多不雅,人家日本人都不这么说,人家只说六日菖蒲。

    写到这里,我忽然意识到,端午节在日本的历史也不短呢,日本人民怎么没去“申遗”呢?“六日菖蒲”的故事,就可以充分证明日本至少在800年前就有了端午节。

    看来要论行动力,谁也比不上韩国人啊!

    关于这个端午节在日本的故事呢,这里再向大家透露一点,那就是后来这个节日流行一段时间后,由于日语中“菖蒲”与“尚武”发音相同,而“尚武”又让人想起男孩子,所以许多年以后,在中国别名“女儿节”的端午节,在日本就变成了“男儿节”。

    时至今日,每年阳历5月5号,日本人民仍会举国欢庆“男儿节”。

    等一等,为什么是阳历,不是农历了呢?呵呵,原因很简单。因为明治维新以后,日本人审时度势那么一看,呦,还是西洋人厉害啊!于是就放弃农历,改用西方阳历了。不过原有节日不变,所以情况就变得很怪异。比如,他们把阳历5月5号叫做端午,把阳历1月叫做正月。

    9.决战地——潭浦

    被这样嘲笑,是人都会很恼火。梶原景时是人,所以他肺都快气炸了。日子一天天过去,这个外号不但没淡出大家的记忆,反而越叫越响,这几天连新投降的平军都知道了。

    恼羞成怒之下,他找到了令他蒙羞的源头——源义经。

    这臭小子一开始就没把我放在眼里,目无尊长、一意孤行,他冒雨渡海还不是为了邀功逞能,有什么了不起?!

    梶原景时越想越憋屈,一气之下,决定告这臭小子一状,出口恶气。当然了,以梶原副主席的身份和涵养,自然不能直接提告状,他略微构思了一下,决定使出他的看家本领——汇报工作。

    汇报文件是这样写的:此次出征,祥瑞不断。出发前一晚,景时就梦见一只白鸟(暗指源氏白旗)在头上盘旋,继而一白衣人说:“汝事可成。”景时醒来遂想:这必是主君先祖保佑,此次出征,必大获全胜。

    次日渡海,果然风平浪静。将至屋岛时,我军只有200艘战船,平军将士眼中却看到上万艘战船驶来,惊吓万分,不战而退。这必是主君先祖显灵。

    战后,景时将心中所想说与九郎听,无奈九郎却丝毫不信,说此次战胜是其一人之功,景时与其争辩,却遭恶言相向。如今,九郎居功自傲,常因小过严惩将士,然大家念及是为主君作战,亦无怨言。

    如今平氏已逃亡九州,我军将乘胜追击,主君得天下之日必不久矣!

    读罢这封信,我无语了。一个人能把无耻运用得如行云流水、收放自如,实在是种天分,一般人想学都学不会。

    你说这梶原景时,既没参与第一时间渡海,更没参与作战,怎么一汇报工作,就好像自己始终亲临战场一样呢?还说平军把200艘源军战船看成了上万艘,经哥当时领着5艘船100多人混战时,你梶原大人不是明明在摄津港躲雨吗?

    日本有位著名史学家,叫做“上横手雅敬”,此人在镰仓史的研究上可谓是泰斗一个,所以现在不少人写镰仓史方面的文章,提出观点之前还常常会写“上横手雅敬说……”。

    就是这位上横手老师,在他一本书《镰仓时代的光与影》中写到梶原景时这段故事的时候也受不了了,说此人“圆滑、卑劣,爱进谗言”。

    也许大家心中还有个疑问:就算梶原景时爱进谗言,但他说的什么祥瑞啊、先祖保佑啊,明摆着是忽悠人的,源赖朝能信吗?

    其实,提出这个问题的同志应该这么想:梶原副主席敢这么写,当然自有他的理由。老姜一块,没有必胜的把握,怎会轻易拿祥瑞忽悠主君?

    其实这话别人可能不信,但就算全日本只有一人相信,那这个人就一定是源赖朝。

    为什么呢?因为源赖朝这个人宗教信仰极浓,什么佛教、神道教他都信。当年富士山之战后,他不是在黄濑河边和弟弟源义经相认了吗?相认的当晚,他就赶紧沐浴更衣,然后就到附近的三岛神社烧香磕头去了。1182年,他刚在镰仓扎下根时,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修神社,把家庙“鹤岗八幡宫”重新翻修了一遍。半年前源范赖出征九州,为求战胜,源赖朝还特意命人准备了大般若经,在寺庙里请和尚昼夜诵读,24小时不间断。平时在镰仓,他做得最多的一件事,也是给各地神社、寺庙进献土地。

    所以梶原景时这封信,可以说收到了200%的效果。而且人这种生物有个特点,对你不喜欢的人,说他好你可能不愿相信,说他不好你一定深信不疑,一个字都不会忘。源赖朝也有这个特点,不过他收到信后并没做什么反应,原因很简单:仗还没打完呢,九弟还有他的用处。

    九弟果然很管用,他在四国筹备了些军粮,稍事整修,就马不停蹄直奔九州。

    1185年3月22日,屋岛之战获胜一个月后,源义经率军登陆九州。他的到来,让平宗盛又一次愁眉不展:难道真是天要灭我平氏吗?

