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由人生:蒲松龄传-南游作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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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节 漫向风尘试壮游

    蒲松龄南游作幕,既是齐鲁之子饱览江南风情的“风光游”,又是困于场屋穷秀才近观仕途百态的“官场游”。借用蒲松龄诗句,是“漫向风尘试壮游”。南游时间虽短,却为后人留下大量研究其生平的珍贵资料,包括诗稿《南游诗草》和手稿《鹤轩笔札》。通过对蒲松龄南游经历的考察,我们可以认定:为期一年的短暂官场生活对蒲松龄毕生的思考、写作,乃至内心深处的感情,有至关重要的作用。南游诗则对蒲松龄终生诗歌特点,乃至其写文章、构思《聊斋志异》的特点,有举足轻重的作用。

    一 途中寂寞姑言鬼

    古人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蒲松龄一介穷书生,不可能像当年李白仗剑远游、看名山大川。他为求生得到一次南游机会,沿途美景已令他大开眼界。

    康熙九年(1670)秋,蒲松龄告别妻儿老母,挥别三间破旧的农场老屋,骑上马,从蒲家庄向西南走六十里路,来到青石关。

    青石关位于青州府颜神镇西南二十多里,毗邻莱芜,是商旅从淄博南下江南的必经之地。关口两山壁立,连亘数里,山路崎岖,单车徐行,需几步一息。蒲松龄策马进关,觉得自己像给放进巨大瓮盎中,只见两边山崖上,青松衬着红叶,仰首看蓝天,一行行大雁鸣叫着,飞向南方。蒲松龄在崎坎山路上挽辔眺望,云海与叠峰相连,看不清哪儿是南行的路。幸亏有打柴的人用斧柄给他指引道路。道路更加狭窄,骑在马上的蒲松龄时不时触到山崖上的松萝。他沿着曲折陡峭的山路小心翼翼前行,马蹄动不动打滑,忽然,几声犬吠传来,才惊喜地知道出关了,低头看关下,炊烟之中,零零落落几户人家。他的《青石关》写下这里的景色:

    身在瓮盎中,仰看飞鸟渡。

    南山北山云,千株万株树。

    但见山中人,不见山中路。

    樵者指以柯,扪萝自兹去。

    勾曲上层霄,马蹄无稳步。

    忽然闻犬吠,烟火数家聚。

    挽辔眺来处,茫茫积翠雾。

    蒲松龄骑马出青石关,迤逦向南,穿行在群山之中。秋风飒飒,黄叶时飞,山坡上郁郁葱葱的松柏,散发着幽幽香气。马蹄在石板路上“嘚嘚”响着,鸟儿在丛林中叽叽喳喳叫着,一阵北风吹过,天上飘下濛濛细雨。头戴竹笠,身披蓑衣,在山脚下锄田的农人急忙回家。蒲松龄急于赶路,冒着细雨过岩庄,已是莱芜地界。他登上高岗,雨收云散,夕阳返照,归巢的鸟儿在天空迅捷飞翔,群山雾气氤氲。屈指一算,走出青石关已百余里,家乡渐行渐远。他不由得勒住马缰,回眸北望,落日沉沉,故乡渺渺,他不禁想起家人……

    我们越俎代庖替三百年前蒲松龄设计段“思乡词”:

    家里那点儿存粮不要被虫蚀鼠咬吧?

    秋雨绵绵,三间老屋不要漏雨吧?

    秋粮收了,得抓紧种好小麦吧?

    催税的人不会登门叫骂吧?

    年迈的母亲肯定在挂念远行的儿子?

    上抚老、下养小的贤妻有没有累坏?

    箬儿是不是好好学习“诗云子曰”?

    篪儿是不是扯着小姐姐蹀躞学步?……

    这样为大作家设计思乡词太缺乏诗情画意吧?

    须知,蒲松龄原本是个极其普通的贫寒读书人。

    蒲松龄来到沂州,住到旅舍休息,与书生刘子敬住一个房间。雨越下越大,没法赶路,只好静下心等着天晴。秋雨敲窗,长夜寂寞,两个一见如故的读书人天南地北说起奇闻轶事来。

    刘子敬问:留仙,你喜欢狐仙故事吗?

    蒲松龄说:当然喜欢,我们淄川到处都有这样的故事。

    刘子敬说:想听一个书生跟一狐一鬼生死相恋的故事吗?

    蒲松龄素来喜欢这类故事,忙说:愿闻其详。

    刘子敬从背囊里取出篇文章:王子章写的《桑生传》。一个狐狸精,一个女鬼,同时爱上桑生,开始还互相吃醋,后来为了夺回桑生的生命,二女妒念顿消,亲如姐妹,她们为爱情而死,为爱情而生……

    蒲松龄马上被这凄美离奇的爱情故事吸引住,靠着一目十行的读书本领,他立即记熟了这个非常奇异却描写略显笨拙的爱情故事……在此后的日子里,他反复琢磨,如何把这盘半成品菜,烹制成聊斋美味……

    第二天天蒙蒙亮,蒲松龄登程赶路,这里是山东和江苏接界处。蒲松龄催马扬鞭,日夜攒程,歇脚于一个清静的小湖旁。稍作休整,又起身赶路,只见残月斜照着长满花的小汀,湖中水气冥冥,晨雾朦胧,秋野昏昏,似乎可以看到点点鬼火。他感慨:从遥远的北方往江南跑,顶风冒雨,不知道孤身走了多少路程?真像李白写的“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啊!是什么人在那儿吹笛子?偏偏吹的就是伤别离的“关山月”,更让离家的人伤感不已……

    万里风尘南北路,一蓑烟雨短长亭。

    何人夜半吹湘笛?曲到关山不忍听。

    (《早行》)

    蒲松龄惊奇:离开淄川时,已秋风飒飒,落红无数。江淮一带却依然绿草如茵,繁花似锦。江淮和淄川风光如此不同。坐在徐徐前进的船中,他心情比刚离家时好点儿了,尽管有点儿寂寞,但能够听偶遇的朋友谈些鬼故事,真不错啊。哪儿都有这样的动人故事。听着这些故事,再坐到顺风顺水的船上,好像自己成了仙!从船上眺望岸边,落日余晖中,赶路旅客骑着马急速向渡口奔驰,飞奔的马蹄似乎踏着天边云彩。真像杜工部《重题郑氏乐亭》写的“向晚寻征路,残云傍马飞”。归林的鸟儿向西边地平线飞着,好像想衔住那眼看就落下的太阳。绿波似乎跟天边联接起来,船夫一边摇着橹,一边悠扬地唱船歌,你唱一声“哎——”,我回一声“来——”。多像柳宗元《渔翁诗》写的“欸乃一声山水绿”!绿水白沙,落日飞鸟,一幅多美丽的图画!

    蒲松龄有着为国效力、光宗耀祖的殷切愿望,有着行万里路、读万卷书、出将入相的壮志豪情,却不得不暂时离乡背井、给人做普通幕宾:

    青草白沙最可怜,始知南北各风烟。

    途中寂寞姑言鬼,舟上招摇意欲仙。

    ……

    (《途中》)

    蒲松龄来到黄河边。千百年间,黄河入海口像条巨龙尾巴,在山东、江苏间来回摆动、改道。康熙年间(1662—1722),黄河由河南郑县、开封、商丘入江苏北境,再经过铜山、宿迁、淮阴、涟水注入黄海。蒲松龄到了黄河北岸。蒲松龄第一次看到“母亲河”,发现黄河如此汹涌澎湃!高大的楼船——不是官船就是巨商之船吧——被巨浪耸起,像给送上天!当地人说:黄河脾气最好的时候是五更天。没想到,五更时,黄河已风急浪高。

    蒲松龄登上渡船,头天喝的酒还没醒,迷迷糊糊看到河边人影恍惚,黄河水深浪高,散发着鱼腥味儿。他猜想,这水底下大概有蛟龙出没吧?从船舱窗口看出去,一丛丛绿绿的芦苇从船边一闪而过,已看得到对面长堤上一片青翠。船夫显然见惯风急浪高的“世面”,一边在浑黄的河水中行船,一边兴致勃勃唱着歌儿。船儿惊起的一只只水鸟,忽喇喇向远方飞去。

    蒲松龄过了黄河,经淮阴,过淮安,宝应终于到了。

    他想念母亲和妻儿,一到宝应,就写下《寄家》:

    年来憔悴在风尘,貂敝谁怜季子贫?

    瑟瑟晚风吹落木,萧萧衰柳怨行人。

    秋残病骨先知冷,梦里归魂不记身。

    雁足帛书何所寄?布帆无恙旅愁新。

    风尘奔波憔悴,衣服都破了也没人同情。看着眼前纷纷飘落的树叶,设想亲人肯定在埋怨外出谋生者还不归家。梦里回家,醒了不知道身在何处,嗅着扑鼻的桂花香,恍然大悟是在异乡客居。天上那轮明月正照着相隔千里的亲人。听着倾诉乡愁的笛声,家乡望不到头,不禁泪下!

    蒲松龄到达宝应。宝应毗邻大运河,山明水秀,湖似明镜,山如浓黛。蒲松龄喜欢站在湖边,看澄澄湖水上倒映的夕阳。湖面上荷花盛开,五颜六色的蝴蝶在花间飞舞。鱼翔浅底,长脚鹭鸶在水边觅食。他不禁想起郢中诗友无忧无虑在济南大明湖游玩的情境。看到路边新栽的柳树,更想到,陶渊明做彭泽令时栽过同样的柳。自己跟陶渊明一样怀才不遇,可远不如五柳先生,五柳先生做过知县,自己却仅是知县延请的幕宾。这种感伤情绪反映在一副感叹命运多蹇的对联中:

    壮志尚未酬空向金城悲杨柳

    前身得何孽欲搔短发问青天

    带着忧郁和辛酸的心情,蒲松龄开始幕宾生涯。生平唯一一次混迹官场,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他看到了既强大又腐朽的封建官场的黑暗,见识了达官贵人的醉生梦死和强盗嘴脸,也目睹了老百姓的啼饥号寒。

    二 故人憔悴折腰苦

    书启师爷实际是县官的私人秘书。蒲松龄给孙蕙起草呈文、公告、来往信件。这些文字都收进《鹤轩笔札》。手稿本由孙蕙带回家乡,共四册,前两册为蒲松龄手稿。

    宝应位于江苏中部,大运河之旁,是水陆要道。宝应古名“安宜”,南齐时置县,唐代改名为“宝应”。故曾在这儿做过知县的孙蕙有时也被称“孙安宜”,如在珍贵抄本《聊斋偶存草》里,蒲松龄诗《寄孙树百》就题作《寄孙安宜》,这是人以任职所在地为名,宛如骆临海、柳柳州——骆宾王曾任浙江临海县丞,柳宗元曾任湖南柳州刺史。

    康熙七年(1668)、八年(1669),暴雨成灾,河流多次决口,江淮水乡满目疮痍。康熙七年沥青沟决口,第二天地震,接着数日狂风,“卷巨浪至城下,村落庐舍俱为水侵”。康熙八年(1669),高邮清水潭决口,宝应再次被淹。康熙九年(1670),清水潭决口仍没堵上,房屋都淹在水里。数载奇荒使得宝应人民游离失所,卖儿卖女,浪迹他乡,“嗷嗷呺腹,四散如鹊”。

    蒲松龄到宝应后,除了为孙蕙起草文告、书信之外,还常随同孙蕙视察民情,送往迎来。孙蕙来到这个“牛马冲疲”的地方,常感到地方官不好做。蒲松龄观察到孙蕙身上发生几件事:

    蒲松龄一到宝应,就听说不久前孙蕙与河道总督罗多发生了矛盾。因为连年水灾,运河淤滞,往北京运粮运物的船只难运行,管理河工的河道总督罗多命令孙蕙召集七千名百姓挖河,孙蕙体恤民情,只征一千名百姓应河工,惹恼河道总督罗多,扬言“大计”(朝廷考查地方官员)时弹劾孙蕙。百姓闻言,两万多人争先恐后聚合到河道,六天完成全部任务……道光《重修宝应县志》卷十五《名宦》,孙蕙诗《浚河行》都记载此事。蒲松龄赞扬孙蕙爱民举止,写下《闻孙树百以河工忤大僚》:

    故人憔悴折腰苦,世路风波强项难。

    吾辈只应焚笔砚,莫将此骨葬江干。

    看到如此不公平的官场,真想把笔砚都烧了,再也不读书,再也不去求功名!

