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氏覆灭的消息传到京城,对此感到最恐惧的,无疑当属法皇。他清楚,这新站起来的源氏,是个更狠的角色。
其实经历了这么多年战乱,法皇如今已经没了最初时的奢望,他现在日日夜夜祈祷的,就是源、平两氏的斗争永远继续下去,这样他就可以在两大权臣的斗争中寻找一个夹缝,安全地生活。法皇已经不觉得这是一种悲哀了,他认命了。
在权臣斗争的夹缝中求生存,似乎本就是历代日本天皇的本分,他的爸爸是这样,他的爷爷也是这样。
然而如今,平氏的轰然倒塌让法皇感到了深深的悲哀——他连一个小小的夹缝都失去了。
放眼日本,唯一可以与源赖朝抗衡的,只有藤原秀衡,不过那厮却像个神仙一样,整天在奥州闭关,不问世事。
指望藤原大仙出山是不可能了,法皇想。他思索再三,觉得若要将美好生活继续下去,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不遗余力地讨好源赖朝。
想到做到,1185年4月,法皇命人到镰仓送了封表扬信,赞扬源赖朝灭平氏有功;5月,又拔萝卜一样,将其官位从原来的四品一下升至二品。
二品是什么呢?呵呵,其实什么也没有,就是二品。
在这里稍微解释一下,日本的官位制度和中国不太一样。在中国,什么官对应多少品是有规矩的。就以最近的清朝为例,知府四品,知县七品,一一对应,乱不了。如果偶尔哪位倒霉,封官时正赶上官府没有职位空缺,就可能先领个品级,暂时得不到实职。但在这种情况下,这个品级基本上就是个摆设。
而日本却不同,日本的官员品级更多的是一种贵族等级的象征。你可以没实职,但只要有品级在那,就代表你是贵族,品级越高越尊贵。而且可能同一个官职,今天封你五品,明天就封你三品。
法皇将源赖朝升至二品,相当于将他的贵族等级向上提升了一大截,实在是个不小的恩赐。
这一记马屁显然拍对了地方,源赖朝相当满意。至此,任何人再见到源赖朝,都要尊敬地叫他一声“源二品”。
源二品本人也显然对这个称呼很受用,以至于镰仓幕府官方史书《吾妻镜》1185年5月以后的条款,每次提到源赖朝,都要以“二品”代替。比如,今天二品参观了南御堂(源赖朝给他爸修的庙);二品得知此事很震惊;二品说应重赏……
地位高了事也多,1185年,对二品来说是繁忙的一年。朝廷的官员任免,九州、四国的战后恢复,以及潜逃各地的平氏余党的抓捕工作,都需要二品一一操心。然而在所有问题当中,二品最关心的却是一个看似最提不上台面的小问题——家臣间的打架斗殴。
天下初定,敌我矛盾缓解,可随之而来的就是人民内部矛盾的激增,渡边占田中二亩地、山下抢铃木一头驴的现象日渐普遍。
说实话,其实武士间打个架、斗个殴本没什么了不起,可问题是,日本当时根本没有诉讼、审案的地方,换句话说,你就是杀了人也没人能判你偿命。驴丢了就得自己找,地被占了也得自己抢回来。
混乱的局面困扰了源二品很久。事实上,这个局面不是一天两天形成的,更不是平氏败了以后才有的。自从武士诞生那天起,大家就凡事凭拳头说话,有仇自己报,有冤自己申,现在已经形成习惯,谁也不觉得是问题。
可是二品觉得是问题。
无规矩不成方圆,他思考了一阵子,决心做一件平氏和源义仲都没做过的事,开一家法院。当然,二品的法院不叫法院,叫“问注所”,大法官也不叫大法官,叫“执事”。
“问注所”第一任“执事”是源赖朝奶娘的妹妹的儿子,也就是第一章提到的、源赖朝起兵前不断给他送信的那个三善康信。此人不但文才了得,对数学(日本人称“算道”)也格外精通,可谓文理兼备、思维敏捷,正是做大法官的最佳人选。
“问注所”专门审理武士间的矛盾纠纷。源赖朝规定,武士间若再有矛盾,一律不许私自复仇;士兵违纪,将军亦无权滥用军法,大小案件必须经问注所审判方能定夺。
“法制”的概念进入武士们的大脑,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
严明的法纪远比闪亮的武士刀更锋利,至此,关东武士迈出了规范行为的第一步,武士再不是只会使蛮力的粗鄙莽汉。
不过,最初的“问注所”还有一个严重的先天不足,那就是没有现成的法典可依。我们中国老祖宗给人判死刑,好歹也说一声“按律当斩”,而在日本当年,那真是说斩你就斩你,没有什么律不律的。
直到大约50年后,镰仓幕府出台了第一部成文法典,名曰《御成败式目》,法官判案子才好歹算有了依据。
而要说对日本的法制事业贡献最大的家族,无疑当属首任大法官三善康信和他的后人们。说起来这一家子可真是相当了得,自从三善康信当上了大法官,整个三善家就吃定了法官这碗饭。
具体情况是这样的:源赖朝在位时,三善康信做法官;源赖朝死了,三善康信的儿子做法官;源赖朝的后人都死了,三善家的后人还在做法官;镰仓幕府灭掉了,三善家依然在做法官;下一任幕府——室町幕府建立了,三善家又谋到了法官的差事;后来室町幕府也被灭掉了,三善家仍然在做法官……
后来直到德川家康老人家出山,建立了江户幕府,三善家才终于没有谋到法官的差事,没能继续为日本司法事业作贡献。
2.求你再见我一面
“问注所”的设立让乱哄哄的局面稳定了许多,镰仓的统治也渐渐走上了正轨。然而在源赖朝的心中,所有的好消息都会因一个人的存在而黯然失色。
源义经知道,最近不少人在给自己进谗言,不过他并不在意,他相信事实能证明一切,军功摆在眼前,谁进谗言都白扯。
4月初,源义经押送平宗盛父子进京,抵达京城时,已是4月24日深夜。
此次凯旋,经哥不但给大家押来了平宗盛,还带来了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两年前被平氏掠走的三种神器,其中之一的神镜找回来了;坏消息是另外两件丢了。不但丢了,而且丢得很彻底:潭浦海战时掉到了海里,彻底找不回来了。
但是聊胜于无,欢迎仪式还是搞得很隆重。虽然队伍抵达京城时已是深夜,但京城里三品以上官员仍悉数出动,披星戴月地跑到城门口迎接。
源义经骑着法皇御赐的一匹黑色大马,身穿铠甲,高举白旗一面,身后跟着两排骑马武士,武士后面是一溜豪华牛车。可别小看了这牛车,当年牛车在日本相当于奔驰S600,天皇出行也坐它。第一辆车里放的是神镜,后面两辆分别坐着平宗盛和他的儿子。牛车之后又是两排骑马武士。
队伍加起来总共有100多人,沿着朱雀大道(京都中轴线)浩浩荡荡前进,两旁火把通明。所谓英姿飒爽,意即如斯吧。
英姿飒爽了一晚上,源义经甚是兴奋,回到府邸连觉都没睡好。第二天天不亮,经哥就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日本人不睡床),准备去晋见法皇,结果刚一出门,一个京城里尽人皆知的消息却如一盆冷水将经哥浇了个透心凉。
原来就在几天前,京城里大街小巷忽然都贴出了告示,上面把最近一年未经幕府允许、擅自接受法皇封官的驻京武士骂了个狗血喷头,而且骂得指名道姓,一人一个骂法,20多人的名单愣是没一句重样的。
告示一贴出,立即在京城引起轩然大波,因为落款处不是别人,正是镰仓幕府大将军源赖朝。在告示中,源赖朝还特别强调,但凡名单中所列之人以后永世不得回关东,倘若迈进关东地界一步,必斩无疑。
源义经得知这件事,真是既震惊,又难受,还里外不是人。
惊的是这20多人,大都是他在京城当检非违使时的手下,也就是说,骂的几乎都是他的人。
难受的是,他的心腹兼兄弟佐藤忠信也在名单上。这个佐藤忠信可不是一般人,在源义经心里,忠信挨骂其实比他自己挨骂更难受。为什么呢?因为此人是藤原秀衡派给他的家臣,从奥州出来就一直跟着他,他与佐藤忠信的感情早已超越了主君与家臣的关系。更重要的是,在两个月前的屋岛之战上,忠信的哥哥继信刚刚战死,而其战死的原因,是他用身体为源义经挡了一箭。
继信临死前只留下一句话:“能为主君尽忠,继信死也瞑目。”而佐藤忠信,就成了继信留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如今忠信受到这样责骂,源义经觉得这比骂他自己更让他难受,他觉得对不起死去的继信,甚至连他唯一的弟弟都无力保护。
另外,其实在驻京武士中,接受封官最早、官衔也最大的,恰恰是源义经本人,而这篇告示自始至终却对“源义经”三个字只字未提。这不能不让挨骂的人感到不平,继而就对这位领导产生了抵触心理。为什么我们都挨骂挨罚,只有你自己撇得干干净净?