    然而若要比郁闷,平宗盛还不算最郁闷的一个,还有另一个人心里比平宗盛更堵得慌。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源义经的六哥——源范赖。

    源范赖自己打九州,光走路就走了小半年,好不容易上了岛,也是军心涣散、毫无战斗力。相比之下,源义经一出马就拿下四国,现在再过来把九州也拿下,他的脸得往哪搁?

    郁闷至极,源范赖也给镰仓写了封信。信不长,意思就是说,先前明明派我打九州,现在九弟越俎代庖,我倒无所谓,关键让外人看了,还以为我们关东武士没人了呢。

    一坛子老陈醋啊,写得满纸酸溜溜的。

    在一片不受欢迎的目光中,源义经上岸了,不过他并没注意到这些不满的目光。他是个单纯的人,只要一上战场,他就会变成一条狼,能敏锐感知敌人的一举一动,除了战争,没有任何事能够打扰他。

    3月23日,大军继续向九州南部进发,他们得到消息,平氏所有兵力现已集结一处,就停靠在南部彦岛。

    23日夜,大军抵达潭浦,这里与彦岛已经近在咫尺。

    “好吧,该来的总要来,”平宗盛想,“再也不躲了,哪也不去了,源、平两家就在这里决一死战!”

    24日早6点左右,平宗盛率所有船只出了彦岛,驶向潭浦。最后一战,他决定主动出击。

    为什么选择早6点呢?其实这里面大有学问。

    首先我们来明确一点:潭浦位于赤间关海峡,就是那个最窄处只有650米宽的海峡。窄是窄了点,不过这里地理条件却极特别。赤间关东临日本海,西临濑户内海,在两大洋海水的作用下,这里每天洋流方向会变换四次。

    早6点,海水自东向西流速渐缓,到早8点时,会改成自西向东流,并渐渐增强,直至下午3点才会再次改为自东向西流。

    而两军的位置,正是平军在西,源军在东。平军选择早6点出击,正是因为一个时辰后,洋流便会转为自西向东,到时平军战船就可以流而进,这就如同陆上顺风作战,事半功倍。

    战斗一开始,平氏战术果然奏效。到早8点,源军开始节节败退,很快被赶到赤间关边缘一个小岛上,士气也逐渐低落。源义经一看,不行,得想个辙。

    情急之下,他下令不再攻击对方士兵,转而专门对付舵手和水手。平军不是擅长海战吗,没有了船夫,我看你还擅长不?

    这一招果然狠毒,由于驾船士兵纷纷遭袭,平军战船很快开始行动迟缓,渐渐陷入任人宰割的境地。但是说句良心话,平军毕竟是平军,人家擅长海战的名号可不是白得的,平军士兵水性好,船技更是一流,基本上是个人就会开船,船夫倒了很快就有替补换上。所以不多时,平军便从最初的慌乱中恢复了过来。

    战斗开始陷入胶着状态,在僵持不下中,时间一点点流逝,终于到了下午3点。洋流开始转为自东向西,现在换源军顺流,平军逆流。形势很快开始明朗,平军节节败退,死伤惨重。

    眼看平军要败,这时候,平氏阵营中忽然一个猛人站了出来。此人名唤平教经,论辈分是平清盛的侄子。

    估摸着败局已定,平教经索性把弓箭往地下一扔,大吼:“源九郎有什么了不起?我倒要见识见识!就是投海,老子也要抱着他一起投!”

    吼罢,提上两把大刀,从船舱里拖出一只小船,扔到海里,一个箭步跳上去,冲着源军就划了过去。

    俗话说狠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平教经就是个不要命的。他三下两下划到一艘源军战船前,也不管船上满是源军士兵,一个翻身便跃上船去。

    由于这一举动过于突然,倒是源军这边一时没反应过来,大家大眼瞪小眼,一瞬间竟然忘了杀敌。待反应过来之后,形势其实也没有太大变化——眼前这厮太猛,大家实在不是对手。

    只见平教经怒目圆睁,心无旁骛,挥舞两把大刀,见一个杀一个,活生生如恶魔转世。不过他的目标并不是多杀几个源军士兵,此刻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找到源义经,然后与其同归于尽。