    康熙十年(1671)春天,蒲松龄看到京城的邸抄有关对孙蕙的评价,大概是为孙蕙未得“卓异”感到不平,写下《三月三日呈孙树百,时得大计邸抄》安慰孙蕙:

    但余白发无公道,只恐东风亦世情。

    我自蹉跎君偃蹇,两人踪迹可怜生。

    除了不管多大官、多有钱的人,一样都长白头发,世上再也没什么公道可言。只怕大自然的风也会随着世故人情而刮!蒲松龄并未以雇员自居,而是把孙蕙当成有共同理想追求却不为现实社会理解的朋友。

    蒲松龄为孙蕙起草给上司的信,经常搜肠刮肚,找出恭维那些达官贵人的词语。如称布政使慕天颜“济世雄才,匡时上哲”,称按察使陈某“经纬全才,朝野重望”;称布政使徐某“凤阁奇才,龙江伟迹”;称曹知府“白珩粹黄,紫电雄才”;称麻总督“一代名臣,两省福曜”……孙蕙写给上级的信,大都说明有“一芹上献”,送礼。

    慕天颜被孙蕙看成是挡风墙。一听说慕天颜将走马莅任江苏布政使,孙蕙马上让蒲松龄代写封恳切得体的书信,拉近二人关系:

    数月前偶接邸报,知老大人荣任南藩,不觉狂喜者累日。夫婴儿仆地,见家人至则长啼,卑职身履汤火,若引手拯救之力,非老大人而谁望哉!兹献一芹……

    (代孙蕙《上藩司慕小启》)

    孙蕙认为自己与布政使有特殊关系,近水楼台先得月,应得到格外关照。孙蕙为什么因慕天颜到来欢欣鼓舞?因为慕天颜与孙蕙二祖孙宗元是“同年”,都是顺治十二年(1655)进士。孙蕙年轻时还见过慕天颜。

    慕天颜,《清史稿》卷二七八有传。他是甘肃静宁人,做过江苏布政使、江宁巡抚等。孙蕙江苏任职期间,慕天颜一直炙手可热。孙蕙注意和慕天颜拉关系,成了他防备罗多这类“大僚”弹劾、穿小鞋的护身符,成了他被提拔的条件。

    人在官场,会巴结上司,会送礼,是学问,也是幸运。长官收礼才办事。下级如何巴结讨好上级?如何送上不花钱的大礼——悦耳动听的恭维?如何投其所好送礼?送礼达到什么效果?……向上级表功、诉苦、求援、送礼、说情,是蒲松龄给孙蕙代笔的重要内容。

    《上藩司徐》,信中希望宝应县前任知县抓紧交接政务。送上这封信同时,免不了送礼。新上任的县官送礼,布政使收下,是多大面子?孙蕙诚惶诚恐、感恩戴德:“前者一芹上献,未蒙叱茹,悚仄悚仄。”

    康熙九年(1670)底,蒲松龄代孙蕙给巡抚写信,请求解决宝应驿站经费不足,蒲松龄即使写报告也能写得才气满纸,几句话,把困境形容得苦不堪言:

    卑职以蕞尔之微员,任残疲之灾邑,民风则刁顽也,里甲则疲敝也,河道则雍塞,而驿递则繁难也,又兼以数年前已竭之民力,值千古未有之奇荒,真如千百万片之破甑,乃令卑职从首至尾片片而合之。

    (代孙蕙《拟请拨补驿站上巡抚书》)

    孙蕙既得和上级打交道,也得与同僚、地方豪绅打交道,还得应付来打秋风者。《鹤轩笔札》留下一位七品官应付种种局面的第一手资料。

    蒲松龄对五柳先生厌恶的“折腰苦”十分敏感。他把知县对上司的应付说成是:“送往迎来,则贱如声伎;婢膝奴颜,则状同伏鼠。”他把知县的日常工作形容为“参揭之票,积案如山;呵叱之声,聒耳为聋”。在蒲松龄笔下,孙蕙知县生涯成了“走牛马于残疆”,“摇尾坑陷之中”,“呕血风尘之下”,甚至“蒿目焦思,仅存皮骨”。

    蒲松龄经常看到孙蕙这个县官受的夹缝气:

    有一次追查“钦案”,应该由知府把追出的赃银交上去。知府大人却装聋作哑,孙蕙自己不得不掏腰包补上,再低声下气向知府乞讨。

    宝应相邻的如皋县,派河夫到运河当差,借宝应一百石米,久久不还。如皋县想纳入私囊,孙蕙不得不软硬兼施,写信讨米并声称要打官司。

    另一知县经宝应北行,孙蕙多借十匹马给他,马到山阳县后,山阳知县将马匹扣留想私吞,孙蕙不得不气呼呼写信去评理……

    道貌岸然的官吏在金钱面前,无一不是分毫必争、无孔不入!

    吴县知县写信给孙蕙,希望借宝应发生水灾,用少量银钱买少女做侍婢。蒲松龄气愤地代孙蕙写《十月初八日答韩吴县》,挖苦托买丫环乃乘人之危,结结实实给那个卑劣家伙碰个大钉子:

    反是老年台遣人觅之,无所往而不可。弟忝居一隅,救荒拯溺且愧无术,何敢教人鬻子女耶?

    一个叫张德伯的,是孙蕙的“年翁”,同年的父亲,到宝应打秋风,托某“年兄”向孙蕙致意:或者给他些银钱,以“壮行色”;或者让他包揽词讼以“开情面”。蒲松龄的回信成了有趣的讽刺文章。《十二月答平原张》先陈述自己(孙蕙)“遭逢不偶,牛马冲疲,宦业三年,囊空如洗”,不能“尽绵薄”。然后俏皮地说,他这里“所不乏者日暮江云,只恨不能持赠耳”。声明他做官是“迂拙自守”,不开情面之私,劝厚脸皮的年翁打消到宝应捞一把的念头。

    高邮州知州佟有信被免官,布政司让孙蕙“兼署”高邮。康熙十年(1671)三月二十八日,孙蕙带了蒲松龄等幕宾到高邮上任。孙蕙上任头几个月,不能不把主要精力放到灾害更严重、物力更凋残的高邮。蒲松龄为孙蕙起草《四月五日示》,劝高邮民众“民各安本业以清盗源”,一方面对高邮人民寄予同情:“地近太湖,连决数口,近年以来,尔民之颠连痛苦,荡析离居者,行路为之伤心。”一方面劝老百姓遵纪守法:“纵盗得一碟半碗,明是乌药鸩毒,走必死之路。”“且同一死也:尔做良民,亲朋吊哭,尚得全尸首以见祖宗;做匪人,则鹰犬食飱,竞置骸骨以填沟渠。”最后劝民不可“游手好闲”、“鼠窃狗偷”、“呼卢号矢”。与这个告示同时,蒲松龄还起草《劝民息讼以警刁风》,对“借一事而群喙相啄”、“挟宿怨而现控新词”的讼风表示忧心忡忡,以山村老学究口吻,劝说人民自安本业:“几口家人父子,尽博得饭喜菜欢,一行惨淡经营,也落得眠安睡稳,何苦妄行控告,自惹烦恼?”当讲到打官司对人民的损害时,蒲松龄仿佛忘了是在替知县捉刀代笔,而是站在普通百姓的立场上,《四月五日又示》干脆说现在官场都是牛鬼蛇神操纵,最好不要和他们打交道,免得惹祸上身:

    公门之中,魍魉魑魅,智者难除。每一票出,未与被告见面,先要原告尽情,不则呵骂责难,无所不至,其中苦状,备难殚述。到得一口气伸,而自己之人品家私已萧索殆尽矣。

    孙蕙兼署高邮州,使蒲松龄对腐败透顶的官僚政治有了切肤之痛。高邮当水陆要冲,南来北往的官僚车马、舟船,一到高邮,恶奴四出,登堂叫骂,鸡犬不宁。给他们找来纤夫,又索马匹,甚至要求折现银装入腰包。稍不如意,就扬鞭追打驿站小吏,高邮官邸已然处处颓屋、面面漏风。

    高邮清水潭在运河堤旁,地势低洼。上游四条河同时注入清水潭。雨季时,水量陡增,由潭溢入河,冲决堤岸,泛滥成灾。康熙四年(1665),清水潭决口,飓风大作,折木拔树,浪高数丈,亭场庐舍全被淹没,男女老幼溺死三万人。水灾过后,浮尸遍地。孙蕙在《清水潭感赋》中写过“废塍残坝隐湖天,民困东南已七年”。蒲松龄初过清水潭决口,看到波涛汹涌、人为鱼鳖的惨状。漫漫无际的河水占据田地,淹没草舍,好像天都给浸湿了……时间过去一月又一月,蒲松龄再次来到清水潭,决口处还没堵上,波浪像山一样翻卷,万顷被淹没的土地上,水天相连,看不出是牛是马的牲畜在浪花中漂动,风吹水面,浪涛响入云霄。各级官吏收纳河捐,耗尽民力、物力,却坐视水患纵横、生灵涂炭。蒲松龄盼望神仙临世,挑来青山做堤坝,多大的波涛、雷霆也冲不开,千秋万世不为灾,也使人民免受征课之苦。可这不过是个良好的、虚无飘渺的愿望。

    三 江淮景色秀可餐

    以蒲松龄下笔千言的才华,应付县衙官样文章,易如反掌。蒲松龄有更多时间寄情于陌生的江淮山水。这对于数年来靠“舌耕”养家糊口的蒲松龄,是换了种新活法。相比古代其他大作家,如李白杜甫苏东坡,蒲松龄缺少的,正是徜徉山水的潇洒活法。南游作幕虽只有短短一年,却给蒲松龄补上这一课。这对于一个作家至关重要,对他创作有深层次影响,收集到某些具体素材,反倒是次要的。

    孙蕙是有诗人气质的官僚,喜欢与宾客饮酒赋诗。他带蒲松龄及其他幕宾外出,观一山一水,辄分题赋诗。蒲松龄此时的诗与他南游归家后带明显写实色彩、因生活重担叫苦叹穷的诗不同,带点儿盛唐山水诗韵味,个别篇章还接近他的乡贤王士禛倡导的神韵诗。蒲松龄诗歌成就当然没法与清初诗坛盟主、神韵派大师王士禛相比,但论起用诗歌意境融入小说创作,在小说里创造多彩多姿的女诗人形象,王士禛不能不甘拜下风。

    江淮湖光山色宁静清新,首先以“水”致胜。蒲松龄《舟过柳园同孙树百赋》描写绿草青青,桃花开放,远眺黄河:

    彩鹢遥从银汉落,黄河长抱白云流。

    两堤芳草迎凫舄,万顷桃花引钓舟。

    “凫舄”典出《后汉书》,指仙履,常用为知县的故实。

    射阳湖在江苏北部淮安、阜城、盐城、宝应四县之间。西边同运河相通,东连射阳河。据宝应县志记载,当时射阳湖湖面萦回三百里。蒲松龄到宝应后,常坐船游湖,和孙蕙及其他幕僚一起在船上吃饭、写诗:“芳洲蛱蝶深深见,乱扑菱花上钓矶。”(《湖上早饭得肥字》)看到射阳湖春草芊芊,绿树寒烟,悠扬的渔歌引起他和朋友般水泛舟的回忆,他更加思念故乡:“翘首家乡何处是?渔歌声断水云天。”(《射阳湖》)薄暮降临,美丽的射阳湖变成万顷墨墨,深浅莫测。想象力丰富的蒲松龄不禁怀疑:在真实的湖光春色外,还有神仙洞府的瑰丽风光吗?

    邵伯湖是高邮有名的水乡,坐船成为常事,“岸近樽酒满,柳阴一系舟”(《泊舟》)。傍晚,蒲松龄和朋友来到邵伯湖,登上游船。落日熔金,暮云合璧,湖水广阔如海,湖面美得像块玛瑙。对着夕阳下光怪陆离的湖面,诗人心旷神怡,频频举杯。微风和煦地吹着游船,吃得醉眼蒙眬的诗人豪爽地敞开衣襟,亲自动手摇橹,大声唱乐府横吹曲《梅花落》,这可不像李白“笑坐雕鞍歌落梅”,而是“醉坐渔舟歌落梅”哟。远处湖堤边,声声渔歌此起彼伏。寺庙传来咚咚嗒嗒的钟鼓声。船上酒杯叮叮当当响着,船慢慢走过邵伯湖。湖天一色,墨黑一片,诗人们游兴未尽,时不时让船停下来,观赏烟色迷蒙的湖面。可城门到点就关啊,在岸边牵马等候的随从急了,大声喊:“马上关城门啦!”“快下船回城啊!”诗人游兴未尽,也只好醉意蒙眬下船上马,火把照亮夜空,“回去嘞!回去嘞!”

    到了深秋,湖上朔风阵阵,波如海涌,劲风吹折小船上的篷,阻住大船的橹。大船小船一起在湖面上摆簸,好像湖底的鱼龙也随着波涛跳舞。蒲松龄和朋友紧紧裹住外衣,坐在大船上,静听湖上风雨呼啸。过一会儿,风停了:“俄顷风定夜迢迢,月挂凄冷霜天高。”(《湖津夜泊》)

    蒲松龄还登上泰山远眺。此泰山乃地处高邮、宋代用开河挖出的土垒成的小山。山上建东岳庙,庙后有文游台。王士禛曾描绘:文游台有楼有亭,皆可望远。登其上,则长湖淼淼,风帆杳霭,稻塍柳陌肃错棋布,尤宜于高秋密雪之时攀登。文游台后有秦观的读书台。宋元丰七年(1084)苏轼路过高邮,与秦观、孙觉、王巩在这里聚会。广陵太守为纪念这次文星聚会,将这里命名“文游台”,请著名画家李公麟作图刻于石上。蒲松龄晚间登上泰山,爬上文游台,他看到,青天高,明月小,大雁排成整齐的阵势越飞越远,江边孤舟在芦花间飘摇,云水茫茫,水鸟乱飞,水乡美景尽收眼底:

    苍茫云水三千里,烟雨楼台十万家。

    如带长河天上动,群鸥飞去落平沙。

    (《泰山远眺》)

    蒲松龄常站在运河河堤远眺,一些富有诗情画意的诗句涌上心头:

    江树笼烟莺唤柳,渔庄落日鸟啣花。

    (《河堤远眺》之三)

    湖外含烟烟似水,湖中凝水水如烟。

    (《河堤远眺》之四)

    康熙十年(1671)元宵节后,蒲松龄与孙蕙经运河到扬州。舟行河心,天近傍晚,河面上船帆如云。舟中案上,几枝疏梅增添几分雅趣。他们斟上三白酒,泡上岕山茶,以梅花为题,分韵赋诗。舟外风雪飘飞,舟中温暖如春,酒佐诗兴,花饱眼福,不知不觉,扬州到了。到了红桥,阳光被暮云吞没。孙蕙惦记着给夫人庆寿,急急忙忙办完公事,又与蒲松龄登上回去的船,船扯起篷,在密密丛丛的船只中飞快穿行:“饱帆夜下扬州路,昧爽归来寿细君。”(《元宵后与树百赴扬州》)

    这次到扬州,风雪交加,哪儿有机会欣赏“二十四桥明月夜”的美景?蒲松龄二次下扬州,就饱赏扬州的月夜美景。在舟中,他一个人百无聊赖,沉沉睡去。等他醒来时,百里江路已不知不觉走完,扬州城清晰可见,他俯身船窗,心动神移:

    梦醒帆樯一百里,月明江树密如排。

    舟中对月拥窗坐,烟舍村楼尽入怀。

    (《扬州夜下》)

    过了两个月,桃花开了,杨柳绿了,蒲松龄与孙蕙坐船去高邮。孙蕙在船上赋诗,蒲松龄奉和。他感叹“浪迹十年湖海梦,频教杨柳绾离愁”,感叹“断肠春色在天涯,蓬鬓萧条处处家”,抒发怀乡之情:“回首可怜人事改,故园物色近如何?”

    江南风光,以水为宗。水乡的旖旎令身居山城的蒲松龄大开眼界。他与孙蕙讨论:南州山水有什么特点?他认为,江淮的湖河亭台,小巧华丽,是他们这些山东大汉所不熟悉的:

    扬州有红桥,廊榭亦萧敞。

    余杭有西湖,渟流亦滃泱。

    雕甍斗华丽,名流过题赏。

    乃知北方士,自不善标榜。

    (《与树百论南州山水》)

    究竟是南方水乡美,还是故乡层峦叠嶂好?蒲松龄更爱故乡:

    江南之水北方山,两物流峙皆冥顽。

    大江无底金焦出,培直与江声传。

    何如崂山高崔巍,上接浮云插沧海。

    蒲松龄认为,江南以“水”取胜,“山”不是其强项。但江南文人喜欢“标榜”,把家乡山山水水都描述成人间仙境。北方人太实在,不会“吹”,就拿长江边上的金山和焦山来说吧,两山对峙,向来是江防要塞,但比起崂山——更不要说泰山啦——金山焦山简直成小土堆啦。当年柳宗元在《始得西山宴游记》不是说过“然后知是山之特出,不与培为类”?而且金山焦山名气大,还不是靠长江?