对于这一点,其实经哥自己也很困惑,他也不清楚为什么只有自己这么幸运。不过这意外的幸运并没让他感到喜悦,他隐约感觉到,谣言似乎生效了,哥哥对他起了疑心。
打了胜仗兴冲冲而归,迎面却是一泼冷水,源义经心中甚是不平。正好下个月要押平宗盛去镰仓,他打算到时回幕府与哥哥当面谈谈,告诉他那些谣言都是假的,自己绝无二心。有什么误会要当面说清楚。
5月7日,押送平宗盛的队伍离开京城,向镰仓进发。走了一星期,15日,离镰仓城还有7里多远时,忽见一队人马在道边列队恭候,经哥定睛一看,哎呀,那不是我嫂子他爹吗?
不错,来人正是北条时政。
源义经远远地翻身下马:“北条大叔,烦您亲自来迎,义经真是深感惶恐!”
北条时政:“哪的话,这次获胜多亏你,你可是最大的功臣!”
寒暄一阵,经哥准备继续前进,一扬马鞭:“北条大叔,请!”
“等等,”北条大叔抬臂一拦,“义经,后面的路我来押送,你暂时不必进入城中。”
源义经:“什么意思?我不可以进城吗?”
北条时政:“这是主君的意思,你暂请在城外等候。”
听到这话,源义经扬起马鞭的手软软地垂了下来。
明白了,这回彻底明白了。原来之前那篇告示从头到尾都是在指桑骂槐,所有的恶言恶语都是冲着他源义经一个人去的。而没把他的名字写进名单里并不是对他这个弟弟的特别偏袒。相反,那目的就是要引起其他挨骂者的不满,让他在昔日的部下中失尽人心,里外不是人。
永世不得回关东?哥哥,你这辈子都不想见我了是吗?我究竟犯了什么滔天大错,让你这样容不下我?就算我有千般错,可我也立下了这么多战功啊,难道还不足以功过相抵吗?
委屈、压抑、愤怒如洪水般涌上心头。愤怒中的源义经不知道,他其实什么也没有错,他的被动正是源于他的战功。自从他灭掉平氏那天起,藤原秀衡就成了源赖朝唯一的威胁,鉴于他与藤原秀衡的关系,以及他特殊的专业,关东便再也容不下他了。
进不了镰仓,源义经带着佐藤忠信、辨庆和尚等几个贴身家臣,住进了附近一家驿站。他猜想,等上几天,哥哥的气消了,也许就肯见他了。可是,时间一天天过去,镰仓没有任何动静。
5月24日,源义经终于坐不住了,他决定最后再争取一次。这一次,他放下了所有的骄傲与尊严,用近乎祈求的口吻给源赖朝写了一封信:
“哥哥,我们之间有误会,无论如何,求你再见我一面,求你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求求你,求求你。”
这封信写成于源义经临时居住的驿站,而这个驿站的全名叫做“腰越驿站”,所以这封信,便是日本历史上赫赫有名的《腰越状》。
读罢信,源赖朝没有说话,也没有表情。在作重大决定时,他通常都没有表情,这已经成了一种习惯。
九弟没犯错,这一点他心里比任何人都清楚,聪明如他,怎会被几句谗言蒙蔽?梶原景时那点小心眼他也是清楚的,那家伙天生见不得别人好,谁的坏话他都没少说。
见还是不见?这是个问题。不过源赖朝没有思考太久,既然没有误会,又何必解释?
九弟,你没有错,我也没有错,错就错在你已经是个多余的人,你的存在本身就是个错。
6月9日,看到北条时政一行人押送着平宗盛出现在视野中,源义经绝望地意识到,镰仓他是回不去了。
除了兄长避而不见,北条时政还给他带来另外一则消息,他上个月分到的一点点少得可怜的领地,现在也被没收了。
欺负人也要有个限度!源义经感到有一团火在体内升腾,他彻底失去了冷静。当卑躬屈膝的祈求也不再有用时,他只剩下了一个选择。
经哥是个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的人,千不该万不该,他不该临走时振臂一呼,喊出这样一句话:“对镰仓不满的兄弟,今儿个都跟我走!”
而且,这话还是当着北条时政的面说的。
北条时政闻言,不言不语,转身离开,直奔幕府。
其实以经哥的脾气,不反则已,一旦决定反了,他当着谁的面都敢大声说出来。别说北条时政,就是源赖朝站在他面前,他也敢指着源赖朝的鼻子,说老子我今儿就反了,你能怎么着?
这就是源义经。
造反是个大事业,势单力孤不好办,源义经回到京都,打算找个志同道合的搭档合伙干。可到哪去找这个搭档呢?合伙造反毕竟不同于合伙开饭店,动机、出身、能力都要符合要求,千金易得、人才难求啊!
几天过去了,经哥将京都城里大大小小的贵族过了遍筛子,也没想出个合适的人选,甚是烦恼。而就在这烦恼的当口,一个意料之外的人敲响了源府的大门。
来者何人?
正是源义仲灭亡前,那个提前跑路的叔叔——源行家。1184年正月,源义仲灭亡前,他的宝贝叔叔源行家见势不妙,提前带一队人马跑路,结果跑一路被打一路,最后队伍散尽,他自己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但源行家其人,虽然打仗每战必败,倒也不是没一点长处。他最擅长的才艺有两样:一是唱曲,二是下棋。偏巧这两样才艺正投法皇所好,所以当初源义仲在京都得势那会儿,行家叔叔没少陪法皇哼歌下棋。
凭着这两样才艺,源行家当初深得法皇宠爱,所以后来他消失后,法皇就像小朋友丢了玩具一样,急得抓心挠肝,派人四处寻找。
东躲西藏了两个月,源叔叔断定京都局势已经平稳,又得知法皇在四处找他,便又放心大胆地跑回京都,重投法皇怀抱。
但源叔叔志存高远,自然绝不满足于每天唱曲下棋这种肤浅的生活,所以一听说源义经与源赖朝不合,他立即敏锐地意识到:又一个创业的机会来了。
讲明来意,叔侄俩一拍即合。源义经的造反同盟,就这么敲定了。
消息传到镰仓,幕府的主人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眼中射出了愉悦的光芒。反了?反得好啊,就怕你不反呢!
源赖朝是个做事讲究的人,卸磨杀驴、骨肉相残的骂名他是不肯背的。其实他此前一次又一次地刺激源义经,真正的用心就是逼其先造反。只要源义经造反在先,到时候他再做什么,就都是顺理成章师出有名的了。
这一次,源赖朝决定暗杀。手段无所谓光不光彩,达到目的才是最重要的。
主意已定,开始选人。
不料招聘启事散出去后,由于经哥的威名实在颇具震慑力,关东武士千千万,一听说要刺杀这位猛人,愣是没人敢上。等了好几天,见无人主动请缨,源赖朝决定自己指派,并许以重金和领地做报酬。消息一传出,镰仓大街上立刻见不着几个活人了,为防被主君抓去搞刺杀,大家都躲在家里不敢出门。
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呢?
