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撤销的凶杀案-凡尘(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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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走出民政局的大门,倪锐的身体并未出现预料中的疲惫不堪,在刺目的阳光照射下,他戴上了事先准备好的墨镜,外面的世界立刻黯淡下来,街道上的扬尘不见了踪影,就连穿梭来往的各式车辆好像也放慢了速度。倪锐在心里说:也不过如此。他情不自禁地吹了一声口哨,仿佛是在给历时八年的婚姻生活奏出一个短促的休止符。

    江南的四月正是春光宜人的时候,最先耐不住寂寞的是那些刚刚摆脱父母严厉管束的女孩子们,她们稚嫩的脸庞甚至还沾着父母腋下的羽毛,立即就心花怒放地投入了城市污浊不堪的怀抱,像无忧无虑的鸟儿一样在目光形成的森林中游弋。她们穿着薄丝袜的修长的双腿骄傲地向世人宣告:冬天已经被击退,百花争妍的季节到了!

    倪锐清楚地记得,十年前的那个春天,二十五岁的他走在大街上,脑袋眩晕得厉害,身体像蓬松的棉花一样膨胀而无力。他经常煞有介事地站在新华书店或是人民剧院门口东张西望,好像在焦急地等待某个践约的熟人。当然,有时他也会真的碰上一二个熟人,他会和他(她)热情地打招呼,告诉对方他正等一个姓名很古怪的人,并且谴责这个人不守时的坏毛病。事后他惊奇地发现自己有着高超的应变能力,如果不是生不逢时的话,也许会成为一名出色的地下工作者。说到底,倪锐是被街头春风般荡漾生姿的女孩子们迷住了,他就像看风景一样注视过往的女孩子,从发型到身段,然后他的目光便落在了她们纤细、光洁的小腿上。那些可爱的精灵似的小腿每移动一步,他的目光就如同琴弦一般跳动一下。这首没完没了的曲子真不知何时才能收场。

    他没想到就在这个春天,就在他稀里糊涂迷惑不解的时候,一双精制的小腿停在了他面前。他一下子开窍似的叫起来:你不是小罗卜么!那个望着他微笑的女孩子,脸红红的(大概是因为被他叫了绰号而不好意思),微微点点头。是的,不错,是小罗卜。倪锐为自己的发现而兴奋得两眼发亮。小罗卜说:“以后不许叫我‘小罗卜’了,这个名字多难听啊,我叫罗慧。”倪锐说:“小罗卜是我帮你起的名字,我享有专利权呢。”罗慧就把一只脚在地上跺了一下,表示一个女孩子的抗议。倪锐笑了,连忙说:“开玩笑开玩笑,你让我这么叫我也不会的,坚决不会喽。”

    但是,在倪锐承诺不叫“小罗卜”三个月之后,还是压抑不住叫了出来。当时的情况有点特殊,他正在和罗慧接吻,已经含住了对方的嘴唇。因此声音在咽喉部位打着滚,十分含糊不清。罗慧当然没有责怪他。罗慧在事后对他说:“这下子你满意了吧。”倪锐说:“什么?满意?还早着呢,这才刚刚开始。”罗慧就依在倪锐身上笑,用膝盖轻轻撞击后者的身体。

    2

    倪锐用手摁了摁搁在制服口袋里的蓝本本,好像摁到了某个开关似的,他收住往家走的步伐,迟疑不决地选择了另一条道路。他已经失去了站在新华书店或是人民剧院门口看风景的兴趣。他走进了一条巷子。如今,城里留有江南古老记忆的巷子越来越少了,鹅卵石被平整的水泥路面取而代之,爬满青藤的斑驳的镂花墙壁,换成了整齐划一的封闭式阳台。倪锐眼下进入的巷子还算保留着一丝昔日的气息。这股气息里似乎藏着魔法,能够令倪锐的身手变得轻捷起来,也就是说:在这里他可以跨出很大的步子,也可以跳得很高。倪锐和罗慧就是在类似的巷子里长大的,尽管他一直觉得自己比罗慧大许多(实际只大三岁),他们对那条早已拆除的巷子,仍然保持着大致相同的记忆。

    结婚之前,倪锐和罗慧经常在这条巷子里走来走去,当然是在傍晚时分,夜色里的古巷于是变成了时光隧道,通达了他们的少年和童年时代。罗慧指责他当年有不爱理人的臭毛病,拿眼睛看人的时候总是流露出轻蔑的神态,好像自己有多了不起似的。倪锐就拿话堵她,我不理你你还好意思告诉你妈妈?还好意思哭?罗慧就洋洋自得地唱儿歌:

    大欺小不得好,

    小欺大不得话,

    大的(挨)骂,

    小的(受)夸。

    ……

    结婚之后,生活的旋律很快就变得琐碎、仓促起来,古巷在他们的心里不知不觉地被拆除了。而此刻,古巷甚至成了倪锐心里挥之不去的阴影。他催促自己加快步伐,如同一个演出失败的演员谢幕后匆匆逃离舞台……