    四 风流倜傥县太爷

    南游期间蒲松龄就近观察到县太爷孙蕙的日常生活。孙蕙想做个好官儿,为人也较正直,但毕竟有封建官吏的生活习惯。蒲松龄一方面在呈文、书启中替孙蕙叫苦叹穷,一方面也在这位朝廷命官身上开了眼界,见识了自己不曾见过的豪门生活,并一一写进诗中。

    孙蕙庆寿,请了蒲松龄等幕宾一起观梨园歌舞。点燃明亮的蜡烛,烧上一把把兰香,浓雾氤氲,兰香扑鼻。二月十六,正是赏月时节,满堂香雾却使人不觉得明月在空。一队队妙龄歌姬登台,环佩叮叮当当地响。织金绣银的彩衣在灯光下闪着耀眼的光,轻柔的彩带飘飘欲飞。音乐声起来,歌姬载歌载舞。美女如花,高朋满座,胜友如云。珍馐美味装在银盘端上来,美酒斟在玉杯中,宾客在歌舞声中向县太爷祝寿:

    参差银盘腻烛黄,琅玕酒色春茫茫。

    轻裾小袖引霞觞,愿君遐龄齐山冈!

    (《孙树百先生寿日观梨园歌舞》)

    蒲松龄有组《贵公子》写尽达官贵人的豪华淫奢、声色犬马:

    罗绮争拥骕裘,醉舞春风不解愁。

    一曲凉州公子醉,樽前十万锦缠头。

    半醉归来兴正豪,枨枨马上拨金槽。

    紫骝扶下浑无力,酣倩佳人脱锦袍。

    这贵公子是何许人?从后面的《戏酬孙树百》中“五斗淋浪公子醉”的诗句看,这贵公子只能是孙蕙。《戏酬孙树百》写风流县官耽于声色:

    云髻峨峨簇凤翘,一声仙乐下云梢。

    汾阳公子真豪迈,便使柔魂真个消。

    芳草青青院柳长,一庭春色近东墙。

    狡鬟不解东风恨,笑折花枝戏玉郎。

    琅玕酒色郁金香,锦曲瑶笙绕画梁。

    五斗淋浪公子醉,雏姬扶上镂金床。

    漏板依稀夜二更,檀郎何处醉瑶笙?

    凌波露湿慵无力,斜倚危栏看月明。

    诗名《戏酬孙树百》,自然是拿孙蕙调侃取乐。组诗写到孙蕙至少和三个女人纠缠,一个笑折花枝的“狡鬟”,一个扶上镂金床的“雏姬”,还有个在焦急等待他的小妾。最后一个值得注意:当孙蕙快乐地周旋在一个个美女之间时,他的小妾不得不忍受孤独。当孙蕙被别的女人扶上镂金床时,这个小妾只能孤零零地听更鼓一次次敲响。她在院中走来走去,走得一点儿力气也没了,却不想停下,因为一停下就得琢磨:他到底在哪儿啊?

    这个痴情女子是谁?联系各种资料看,应是顾青霞。

    曾是青楼女,后被孙蕙纳为小妾,却成为蒲松龄梦中情人的顾青霞。

    一个对美妙聊斋爱情故事、诗化女鬼形象产生重要影响的人物。

    五 顾青霞与《梦幻八十韵》

    法国作家安德烈·莫洛亚在《雨果传》中写道:

    对一位作家来说,文学有时是种工具,使他可以向所钟爱的人传达他无法启齿的事情。

    蒲松龄南游期间,涉及顾青霞的诗歌至少有六首:《赠妓》《为青霞选唐诗绝句百首》《听青霞吟诗》《听青霞吟诗又长句》《贵公子》《梦幻八十韵》。这六首,诗题中有“青霞”的不必说,是写顾青霞,另外三首,以其他材料做旁证,也能推断是写顾青霞。

    《聊斋偶存草》的《赠妓》十首在路大荒先生整理《蒲松龄集》题为《树百宴歌妓善琵琶戏赠》五首。题目不同,就可以对诗歌做完全不同的解释。《赠妓》是赠歌姬本人,表达诗歌作者对歌姬的赞赏乃至爱慕。《树百宴歌妓善琵琶戏赠》是幕宾不拘形迹与东翁开玩笑。

    我们变“诗”为“史”,看看蒲松龄认识、爱慕顾青霞的心路历程。

    《赠妓》写蒲松龄初识顾青霞,互有好感,孙蕙妒忌;

    《为青霞选唐诗绝句百首》《听青霞吟诗》《听青霞吟诗又长句》写蒲松龄在孙蕙纳顾青霞为妾后,仍与她交往并不由自主流露喜爱之情;

    《贵公子》写孙蕙的滥情与小妾顾青霞的苦恼;

    《梦幻八十韵》写蒲松龄借梦幻与顾青霞成神仙伴侣。

    如果蒲松龄对孙蕙侍妾顾青霞产生好感或爱慕之情,那就难免蒲松龄“精神第三者”之嫌。如果蒲松龄与顾青霞互相产生好感是在顾青霞做孙蕙侍妾之前,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就成了聊斋《细侯》描写的类似悲剧:雏妓对穷书生生情,却被富商骗娶。而蒲松龄与顾青霞相识并互生好感,恰好在孙蕙将顾青霞纳为小妾之前。

    孙蕙生日时,请当地歌姬演唱,顾青霞来了。她不过十五岁左右,已在“红楼”即声色场所享很高声价。这时,她是“自由人”,可“人尽夫”。蒲松龄作为封建时代读书人,只要条件允许,他可以寻花问柳,可以纳妾,可以将青楼女子赎回做“小星”。前辈作家白居易、苏轼都这样做,甚至将侍姬送人。蒲松龄为什么不可以对妻子外的女子生爱慕之情?这是封建社会赋予的男权。何况蒲松龄年方而立,抛妻别子在外,对美貌才女产生好感完全正常。蒲松龄对顾青霞艳羡爱怜,顾青霞对蒲松龄眉来眼去,没什么大惊小怪。只不过,蒲松龄是穷幕宾,本就是为养家糊口南游,他纵然有能力和喜欢的女人“春风一度”,却没本事给青楼女子赎身做红袖添香的小妾。当时的中等之家,如果妻子四十岁不生儿子,丈夫可纳妾。而蒲松龄南游时已有两个儿子。于是,蒲松龄与顾青霞只能停留在“色授魂与”上。偏偏对女人贪多嚼不烂的孙蕙对顾青霞感兴趣。他发现蒲松龄顾青霞之间的情愫,提醒幕宾:你离我喜欢的女人远些!

    这样推测的根据是什么?组诗《赠妓》,我们看看其中两首:

    银烛烧残饮未休,红牙催拍唱《伊州》。

    灯前色授魂相与,醉眼横波娇欲流。

    华筵把酒醉吴姬,一曲扬州低翠眉。

    堂上主人多妒忌,暗中为语杜分司。

    擅长弹琵琶、能歌善舞、在“红楼”即声色之乡颇有声价的歌姬,挽着高高的凤髻,两鬓黑得像乌鸦的翅膀,穿着天上云锦样服装,头戴夜明珠,插着华丽的金钗,鞋子上有美丽的绣花,紫裙飘飘,香气阵阵,表情娇憨,故作羞怯,像从天台来的仙女……对歌姬的描绘,与蒲松龄十几年后在《西施三叠》词描写的顾青霞如出一辙。而这个歌姬对“杜分司”(蒲松龄)有好感,“笑转秋波遥送语”,“灯前色授魂相与”,眉目传情,引起宴会主人不悦,暗暗警告“杜分司”。

    “杜分司”即晚唐诗人杜牧,因做过司勋员外郎,故称“杜分司”,常在诗中抒发怀才不遇感慨。“杜分司”成了同样怀才不遇蒲松龄的自喻。《赠妓》提供的信息是:顾青霞在宴会上喝醉了,对“杜分司”(蒲松龄)特别热情,引起“堂上主人”(孙蕙)妒忌。

    在强权社会,感情为金钱和权力让路司空见惯。顾青霞被“堂上主人”孙蕙纳为小妾,与“杜分司”蒲松龄的温情画上句号。因为年纪小,有文化,会书法,擅长吟诵,刚进入宝应知县家的江南佳丽,像新鲜玩物,颇得宠,常被推到宴席上弹曲吟诗。于是蒲松龄在孙蕙的宴会上又看到顾青霞,听她吟诗。蒲松龄有首诗《为青霞选唐诗绝句百首》:

    为选香奁诗百首,篇篇音调麝兰馨。

    莺吭啭出真双绝,喜付可儿吟与听。

    蒲松龄给顾青霞选一百首唐诗香奁绝句,让顾青霞黄莺啼啭似吟诵。他称顾青霞“可儿”,可能因为顾青霞又名“餐可”,蒲松龄只称后边一字曰“可儿”,表达了不拘形迹的爱恋之情。

    选完了诗,再听吟诗,蒲松龄又写《听青霞吟诗》:

    曼声发娇吟,入耳沁心脾。

    如披三月柳,斗酒听黄鹂。

    这是对顾青霞吟诗的诗意化描绘。顾青霞吴侬软语,声音好听,形态颇佳,如小鸟依人。蒲松龄觉得,听青霞吟诗,像听黄鹂啼鸣。紧接着《听青霞吟诗》后的《又长句》:

    旗亭画壁较低昂,雅什犹沾粉黛香。

    宁料千秋有知己,爱歌树色隐昭阳。

    仍是描写顾青霞吟诗,且有句说明词“青霞最爱斜抱云之句”。说明蒲松龄多次听顾青霞吟诗,知道顾青霞最喜欢吟诵哪一首。

    同一年有如此多的诗写同一女性,且至少有三首直接标明写谁,在蒲松龄的作品中很少见。更值得注意的是,蒲松龄还有首没标明写顾青霞的长诗《梦幻八十韵》。

    《梦幻八十韵》九百字,是古代诗歌少见的长诗。《聊斋偶存草》题为《梦幻八十韵》。路大荒先生编《蒲松龄集》题为《为友人写梦八十韵》。题目不同,含义完全不同。如果替友人写,替哪个?难道友人不会写,需要蒲松龄代写?而蒲松龄还能淋漓尽致表达友人心思?须知,诗歌,特别是抒情诗,是最隐秘及私人化的艺术表达形式。如果说《梦幻八十韵》代孙蕙写,更不合理。因为孙蕙是相当有成就的诗人,何劳蒲松龄代笔?《聊斋偶存草》的题目更合理,它写蒲松龄梦遇神女,与神女相恋。而《梦幻八十韵》的神女举手投足,与顾青霞神肖。

    这首五言诗用典颇丰、词采华丽。我们用散文形式将长诗内容扼要复述一番,姑且称为《梦幻八十韵》散文提要:

    这是哪家的美貌少女?隔这么远捎了信来,真心痴情,邀请我去做巫山云雨之会。本来跟她并不相识,如何突然成了知音?

    傍晚走近她住的地方,先听到狗叫声,看到荒芜的田野,再往前走,景色像她本人越来越好看:清清溪水环绕到她那里的路,灿烂晚霞照耀着她所在的村庄。神鸟青鸾在空中引领道路,翠绿竹林掩映她住处雕花的墙。高大楼房藏在竹林深处,门口开在古老渡口旁。仙鹤在松树下闲步,幽静小路布满青苔。濛濛细雨笼罩芙蓉殿,轻轻云雾缭绕玳瑁梁。俏佳人在宽大厅堂上摆开宴会,把知心客人请进屏风后秘密座席上。华丽的毛毯铺在地上,会说话的八哥在架上窥视:哇,什么人坐到了水晶案旁?

    她来了!人未到声先至,从西施走过的“屟廊”上传来清脆的脚步声,传来环珮叮叮咚咚的声音。

    她来了!露面就“挑帘红”。高高发髻上翘着美丽的蝴蝶,三寸金莲上绣着五彩的凤凰。柔弱的躯体像承受不住纱罗的重量,细细的腰肢像惧怕被微风吹折。走路宛如水上飘,像舞者走台步,从哪个方位看,都美丽异常。

    她来了!迷人的香气传满屋,令人如醉如痴。她故意收敛起笑容,脸上堆着红晕,低头抚弄着衣带,更显出纤细的手指。嫣然一笑,樱桃小口露出像贝壳样的牙齿,莺声燕语:“请客人入座啊,赶快拿来玉液琼浆!”……

    妙龄少女奏起音乐,丝竹之声满屋满堂。你们得唱“夜来乐”啊,千万不要唱“陌上桑”!琴筝弹着艳曲,挽起袖子捧上琼浆……

    虽然认识时间不长,却如此亲热,如此缠绵,如此情痴……

    像弄玉遇到心爱的箫史,又像文姬胡笳不得不弹奏离伤……

    心爱的人啊,你憨态尤其妩媚,醉后娇美格外迷人。眉目送情,眼波流光。你柔弱的姿态令杨柳妒忌,你慵懒的睡态压过海棠……

    床帐上悬着绿色的翡翠,枕头上并卧红羽毛的鸳鸯。写不尽的情爱,话不尽的温柔。侍婢催着起床,催着梳洗,她们在帷幕后边笑咱们:你们成了无忌魏公子和莫愁南国娼啦!

    就像龙女把夜明珠交给柳毅,云英把捣药杵交给裴航。咱们指着日头发誓,剪下头发做信物,海枯石烂,永不变心,白头到老!

    神女说:千万不要让我像倩女一样离魂再去追随郎君!

    你可要像“堕策郎”荥阳公子不抛弃李娃!……

    还是得分手,还是得唱骊歌,还是得泪洒歧途……

    我一定火速请人说媒,下聘礼,迎接你的到来!……

    怎么怎么?一切的一切,不过是一场梦幻?或许花妖作祟?

    原来这是场梦?仅仅是场梦?多么荒唐?它怎么仅仅是梦?