别急,冥冥之中一切自有安排。就在这君臣尴尬的节骨眼,一位日本版荆轲出现了。这位日本版荆轲,可不是个打爹骂娘的小混混,人家是正儿八经的出家之人,法号“昌俊”,大家可以叫他昌俊和尚。
听说去行刺就有领地分,昌俊和尚乐颠乐颠地就跑来了。源赖朝一见大喜,不但立即按承诺兑现了领地,还亲自拉着昌俊和尚的手嘘寒问暖:“大师此行还有什么需要吗?但说无妨。”
昌俊:“不用,啥也不用,您就请好吧。不出10日,我必带着源义经首级回来复命!”
昌俊和尚显然是个大手笔的人,当年荆轲刺秦王也不过带了一个随从,他这次出行则一共带了83人。
一行人10月7日进入京都。为避人耳目,83人组成的行刺小组一直等到晚上,才趁着夜色轻手轻脚往城里摸。你可以想象一下夜幕下80多人一起鬼鬼祟祟行进的样子。你说你要是一个人走,兴许还没人注意,一下整这么多人,巡城的不抓你不是脑残吗?
说来这帮人命也真不好,当晚巡夜的正好是源义经铁杆部下——辨庆和尚。大伙没走出多远,就被辨庆和尚逮了个正着,扭着就去见经哥了。
见到昌俊和尚,经哥也不啰唆,开口就问:“你是来刺杀我的?”
昌俊:“啊?啊不,不是,哪能呢?误会,误会了!”
源义经:“哦?那你此行?”
昌俊:“哈……哈哈,我是路过,路过而已。”
源义经:“真的?”
昌俊:“千真万确!我发誓,我若有意刺杀您,不得好死!”
瞧瞧这心理素质,不服不行啊。
见这和尚发此毒誓,源义经也不再多问,吩咐手下把抓到的人都放了。其实这倒不是经哥容易轻信人,这伙人他一看就知道是刺客,只是这帮人的素质,让他实在不屑与之计较。就这帮人,经哥相信,放了让他们再干一次也成不了事。
似乎要证明一下经哥的想法,10月17日,又一个夜黑风高的晚上,昌俊和尚再次摸黑出动。这一次,他吸取了前次教训,只身一人出行。
事情的经过可以用一句话来描述:昌俊和尚刚摸到源府大门口,嗖嗖嗖嗖,几支冷箭射出,可怜昌俊大师还没拔出刀,就已被乱箭穿身而死。
昌俊和尚的故事告诉我们:誓是不能乱发的。
3.逃不脱的宿命之地——黄濑河
暗杀行动的失败,没有为兄弟反目画上一个句号,相反,它只是一个开端。它造成的最直接的影响,就是源义经决定提前将造反行动由纸面上搬到现实中。
造反和传销差不多,你得给大家一种精神,一股信念,大家才能死心塌地跟着你干。一般来说,中国老祖宗造反,比较喜欢从宗教领域寻找理论依据,如狐狸半夜叫“陈胜、吴广必王”之类的。而经哥则有所不同,他觉得还是法皇说话比较好使,所以遭暗杀第二天,他就拉着叔叔源行家去见法皇。
“下旨剿灭源赖朝?!”法皇显然困惑了:别说他不敢下旨,就算真下了旨,多少人能听还是个问题。
确认二人真不是闹着玩,法皇脑中立即开始电光火石:怎么办?怎么办?哪个都得罪不起!
一阵头脑风暴过后,法皇拉起源义经的手,语重心长地说:“义经,你们毕竟是兄弟,有什么误会可以说清楚嘛,一家人何必要动刀动枪的呢?”
碰了个软钉子,侄叔俩没心思废话,各自从身上抽出短刀一把——软的不行就来硬的。
大家猜接下来会怎么样?按照一般思路,我想有人可能会这么猜:二人把纸笔往法皇面前一扔,刀往其脖子上一架,怒曰“快写,再不下旨要了你的命”!
不过,真实的情节是,二人抽出刀,不由分说就往自己脖子上一顶,怒曰:“快写,再不下旨我们就自杀!”
当然了,如果这时法皇说:“死你的去呗。”这二人很可能会伤心绝望之下,黄泉路上再拉个人做伴。而这时离他们最近的,就只有法皇了,所以法皇决定无论如何不能让这两位爱卿自杀。
就这样,一封圣旨顺利到手,接下来开始征兵。
法皇果然料事如神,圣旨的效力和他预想的差不多。源义经、源行家叔侄俩,在京都及周边各国费尽口舌、许以重利、东拼西凑,最后再加上两人原有家臣,一共只凑出了3000多人。古今中外,在大多数情况下,人类都是比较现实的动物。
当京都开始征兵的消息传到镰仓时,源赖朝正在庙里念经(南御堂,镰仓三大寺之一),他是个极其虔诚的佛教徒和神道教徒,一有时间就拜佛祭神。
信使噼里啪啦一顿禀报,源赖朝跪在地上的双膝纹丝不动,双手仍合十于胸前,甚至没有眨一下眼睛,好像整件事情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表面的平静源于内心的镇定,事实上他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了。
九弟,你不是五年前的我,我也不是当年的平清盛。凭一纸圣旨揭竿而起的年代,已经结束了。
回到幕府,源赖朝找来两个人,其一是幕府一号家臣、侍所别当和田义盛;其二是二号家臣、侍所所司梶原景时。三人召开紧急会议,中心议题有二:一、何时派兵?二、派兵多少?
会议结果,三人意见高度一致:一、明日调兵,兵齐后立即出发;二、倾巢出动,关东武士有多少上多少。
源赖朝显然十分重视此次出兵,这一点从主帅人选上就可见一斑。此次出兵,他既没选用和田义盛,也未起用梶原景时,土肥实平、三浦义澄等一干大将更是靠边站,总之能征善战的科班将领他统统不用。他起用的这位主帅,自1180年起兵以来只打过一仗,还败了个稀里哗啦,差点全军覆没。
如此废物用他做甚?呵呵,话可不能这么说,因为此人不是别人,正是源赖朝本人。
不管作战水平如何,至少态度是严肃的。
1185年10月25日,关东各国武士陆续出发,经东海道、东山道南下,至尾张国(关东最南端)会合。源赖朝本人则率镰仓武士于10月29日出发,至尾张国与等候在此的各国武士团会合,之后马不停蹄继续南下,11月1日,大军抵达骏河国。到了这,队伍没有继续前进,源赖朝把军队停在了距京都90公里处的一条河边,这条河的名字,叫做黄濑河。
黄濑河,这是一段宿命开始的地方,也将是它结束的地方。
5年前,一位21岁的年轻人风尘仆仆地来到这里,找到了他失散20年的哥哥。兄弟相认,抱头痛哭,发誓从此齐心协力替父报仇。到如今,5年过去了,当年的愿望已经实现,只是河还是那条河,兄弟却已不是当年的兄弟。
一段兄弟之缘,起于黄濑河,尽于黄濑河。不知是世事变幻无常,还是冥冥之中一切早有注定。
不过源赖朝现在屯兵于此,倒不是为了凭吊逝去的兄弟之情。一来出征仓促,马匹粮草都需要筹集(日本古人总是习惯先出兵,后筹粮);二来冒进不是他的性格,正式动手之前,他还要考察一下京都局势。
京都人民很恐慌。
这几年战乱不断,平氏撤退、源义仲进京,源义仲撤退、关东军进京,每次都把京都折腾个底朝天——败的抢一票再跑,胜的更是打持久战,可怜一个繁荣富庶的京都,最惨的时候田里连棵草都没有。
苦了好几年,盼星星盼月亮,总算盼到天下太平了,好嘛,源家哥俩又打起来了。关东军真要进京,免不了又是一场杀戮,而整个京都,乃至全日本,都再也经不起任何折腾了。
法皇很上火,贵族们很上火,京都百姓更是人心惶惶,每天都有人携家带口往城外逃。
但天总是不绝人路,在这个节骨眼上,一个人的一个决定忽然扭转了全盘局势,这个人是源义经。大敌当前,经哥忽然决定放弃这场战争。
是的,他不玩了,他退出。