    倪锐回到家中的时候,终于感到了一丝疲倦。屋子里依然如故,家具电器坚守着自己的岗位,只是他很少去顾及它们,它们也就不客气地披上了一层灰垢。倪锐一屁股坐在了转椅上,脚习惯地用力一蹬,转椅准确将他送到了电脑面前。这是他自以为最潇洒的动作,也是罗慧恨其入骨的根由。咔兹———转椅摩擦木地板发出的声响,让倪锐一下子进入了美好的梦里,让罗慧一下子坠入了黑暗的冰窖。

    倪锐打开电脑,点击“相册”,他不由自主地寻找正在一点点远离自身的某些东西,以及这些东西投下的影子。屏幕推给他一张儿子的“百日裸照”。小家伙当时刚洗完澡,经几个大人折腾了一番大概是有点饿了,而倪锐坚持拍完照再由他妈妈喂奶,小家伙就有点不情愿,胡乱地蹬着腿,嘴里发出依依呀呀的抗议。倪锐拿玩具逗他,他似乎要笑,但转瞬间又蹙起了眉头。倪锐慌忙按下快门,拍下了一张似笑欲哭的照片。

    儿子的这张照片是倪锐最喜欢的,因为倪锐认为它是真实的。真实的痛苦胜过虚假的幸福。这是倪锐八年婚姻生活的体会和心得。由于人们太渴望获得幸福了,因此甘愿生活在虚假之中,久而久之就习惯了麻木了。

    倪锐翻出的第二张照片是他和罗慧的结婚照,他笑得很自然,罗慧却有点拘谨,表情不够舒展。倪锐认为她下意识中存在婚前恐惧症的倾向,他要求罗慧正视这一点,不要为这场婚姻埋下不祥的伏笔。罗慧嘲讽他想象力非凡,能够通过一张照片洞悉人的灵魂深处,嫁给他看样子是高攀了。

    接下来翻出的照片,是罗慧在各个季节拍摄的时装照。看看这些照片上罗慧的表情和姿态,你就会明白服装对一个女人来说是多么的重要。就连只有6岁的儿子举举看到这些照片时也说:妈妈比“小燕子”还要漂亮。在儿子的心目中《还珠格格》里的小燕子是世上最漂亮的人。

    3

    倪锐和罗慧的情感危机出现在一年前。

    在此之前,倪锐所在的铝合金加工厂新上马了一个项目,企业里骤然刮起一股学习微机的热潮。作为工会宣传干事,倪锐当然不甘落后他人,他的具体行动便是到电脑公司买回了一台电脑,杂七杂八花了八千多块钱。办这件事倪锐当然是和罗慧商量过的,但商量并不代表就是决定,至少不能等同于立竿见影的行为,而倪锐恰恰是这么认为的,他的主观臆断使罗慧的如意算盘落了空。

    罗慧早在几年前就从单位辞职出来了,那时候传销尚未被明令禁止,罗慧一头扎进去,成了铁杆的实践者和传播者。但是,“机遇”加“勤奋”等于成功的古训并没有灵验,惨痛的教训终于使她相信残酷的现实像一只伺机出击的恶狼,令人猝不及防。后来她整整观望了两年,小心翼翼地打听市场上的风吹草动,偶尔和昔日并肩作战的“战友”们吃一顿廉价的火锅,分享各自获得的消息。

    后来罗慧看中了一种大城市刚刚走俏的化妆品,最主要的是看中了它的直销方式。这种销售方式巧妙地规避了传销的禁令,但却同样能够发挥她在传销中学来的各种技巧。罗慧决定重振旗鼓,拿下这个牌子的化妆品在本市的直销代理权,当然,第一步是“加盟销售”。

    倪锐的草率行动打破了罗慧的梦。

    计划中一万块钱的缺口变成了二万块钱,而且她刚刚说服儿子腾出来的半室工作间也被倪锐堂而皇之地鹊巢鸠占,成为了电脑室。她那个气啊,原以为小心谨慎,步步为营,一定会给倪锐带来不小的惊喜,没想到自己却因此束缚住了手脚,坐失良机。

    罗慧“愤怒”地公布了她的计划,她相信倪锐理所应当会感到后悔,甚至会帮助她寻找补救的措施。事实再一次与她的想象出现了差距。正在电脑跟前玩电脑游戏的父子俩似乎没有听见她说话,他们还沉浸在游戏惊险刺激的场面里呢。直到罗慧摔碎一只碗,骤然爆发的“咣当”声才换来一场严肃认真的对话。讨论的结果对罗慧很不利,因为儿子已经和倪锐站在了同一条战线上,他们对罗慧“理论上的成功”表现出不屑一顾,指责她好了伤疤忘了痛。罗慧被丈夫和儿子的态度激怒了,产生了摔第二只碗的念头,如果不是电话铃响起来的话,局势还不知道会发展到什么程度。

    罗慧接电话,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电话好像是一个很久不见的朋友打来的,她脸上璀璨的笑容竟让倪锐感觉到了手足无措,倪锐有理由相信,就罗慧目前的心态来说:为了实现自己的计划,她不会错过任何一个一试身手的机会,当年令她燃烧的“传销”,此刻又在她身上死灰复燃了。