    原诗一百六十句,我们看其中几句:

    交浅欢难尽,情亲狎不妨。

    ……

    倦后憨尤媚,酣来娇亦狂。

    眉山低曲秀,眼语送流光。

    弱态妒杨柳,慵鬟睡海棠。

    ……

    帐悬双翡翠,枕底两鸳鸯。

    ……

    为什么说蒲松龄的梦中神女就是顾青霞的化身?因为长诗关于神女的形容词都是按照顾青霞的特点量身定做。说顾青霞个性娇痴,用杨柳和海棠形容顾青霞,是蒲松龄诗歌专属性用词。此后蒲松龄回到家乡再写顾青霞,仍然多次使用娇痴、杨柳、海棠等词汇。

    《梦幻八十韵》实际是曼声娇吟的顾青霞在蒲松龄梦中的想象性变形。也就是说,蒲松龄借一首长诗与自己暗恋的女子成了神仙眷侣。

    如果此诗写于蒲松龄对顾青霞发生好感、顾青霞还没成孙蕙侍妾之前,那一点儿问题都没有。蒲松龄完全可以这样想,这样写。很可能事实正是如此:蒲松龄与顾青霞相遇、相知之后,总忘不了这位美丽的江南佳丽,他虽没有财力给顾青霞赎身,让她做小妾,但心里总放不下顾青霞,于是,就写了这首长诗。

    如果此诗写于顾青霞做孙蕙侍妾后,同样可以理解。因为顾青霞生活得很不快活。蒲松龄希望她得到幸福和真正的爱情。于是有了这个梦。

    孙蕙身边女人争宠非常厉害。康熙十年(1671)元宵节后,孙蕙给妻子庆寿。蒲松龄写《寿赵夫人》。按常规,为夫人祝寿,该祝她青春永在、多子多福。蒲松龄却希望赵夫人接受孙蕙与其他女人的儿子。诗中用了许多文人才知道的典故,很可能不识字的赵夫人不知道这些典故,而孙蕙能看懂:

    笙歌簇簇寿筵张,一曲回波侑一觞。

    愿得诸郎第四五,青疎台上看乘羊。

    四句诗用了两个妒妇故事。前两句写的是:宴席上唱起了《回波曲》。《回波曲》是调侃嫡妻嫉妒的曲子。唐代孟棨《本事诗》写到,唐中宗与御史大夫裴谈都怕老婆。宫中宴会,优人唱“回波尔时栲栳,怕妇也是大好。外边只有裴谈,内里无过李老”。难道赵夫人庆寿宴席上真唱了《回波曲》?非也,这是蒲松龄想象出来的唱曲,用来讽刺赵夫人像唐中宗皇后韦氏一样嫉妒成性。后两句用《艺文类聚·妒记》:丞相王导之妻曹夫人妒忌,王导建别馆,把小妾和她们的孩子养在里边。有一天,曹夫人从雕着青花花纹的窗口看到三个男孩坐着白羊拉的车,非常可爱。问:“这是谁家的孩子?”仆人仓卒间脱口而出:“这就是丞相第四第五妾生的儿子啊。”曹夫人惊倒。蒲松龄借用前人故事既调侃孙蕙广置姬妾,又调侃赵夫人嫉妒成性。

    张笃庆在《同邑八哀诗》中,说孙蕙有“妖姬一十二”,“十二”可能是约数,但说明确实不少。这还不算,孙蕙还到处寻花问柳,“笙歌一派拥红妆”。做他的侍妾很痛苦。孙蕙凭着金钱和势力对家庭内外女人广施雨露。顾青霞不管多年轻美貌会吟诗,不过是普通侍妾之一。孙蕙风流快活,广结情缘。顾青霞只能老老实实等孙蕙“临幸”,经常独守空房。孙蕙姬妾太多,互相吃醋,这尴尬局面甚至出现在蒲松龄的诗歌里:

    悖起帏房,开樽饮不痛。

    赵燕彼何人,容尔眼波送。

    (《树百家宴戏呈》)

    孙蕙多看“赵燕”一眼,其他女人就打翻醋缸,家宴喝酒都喝不痛快。孙蕙续娶夫人姓赵,姬妾当然不敢吃她的醋,这个“赵燕”应是侍妾。孙蕙最初那么宠爱顾青霞,这些女人如何对待顾青霞?可以想见。敏感、文弱的顾青霞处于“醋海”风波,多么可怜。蒲松龄眼睁睁看着自己珍重的女诗人不被重视,不被怜爱,甚至被冷落,胸中像打翻五味瓶。他能不能照顾青霞?不能,“罗敷自有夫”。他只能把感情深深埋在心中。

    这一微妙感情影响了《聊斋志异》若干爱情小说的产生。生活中的缺憾,用艺术想象弥补,是天才作家的看家本领。蒲松龄因无权无钱,不能娶顾青霞为妾,而出身于歌姬的顾青霞也不可能嫁给无权无势的穷秀才蒲松龄。《聊斋志异》却涌现那么多妙龄少女,有富家小姐,有青楼名姬,更有神鬼狐妖,冲决世俗偏见,不要钱,不羡权,无私无畏,爱恋穷书生,帮助穷秀才飞黄腾达,这不正是蒲松龄的生活梦、艺术梦集结而成的聊斋梦?

    六 斗酒难消块垒愁

    有一天孙蕙问蒲松龄:打算仿效古代什么人?蒲松龄当即赋诗一首:

    重门洞豁见中藏,意气轩轩更发扬。

    他日勋名上麟阁,风规雅似郭汾阳。

    (《树百问余可仿古时何人,作此答之》)

    蒲松龄志在青云,不论像郭子仪那样的武将,还是麟(凌)烟阁上的文臣,都是他想模仿的对象。

    一九八六年笔者《蒲松龄评传》出版后,有人反驳书中蒲松龄以汾阳王自诩的观点,说:蒲松龄不是写他自己,是写孙蕙。蒲松龄组诗《戏酬孙树百》将孙蕙称为“汾阳公子”,因此,做汾阳王,是蒲松龄为孙蕙想象的前程。但我始终认为把汾阳王看作蒲松龄自比更合适。因为,如果是孙蕙问蒲松龄:我可以仿效古代什么人?蒲松龄回答:您可以仿效郭子仪,您的名字会登上皇家记录功臣的凌烟阁。未免有当面阿谀奉承之嫌,而蒲松龄不是这种性格。何况,孙蕙已走上仕途,正盼望通过“大计”升官,他出将入相的愿望明摆着。何来“重门洞豁见中藏”(打开紧紧关闭的心扉让人看到里边深深埋藏着什么愿望)的话?这句话解释为蒲松龄打开心扉说真话更加合理。蒲松龄虽是幕宾,但面对“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这一所有读书人都可以走的“坦途”,他不仅与孙蕙平等,甚至可后来居上。

    自从十九岁做山东头名秀才,蒲松龄一直想冲开“举人”之阻,敲开“进士”之门。他认为自己做进士绰绰有余,只是过不了举人这一关。康熙二十二年(1683),蒲松龄代写《贺章丘县周素心入泮序》说:

    昔先达困于场屋,语人曰:“进士吾所自有,所隔者一乡科耳。”盖谓“歌鹿鸣”更难于“烧龙尾”也。

    蒲松龄说“先达困于场屋”,其实是虚拟出“先达”说他自己。中举人“烧龙尾”比中进士“歌鹿鸣”更难,是蒲松龄的切身体会。蒲松龄认为,只要冲开举人关口,拿到进士并进一步获得高官厚禄对他易如反掌。蒲松龄来宝应路上写的诗《途中》已写到他有着“湖海豪襟”,却不得不“风尘飘泊”。当孙蕙问他想仿效什么人时,性情直爽疏狂的蒲松龄就发了一通豪言壮语。

    著名历史学家赵俪生教授一九八二年发表的文章,就认为《树百问余可仿古时何人,作此答之》是写蒲松龄自己的志向:

    蒲孙二人后来终于吵翻了,但在淮南时则是推心置腹的密友。孙问蒲想作历史上的什么人,蒲答愿作郭子仪。

    虽然目前只是小小秀才、区区幕宾,却希望将来能出将入相、名标凌烟阁。对可以通过科举考试走上仕途的读书人,这样的豪情没什么可奇怪。更集中表现蒲松龄怀才不遇感慨的,是《十九日得家书感赋,即呈孙树百、刘孔集》:

    漫向风尘试壮游,天涯浪迹一孤舟。

    新闻总入鬼狐史,斗酒难消块垒愁。

    尚有孙阳怜瘦骨,欲从元石葬荒丘。

    北邙芳草年年绿,碧血青磷恨不休。

    这首诗写于康熙十年(1671)正月十九日。树百,是孙蕙的字,刘孔集当时也在孙蕙幕中。蒲松龄离家南游时已有两男一女。蒲松龄收到家书,知道刘氏辛苦,不仅独自抚养子女,还得在奉养婆婆上多担些责任。抢风头、夺利益的妯娌黄氏等肯定尽量推卸养老责任。蒲松龄想到家里这些挠头事,想到自己尽管才华横溢却功名到不了手,很苦恼。他的诗正是反映这一心情。这首诗用了许多典故:“壮游”,借用杜甫年轻时吴越、齐赵漫游生涯。“孙阳怜瘦骨”,孙阳即伯乐。蒲松龄说孙蕙和刘孔集是自己的伯乐。“元石葬荒丘”用《搜神记》刘玄石饮酒醉千日故事。(因避讳康熙的名字玄烨,将“玄石”写为“元石”。)北邙山位于河南洛阳北部,东汉公侯王卿多埋于此。后人用“北邙”代指“坟墓”。“碧血”据《庄子·外物》:“苌弘死于蜀,藏其血,三年而化为碧。”后人常用“碧血”代指壮志未酬身先死者。

    《十九日得家书感赋,即呈孙树百、刘孔集》很重要,此诗写出蒲松龄南游的心情。南游开拓视野,增进知识,但蒲松龄的壮志却不可能通过做幕宾实现,他很苦闷。更重要的是,这首诗说明,蒲松龄南游期间坚持写《聊斋志异》。“新闻总入鬼狐史”,蒲松龄把听到、看到、想到的,都写进“鬼狐史”《聊斋志异》。

    七 不可小觑南游诗

    赵俪生先生《论蒲松龄的诗及其与〈聊斋志异〉的关系》说,我为什么把注意力从《志异》转到诗上来?我是这样想的:无论中外,一个大画家除了他的代表性巨制外,还有许多素描册和局部小幅习作,这些东西是他完成巨制的练兵场。而我们后人,如果有条件把练兵场和最终巨制拿来做对比研究,一定极有趣味、会有成果。蒲松龄因为平生很少出远门,他到淮南感受就特深,沿途景物都写到诗歌里。赵先生说:

    南游诗中,形成了他的诗的特点,进而也就形成了文章的特点,甚至《志异》的风格特点。这特点就是蒲氏从传统中受契于晚唐诗人李贺(长吉)者最多。间接地受契于《楚辞》的也不少……蒲氏诗中受杜诗影响的迹象,也很明显,但不是特征性的。特征性的东西是受自李贺。举一首为例。这首诗标题是《挽淮扬道》,是沉痛哀悼一个清官的,诗曰:

    明河高耿流星矢,荆榛挹露芙蓉死。

    玉鱼符下长鲸飞,繁星夜暗烛花紫。

    波及淮阳百万户,讴讼犹存在行路。

    门客忽抛玳瑁簪,鬼雨漫洒松楸树。

    善人偶出天已妒,天下滔滔宁非数。

    这已不须诠释。从“芙蓉死”、“烛花紫”、“鬼雨漫洒”等词藻中,已触目即知。大抵李贺是一位早夭的诗人,阅世不深,其浪漫的、富于幻想的因素并未被世情所泯没,故诗句中词藻色彩丰富,句势每多陡峭。蒲氏受此影响……具备了这一特点的作家,无论他抒情、写景,或者叙事,一定都非常清楚、非常严格、非常准确、非常突出,又非常生动。《聊斋志异》中处处正是具备着这样的特点,而之所以看出这特点来,则是从蒲氏南游诗中领会到的。

    赵俪生先生通过研究南游诗把《聊斋志异》写作特点与李贺联系起来,是重要的学术观点。《聊斋自志》头几句就提到屈原和李贺,说明这两位作家在蒲松龄心目中分量很重。他们如何具体影响蒲松龄的文学创作,赵先生的剖析很到位。

    赵先生注意到的《挽淮扬道》,是悼念康熙九年(1670)十一月死在道员之任上的清官。《鹤轩笔札·十一月二十日回府尊》也写到他:

    范道台诏赴玉楼,闻者无不欷歔。况在属吏,关切何可言耶。一得讣音,自当效执拂之役。

    “范道台”并非姓“范”,而指可做模范的道台、难得的好官。孙蕙听到道台去世消息,表示马上奔丧“执拂”。而蒲松龄写了挽诗。

    路大荒编《蒲松龄集》有两首《挽淮扬道》,另一首是:

    湿荧蒙灭流星矢,霜草挹泪滴铅水。

    哲人去矣跨长鲸,子夜闻之惊坐起。

    茫茫天道渺难知,蓬蒿曳露芙蓉死。

    黄狐跳踉黑狐叫,冷翠烛花凝夜紫。

    吁嗟乎!今日淮扬昨日晤,大旗五丈云霞妒。

    幽灯如漆迎新人,回头鬼雨洒江树。

    迴风吹月送冷魂,迢然梦渺扬州路。

    葡萄酒,金屈卮,长笛为我向天吹。

    人生几何无须悲。君不见:

    长城白骨如山积,百世髑骸知是谁。

    第二首诗中“流星矢”、“长鲸”、“鬼雨”、“烛花紫”等诗句与第一首重复,说明第二首诗实际上是初稿。其中“黄狐跳踉黑狐叫”、“大旗五丈云霞妒”,透露围绕道员之死,官场有不可告人的秘密。道员头一天还意气风发、光彩照人,像彩云像朝霞,夜里突然就死了?!蒲松龄怀疑道员死得如此突然,会不会有不正常原因?而造成他英年早逝的,是官场丑类“黄狐黑狐”,道员为官清正像“五丈云霞”引来嫉妒,而这妒忌既可能来自同级,更可能来自上级。《挽淮扬道》初稿表现蒲松龄初闻讣音时的震惊比二稿更淋漓尽致,“子夜闻之惊坐起”。第二稿是蒲松龄心情稍微平静后的改作。接着,《鹤轩笔札》还有祝贺接任者的信,更说明官场之诡异。

    第六节 新闻总入鬼狐史

    蒲松龄南游“新闻总入鬼狐史”,哪些“新闻”入了哪篇“鬼狐史”?

    蒲松龄南游哪种因素可能影响到哪些聊斋名篇产生?