黄濑河边,源赖朝紧锣密鼓筹备粮草的时候,京都城里,源义经解散了刚刚组建起来的军队。当然,源行家是反对的,不过经哥作决定很少受别人意见影响。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源义经会突然决定放弃战争,有人分析说是因为经哥兵力太少,自知打不赢所以只好跑路。起先我也这么认为,不过仔细一合计,发现好像不是那么回事。你想啊,首先,黄濑河边到底集结了多少关东军,官方史料(《吾妻镜》)没有记载,无法确定双方兵力悬殊多大。其次,就算处于绝对劣势,临阵脱逃也不是经哥作风。一谷奇袭,他带着70多人就敢从鸭越山顶往下冲;屋岛之战,他带着百十来号人就敢冲进平军大本营,细算下来,经哥这些年,还真是以少胜多。
所以兵力少,应该不能成为经哥放弃的理由。他不打,只有一个可能,就是他自己不想打了。
对于经哥这个决定,我想有一个人的评价是客观可信的。这个人名唤“九条兼实”,在京都朝廷时任“摄政”,官居一品。“摄政”是个什么官职呢?简单说来,在朝廷里,比摄政地位更高的,只有法皇。
而除了是朝廷一品大员外,九条兼实其实还有另外一个身份,他还是源赖朝在朝廷的眼线与内应。而他之所以成为源赖朝的心腹,原因其实非常简单,他的“摄政”职位是源赖朝帮他争来的。所以公开场合,九条兼实完全无条件拥护源赖朝。
但在私底下,很多事情他还是有他自己的想法的,这些想法他不会对别人说,却都写在自己的日记里。后来他的日记被后人整理成册,成为了一本史料价值很高的史书——《玉叶》。
源义经放弃战争后,九条兼实在日记里这样写道:“义经此举,乃天下之大幸。其不顾一己前途断然弃军,于国于民均堪称大功一件。……义经的武勇与仁义,必将世代传为佳话;义经之名,必将流传千古。”
这是一个源赖朝的铁杆心腹私底下在日记中写下的句子。我想,没有什么评价会比这更公正了吧。
武者是否伟大,不在于他一生是否每战必胜,而在于在该放下的时候,他是否会毅然决然地放下。
4.相煎何太急
解散了队伍,源义经、源行家二人手中兵力只剩最后200多人。京都是待不下去了,为今之计只有逃,远离关东、远离京都,在海对岸的四国岛和九州岛,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源行家打算去四国,源义经打算去九州,摄津国大物港将是他们最后一个共同目标,到了那里,这对短命搭档就将分道扬镳。
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捶,这是个国际惯例。11月3日,二人动身前往大物港,刚走到半路,忽见前方一伙人拦住去路,定睛一看,认识,为首的乃前几天刚刚失踪的经哥部下——大田行纲。
大田行纲这个人,其特点完全体现在他的履历上:平清盛在世时,他是平氏家臣;平氏离京后,他立即转投源义仲;待源义仲完蛋,他又跳槽到经哥门下。乱世虽乱,但在大田行纲那里,却是没有过不去的坎儿,任尔东西南北风,有奶就是我亲娘。
这不,眼看经哥大旗要倒,大田兄立马十分专业地跑过来再推上一把。
不过好在大田行纲兵力并不多,打了一阵,跑路能手源行家第一个冲出封锁线,少顷,经哥也成功逃出,回头一看,身后兄弟已损失大半,跟出来的只有六七十。顾不上多想,一行人继续朝大物港方向飞奔。
11月6日,大伙翻山越岭跋山涉水终于抵达大物港,结果到地儿一看,傻眼了。原来一天前开始,此地突然狂风大作暴雨倾盆,事先准备好的船只全部被巨浪打翻,根本无法出海。
运势这东西,有时真是不由你不信。九个月前进攻屋岛那次,也是这样的狂风,也是这样的暴雨,那时的经哥意气风发,愣是带着5艘船100多号人,在狂风巨浪中冲上了屋岛。
如今,似乎经哥的运势真的到了头,连老天爷也要来凑凑热闹,临了踢上一脚。
经哥这辈子不曾惧怕过谁,无论是鞍马寺那个叫“遮那王”的小和尚,还是京都城里掌刑狱的“源廷尉”,抑或是战场上势如破竹的源将军,经哥从没怕过任何人任何事。
然而今天,面对这肆虐的狂风巨浪,他第一次感到那么的力不从心,“难道真是天要亡我吗?”他感到了一丝不寒而栗。
得知京都3000兵力已经解散,源赖朝遂班师回镰仓。
不费一兵一卒大获全胜,这必是老天在帮我!这样一想,源赖朝顿觉心潮澎湃,那张紧绷了数月之久的脸皮也略微露出一丝笑意。
眼下唯一的问题是源义经、源行家两人仍然下落不明。不过这也并非大问题,短时间内此二人逃不出多远,只要撒出关东武士布下天罗地网,相信抓到他们并非难事。
然而时间一天天过去,人力、物力耗费了不少,此二人却如石沉大海,音信全无。昨天有人禀报说,两人11月6日在大物港渡海时遭遇风浪,当天均已遇难。对于这则消息,源赖朝总觉得有那么一点不对劲,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就算死了,他也要找到尸体才肯罢休。他是个执著的人。
一天又一天,一晃半年过去,抓捕工作仍无进展,源赖朝快要抓狂了。
这一天,幕府“政所别当”大江广元同志找到源赖朝,说有要事汇报。
在介绍其要事之前,我们先来解释一下何谓“政所别当”。
前面说过,“侍所”是管理所有武士的地方,相对的,“政所”就是统领所有文人的地方,前面提到的法院“问注所”就是“政所”的下设机构。
简言之,如果把“侍所”比作兵部,那“政所”就是吏部。一个“侍所”一个“政所”,就是早期镰仓幕府的两大行政机构。
“别当”意即“头儿”,所以如果“侍所别当”是军委主席,那“政所别当”就是国务院总理。
听说有要事禀报,源赖朝立即亲切接见了大江总理。
大江广元:“主君,关于抓捕工作……”
源赖朝:“可有进展?”
大江广元:“还没有。”
源赖朝:“那所谓要事?”
大江广元:“主君,我是想,我们这样大规模抓捕义经少主,是否会犯什么人的忌讳?”
源赖朝:“笑话,我都不忌讳,还有谁在乎?”
大江广元:“摄政九条兼实大人啊,九条大人的儿子不是叫‘良经’吗?”
说明一下,日语中“义经”与“良经”发音相同,通缉“义经”听起来就像通缉“良经”。而九条兼实彼时已贵为摄政,在朝中属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儿子的名字实在需要避讳一下。
大江广元:“所以,义经少主的名字是不是应该改一下?”
源赖朝:“嗯,说的也是,你可有拟好的名字?”
大江广元:“不如,改叫义行?”
源赖朝:“好,就依你。”
于是数天后,除源义经本人不知道以外,所有人都知道他改名叫“源义行”。
一晃又是数月过去,这一天,大江广元再次找到源赖朝。
大江广元:“主君,关于抓捕工作……”
源赖朝:“可有进展?”
大江广元:“源行家近日已在和泉国(今大阪南部)被剿灭,其次子、三子也一同被枭首。”
源赖朝:“好,很好!源义行呢?”
大江广元:“这个……主君,我是想,义行少主迟迟没有音信,会不会是我们取的名字不好?”
源赖朝:“此话怎讲?”
大江广元:“主君您想,‘义行’者,‘易行’也(比较巧合,‘义’与‘易’在汉语和日语中读音都相同)。易行易行,易其远行啊!”
源赖朝闻言恍然大悟:“是啊!多亏你提醒!快,赶快再改个名字,不然真就抓不到了!”