    找到源义经并不是件难事,因为他这个人长得实在是很有特点。

    源义经的特点是这样的:身材矮小,皮肤白皙,眉清目秀,还有点地包天。其中最明显的特点就是身材矮小,据一些专家考证,似乎还不到一米五。

    杀红了眼的平教经很快找到了他的目标,提着大刀就冲了过去。由于他此刻过于不要命,一路居然无人敢挡。

    什么人都怕不要命的,经哥也不例外。见一红眼怪兽朝自己奔来,他一时也来不及多想,本能地转身就跑,跑到船边用力一跃,跳到了另一艘船上。平教经一看,大骂:“娘的,你还敢跑,有种跟老子决斗!”一边喊一边追,也跳了过去。再跳,再追;再跳,再追……如此动作连续进行八次。待经哥跳到第九艘船时,终于有个胆大士兵挺身而出,拦住了平教经,最后两人一起跌落海中。

    这件事,是经哥这辈子唯一一件不那么光彩的事,后来还广为流传。日本人民相当有幽默细胞,还给这件事专门取了个名字,叫做“义经八连跳”。

    不过经哥倒也不介意,跳了就是跳了,说去呗,能咋的?……人家又没说错。

    小小的波澜过去之后,平军再次败退。傍晚,平军被逼退至潭浦岸边,士兵纷纷弃船上岸,不过一登陆,又傻了,源范赖已在此等候多时,箭已上弦,刀已出鞘,就等大伙上岸了。

    此时的平军,真是上岸上不得,下海下不得,两面夹击,无路可逃。

    最后的时刻,平宗盛走进了一艘破烂不堪的小船。

    小船里端坐着一位气质不凡的老妇人,怀中抱着一个男孩,旁边是几个衣着华丽、盛装打扮的年轻女人。

    是的,那老妇人是平宗盛的母亲,也是安德天皇的外祖母,而她怀里的小男孩,正是已经7岁的安德天皇。

    旁边的年轻女人,有安德天皇的母亲,还有一些平氏高级武将的家眷,其中平重衡的妻子也在里面。此外,还有一些侍女。

    这些女人,曾经都是京城里生活闲适、气质优雅的贵妇,如今,当落魄的生活再也撑不起这份优雅时,她们选择了最后一种维持优雅的方式。如果不能优雅地活着,那就优雅地死去吧。

    看到平宗盛进船,没有人说话,大家注视着他,等待这位家督给出最后的命令。

    平宗盛只说了一句话:“大家把船内打扫一下,太破旧的东西,都扔到海里吧。”

    说完,便开始亲自动手打扫船舱。

    妇人们心领神会,纷纷开始动手。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这些贵妇所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打扫船舱。她们把物品摆放整齐,只留下精美华丽的东西,旧衣服、旧首饰,以及那些在颠沛流离中坏损破旧的东西,统统扔到海里。

    是的,平氏落魄了,但这份落魄绝不能让源氏看到。这里是天皇的行宫,是皇亲国戚的居所,待会儿源军杀进来时,他们将看到一个像往日一样庄严、华丽的殿堂。

    唯一破旧些的,只有这艘小船。不过,这并不是因为平氏已经落魄到只剩破衣破船的地步。

    事实上,这是平氏开战前的计谋。为安全起见,天皇和所有平氏贵族都事先上了破船,而那些豪华游轮似的“唐船”里才是真正的士兵。(所谓“唐船”,就是体积庞大、规格豪华的船。日本古时好东西都从中国进口,遂在物品名称前加一“唐”字,后来自己能生产了,仍然称“唐××”。)一旦战况不利,源军一定想不到天皇其实就在这艘最破的小船上,这样,他们也许还有机会逃脱。

    可是,现在看来,逃脱是不可能的了,他们只希望这艘小船能争取多一点点时间,让他们稍事准备,死得更体面些。

    然而这个奢望,最终没能实现。源义经带着船队绕过几艘“唐船”,直奔小船驶了过来。最后这个小小的秘密也被出卖了。而出卖这个秘密的人,正是平宗盛最信任的家臣——平氏水军第一将,阿波成良。

    说起来,成良将军的背叛理由还是很值得同情的:他的儿子在源义经手里。原来,屋岛失陷时,阿波成良的儿子正好不在大本营,当他回来时,屋岛已被源军控制,他也就毫无悬念地被俘了。

    一边是亲情,一边是忠义,阿波成良选择了亲情,可以说他不厚道,但我们似乎没有必要指责他。

    看到源军越来越近,天皇的外祖母整了整衣服,一手拿起“三种神器”之一的宝剑,一手抱着她的小外孙来到了船边。小朋友似乎发觉了什么,变得不安起来,《平家物语》记录了下面这段对话。

    安德天皇:“奶奶,你要带我去哪里?”