    我们沿着对蒲松龄南游事迹求索,尝试触摸这个难题。

    它不一定给我们提供“定论”,只提供“某些可能”。

    希望是有一定道理并相当有趣的“某些可能”。

    一 为鬼狐并写、双美一夫故事定调的《莲香》

    《莲香》是蒲松龄早期作品。一九九〇年我在《聊斋志异创作论》一书提出:蒲松龄用一男二女爱情故事,创造了古代小说“真假相较、主宾相辅、人妖并存”构思模式。此模式的成熟,不仅标志聊斋小说艺术多样性,且为古代小说构思宝库提供了新品种。蒲松龄“批量生产”这类聊斋故事十余篇,多成为脍炙人口名篇。其共同特点是:小说同时出现两个女主角,都与男主角发生(主要是恋情)联系。但是他们三人并非传统戏剧的生、旦、贴,而是双美并峙。在蒲松龄之前,同时写两位女主角的传统小说并不多见。唐传奇著名故事,《无双传》《霍小玉传》《莺莺传》《柳毅传》等都致力于编织一男一女悲欢。白话小说著名故事,《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玉堂春落难逢夫》《金玉奴棒打薄情郎》等,都是精心编撰一男一女离合。聊斋“双美”故事却别开洞天,“双龙戏珠”,如:

    《阿绣》。刘子固爱上卖胡粉女子阿绣,求婚未成,很郁闷,希望遇到与阿绣类似的女子。令他喜出望外的是,“阿绣”来到他眼前,不需要婚娶,已“既就枕席,宛转万态,款接之欢,不可言喻”。刘子固的仆人却判断:这个阿绣是假的。刘子固大恐。假阿绣既不恼羞成怒一去不返,也不继续鸠占鹊巢,她为刘子固“效绵薄”,从战乱中救出真阿绣。真阿绣和刘子固团圆后,狐狸精阿绣又来与新妇比到底哪个美……真的引来假的,假的引来真的,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在真假变幻中,两个阿绣神采俱现:真的聪明机智,假的善良执着。两个阿绣都美丽非凡。狐狸精阿绣在与民女阿绣比美的过程中,体现了心灵美。有研究者将《阿绣》推为聊斋故事首篇。

    我们还能举出若干篇“双龙戏珠”构思模式创作的聊斋名篇:

    《小谢》。狂生陶望三在姜家宅第遇到两个顽皮小女鬼,一个叫秋容,一个叫小谢。经过一段富有人情味的交往,经过与黑暗时势的拼死搏斗,陶生与两个再世为人的小女鬼同成眷属。

    《嫦娥》。宗子美获一妻一妾。妻嫦娥是天宫贬谪的姮娥,妾颠当是深山修行的仙狐。宗子美周旋二美之间。嫦娥能模仿古代杨贵妃、赵飞燕等美女。宗子美双美在家,历代美女在床。聊斋男性情爱乌托邦无过于此。

    《青梅》。青梅是王进士之女阿喜的侍女,她观察到张介受必贵,想促成小姐与张生的婚姻。势利眼王进士却不同意。青梅嫁给张生并共同奋斗,成为贵夫人。王进士势败,小姐遭难。青梅与避居尼庵的小姐相遇,接回家,二美共一夫。

    《寄生》是《王桂庵》的续篇。寄生是王桂庵之子,因襁褓认父,名曰“寄生”。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王桂庵与芸娘痴爱成亲,寄生同时娶了闺秀和五可。写完父亲痴心追求的恋情,再写儿子双美俱得的婚姻,蒲松龄创造了小说史上一段佳话。

    《巧娘》。傅廉与女鬼巧娘、狐女华三娘相遇。一鬼一狐共侍傅廉,而傅廉本丈夫亦巾帼,天阉。聊斋“性”小说,此篇为最。作者围绕“阉”字大做文章。写天阉者低人一等的心理,写天阉者乍成伟男的狂喜,写其父母得知儿子能“人道”时的得意,稍嫌带“色”但极其生动。小说以“巧娘”为篇名,处处巧,时时巧,显示出蒲松龄布局谋篇的功底。

    《张鸿渐》。书生张鸿渐遭遇官司,在家受贤妻方氏帮助,在外受狐妻舜华呵护。

    《封三娘》。狐女封三娘帮助民间少女范十一娘,冲破门第观念与穷书生孟生成眷属。

    《香玉》。黄生在崂山下清宫与牡丹花神香玉相爱,牡丹被人掘走,香玉死了,其女友耐冬花神绛雪来安慰黄生,一起翘盼香玉复活。

    《荷花三娘子》。宗湘若受狐女迷惑而病,因不忍巫师杀害狐狸精救出情人,狐女给他推荐荷花三娘子为爱侣。

    这种“双美一夫”构思模式源头就是《莲香》。

    《莲香》是蒲松龄南游之初在沂州遇雨、休于旅店时听到的故事。素材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能将素材写成杰出小说,而这种构思模式又影响聊斋此后的若干小说名篇,更是天助神授。

    《莲香》描绘桑生和一狐一鬼相恋。两女此去彼来,彼去此来。始而互相妒忌,继而在帮助桑生过程中互相欣赏,妒意全消。女鬼李氏为和恋人长相守追求借体重生。狐女莲香为尘世之恋,放弃修炼成仙转世为人。

    《莲香》成为蒲松龄“鬼狐有情”构思源头。蒲松龄在《莲香》中创造了狐仙肌肤温暖、可救人,而女鬼手足如冰、必祟人模式。但不管是鬼还是狐,都痴情追求真爱。《莲香》创造的女鬼存在状态尤其重要。李氏是聊斋最早的凄美女鬼,她开创了聊斋女鬼不再生存的存在方式:英年早逝,在花样年华丧失生命,埋首阴冷黑暗坟墓。灵魂是美丽少女,躯体却白骨俨然。无法埋葬的孤独,无处不在的寂寞,使她充满哀伤和忧愁。她惧怕寒冷,惧怕黑暗,胆怯柔弱。但她求生意识还在,就到人世间飘动,寻找温暖,追求光明,想摆脱孤独,摆脱黑暗,回归人间。《莲香》写出女鬼的奇幻之美,奇妙之美,让人意想不到、琢磨不透的美:瘦弱、单薄,有人的形体,行动却像一股烟、一片云。桑生握李氏的手,发现“冷如冰”,阴冷,带点儿鬼气。聊斋之前志怪小说的女鬼总给人鬼气森森的恐怖感觉。蒲松龄却写出女鬼的柔弱可爱、楚楚可怜、对爱情和生命的渴求。这样别有洞天的女鬼描写,是蒲松龄对古代小说的重要贡献。

    《莲香》创造的两个女性如春兰秋菊、东泰西华。狐女莲香坦荡老练,温柔持重。鬼女李氏年轻幼稚,嫉妒尖刻。因鲜明对比而格外生动。莲香用仙药帮桑生起死回生时,忘不了调侃李氏:

    莲笑曰:“恐郎强健,醋娘子要食杨梅也。”李敛衽曰:“如有医国手,使妾得无负郎君,便当埋首地下,敢复然人世耶!”莲解囊出药,曰:“妾早知有今,别后采药三山,凡三阅月,物料始备,瘵蛊至死,投之无不苏者。然症何由得,仍用何引,不得不转求效力。”问:“何需?”曰:“樱口中一点香唾耳。我以丸进,烦接口而唾之。”李晕生颐颊,俯首转侧而视其履。莲戏曰:“妹所得意唯履耶?”李益惭,俯仰若无所容。莲曰:“此平时熟技,今何吝焉。”遂以丸纳生吻,转促逼之。李不得已,唾之。莲曰:“再!”又唾之,凡三四唾,丸已下咽。少间,腹殷然如雷鸣。复纳一丸,自乃接唇而布以气。生觉丹田火热,精神焕发。莲曰:“愈矣!”

    作为开宗立祖之作,不管给《莲香》多高评价都不过分:

    《莲香》乃鬼狐形式的“定鼎”;

    《莲香》乃女鬼形象的“定型”;

    《莲香》乃舍生忘死之爱代表;

    《莲香》乃“二龙戏珠”构思源头。

    聊斋名篇《莲香》产生,标志着聊斋式人物塑造、小说构思模式基本成熟。有学者提出:《莲香》是为《聊斋志异》“立局定调”的作品。

    《莲香》还表现了聊斋早期小说特点,喜欢用典。如莲香看到李氏时感叹“袅娜如此,妾见犹怜”,用《世说新语》典故;莲香转世为人,以十六岁燕儿身份出现,桑生笑着对借体还魂的李氏说:“此‘似曾相识燕飞来’也。”用晏殊《浣溪纱》名句“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因为频繁使用典故,《莲香》不像寻常小说通俗好懂,但带有文人小说“雅文化”特点。随着岁月推移,蒲松龄再创作聊斋故事虽然仍保留典故丰富的特点,但比起《莲香》,刻意用典已少了许多。从刻意雕琢,到行云流水,是作家更加成熟的标志。

    二 江边湖上故事

    有些聊斋江边湖上故事能找到与蒲松龄南游的直接联系,如:

    《聊斋志异》最优美的爱情故事。形式美,内容美,语言更美。开篇是幅气韵生动的民间风俗画,接着来一组精妙绝伦的龙宫歌舞,然后是幽静美妙的莲池爱巢。还有龙宫人间任往来的奇思妙想。阿端晚霞双美,龙宫歌舞群美,莲池幽会雅美,少男少女爱情美。有静态美,有动态美,有动静相兼之美,真是从里美到外,从头美到尾,流光溢彩,美轮美奂。然而美丽背后有辛酸,幽雅背后有痛苦。晚霞和阿端都是人间受压迫的艺人,死后进入龙宫相爱,龙宫也不能相容,他们再返回人间,人间王爷仍要夺晚霞,晚霞不得不毁容以保护清白。晚霞以艳美始,以毁容终。人间龙宫,都无良民的活路。如此凄美的描写蕴藏如此深刻的内容,实在妙极。

    在古代小说长河里,《晚霞》和《柳毅》是写龙宫的双璧。《晚霞》因有《柳毅》珠玉在前,想写出新境界,更棘手。蒲松龄知难而进,后来居上,其龙宫歌舞,以幻笔把龙宫的晶明绮丽、变幻莫测写绝了:

    首按夜叉部:鬼面鱼服,鸣大钲,围四尺许;鼓可四人合抱之,声如巨霆,叫噪不复可闻。舞起,则巨涛汹涌,横流空际,时堕一点星光,及着地消灭……乳莺部皆二八姝丽,笙乐细作,一时清风习习,波声俱静,水渐凝如水晶世界,上下通明……燕子部皆垂髫人,内一女郎,年十四五以来,振袖倾鬟,作散花舞。翩翩翔起,衿袖袜履间,皆出五色花朵,随风扬下,飘泊满庭。

    阿端爱上散花女晚霞,幽静美妙的莲池成了他们的爱巢:几十亩莲花长在平地上,叶子像席子,花朵像伞盖,落在地上的花瓣堆在莲梗下一尺多厚。晚霞和阿端“以石压荷盖令侧,雅可幛蔽,又匀铺莲瓣而藉之,忻与狎寝”。古代小说写男女幽会,美莫过此。聊斋点评家说:“文境之妙,如幽禽对语,野树交花”,“欲写幽欢,先布一妙境,视桑间野合、濮上于飞者,有仙凡之别”,“人间所谓兰闺洞房,贱如粪壤”。

    《晚霞》美景妙事哪儿来的?靠蒲松龄南游观察想象而来。晚霞和阿端都是在长江上表演惊险杂技落水进入龙宫。而江南赛龙舟风俗,是蒲松龄南游期间亲自观察到的:

    五月五日,吴越间有斗龙舟之戏:刳木为龙,绘鳞甲,饰以金碧,上为雕甍朱槛;帆旌皆以锦绣;舟末为龙尾,高丈余,以布索引木板下垂,有童坐板上颠倒滚跌,作诸巧剧。下临江水,险危欲堕。

    山东莱州秀才彭好古在别墅读书。中秋寂寞,请名士丘生来喝酒。突有不速之客来访,自称扬州人彭海秋,言谈潇洒,好像鄙视丘生。彭好古替丘生难为情,打断彭海秋高谈阔论,唱支《扶风豪士曲》。彭海秋说:“仆不能韵,莫报《阳春》,倩代者可乎?”说完,门外来个貌似天仙的妙龄女子。她唱完歌,彭海秋从天上招来彩船,请大家登船,到西湖游览。彭海秋从船舱后取出美酒佳肴,大家欢饮。此时,一座笑语喧哗的高大楼船跟他们的船靠近。彭海秋给歌女递杯酒说:“引此送君行。”彭好古对歌女留恋不已,歌女也向他暗送秋波。二人约定再会。歌女说:“如相见爱,但问娟娘名字,无不知者。”彭海秋把彭好古的绫巾扯下来交给娟娘,说:“我为若代订三年之约。”说完,把歌女托到手掌中说:“仙乎!仙乎!”扳着邻船船窗,送歌女过去。船窗只有圆盘那样大小,歌女像蛇一样钻进邻船舷窗。邻船上有人说:“娟娘醒矣!”三年后,彭好古到扬州,遇到歌女娟娘,凭当年绫巾相认,为她赎身,带回莱州。

    小说中诗意化太空船提前三百年实现“万里犹庭户”中国太空梦:

    彩船一只,自空飘落,烟云绕之,众俱登。见一人持短棹,棹末密排修翎,形类羽扇,一摇则清风习习。舟渐上入云霄,望南游行,其驶如箭,逾刻,舟落水中,但闻弦管嗷嘈,鸣声喤聒。出舟一望,月印烟波,游船成市,榜人罢棹,任其自流,细视,真西湖也。

    在聊斋万紫千红百花园中,《彭海秋》是特别旖旎的一株。文雅精美,诗意朦胧,人物幽丽,飘然若仙。天河行船,彩船,祥云,瑞霭,清风,羽扇般短棹像凤鸟翅膀,太空飞驶如箭。西湖泛舟,明月烟波,仙乐缭绕,人声喧笑,美景如画。就思想意蕴,不过写阔公子与俏佳人的悲欢离合,可见封建文人情致之一端。小说写歌女从西湖被招到莱州唱了支《薄倖郎》曲。此曲在小说里起什么作用?表明歌女身份和她对爱情的向往。而《聊斋诗集》有首与《薄倖郎》题目内容一字不差的杂言诗:

    薄倖郎,牵马洗春沼。

    人声远,马声杳;