大江广元:“主君,这个我已经想好,您看叫‘义显’如何?义显、易显,行踪易显啊!”
源赖朝:“好!好名字!就叫源义显!”
所以当源义经刚刚听说自己已改叫“源义行”时,他并不知道,此时他又改叫“源义显”了。
然而改名并未真的让他行踪显露。从1185年11月到1187年2月,一年多的时间里,源义显仿佛消失在了空气中,任关东武士搜遍大江南北、关东关西,仍是连半个人影也找不到。
5.抓捕
天罗地网没逮到源义显,却也并非一无所获。
1186年2月,源赖朝得到了一个让他一蹦三尺高的消息——关东军抓到了一个女人。
抓到个女人有什么大不了?难道顺着她能找到源义显?
一点没错,此女着实有点来历。(考虑到大家以及我本人并不适应“源义显”这个名字,下文仍以“源义经”称之。)
此女单名一个“静”字,是日本古代三大美女之一,中国读者可能不太熟悉,但在日本家喻户晓,称得上是“日本的西施”。
除国色天香的美貌,静还以精湛绝伦的舞技著称。日本当时流行一种很高雅的舞蹈,叫做“白拍子”舞,舞者穿一件朴素的素色长袍,头戴一顶黑帽子,一边吟诗,一边跳舞。当时跳这种舞的当家花旦就是静,她原本是在京都跳舞卖艺的艺人,后来凭美貌和舞姿在贵族圈中获得了稳定的观众群,法皇和很多王公大臣都是她的忠实粉丝。而静之所以把“白拍子”舞跳得这么好,主要原因要归功于20年前“白拍子”舞的当家花旦是她的母亲。
当然,跳舞卖艺是以前的事,静现在的身份是经哥的爱妾,是经哥此生最钟情的女人。
虽然没有任何史料记载此二人是怎么相识的,不过有些史学家猜测说可能是经哥在京城比较威风那会儿,看过静跳舞,英雄美女四目相对,就那么一见钟情了。虽然有点八卦,但还是比较能说得通的。
经哥是性情中人,与静的感情甚笃,逃亡时也把她带在身边。眼下既然抓到了静,只需对其稍加审问,源义经那厮定能一逮一个准儿。
万里长征见曙光,源赖朝心花怒放。
要说这静姑娘也挺配合,提审起来有问必答,而且态度积极主动,唯一的问题是每次说的都不一样,一回一个版本。
一审的负责人,叫做藤原俊兼。此人专门替源赖朝起草文书,大致相当于秘书。
藤原俊兼:“官军抓获你的地方,是在吉野山(今奈良县境内,佛教圣地),对吧?”
静:“是的。”
藤原俊兼:“你们为何会去吉野山?是不是那里有寺庙收留你们?”
静:“不是。去年11月,我随义经……”
藤原俊兼:“源义显!”
静:“是,我随义显逃离京都来到大物港,不料海边风雨交加……,后来不知不觉就逃到了吉野山。”
藤原俊兼:“源义显现藏身何处?”
静:“不知道,吉野山雪深路陡,我们走着走着就走散了。”
一审无果,数日后二审。二审法官名唤平盛时(出身不详,估计与灭亡的平氏并无太大关系),也是位秘书。
平盛时:“源义显到底藏身何处?”
静:“他们应该是往多武峰方向去了。”
数日后。
平盛时:“多武峰根本没有人经过的迹象,他们到底去了哪里?”
静:“那一定是去了大峰。”
再次一无所获。源赖朝受不了了,他决定自己上。
源赖朝:“你们在吉野山上走散时……”
静:“不,我没上吉野山。”
源赖朝:“你之前不是说在山上走散了吗?”
静:“不是,进山前,一个和尚说吉野山不允许女人进,就把我拦下了。”
源赖朝:“那和尚叫什么名字?”
静:“我忘了。”
以上就是审问的全部结果。由于静的不配合,源义经之后的逃亡路线就成了谜,现存所有版本的记载都是建立在推理和猜测基础上的。
从静身上没有审出什么结果,但源赖朝还是得到了一个让他震惊不已的收获——他发现静怀孕了。
作为统治者,源赖朝这人有一点比较值得表扬,就是不到万不得已,他轻易不杀人。所以静这样不配合,他也没有杀了她。
可是这腹中的孩子就不一样了,仇人的孩子不能留,这是他的原则。想来想去,源赖朝决定让静在幕府生下这个孩子:如果是女孩,就让静抱走;如果是男孩,那就只有一个字——杀。
1187年闰7月,静生了个男孩。
《吾妻镜》上说,静在生产前每天都祈祷能生个女孩,后来当士兵来取孩子时,她用衣服包住孩子死死不肯放手,一边抢一边号啕大哭。最后孩子被抢走,她伏在地上哭了数刻钟,直到哭得发不出声音。
后来孩子被扔到了河里,静也被赶出镰仓。再后来她的下落就不为人知了,有传闻说她死在了寻找源义经的路上,也有说她回到了京都,继续以卖艺为生。
找不到源义经,源赖朝天天坐立不安,直到1187年的某一天。
这一天,大江广元再次找到源赖朝,说出了下面一番话。
大江广元:“主君,找不到义显少主,倒未必是件坏事。”
源赖朝:“怎讲?”
大江广元:“如今虽天下初定,但主君您对关东以外地域,控制力还并不太强啊!”
源赖朝:“是啊,天下大治恐怕还需些时日。”
大江广元:“也许用不了太久。”
源赖朝:“你的意思是?”
大江广元:“主君您不是一直都想向全日本各国派驻守护、地头吗?抓捕义显少主,就是最好的借口啊!”
大家应该还记得,平氏灭亡那会儿,在京都附近各国留下了大片领地和权力真空,源赖朝正好趁机向这些地方派出关东武士,担任守护和地头,牢牢掌握了平氏遗留领地的控制权。
当然,仅平氏留下的那些土地是远远不够的,他的理想是把守护、地头派到全日本,彻底架空朝廷官员,到那时,他就是日本的无冕之王。
如今,失踪的源义经给了源赖朝一个绝佳的借口,抓捕朝廷要犯嘛,军警力量自然要遍布全国各地。
就这样,1187年,在大江广元的建议下,源赖朝的亲信武士被派驻到日本各国,在幕府架空朝廷的道路上又迈出了新的一步。
6.归宿
在今天的日本奈良县境内有一座比较有名的山,叫做吉野山。
吉野山是日本佛教圣地,山上庙宇成群,大大小小共有几十所。而这几十所庙宇又隶属于同一座主庙,这座主庙的名字,就叫做“金峰山寺”。
金峰山寺,就是关东军抓住静的地方。源义经逃亡时到没到过金峰山寺不好说,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一定到过吉野山。
镰仓时代的吉野山,除了漫山遍野的寺庙,它冬天山顶厚厚的积雪也相当有名。
这是在山上度过的第五天。望望周围的皑皑白雪,想想山下的追兵,源义经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绝望。
离开奥州,是一个错误的决定吗?他终于开始反思这个问题。如果当初听了藤原秀衡的劝留在平泉,现在也许一切都不一样。
半年以前,他还是京城里万人敬仰的英雄,如今,人们像躲避瘟神一样地躲着他。前一阵,他带最后几个兄弟到幼年时生活过的鞍马寺避难,结果夜里进寺,早晨关东军就追来了,一行人慌忙从后门逃出,险些被追兵逮住。
这次进吉野山,没想到这里的和尚更狠,连追兵都不叫,直接拎着家伙就上。慌乱之中他虽带着几个弟兄逃出,静却不幸走散了,至今下落不明。想到这里,源义经内心深处有一种无法言喻的疼痛。
连续数月的逃亡生活已经让他没有余力思考与感伤,可是现在,他分明感到一种久违了的酸楚涌上心头。静,你在哪里?你安全吗?