    罗慧用“咱们走着瞧”的目光看了一眼倪锐,丢下一句“我不在家吃饭”,就昂首挺胸地出了门。举举跟在她后面叫着“妈妈妈妈”也没能拽回罗慧匆匆而去的脚步。举举懊丧地对倪锐说:“爸爸,今天晚上是不是又要吃面条。”倪锐不知为何心头升起一股豪气,他拍拍儿子的脸,大声宣布:“今天咱们去吃麦当劳!”举举“”地一声叫起来,蹦得老高。

    倪锐在“相册”里翻了好一阵子,他记得自己曾经为儿子在麦当劳拍过一张相片,儿子坐在小丑腿上,手里拿着冰淇淋,脸上露出兴奋的表情。他还记得,从那天开始,他们平静的家庭生活成为了往事,两个人的战争拉开了序幕。冰淇淋好吃,但有时会让你的牙受不了。倪锐警告儿子的一句话,好像是对生活的某种感悟。他想把这个发现告诉罗慧,但一直没有能够找到恰当的措词,或许是没有适当的时机。罗慧的来去匆匆,证明她已经完全进入了角色,一意孤行地踏上了征程。

    4

    倪锐没想到厂里引进国外设备竟然会是一场骗局,一场轰轰烈烈的骗局。二千多万买回来的是一堆早已被淘汰的废铜烂铁,这笔款子还是企业向银行贷的款。类似的笑话以前没少在报上看过,一眨眼事情就发生在了眼前,真是到了太空时代,很多东西变化发展的速变接近了光速,一秒钟绕地球好几圈呢。

    遭遇这码事,企业领导是当然逃脱不了责任的,据说事情牵涉到市里分管工业的市长,还有外经委主任什么的,但担子还是压在企业身上,实质上也就是压在全体职工身上。裁员和下岗的议论一时间风起云涌。

    此刻,倪锐为自己匆忙购买电脑的行为产生了一丝悔意,但转念一想,如果不买电脑这笔钱就会让罗慧拿去搞什么化妆品,肯定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现在还落下个看得见的东西,也不算冤枉。这些话当然只能放在心里头,嘴上是说不出来的。

    心头窝火,脸色自然就不太好看,倪锐接连二三和罗慧吵了几架。

    首先是接送举举上幼儿园的事。按照以往的分工,每天早晨由倪锐将儿子送去上学,下午则由罗慧接回来。罗慧认为这个规矩必须改,因为这样会影响她的“工作”,她说下午四五点钟正是业务高峰期,她脱不开身。罗慧提出和倪锐换班,也就是说儿子上午由她送,下午接的任务则交给倪锐。这就等于让倪锐必须每天提前一个小时下班。倪锐琢磨了半天才吞吞吐吐地答应下来,不料罗慧却颇不以为然地说:“你上班不就是混日子,那么认真做什么,你还想当工会主席啊!”倪锐一时被呛住了,过了半天才回过味来,反击道:“照你这么说我是想当工会主席才去上班的?我不上班家里吃什么用什么?”罗慧说:“你说那些有什么用,现在就这个实际情况,你看着办吧。”倪锐便不再吭声,这等于默认了罗慧提出的方案。

    但首先破坏方案的却是罗慧。自从钻进化妆品直销的圈子,罗慧天天晚上都要出去“做”,经常是夜里十一二点才能回家,第二天早上根本醒不来。倒是倪锐习惯了起大早,这样一来,举举的接送就由他一个人包了。尽管如此,倪锐并没有听见罗慧说半句抱歉的话。罗慧理所当然地过上了婚内“单身生活”,她似乎遗忘了丈夫和儿子的存在。

    倪锐终于被她的无动于衷激怒了,心头劈劈啪啪升起一股火焰,他期望这股火焰的热气足够熏醒妻子,而不用他大动肝火。他采取了迂回的方式,将儿子送到了爷爷奶奶家,他以为这样一来就会触动一个女人的心。当晚罗慧回来得比较早,很随便地问了一句:“儿子呢?”倪锐告诉她送爷爷那去了。罗慧表现很平淡,她说早就该这么做了,老两口在家里闲着也是闲着,有个孙子闹闹会开心点。倪锐冷不丁地冒出一句:“这下子你可省心了,彻底解脱了是不是?”罗慧用眼睛瞪着和衣躺在床上的丈夫,毫不示弱地说:“难道我说错啦,家家不都是这样。”倪锐侧过身子,扔给罗慧一个后背。

    5

    儿子一走家里就清静多了,空间似乎也大出来一块。罗慧便把客户一个二个地往家里带。罗慧认为,她的客户都是些成功的职业女性,层次比较高,带到家里来做她直销产品的试验,并不会降低她的身份。这样一来,家里就有了一点公共场所的味道,有时晚上六七点钟还有主动上门的客户。倪锐感到很不舒服。因此,每每有人来,他总是钻到卧室(半室已被罗慧重新占领)里摆弄他的电脑,他操作电脑的技术有了长足的进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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