    奶奶:“宝贝,我们去极乐世界。在这波涛的下面,还有一个京城,奶奶带你去那里做天皇。”

    源军上船时,船上只剩下了一个女人。她不是没跳海,只是她的衣服被源军一箭钉在船上,动弹不得。这个女人就是平重衡的妻子,后来平重衡能在临死前见到爱妻一面,应该说多亏了源军这一箭。

    比较衰的是平宗盛,他跳海时忘了在身上绑重物,结果在海上干漂沉不下去,又被源军捞了上来。后来被送到镰仓,又不想死了,向源赖朝拼命求情,结果还是被判了死刑,最终死在源义经刀下。

    1185年3月24日,源平之战结束了。

    这一天的傍晚,在潭浦海面上,漂浮着500多艘无主的战船,船上是东倒西歪的士兵。船只静静地,静静地,在微微泛起红色的海面上,随着海风,漫无目的地漂泊。平氏红旗七零八落地漂在海面,远远望去,像是深秋凋零的红叶。

    《平家物语》的开篇,用一句话生动地形容了这个时刻:骄者难久长,宛如春夜梦。

    “骄者难久长”,这是每一个走上巅峰的胜利者无法逾越的魔咒。只是在人们庆祝胜利的时候,常常会忘记这句话适用于所有胜利者。

    获胜的消息传回镰仓,是在4月11日。信差赶到时,源赖朝正在给他死去的爸爸修庙。

    《吾妻镜》上说,源赖朝拿到信时,激动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良久,才恍然醒悟般向家庙鹤冈八幡宫方向跪拜,之后整个人一直情绪怪异,直到回到幕府才缓过神来,召回信差细细打听战况。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父仇已报,源氏已兴,源赖朝,你不该有什么不满了。

    然而在最初的喜悦渐渐恢复平静后,源赖朝的眉头又一次紧锁了。平氏的覆灭,意味着藤原秀衡,成了他唯一的威胁。而信使带来的另一个消息更是加重了他的担忧:源义经,这个与藤原秀衡情同父子的弟弟,现在成了战胜的英雄,在军中的人气正急剧攀升。

    这两人早晚会勾结,这是源赖朝千犹百豫、思来想去得出的结论。

    于是乎非常讽刺地,在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胜利后,战争的最大功臣反而处在了最尴尬的境地:哥哥再也容不下他,同僚更是嫉妒多于敬佩。

    第一个视其如眼中钉的人,仍然是梶原景时。这两人从搭班子那天起,就舌战不断。而且就在这次潭浦决战开战前,两人又差点动手打起来。

    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梶原景时为挽回跌落谷底的人气,想在潭浦之战时率队冲锋,打个头阵。结果源义经想都没想就拒绝了,用词还相当干脆:“我上,不用你!”

    梶原景时不服气,争辩道:“身为大将军不该冲在前面,这是常识。”

    经哥马上又给顶了回去:“大将军在镰仓呢,我只是代其出征。”

    梶原景时没了话说,又不甘心败下阵来,想了一想,又大声回道:“看你也不是当主君的料!”

    这就带点人身攻击的味道了,经哥脾气很大的,闻言就要拔刀。梶原景时也不示弱,大有“小子你来呀,有种你往这砍”的味道。好在周围同僚早有经验,看情况不对,立即上来往两边拉,这才避免了又一次械斗。

    经过这件事,梶原副主席与经哥的梁子算是彻底结下了,潭浦之战一结束,又一封告状信就送到了镰仓。信写得是声泪俱下,中心思想就是:主君求求你,快召我回镰仓吧!九郎实在太霸道,眼里谁都没有啊!景时善意劝说,却反遭恶言相向,再跟着九郎干下去,景时恐怕小命都不保啊!

    梶原副主席相信,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只要有持之以恒的精神,今天参一本,明天参一本,早晚把你源义经参倒。

    除了梶原景时隔三差五写告状信,围绕源义经,还产生了很多来历不明的谣言。之所以说是“谣言”,是因为没有任何一本有价值的史料证明那是真的。

    在众多谣言中,比较恶毒的一个,是说源义经在潭浦之战时,趁着战乱,跑到平氏船上强奸了好多平氏贵妇。

    我思考了一下,实在觉得这个说法过于玄幻,但又没有信心说它一定是错的。直到有一天,我看到了另一则谣言才敢确定,日本人民的想象力实在是很丰富。

    这另一则谣言是这样的,说源义经后来遭源赖朝迫害,最后逃到了北海道,继而又从北海道逃到了蒙古,在那里又取了个蒙古名字,叫“孛儿只斤·铁木真”。这个名字大家可能不熟,不过他的另一个称呼大家一定知道——成吉思汗。

    也就是说,按日本人的说法,成吉思汗其实是日本人,他的真名应该叫源义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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