环顾左右,他身边现在只剩下两个人。一个是当年在京都街头耍横闹事,后被他制伏的辨庆和尚;另一个是他离开奥州时藤原秀衡派给他的家臣——佐藤忠信。
患难见真情,可是眼下,应该带这两个见了真情的兄弟逃到哪里去呢?天下之大,竟已无他们容身之所。
当所有去路都被堵住时,源义经的面前只剩下一个选择。普天之下,源赖朝的触角触及不到的地方只有一个,那就是奥州。
奥州,那个我曾经毅然决然离开的地方,如今还会接纳我吗?
1187年2月,怀揣着忐忑与希望,源义经带着辨庆和尚、佐藤忠信回到了奥州平泉。
一进平泉地界,一行人立即受到藤原秀衡的热烈欢迎。藤原秀衡在平泉境内的衣川河边选了块宝地,给源义经修了座府邸,取名衣川馆。另外又选了5个富庶的郡给源义经做领地。
孩子,7年前你离开的时候就应该知道,无论世事如何变化,只要你想回来,奥州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
奥州还是那个奥州,平泉也还是那个平泉。置身这曾经熟悉的山水中,源义经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即使被全世界抛弃,还有一个家可以回,这种感觉原来是这样美妙。
“源义经,7年前离开奥州远赴关东,你后悔了吗?”他严肃地问自己。
经过一番痛苦的思考,他发现,他的答案是“不”。
如果再有一次选择的机会,我还是会选择离开,他想。期盼了许多年,积累了许多年,日思夜想的不就是替父报仇吗?还有什么比在战场上手刃敌人来得更痛快呢?如今平氏已灭,我也毫无遗憾了。京都的繁荣、万人的敬仰,也许本就不属于我。这样一想,他顿觉释然了许多。
源赖朝还是听到了他最不愿听到的消息。他这一年半搜山挖地般地抓捕这个九弟,就是怕这一天的到来。
其实那九弟本人倒无甚可怕,可怕的是万一他回了奥州,藤原秀衡可就如虎添翼了。
奥州的广袤与富庶尽人皆知,源赖朝做梦都想得到它。不过他这个人是很识时务的,知道谁能惹,谁不能惹。所以平氏灭亡两年了,关东军至今没有踏上奥州的土地半步。
源赖朝的战术是耗,打不起我耗得起,你藤原秀衡一大把年纪还能活几年?像德川家康耗死丰臣秀吉,康熙耗死吴三桂一样,他要一直把藤原秀衡耗到油尽灯枯。
不过,现在源义经回到了奥州,打乱了他的原有战术。
硬耗是不行的,他相信有源义经在身边,藤原秀衡冲出奥州的日子一定不远。
为今之计,让藤原秀衡主动交出源义经是上上策。可是,怎么策划呢?
直接去要人?人家肯定不给。
诉诸武力?还真有点有心没胆。
思前想后,源赖朝想出了一个貌似万无一失的主意。
具体内容是这样的:他先派人到京都面见法皇,说法皇您看,朝廷重犯源义显的下落臣弄明白了,怪不得咱挖地三尺都找不着呢,原来人家跑奥州去了。法皇您看是不是给藤原秀衡下个旨,让他把义显吾弟交出来?
赖朝爱卿一开口,法皇哪有不下旨的道理?
圣旨到手,源赖朝紧接着叫人送往奥州。他想你藤原秀衡交人最好,要是不交,驳的是法皇面子,那叫抗旨不从,今后我若征讨奥州也师出有名。
1187年4月,奥州平泉。
藤原秀衡是个敞亮人,听明来意,他笑了笑,和颜悦色地说:
“没错,源义显确实在我这,但人我是不会交的。二品大人若实在想要人,也可以,你让他带兵来。”
语毕,脸上仍挂着摄人心魄的微笑。
7.藤原泰衡
源赖朝有点郁闷。想到过藤原秀衡敞亮,但没想到这么敞亮,不找借口不托词,拒绝得干脆利落。
现在怎么办?果真带兵去吗?搞不好要搭上几万精兵,甚至还会动摇刚坐稳的江山。为了一个源义经,不值,太不值。
权衡再三,源赖朝又使出了他的招牌本领——等。
等,是一个看似简单,实则充满大智慧的招数,终极的等待只为最好的时机。源赖朝相信,总有一天他会等到这个时机。
也许是命运垂青,他没有等太久。
命运这个东西真的很神奇,它似乎在用一件又一件的史实向我们证明:它安排好的事没有人能改变。
按说源义经逃到奥州就算彻底安全了,只要藤原秀衡不死,就没有人能动他。
可是,1187年10月29日,藤原秀衡死了。
天若要亡你,就不会给你留下保护伞。
史书上说藤原秀衡是病死的,可具体什么病就没有记载了。藤原老爷子身子骨一向硬朗,可自从源义经回了奥州,这身体就一天不如一天,终于在经哥回来8个月后一命呜呼。我知道这么说对经哥不厚道,可我总觉得藤原秀衡像是被经哥给克死的。(个人感觉,不做参考。)
老爷子临终前最放心不下的,不是镰仓那双虎视眈眈的眼睛,而是他的一点家务事。
藤原秀衡有三个儿子:长子国衡,次子泰衡,三子忠衡。
泰衡虽是老二,却是嫡子,家督之位自然是要传给他。但问题是长子国衡虽为庶出,文才武功却都略胜一筹,平素又以长子自居,让泰衡治家他肯定不服。老三忠衡倒没什么问题,年纪最小,还是庶出,只求吃口安稳饭,没啥野心。
为了避免死后老大、老二兵戎相见,藤原秀衡想了个办法。不过人之将死其招也昏,英明一世的藤原大爷临死前出了个雷到你无语的昏招——他把他的正房妻子,也就是藤原泰衡的生母,嫁给了国衡。
也就是说,泰衡以后见了国衡,就不能再叫哥了,得叫“爸”。
老爷子是想,国衡虽然当不上家督,但得到了家督(泰衡)的亲妈做老婆,地位上不是家督胜似家督,这样心里不就平衡了吗?再说泰衡他妈,一个是她亲儿子,一个是她后老公,兄弟俩打起仗来,她能不从中调停吗?
这样一想,藤原秀衡就好像看见了三人被亲情的纽带连接起来,一派家庭和睦、其乐融融的样子。
操办完老婆和大儿子的婚礼,藤原秀衡还有最后一件事放心不下。
他把源义经叫到了他的住处——平泉馆,让国衡、泰衡、忠衡、义经四人跪在面前,指着源义经对三个儿子说:“我死以后,他不是你们的兄弟,他是你们的主君,你们要像侍奉主君一样侍奉义经。只有你们四人齐心协力,奥州才守得住,记住了吗?”
“记住了。”
“当着我的面发誓,永远团结一心。”
在信誓旦旦的誓言中,藤原秀衡结束了他大约65岁的生命。之所以说“大约”,是因为其出生年份(1122年)尚有争议。
1187年11月,藤原泰衡送走父亲,正式即位为奥州藤原氏第四代家督。这位新任家督做事相当有力度,他上任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没收了源义经5处领地中的4处。
想做我的主君?就凭你?
其实父亲在世时,这泰衡就看经哥不顺眼。他不理解,明明是个不知哪里捡回来的野孩子,父亲为何要如此那般器重?他更不理解,这野孩子得父亲如此厚待,为何7年前却毅然逃出奥州,投奔了敌人?
而让他最不能接受的是,这忘恩负义的小人走投无路再次逃回奥州时,父亲居然又一次接受了他!还让他做我们的主君!
他凭什么?!
于是乎挤对源义经,就成了藤原泰衡上任后的第一要务。不过经哥倒也无所谓,经过这些年的风风雨雨,现在的他早已没了当年的火暴脾气,年纪虽然还轻,心却再也泛不起一丝波澜。做主君?他本就没奢望过。藤原泰衡肯留给他最后一块领地,让他继续在奥州生活,他就已经很满足了。
奥州的变天,让源赖朝意识到,他的机会来了。1188年,他致信藤原泰衡,说你知不知道源义经是朝廷重犯?还不赶快交出来?再不交人我要出兵了!