    青天高,明月小。

    掉头去不归,庭中空白晓。

    不恨别离速,但愁欢会少。

    ……

    在《聊斋偶存草》里,《薄倖郎》排在《廷尉门》之后,《八月新归觉斯螽斯两侄邀饮感赋得深字》之前,说明《薄倖郎》是南游诗。那么,蒲松龄是先写下诗将它嵌入《彭海秋》,还是写完《彭海秋》又单独把《薄倖郎》算聊斋诗?现在已找不到诗和小说孰先孰后可靠资料。可以肯定的是:没有南游对江南山水零距离接触,不会有聊斋名篇《彭海秋》。

    富家公子金大用携父母和妻子庚娘逃难,上了贼船。王十八将金大用及父母打落长江,企图霸占庚娘。庚娘虚与委蛇,随王十八回到金陵的家,将其灌醉杀死后自杀。庚娘自杀后数年复活,认镇江耿夫人为母,母女同舟到金山烧香。而金大用落水未死,也来登金山。夫妻都认为对方已不在人间,没想到劫后重逢在长江两条急驶的小船上。瞬息间就会失之交臂,夫妇如何相认?(金大用)“急呼曰:‘看群鸭儿飞上天耶!’少妇闻之,亦呼云:‘馋猧儿欲吃猫子腥耶!’盖当年闺中之隐谑也”。两句话,是金大用和庚娘当年欲闺中交欢怕丫鬟听到设计的隐语。庚娘智杀仇人,极可能是蒲松龄南游听到的一肢半节真人真事。进入聊斋后,庚娘死而复生、夫妇江面谐趣相认,一一被创造出来。“新闻总入鬼狐史”,说的是从生活素材到小说的演变过程。是蛹变美蝶、蚕丝变锦缎的过程。蒲松龄听到不少新闻,如何将新闻变成鬼狐史,是对天才作家才能的考验。

    山西张老相公妻女被长江巨鼋吞食,他向金山寺僧人请教报仇办法,从僧人讲用牲口半体祭祀巨鼋,悟出李代桃僵、诱鼋上当妙计:

    招铁工,起炉山半,冶赤铁,重百余斤。审知所常伏处,使二三健男子,以大钳举投之,鼋跃出,疾吞而下。少时波涌如山;顷之浪息,则鼋死已浮水上矣。

    为民除害,为己报仇,智除巨鼋,张老相公是个有勇有谋的长者兼智者形象。故事没有一点儿怪异成分,有具体地点金山。而金山离蒲松龄作幕的宝应很近。应是蒲松龄南游“闻则命笔”的直接“产品”。

    有的聊斋故事表面上似乎得于南游见闻,却需要琢磨另一番意味。

    吴门画工喜欢画吕祖,想见吕祖愿望很虔诚。有一天,他看到一群乞丐中有个穿破衣者气宇轩昂,就拉住乞丐胳臂说:“君吕祖也。”乞丐大笑。夜里,画工梦到吕祖来了,说要让画工见个人。向空一招,一美人从空而降。吕祖说:“此乃董娘娘,子谨志之。”画工梦醒,画了董娘娘肖像藏起来。几年后,他到京城玩,恰好董妃去世。皇帝要为她画像。皇宫画师画得都不像。吴门画工把梦中美人图交到皇宫。宫中传看,都说:像极了!皇帝奖吴门画工中书官职。画工不受,赏他纹银万两。达官贵人纷纷找吴门画工画先人像,短期发财巨万。

    “吴门”即苏州,离宝应很近。蒲松龄在《吴门画工》篇末说“莱芜朱拱奎曾见其人”。似乎吴门画工确有其人且蒲松龄的朋友还认识他。但蒲松龄南游期间听到这个民间传说可能性更大。董鄂妃是清初顺治皇帝和皇太后博尔济吉特氏宫廷矛盾的焦点。一六五一年八月,顺治皇帝遵皇太后命册吴克善之女(皇太后侄女)为皇后,却冷遇之,三年后废为静妃。一六五五年册立绰尔济之女(废皇后侄女)为皇后,仍然帝后不和。顺治专宠内大臣鄂硕之女董鄂妃,一六五五年封皇贵妃。一六六〇年董鄂妃死,顺治悲痛欲绝,追封董皇后,命诸大臣祭祀。吴门画工因画董鄂妃神肖,一步登天。区区小技得厚报,因为画的是皇帝爱妃。顺治董鄂故事,是蒲松龄青年时代清朝发生的重要事件。小说无一语涉及,只借吴门画工为董鄂妃画像,迷离隐晦加以叙述,含不尽之意于言外,发人深思。

    聊斋还有一些显然是天马行空的江边水上故事,比如:

    洞庭湖中往往有水神借舟,遇有空船,缆忽自解,飘然游行。但闻空中音乐并作,舟人蹲伏一隅,瞑目听之,莫敢仰视,任所往。游毕,仍泊旧处。

    (《织成》)

    直隶有慕生,小字蟾宫,商人慕小寰之子,聪惠喜读。年十六,翁以文业迂,使去而学贾。从父至楚,每舟中无事,辄便吟诵。抵武昌,父留居逆旅,守其居积。生乘父出,执卷哦诗,音节铿锵,辄见窗影憧憧,似有人窃听之,而亦未之异也。

    (《白秋练》)

    水莽,毒草也。蔓生似葛,花紫,类扁豆,误食之立死,即为水莽鬼。俗传此鬼不得轮回,必再有毒死者始代之。以故楚中桃花江一带,此鬼尤多云。

    (《水莽草》)

    江汉之间,俗事蛙神最虔。祠中蛙不知几百千万,有大如笼者。或犯神怒,家中辄有异兆;蛙游几榻,甚或攀缘滑壁不得堕,其状不一,此家当凶。人则大恐,斩牲禳祷之,神喜则已。

    (《青蛙神》)

    忽一人曰:“趁此月明,宜一击球为乐。”即见僮没水中,取一圆出,大可盈抱,中如水银满贮,表里通明。坐者尽起。黄衣人呼叟共蹴之。蹴起丈余,光摇摇射人眼。俄而訇然远起,飞堕舟中。汪技痒,极力踏去,觉异常轻软。踏猛似破,腾寻丈,中有漏光,下射如虹,蚩然疾落。又如经天之彗,直投水中,滚滚作沸泡声而灭。

    (《汪士秀》)

    五个故事写完全不同的内容和各种超乎寻常的缘分:

    《织成》写性情狂狷的落第书生柳生伏在舟中,偶然窥见洞庭湖主宴会,咬了紫袜侍儿的袜子。洞庭君要处死他。他巧言论辩,大难不死,最终与紫袜仙女终成眷属。此故事可谓“袜缘”。

    《白秋练》写商人之子慕蟾宫与白豚化成的美女白秋练因诗相恋。慕父反对二人婚事。白秋练利用水神功能,预知哪类货物能赚钱。见钱眼开的慕父遂同意他们结合。白秋练跟随慕生北归,因缺少故乡水而死,靠慕蟾宫吟诗不朽,在家乡水运到后复活。此故事可谓“诗缘”。

    《水莽草》写祝生误食水莽草而死,与寇三娘成为恩爱鬼夫妻后,共同养母抚子。此故事可谓“毒缘”。

    《青蛙神》写人间男子与青蛙神结亲的悲欢离合。此故事可谓“蛙缘”。

    《汪士秀》写汪士秀父亲落水而死,成为鱼妖的足球奴隶,月夜湖上与儿子因为家传足球绝技水上相认。此故事可谓“球缘”。

    五个故事无一例外,又都可称为“水缘”,都与江河湖泊有关,与水族传说有关。蒲松龄终生乡居,故乡淄川是山邑。他如何能构思出这么多这么奇幻美妙的水乡故事?自然与他毕生唯一一次南游江南水乡有关。

    三 江南风景油画

    蒲松龄继郢中诗社之后较密集的南游山水诗创作,对《聊斋志异》诗意化布局、构思、描述方式,有影响。描绘江南美景的《南游诗草》既是研究蒲松龄生平事迹的重要资料,还像给夹杂在聊斋小说中的油画般风景描写打草稿。它还与失传的蒲松龄郢中诗稿一起,给《聊斋志异》带来诗性特点。赵俪生先生《论蒲松龄的诗及其与〈聊斋志异〉的关系》早就指出,南游诗的某些写景是《聊斋志异》篇章内写景的“练兵场”:

    蒲氏在《志异》中对特定环境的勾勒,是最出色,也是最难能的。而这种本领,在南游诗中有不少七言律诗描写扬州、镇江、宝应、高邮一带景物,实际上是练兵场。试看《志异》《王桂庵》篇中所写“梦至江村……有夜合一株,红丝满树。隐念诗中门前一树马樱花,此其是矣”一段……《庚娘》篇中所写“水程迢递,漫漫不辨南北”,“皎月初升,见弥望皆芦苇”,“欲登金山,漾舟中流,欻一艇过”……假如蒲氏不曾有南游的亲身经历,没有多少篇七言律诗的试写,小说是不容易写到这种境界的。

    赵先生提到的《王桂庵》是聊斋写人间故事名篇。大名府贵家公子南游镇江,泊舟岸边,看到邻船上娟美的绣花女,一见钟情。他投金锭,绣花女拾起丢还;再投金钏,绣花女悄然接受。两人信物定情,却还没来得及说一句话。绣花女父亲回船解缆漂流而去。王桂庵对绣花女不能忘情,买舟南下,沿江追寻,始终没找到。痴情感动上帝,他梦到江村,看到意中人,再次到镇江,梦中境变成实景。与芸娘结婚后,王桂庵乱开“家中固有妻”玩笑,芸娘跳入滔滔江水。一年后,二人再次离奇相遇。《王桂庵》背景是镇江,与宝应近邻。两处江边景色几乎相同。

    景物描写颇能体现聊斋小说与南游诗的联系,我们看看《西湖主》景物描写:

    茂林中隐有殿阁,谓是兰若。近临之,粉垣围沓,溪水横流,朱门半启,石桥通焉。攀扉一望,则台榭环云,拟于上苑,又疑是贵家园亭。逡巡而入,横藤碍路,香花扑人,过数折曲栏,又是别一院宇,垂杨数十株,高拂朱檐,山鸟一鸣,则花片齐飞,深苑微风,则榆钱自落,怡目快心,殆非人世。

    《西湖主》写陈生因放生之德,得以“一身而两享其奉”,做了西湖公主的驸马,既享受神仙的长生不老,又享受人世的天伦之乐,成为神仙中的郭子仪、石崇。蒲松龄通过陈生寄托封建时代读书人“富贵神仙”幻想,这种思想不能算多高尚。但小说情节多变,构思精巧,艺术精湛,意境优美,不仅人物刻画极出色,景物描写更成为聊斋最有代表性的语言之一。小说中纯洁宁静的大自然,“好句若仙”(但明伦语)亦若诗。风致幽绝的西湖美景,与蒲松龄描绘射阳湖的“芳洲蛱蝶深深见,乱扑菱花上钓矶”,与《梦幻八十韵》“溪水花成路,蓝桥霞作庄。青鸾引小径,翠竹隐雕墙”,是否有些相像?

    更有甚者,《西湖主》不仅景物描写与蒲松龄南游有密切关系,小说里的诗歌也可能属于南游诗。《西湖主》有首陈弼教描写公主打秋千的诗,成为陈弼教与公主结成良缘的引线:

    雅戏何人拟半仙?分明琼女散金莲。

    广寒队里恐相妒,莫信凌波上九天。

    路大荒编《蒲松龄集》聊斋诗集续录有组《秋千》,其中两首:

    陌上游人取次行,断肠芳草遍春城。

    秋千院里桃花满,墙外遥闻笑语声。

    戏笑何人拟半仙?空中龙女散金莲。

    广寒队里恐相妒,莫信凌波上九天。

    美貌少女春游时荡秋千,应是蒲松龄南游甚至更年轻时看到的春景。《秋千》第三首与《西湖主》的诗仅几字之差。说明蒲松龄先写下秋千诗,写《西湖主》时,顺手牵羊放到小说里。《秋千》第一首“墙外遥闻笑语声”诗句则被演义到小说场景中:

    俄闻马腾于门,似有女子笑语。生与僮潜伏丛花中。未几,笑声渐近,闻一女子曰:“今日猎兴不佳,获禽绝少。”又一女曰:“非是公主射得雁落,几空劳仆马也。”

    蒲松龄是不是把他所观察到的江南美景简单导入《聊斋志异》?大作家不可能这么笨。从南游诗到聊斋景,会有质的飞跃,会产生神奇的化学变化。在现实基础上展开想象的翅膀,是天才作家的看家本领。

    我们再看两段无与伦比、如诗如画的仙境:

    僮导入广寒宫,内以水晶为阶,行人如在镜中。桂树两章,参空合抱。花气随风,香无断际。亭宇皆红窗,时有美人出入,冶容秀骨,旷世并无其俦。僮言:“王母宫佳丽尤胜。”……檐外清水白沙,涓涓流溢,玉砌雕阑,殆疑桂阙。

    (《白于玉》)

    开眸,忽见岛屿,舍宇连亘。把棹近岸,直抵村门。村中寂然,行坐良久,鸡犬无声。见一门北向,松竹掩蔼。时已初冬,墙内不知何花,蓓蕾满树。

    (《粉蝶》)

    这样的景物,是江南的?江北的?哪儿也不是,它是仙境。《聊斋志异》谈鬼说狐,现实与超现实并存。但是,如果蒲松龄没有南游经历,他能不能创造出从江南美景升华的仙境?大概不能。

    四 顾青霞现象

    在古代短篇小说里,聊斋爱情描写可谓姹紫嫣红、千姿百态。作者蒲松龄却是穷苦的、地位低下的秀才。他为什么能写那么多爱情小说?想从蒲松龄的现实生活中寻找那些千变万化的爱情故事“原型”根本走不通。那么,聊斋互不重样的爱情小说何处而来?从天上掉下来?可以说,聊斋丰富多样的爱情故事基本是从天上掉下来。但之所以掉到蒲松龄笔下,却在一定程度上与蒲松龄的特殊感情经历有关。

    蒲松龄身上有个特别现象,人生和爱情在他心中有两种不同的解释:

    他数十年守着的,是不识字或识不了多少字的糟糠之妻;数十年向往的,是出口成章、吟诗作赋的风雅女性。

    他数十年对着的,是只知道柴米油盐的荆钗布裙;数十年向往的,是环佩叮当、妖娆可爱的国色天香。

    他数十年过着的,是粗茶淡饭的百姓生活;数十年向往的,是娇妻美妾、富贵神仙的逸乐生涯。

    当现实生活不足时,想象就来建立空中楼阁。于是在聊斋故事里:

    穷书生因为有才能,把龙宫驸马做上了;

    穷书生因为有才能,一举成名天下闻;

    穷书生因为有才能,花妖狐魅化成美女送上门。

    弗洛伊德说“梦是愿望的达成”。聊斋飞黄腾达的穷书生,花妖狐魅变成的美女,只不过是穷秀才蒲松龄的白日梦。

    蒲松龄这些白日梦,有没有些许现实依据?有。梦中情人顾青霞。

    我们看看早期聊斋人物连琐与真实人物顾青霞有哪些相似之处。

    忽墙外有人吟曰:“玄夜凄风却倒吹,流萤惹草复沾帏。”反复吟诵,其声哀楚……一更向尽,有女子珊珊自草中出,手扶小树,低首哀吟……忽见丽者自外来,敛衽曰:“君子固风雅士,妾乃多所畏避。”杨喜,拉坐,瘦怯凝寒,若不胜衣……翻案上书,忽见《连昌宫词》,慨然曰:“妾生时最爱读此,今视之殆如梦寐。”与谈诗文,慧黠可爱,剪烛西窗,如得良友……女每于灯下为杨写书,字态端媚,又自选宫词百首,录诵之。使杨治棋枰,购琵琶,每夜教杨手谈,不则挑弄弦索,作“蕉窗零雨”之曲,酸人胸臆,杨不忍卒听,则为“晓苑莺声”之调,顿觉心情畅适……

    我们将聊斋人物连琐与真实人物顾青霞进行多侧面对比,就会惊讶地发现,她们简直是“同卵双胞胎”:

    1.形体相似

    连琐:“瘦怯凝寒,若不胜衣”;

    顾青霞:“冉冉香飘绣带斜”。

    2.声音相似

    连琐:“其声哀楚”,“低首哀吟”;

    顾青霞:吟诗声如黄鹂。“莺吭啭出真双绝”。

    3.特长相似

    连琐:“挑弄弦索(琵琶),作‘蕉窗零雨’之曲”;

    顾青霞:“垂肩袖拥琵琶”,“轻钩玉指按红牙”。

    4.爱好相似

    连琐:最爱《连昌宫词》,“又自选宫词百首,录诵之”;

    顾青霞:蒲松龄为她选宫词百首,她最爱吟“斜抱云和深见月,朦胧树色隐昭阳”。

    连琐是聊斋最著名的凄美女鬼。“连琐”有“玉声珂珂”意,美玉的敲击声,轻轻的,柔柔的。连琐柔曼的吟诗声引起杨生对吟诗者形体的联想,凄苦的诗句触动了男子汉心灵最柔软的角落。这样的描写,难道不是从蒲松龄《听青霞吟诗》化入吗?“曼声发娇吟,入耳沁心脾”。杨于畏,不必详细分析就能看出,他与许多聊斋男主角一样,穷困潦倒却善良而有才气,是小说中的“蒲松龄”。继诗歌《梦幻八十韵》之后,蒲松龄又与梦中情人在聊斋故事兑现了爱的梦想。

    聊斋诗中的“顾青霞现象”,还会顽强进入聊斋小说。

    《聊斋志异》中的“顾青霞现象”是什么现象?简言之:

    女主角按照顾青霞原型做变形处理;

    男主角按照蒲松龄原型做变形处理。

    男女主角之间有各种形式忠贞不渝的爱情:

    人鬼相恋,女鬼因爱复活,如《连琐》;

    人鬼相恋,寄希望于来世相聚如《宦娘》;

    恋人可精神相恋而无肌肤之亲,如《娇娜》;

    青楼恋人选择穷书生并忠贞不渝,如《细侯》《鸦头》。

    《细侯》和《鸦头》展示:蒲松龄如何通过小说里的穷书生完成现实中自己不可能完成的恋情。

    蒲松龄从《赠妓》诗开始的、对顾青霞的爱慕之情,虽然得到顾青霞呼应并引起孙蕙不悦,“堂上主人多妒忌,暗中为语杜分司”。最终顾青霞,或者起决定作用的“妈妈”即鸨母,却选择孙蕙。事情明摆着:如果都是进门做妾,穷幕宾怎能和七品知县竞争?嫩柳娇花、鹂鹂黄莺般的顾青霞移进知县后衙,与穷幕宾永远关上恋情之门。

    凭什么顾青霞不能选择穷书生,清贫相守、相爱至死?

    凭什么顾青霞不该选择穷秀才,心心相印、诗词唱和?

    现实中不能,小说里难道也不能?必须能,应该能,绝对能!

    于是,细侯和鸦头,两位聊斋故事的青楼名妓,两位变形“顾青霞”,都选择无权无势的穷书生、变形“蒲松龄”,爱得忠贞,爱得轰轰烈烈。

    《细侯》:在余杭教私塾的满生对名妓细侯一见倾心,借了钱跟细侯见面,两人聊得投机。细侯喜欢写诗,知道满生家只有半顷薄田,几间破房,却乐意嫁给满生并随他学写诗:关上门夫妻相对,你读书我织绢,空闲时吟诗喝酒,封个千户侯也不换。满生为了给细侯赎身南游找朋友,结果陷入监狱。细侯被骗,嫁给富商。待满生出狱后,发现设计将其长期关押者正是细侯嫁的丈夫。细侯得知真情,“杀抱中儿”归满生。蒲松龄“异史氏曰”将细侯回归满生与寿亭侯归汉相提并论,把妓女与关圣相比,实在罕见。小说中细侯回答鸨母劝嫁富商时说:“满生虽贫,其骨清也。守龌龊商,诚非所愿。”这是蒲松龄给细侯安排的人生选择,红粉佳人理应嫁给有才学的贫穷书生,获得真正的爱情。

    《鸦头》:东昌府秀才王文对狐狸精雏妓鸦头一见钟情,鸦头主动提出与王文私奔。后被鸨母抓回,关进黑屋子,“鞭创裂肤,饥火煎心”,却始终坚守对秀才王文的爱情。蒲松龄“异史氏曰”将狐狸精雏妓与“妩媚”的唐代明臣魏征类比。

    满生教私塾,王文是秀才,他们是“浙江蒲松龄”、“东昌蒲松龄”,美丽而喜欢诗书的细侯,年纪轻轻却不肯事权贵的鸦头,是“人间顾青霞”、“狐狸精顾青霞”。他们之间忠贞不渝的爱情,用美学术语说,是蒲松龄将自己的本质力量对象化,让小说人物为自己的愿望负弩前驱。

    “顾青霞现象”还会长久影响《聊斋志异》的创作。如《林四娘》写在青州做官的陈宝钥与改朝换代中死亡的女鬼林四娘相遇,两人一起评论诗词。林四娘曼声娇吟唐诗,其形象、爱好都打上“顾青霞印记”:

    每与公评骘诗词,瑕则疵之,至好句,则曼声娇吟,意绪风流,使人忘倦。公问:“工诗乎?”曰:“生时亦偶为之。”公索其赠,笑曰:“儿女之语,乌足为高人道。”

    顾青霞对聊斋故事的影响,本传《西铺坐馆》之《孙蕙和顾青霞》将进一步阐述。

    五 宝应裙钗学堂与聊斋艳情诗

    蒲松龄的艳情诗一向不太为研究者关注,因为这些诗与创作《聊斋志异》有相当重要的关系,需要不厌其烦做一番细致考订。

    孙蕙幕中除蒲松龄、刘孔集外,还请了高坛,成了蒲松龄好友。高坛,字鲁坛,他的宝应经历让蒲松龄意外地观察到孙蕙的“裙钗学堂”,影响到部分聊斋爱情故事和女性形象描写。

    康熙十二年(1673)蒲松龄有诗写到高坛。《聊斋偶存草·戏柬高鲁坛》小注:“鲁坛客于宝,树老念其乏嗣,为觅妾居之,时有娃婢学书,即从之游。”高坛教宝应县衙的少女读书。蒲松龄调侃教的美女弟子像莲花像杨柳,将来高坛封了侯就可以带着美女富贵还乡。此诗译为现代诗:

    美女像朵朵洁白莲花簇拥,

    走路如杨柳飘拂带着香风。

    明年鲁坛讲儒教封了列侯,

    何不带上美女们一齐向东?

    蒲松龄意犹未尽,与《戏柬高鲁坛》仅隔两首,有组诗《又赠孙安宜兼贻鲁坛》十一首,大事铺张、尽情尽致将宝应官衙妙龄女子学诗、学文、学书法趣事描绘一番。这一组诗既调侃高坛更调侃孙蕙。高坛的弟子是“娃婢”,妙龄女子,她们是孙蕙的姬妾、丫鬟。她们的学堂成了地道的“裙钗学堂”。于是,山村穷秀才蒲松龄南游宝应,看到县衙内似乎不可思议的奇特场面:一群年轻美女聚在一起学典籍,学诗歌,学书法。她们青春靓丽,香风飘拂,环佩叮咚;她们生性活泼,叽叽喳喳,嘻嘻哈哈。好像曹雪芹笔下的大观园诗会提前七八十年在宝应县衙预演。好像香菱“慕雅女雅集苦吟诗”提前七八十年在宝应县衙彩排。看来喜爱女色的孙蕙颇为风雅,不主张“女子无才便是德”,想在身边营造些文化氛围。

    蒲松龄围绕孙府女子读书的组诗,谐趣横生,可算《宝应官衙裙衩学堂特写》。这组诗既用来调侃也用来炫才,用典极繁富。为便于读者理解,我们用白话将这些诗大致复述一下:

    午夜梦回被银床汲水声惊醒,

    听到院中风吹荷塘细浪重重。

    远远想起在宝应时没什么事,

    到高鲁坛教书处听燕语莺声。

    十年误掉五次功名的老明经,

    现在成了宝应府衙文曲星。

    门下的学生来请教学业,

    身上金环玉珮响个不停。

    咱们这处士星真是品德端庄,

    他住在水云深处的芰荷之乡。

    热心周到教导眼前可爱的佳丽,

    哪记得织布机前望眼欲穿老妻孟光?

    白发鲁坛膝下凄凉令树百悲哀,

    买个小妾在别院给他巧做安排。

    把老黑鹤般结发妻用小船送走,

    桃花马上的美人把麟儿带了来。

    香雾般时髦佳丽围了一层一层,

    殷勤动手剪学堂上的红烛花灯。

    只要老师教会咱们写《长门赋》,

    哪儿还用学陈皇后去行贿茂陵?

    锦围翠绕鲁坛精神焕发像年轻后生,

    美女丛中传来他音韵铿锵的读书声。

    娇小的美女学会吟诗来到先生后院,

    像黄莺飞纱窗前却一声儿不敢啼鸣。

    年纪轻轻却已相貌倾城,

    更难得出口成章的才情。

    口没遮拦闯上高夫子枪口,

    跪在泥里调侃他句“郑康成”。

    神仙洞府许飞琼,

    偶尔红尘走一程。

    巫峡朝云暮为雨,

    美女共枕悟三生。

    阵阵香雾笼罩着听课的娇娃,

    哪儿用绛帐隔开奏乐的曲家?

    活像莲花台菩萨法雨润万物,

    感动天女挥袖满庭撒满天花。

    书写方法还是得学习欧阳,

    绣阁晴窗练字一行又一行。

    罗裳刚刚沾上书案的边儿,

    胭脂和香粉随着笔画生香。

    佳人带着一缕香气出了画楼,

    轻轻伸开玉腕画出行行银钩。

    风把写字仿纸吹得眼看飘落,

    褪下金钏把字帖压在了案头。

    《又赠孙安宜兼贻鲁坛》典故多,我们选几首看聊斋艳情诗的特点:

    银床一夜旅魂惊,风起荷塘细浪生。

    遥忆晴窗无个事,绛纱帐里听流莺。

    诗中描写:蒲松龄回到淄川后梦游宝应被惊醒,听到风吹荷塘细浪翻滚声。由此联想在宝应时听高坛女弟子读书声。“银床”指银饰井栏。用淮南王“后园凿井银作床”典故。“绛帐”用《后汉书·马融传》典故:马融教学“常坐高堂,施绛纱帐,前授生徒,后列女乐”。后人用“绛帐”做“教学”代名词。“流莺”即黄莺飞翔啼鸣,指孙府美女。

    商瞿白发故人哀,为买桃根别院开。

    苇叶舟中玄鹤去,桃花马上玉麟来。

    高坛年老无子,孙蕙给他纳妾,让其妻离开宝应。小妾给高坛生儿子。四句四典故:“商瞿”用《孔子家语》,孔子弟子商瞿三十八岁没儿子,母亲想给他娶妾。孔子说商瞿四十岁会有五个儿子。桃根是晋代王献之爱妾桃叶之妹,代指高坛小妾。王献之《桃叶歌》:“桃叶复桃叶,桃树连桃根。相怜两乐事,独使我殷勤。”“玄鹤”原意是黑色的鹤,谐指高坛黑而瘦的老妻。“桃花马”是美人骑的马。杜审言《戏赠赵使君夫人》有名句“桃花马上石榴裙”。“玉麟”即玉麒麟或麟儿。《陈书·徐陵传》写徐陵少时,一高人见他,手摩其顶说“天上石麒麟也”。

    未干翅粉已倾城,闻道诗才骨更清。

    祇恐薄言逢彼怒,泥中恼乱郑康成。

    孙蕙年幼侍妾口没遮拦,顶撞高坛受惩罚。“翅粉”指刚从蛹化成幼蝶翅粉没干,形容年稚。“薄言往诉,逢彼之怒”语出《诗经》。《世说新语·文学》记载郑玄家奴婢皆读书,一丫鬟不听话被罚跪,另一丫鬟调侃:“胡为乎泥中?”被罚丫鬟回答:“薄言往诉,逢彼之怒(和他说话恰好遇到他不高兴)。”郑玄丫鬟随口谈经,传为佳话。

    弯环八法祖欧阳,画阁晴窗墨几行。

    罗袖裁沾书案雪,胭脂轻散笔花香。

    “弯环八法”是写汉字的八种方法,古代以唐代书法家欧阳询的八法为宗,欧阳询将汉字八种笔画比喻为:高峰坠石、长空初月、千里阵云、万岁枯藤、劲松倒挂、剑截象牙、一波三过、万钧弩发。“书案雪”,《初学记》记载孙康家贫,映雪读书。后人遂用书案为雪案。

    《戏柬高鲁坛》与《又赠孙安宜兼贻鲁坛》是艳情诗。赵蔚芝教授在《聊斋诗集笺注》中提出:蒲松龄的艳情诗多于爱情诗,如写给孙蕙和高鲁坛、沈燕及的诗。“这类诗,虽出自戏谑消遣之笔,内容不够健康,但在客观上也展现了豪门显贵酒色歌舞的淫乐生活。”