泰衡的回应就是四个字:没有回应。
再送一封,还是没有回应。
这泰衡迟迟不回源赖朝的信,倒也不是他有心护着源义经,只是因为在他看来,源义经固然是他不喜欢的人,而源赖朝,可是他的敌人。就算他再看不上经哥,也不愿意听任敌人对自己呼来喝去。可是贸然回绝吧,他又没那个胆量,所以索性干脆不去想它了。
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任凭镰仓一封封信送过来,任凭源赖朝等得望眼欲穿,人家却连屁都没回放一个。
直到1188年4月,镰仓近3万大军(史料不详,据估算是28000人)开始向奥州方向进发,泰衡这才慌了神——敢情还真打呀?
慌乱之中,他终于开始正视这个问题:是要交人,还是要打仗?
稍作思考,藤原泰衡很快得出了结论:不就是要源义经吗?实在想要就给你好了。
如果读到这里,你断定藤原泰衡这个人既无能又无耻,那么你就错了。因为在这两个特点后面,还要加上冷血和卑鄙。
在交出源义经之前,藤原泰衡还杀了一个人,而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的三弟——藤原忠衡。由于忠衡和源义经一向走得很近,所以泰衡在捉拿源义经之前,为聊表诚意,特意大义灭亲,先干掉了自己的亲弟弟。
说起来这忠衡也怪可怜的,大哥嫌他年纪小(时年20),二哥嫌他是庶出,平时都不待见他,没办法只好跟义经哥哥走得近些,结果却因此掉了脑袋。
干掉了三弟,泰衡似乎觉得还不足以聊表寸心,所以接下来他又作出一个决定,那就是不将源义经交出去。交个大活人多没诚意,要交咱就收拾利索了再交,直接把首级砍下来送过去不就完了吗?
当然,藤原泰衡的良苦用心,奥州人都知道,经哥也不例外。不过这一次,他不打算再逃了。他知道,奥州是他最后一处容身之所,如果这里也容不下他,那便已经逃无可逃。
该来的就让他来吧,如果天要亡我,逃到哪里都是徒劳的,经哥想。
1188年闰4月,奥州平泉,藤原泰衡派来的100多名武士将衣川馆团团围住,辨庆和尚、佐藤忠信在馆外与敌兵苦战,源义经在馆内安静地拔刀自刎,终年30岁。
日本历史上第一位以英勇善战著称的传奇英雄,就这样以一种悲剧的方式结束了他的一生。
英名也好罪名也罢,从今都与我无关。人间30年,我实现了我的梦想,我的人生不短暂,我的人生很充实。
死去的人获得了平静,活着的人还要努力活着。拿到源义经的首级,藤原泰衡立即派人快马加鞭送往镰仓。要是送得晚了,镰仓军打过来那可就麻烦了。
送走了使者,藤原泰衡长舒了一口气。这下好了,奥州总算保住了。我就说嘛,爹当初就不该留那个源九郎,那就是一祸害。
8.那曾经的奥州
1189年6月初,镰仓城外。
奥州的使者送来了源义经的头颅。当然,只看到一颗头颅是不行的,照规矩还得验验货。
被派到城外验货的是梶原景时。他与源义经并肩作战许多年,架就不知道吵了多少次,自然是验看头颅的最佳人选。
打开盒子,头颅已经明显变了样,但梶原景时一眼便认出这绝非假货。那源义经,他是化成灰也认得的。
半日后,幕府里,源赖朝的面前放着一个精美的黑漆匣子,匣子里盛着满满的奥州美酒,美酒里泡的,是他的九弟源义经,哦,不,源义显的人头。
源赖朝眉头深锁,久久地凝视着这颗人头。
回想兄弟俩第一次见面,是大约10年前的事了。那时他的造反事业刚刚开始,不知道哪天就会挂掉,九弟还是个21岁的毛头小子,从奥州拼死拼活跑来投奔他。
“想不到10年后,你我兄弟会以这样一种方式再见,”源赖朝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那颗人头,“义经,这时候还是叫你义经吧,你不要怪我,我没有对不起你,事情发展到今天是你我的宿命,你要认命。
“两年多了,你逃了两年多,我追了两年多。现在,游戏终于结束了。
“哦不,等一等,结束?真的结束了吗?不,还没有,义经,你还有最后一个用处。”
想到这里,源赖朝收回视线,狠狠地一拍桌子,怒道:“藤原泰衡,你欺人太甚!我叫你交人,谁叫你杀人了?义显纵有天大罪孽,好歹是我源赖朝的亲弟弟,轮得到你来处置?”
于是,1189年7月,源赖朝亲自挥师北上。目的:讨伐藤原泰衡。理由:为九弟报仇。
藤原泰衡快要郁闷死了。热脸贴了个冷屁股,拍马屁拍出这么个结果,生活咋就这么不容易呢?
艰难的生活容不得他长吁短叹,此刻他必须面对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派谁去迎战呢?
事实上,派谁都是一样的,因为唯一有可能守住奥州的人,已经在三个月前被他砍了头。
不过泰衡自己并不这么认为,大敌当前,他忽然凭空多了几分豪情。源赖朝,想我奥州17万精兵,真打起仗来还怕你不成?
此时此刻,兄弟恩怨自动降为次要矛盾,泰衡主动去找他的大哥兼后爸——国衡商议对策,商量的结果是国衡带主力兵力到奥州边界阿津贺志山(今福岛县境内)迎敌,泰衡则带剩余兵力在今仙台境内组织第二道防线。
再说幕府军,源赖朝这次是下了血本的,这一点从演出阵容来看就一目了然。
除源赖朝本人亲自出征外,北条时政、和田义盛、梶原景时、千叶常胤、土肥实平、佐佐木盛纲,等等,所有幕府里排得上号的重量级武士倾巢出动,关东军总兵力号称28万。当然,这个数字显然是有水分的,但以往历次出征,最多也就号称个六七万,从这点来看,此次出征人数也应该是最多的。
不过,后来的战况还是狠狠地教训了源赖朝:战争的胜负有时真的和人数多寡没有太大关系,所以带这么多人其实是没有必要的。
8月6日,关东军抵达阿津贺志山。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条不宽不窄的河,走近一看,应该是条人工河。河水并不湍急,从水流方向来看,应该是附近“大隈河”(奥州第二大河)的水被引了过来。
人工河的宽度恰到好处,刚好能让人和马都跳不过去,而且从其崭新程度来看,显然是刚挖好不久。
众人在岸上仔细观察了一阵,发现战壕挖得并不太深,即使有水,人和马还是可以蹚过去的。
“将军,我们蹚过去吧。看来藤原氏真是没人了,竟指望用这小河沟来拦住我们。”说话的是和田义盛。
源赖朝闻言没有立即回答,想了片刻,开口道:“队伍暂时不要动,先派几个人过去看看。”
十几个骑马武士领命策马前行,不想蹚入河中刚走几步,便连人带马纷纷跌落水中,伴随几声惨叫,河水竟然泛起了红色。
原来,国衡在向河里引水之前,先在河底拉了很多绳子用来绊马腿,另外还暗藏了很多短刀,刀尖朝上,周围用石块、泥土等作掩护。不管是人是马,只要一蹚进这人工河,基本很难健全地走到对岸。
众人见这情形,一时间大眼瞪小眼,再也没人肯向河边挪动。源赖朝也没说话,低头想了片刻,然后抬起头,轻轻地开口,慢慢地说道:“把它给我填上。”
一句话,问题解决了。
人多的好处就是力量大,当8月7日的第一缕阳光照向阿津贺志山时,昨晚的人工河已经消失不见。
接下来的战斗就没什么好写的了,阿津贺志山的山峰最高处,海拔也只有289米,关东军顺利翻过山头,国衡基本组织不起有效抵抗,打了三天,全军覆没,国衡自己也死于和田义盛的箭下。
听说国衡大败,泰衡立刻撤离仙台,直奔平泉。在平泉稍作停留,又一阵风一样消失不见,他要继续向北,他的目标是北方虾夷岛(今北海道)。
另一支风一样的队伍,是关东军。源赖朝心急如焚,他要第一时间赶赴平泉。这么急的原因倒不是怕藤原泰衡跑了,事实上泰衡此时在他眼里已是废物一个,再无兴风作浪的可能。
源赖朝此时最关心的是一个很俗的东西——钱。奥州藤原氏有钱是尽人皆知的事,但有钱到什么程度却没人见过,以前听说平泉遍地是黄金,不知是真是假。
说到黄金,源赖朝的心里一阵激动。
记得几年前,京都被平氏烧毁的东大寺、兴福寺要重建,请求各地豪杰布施。源赖朝与藤原秀衡都笃信佛教,便都慷慨解囊。源赖朝使出吃奶的劲,从牙缝里挤出1000两黄金,藤原秀衡挥一挥手,拿出5000两。
藤原老儿,不管你有多少财富,现在都是我的了!多谢你养了一群不争气的儿子!
想到这里,源赖朝命令队伍再次加快速度。藤原泰衡跑了没关系,千万别把财物也带走,他默默祈祷。
8月22日,关东军终于进入平泉。一踏上平泉的土地,所有人都惊呆了——藤原泰衡没有带走一片云彩,他把平泉变成了一片焦土。
没错,泰衡逃走前特意回一趟平泉,就是为了要点一把火,他要表明一个姿态——我带不走的,你也别想得到。
奥州藤原氏苦心经营3代的平泉,辉煌富庶了百年的平泉,就这样在一场熊熊大火中灰飞烟灭。没有人知道它曾经有多么富裕,但一座没被烧毁的佛堂,或许能折射出它昔日的些许繁华。
这处佛堂叫做“金色堂”。之所以叫“金色堂”,是因为它是金色的,而之所以是金色的,是因为佛堂的内外墙壁、房梁、窗框,乃至地面,都包上了一层黄金制成的金箔。
金色堂的正前方有三个用黄金、象牙装饰的佛坛。而这座佛堂的最特别之处,则在于它的佛坛上摆放的不是佛像,而是三口木质棺材。棺材的表面也都包了一层金箔,每一口棺材里都躺着一具制作精良、保存完好的干尸。
读到这里,不知大家有没有想过,整个平泉城在大火中化为灰烬,为什么只有这里可以幸免于难呢?
事实上,金色堂能够在这场大火中幸存,并不是一个偶然。
奥州藤原氏从100年前开始经营奥州,第一代家督是泰衡的太爷爷——藤原清衡,这座金色堂就是他在位时修建的。而建它的目的,就是为了保存藤原氏历代家督的尸体。
所以,躺在金色堂里的三具干尸,分别是泰衡的太爷爷清衡、爷爷基衡和父亲秀衡。
换句话说,金色堂对奥州藤原氏来说,大约相当于我们中国人眼中的祠堂,只不过里面供奉的不是祖宗牌位,而是历代祖宗的干尸。
藤原泰衡再不孝,也不至于烧了自家祖宗,所以,金色堂便成了那场熊熊大火中唯一的幸存者。
源赖朝是个很有素质的人,看到金碧辉煌的金色堂,他没有命人去刮墙皮和棺材皮,也没有去抠佛坛上的象牙。
多亏了他的素质,直到今天,穿越了800年的雨雪风霜,金色堂仍然站立在平泉的土地上,见证着那里一代又一代的历史变迁。昔日的平泉,今天叫做平泉町,如果大家有幸去到那里,仍然可以见到传说中的金色堂。
没有见到想象中的遍地黄金,源赖朝不免有些沮丧,但沮丧的情绪没有困扰他太久,因为奥州之战的结束,意味着整个日本再没有哪块土地是他势力范围以外的。他终于成为了日本真正意义上也是唯一的霸主,这远比奥州的财富更加让人兴奋。
如果说还有一个问题尚待解决,那就是藤原泰衡的下落仍然不明,但那厮的水平让源赖朝觉得这不足以算得上是一个问题,所以他决定不再继续寻找,直接打道回镰仓。
戏剧化的进展就发生在队伍出发前的一个晚上。
8月26日夜,一团东西被扔进了源赖朝的临时住所,远看上去像团破布。贴身侍卫走上前去,拾起一看,果然是团破布。
破布是封信,出自藤原泰衡之手。从这封信上我们可以看出,泰衡显然是一个拥有跳跃式思维的人,前几天刚以火烧平泉的方式表达了抵抗到底的决心,现在,平泉的大地还在冒烟,他又有了新的想法。
信是这样写的:“二品大人,泰衡以前收留源义显,其实是奉了家父的遗命,泰衡也是没有办法。后来家父去世,泰衡就立即将其人头奉上,实属大功一件。
“鉴于此功,二品大人能否考虑收我为家臣?”
看到这里,源赖朝真是又好气又好笑,收你为家臣?想收你就不来打你了!
当然,泰衡似乎也想到了这一点,所以他信上接着说:“如若不能,可否请二品大人赐我无罪?如果还不行,流放罪也可,只要能免泰衡一死,远流我也可以接受。”
这是在和我谈条件吗?源赖朝一边想一边接着往下看,“平泉城外有个比内村,村头有个大石头,您就把回信放在石头下,泰衡自会派人去取。根据您的回信,我再决定是否去见您。”(《吾妻镜》1189年8月26日)
这意思是说,你要能免我一死,我就回来见你;要是不能,我就继续逃。
这人太有想法了!源赖朝读罢信,有那么一阵子竟然萌生了见他一面的冲动。
但冲动归冲动,出来这么久了,幕府和朝廷那边还有很多事等着处理,为了这么个窝囊废耽搁下去不值得,所以他决定强忍好奇心,打道回府。
然而,我们中国人有句话,叫做“有缘千里来相会”。源赖朝与藤原泰衡,显然是缘分不浅。
9月3日,队伍还没走出多远,一个气喘吁吁、武士打扮的男子忽然从后面追上来,直言要见二品大人,说有要事相告。
见二品大人是要搜身的,此人武器没带一件,身上却有一个包袱。众人打开一看,里面赫然是一颗人头。
没错,人头的主人正是藤原泰衡。
原来这名男子名唤“河田次郎”,用日本人的话说,是藤原家的“累代家臣”。也就是说,至少从他爷爷辈起就在吃藤原家这碗饭了。
然而事到如今,河田次郎意识到继续跟着这个主子是不会有前途的,遂杀之,并以其人头作为敲门砖,希望能顺利投到新主子门下。
说到家臣背叛主子,这种事在日本历史上其实还真不少见,甚至可以说十分常见。别的不说,就说这知名度比较高的吧,日本战国时期,大名鼎鼎的织田信长就死于自己家臣(明智光秀)之手。由于被害地点在“本能寺”,日语里还因此多了句谚语,“敌人在本能寺”,汉语可译为“声东击西”。
再说第二代幕府(室町幕府)的创始人足利尊氏,他们家族从源赖朝打江山时起就是镰仓幕府的高级武士,直到镰仓幕府末期,各地造反声浪不断,幕府派足利尊氏前去平叛,结果人家于乱世中明辨是非,直接带着幕府所有精兵出来自立山头。所以我们也可以这样理解:整个室町幕府的存在,是建立在一次背叛基础上的。
好像有点扯远了,下面我们还是回到正题。
话说河田次郎捧着主君的人头,用充满希望的眼神看着源赖朝。
这一招对别人可能好使,但在源赖朝那里,却无疑是拍了马腿。这不仅仅是出于“你今天可以杀藤原泰衡,明天也可以杀我”的考虑,更重要的是,这个行为本身让源赖朝想起了一段非常不愉快的往事——他自己的父亲,就是在兵败逃亡的路上,死于自己家臣之手的。
所以河田次郎的结局我不说你也猜到了,他被痛骂了一顿,接着就被拉出去枭首了。
至此,奥州事务全部处理完毕,源赖朝没有多做停留,他要马上赶回镰仓去,在那里,他还有更多的事情要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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