    就当时作者创作心态来看,说蒲松龄戏谑消遣无可非议,说蒲松龄有点儿穷极无聊、甚至有点儿低级趣味,也不无道理。但天才就是天才,正是这些似乎消遣、似乎无聊、似乎多少带点儿“色”的笔墨,透露出蒲松龄如何博览群书、如何观察社会、如何关注少女少妇这个特殊群体。这十二首诗,每首都用典故,有的一句一典,用得恰到好处。这说明三十岁的蒲松龄已读了很多书。而且他读书,不仅为应付科举考试,他是个“杂食主义者”,诗词文赋、经史子集、野史佚闻,无所不读。博览群书,使得他思路活跃;博览群书,使得他不至于眼高手低。而南游使得他有机会就近观察孙府群钗,她们的一举一动、一笑一颦、斗嘴逗笑甚至吵闹,让处在“男女授受不亲”时代的蒲松龄大开眼界。在蒲松龄所处的时代,他能接近的女子,除了自己的妻子、妹妹之外,大概只有妓女能让他随便接近,恰好穷秀才经济条件又做不到。

    高坛设帐教女弟子,意外收获却属于蒲松龄,反映到《聊斋志异》中。我们看看几个聊斋故事有关“女弟子”、“女诗人”的吉光片羽。

    先看《小谢》两个有趣片断:

    二女……一约二十,一可十七八,并皆姝丽,逡巡立榻下,相视而笑。生寂不动。长者翘一足,踹生腹,少者掩口匿笑……女近以左手捋髭,右手轻批颐颊,作小响。少者益笑……夜将半,烛而寝,始交睫,觉人以细物穿鼻,奇痒,大嚏;但闻暗处隐隐作笑声。生不语,假寐以俟之。俄见少女以纸条捻细股,鹤行鹭伏而至;生暴起诃之,飘窜而去。

    一日,录书未卒业而出,返则小谢伏案头,操管代录,见生,掷笔睨笑。近视之,虽劣不成书,而行列疏整。生赞曰:“卿雅人也,苟乐此,仆教卿为之。”乃拥诸怀,把腕而教之画。

    《小谢》写人鬼之间从隔膜到融合、相恋,把铁骨铮铮的书生与俊美女鬼的爱情写绝。两个小女鬼与后来成为其丈夫的书生无孔不入、无奇不有捣乱。然后小女鬼学读书书法,渐渐入门。小谢和秋容表面上是调皮女鬼,骨子里是人间不谙世事、天真烂漫少女。她们别出心裁的顽皮是天真个性的显露。聊斋前的小说,很少出现如此天真可爱、稚气十足、无道学气、无脂粉气的形象。她们比《牡丹亭》杜丽娘的丫鬟骂塾师陈最良“村老牛、痴老狗,一些趣也不知”,玩闹得更大胆,更出格。这样的人物,会不会是从宝应官衙那些莺声燕语的少女中撷取只鳞片甲呢?宝应官衙的少女们很可能有过“春香闹学”式活动,成为幕宾之间的谈资,而这些活动和谈资的变形,就成了聊斋女鬼小谢秋容。

    再看看另外几个聊斋故事片断。先看《白秋练》。

    生强其一语,曰:“‘为郎憔悴却羞郎’,可为妾咏。”生狂喜,欲近就之,而怜其荏弱,探手于怀,接吻为戏。女不觉欢然展谑,乃曰:“君为妾三吟王建‘罗衣叶叶’之作,病当愈。”

    《白秋练》天才地描绘中国美人鱼爱情故事,原型白豚的白秋练因听诗为慕生害相思病。慕生吟诗给她治病。白秋练把诗歌当成生命。恋人离不了诗,像美人鱼离不了水。蒲松龄见没见过生长在洞庭湖的珍稀动物白豚?他却借这种生物创造出个美丽的爱情故事。在这个故事里,诗可以传情,可以为媒,可以问卜,可以疗疾,可以救命,甚至可以令已死者不朽。《又寄孙安宜兼贻鲁坛》说,学习写诗歌对于宝应县衙的女性,可以起到学会写《长门赋》、向孙蕙表达衷情的作用。但在异想天开的作家那里,诗歌能起的作用,何止这些?!少女和诗歌可以交叉交织造就多有趣的姻缘?

    再看《仙人岛》:

    酒数行,一垂髫女自内出……因令对客吟诗,遂诵竹枝词三章,娇婉可听。便令傍姊隅坐。桓因谓:“王郎天才,宿抅必富,可使鄙人得闻教否?”王慨然诵近体一作,顾盼自雄,中二句云:“一身剩有须眉在,小饮能令块垒消。”邻叟再三诵之。芳云低告曰:“上句是孙行者离火云洞,下句是猪八戒过子母河也。”一座抚掌。

    以才子自居、以新姐夫身份露面,想在仙人岛露一小手的王勉,在迎宾宴上成了被取笑的对象。芳云对王勉的诗是聪明歪批,王勉的“须眉”和“块垒”,都是说男儿志气。芳云指鹿为马,用孙悟空被燎猴毛、猪八戒吃子母河水化胎来曲解,把表达怀才不遇情绪的诗,歪曲成滑稽的笑柄。仙人岛芳云姐妹离经叛道的言论最不同寻常。她们对封建文化的柱石儒家经典,随意调侃、歪曲。这两个聪明女子,有没有宝应“裙钗学堂”哪个人的影子?女子学习诗歌和文化,因为没有功名利禄的束缚,其思想往往会比利欲熏心的男人要活泼得多。这大概正是蒲松龄南游宝应在县衙里的感受。

    六 髯翁好友与《陆判》故事

    《聊斋志异》写男性间友谊名篇的《陆判》似乎离人间书生真实交往很远:陵阳人朱尔旦性格豪放,读书用功却成绩不佳。有一天秀才们喝酒,有人对朱尔旦说:“你敢半夜把十王殿判官背来,我请你喝酒。”陵阳十王殿供奉栩栩如生的阎罗王等佛教“十王”。东廊判官绿面孔红胡子,狰狞凶恶。进入十王殿者都毛骨悚然。朱尔旦径直前往。不一会儿在门外高喊:“我请髯宗师至矣!”朱尔旦把判官雕像放桌上,祭奠三杯酒。众人瑟缩不已,叫他将判官请回去。朱尔旦以酒浇地祝祷,邀请判官到自己家喝酒:“门生狂率不文,大宗师谅不为怪。荒舍非遥,合乘兴来觅饮,幸勿为畛畦。”晚上,判官果然来了,一人一鬼从此成好友。朱尔旦读书无效,判官认为“心之毛窍塞矣”,给他换颗玲珑心,朱尔旦文思大进,又请求给妻子换美人头,判官也给换了。《陆判》写两个男人间的友谊不因人鬼有别生分,不因岁月流逝消失。朱生换心,朱妻换头,离奇之至。

    蒲松龄恰好有个陆判式好友,宝应“连床”一年、无话不谈的刘孔集。康熙十八年(1679)蒲松龄西铺坐馆后,写长诗《赠刘孔集》述说刘孔集是最理解自己、亲兄弟般、甘苦共享、雨夜连床、下棋饮酒的朋友。两人像土制的乐器埙与竹制的乐器篪能奏出和谐美妙的乐曲:

    同居经岁久,关切似埙篪。

    千里孤帆外,连床夜雨时。

    癖情惟我谅,狂态恃君知。

    ……

    康熙二十一年(1682)刘孔集去世,蒲松龄写《伤刘孔集》,回忆“髯翁吾老友,义气凌太虚”,“豪饮能十壶,识见一何卓”。刘孔集对人世对官场有深刻洞察,被孙蕙当成“凤雏”。

    《聊斋志异》中令读书人吓得发抖的“鬼判官”身上,会不会有蒲松龄朝夕相处的好友影子?

    鬼判官与刘孔集都谈吐豪迈、知识渊博、豪饮不醉。

    鬼判官与刘孔集还有着联系的明显标志——大胡子。

    蒲松龄称刘孔集“髯翁”,朱尔旦称陆判“髯宗师”。

    聊斋“髯宗师”彻底颠覆了千载间判官凶、判官恶、判官铁面“偏见”,写出浓浓人情味儿。请看陆判来赴朱尔旦之约的趣笔:

    忽有人搴帘入,视之,则判官也。朱起曰:“噫,吾殆将死矣!前夕冒渎,今来加斧锧耶?”判启浓髯微笑曰:“非也。昨蒙高义相订,夜偶暇,敬践达人之约。”

    判官笑得为大胡子遮住的嘴唇都露出来,还仅仅是微笑,多豪爽!“自是三两日辄一来,情益洽,时抵足卧。”古人朋友抵足而眠是友谊最深表现。朱尔旦竟和面目狰狞的判官抵足而卧,是他豪放太出格,还是蒲松龄写到这里时想到当年与好友刘孔集夜雨连床、披肝沥胆?

    忆彼苍髯友,生平志四方。

    藏金不过夕,挥霍意慨慷。

    明珠何暗投,逢人而桂姜。

    (《忆刘孔集》)

    能把好朋友隐化到自己的小说里,让他跟作品一起永远活着,是小说家的特权,更是小说家的幸福。

    第七节 刺贪刺虐入骨三分

    因关注封建社会最重要的吏治话题,蒲松龄南游意义非同寻常。

    倘若蒲松龄南游只影响《莲香》《连琐》《晚霞》之类小说产生,《聊斋志异》仍不失为好小说,但思想史意义大概不会像现在这样高。不可否认,《晚霞》《小谢》等既是讴歌真挚爱情佳作,也是刺贪刺虐杰作。但如果将眼光投射到《席方平》《梦狼》等根本不写爱情却堪称聊斋顶尖不朽名作时,我们发现,蒲松龄南游收获固然在“情场”,更重要的却在“官场”。《聊斋志异》对官场的无情揭露和鞭挞,其他任何古代短篇小说皆不曾做到。聊斋是“孤愤之书”。如果没有南游对官场百态、官员心态、官场害民亲身验证,能不能“刺贪刺虐入骨三分”?恐怕难。

    一 《大人行》诗与《续黄粱》等小说

    长篇叙事诗《大人行》描绘“金貂学士”带来的灾难,大意是:

    头戴金貂的皇帝近侍,人未到声先到,老远就听到鸣锣开道,一顶顶标志官位的高伞晃动,一面面亮闪闪大旗空中飘扬。卫士刀枪铿锵作响,随从武士骑着高头大马,疾行马儿的鬃毛飞扬。服饰鲜亮的骑马武士像锦云。人声马声车辆声上冲云天。河道堵住,康庄大道水泄不通,黄河水因挤满官船没法流动。官员所到处,沸沸扬扬开锅一样。尘土挡住太阳,白天变得黑夜一般!

    大官儿要下榻。本官没露面,先驱人员威风十足地到驿站大吵大叫。飞扬跋扈的走狗手扬马鞭抽打驿官,像待家奴。对知县也像对捉到的犯人:“过来,老家伙,快把我拴马的绳子斩断!老子要休息!”县官动作稍慢一点儿,家奴就连骂加咒,往县官脸上吐口水!县官只好忍气吞声,好颜相对,小心地表示:哪级官吏,驿站给准备多少马有严格规定。我一定照办,立即兑现。随从却瞪起眼睛要求支付十倍规定的物料,将其中一半折成银子装入腰包。数千匹马和船只补助装入他们的私囊。县官吓得大气不敢出,挖肉补疮,交出大量钱财消灾免祸。

    船夫们怕被抓住做不给任何报酬的劳役,仓皇出逃。知县

    库存耗个精光,还殃及百姓。达官贵人大模大样搜刮地皮,活像给皇帝运花石纲。他们走后,地方上像遭受过兵灾。可怜的驿丞连像样的衣服都没得穿,五月天披块破羊皮,眼泪汪汪诉苦:

    “给他们派去的马去时生龙活虎,回来筋疲力尽倒在路旁!许多马累死,剩下的又瘦又跛又长病。我还得想办法把死去的马如数补上。过一次高官,人马就遭一次殃。马骨已堆得像小山高,马皮堆到房梁!连年灾荒,马本来就缺少料和草,现在仅有的一点儿给养让大官的侍从抢走了。幸好知县弄点儿钱来应付他们,否则因为侍奉不到罢官,岂不让家人丢脸?”

    《大人行》原诗节录:

    金貂学士来帝傍,鸣钲喤聒高盖张。

    旌旆摩戛鸣刀枪,风鬃雾辔云锦行。

    人声马声腾寒苍,河道填咽塞康庄。

    黄河壅蔽波不扬,止处汹汹如沸汤。

    尘霾暗天白日黄,庐儿狰狞噪官堂。

    ……

    《大人行》把朝廷重臣过境与兵燹类比,像诗体《朝廷高官贪赃扰民调查报告》,这首直接揭露朝廷贵官祸国殃民罪行的诗,痛快淋漓,细致真切,蒲松龄忧国忧民、愤世疾邪之意寓焉。《大人行》成为《聊斋志异》官场故事预演。聊斋故事展开丰富想象对官场丑类做穷形尽相描写。

    《续黄粱》写醉心做大官、谋私利的曾孝廉,梦中做上宰相,权倾一时,气焰熏天,卖官鬻爵,鱼肉人民,纵情声色。国家财产据为己有,富可敌国。朝廷公器视为私产,用来谋利。他处于权力顶峰时,“掀髯微呼,则应诺雷动”。围绕着宰相的公卿,“伛偻足恭者,叠出其门”。高官都是低三下四的钻营者,是只享受俸禄不管事的尸位素餐者,是明知宰相恶劣却只知“腹诽”的明哲保身者。六部公卿只知道阿谀奉迎,朝廷言官则像仪仗队的马,只吃精草细料不发声。曾宰相作恶多端,终于被包龙图弹劾,流放途中被深受其害的民众所杀。进入地狱,按照其生前罪行受到下油锅、上刀山严惩。大贪官生前贪污二百多万两银子,全部用铁锅熔化,让他一勺一勺喝下去!生时患此物之少,此时患此物之多。倘有来世,绝对不敢再伸手!

    续黄粱短短一梦,成为封建官场全景图,高级官吏漫画群像。梦中龙图包学士向皇帝上疏,可看作蒲松龄对封建官场高级官员“总起诉书”:

    朝廷名器,居为奇货,量缺肥瘠,为价重轻……平民膏腴,任肆蚕食;良家女子,强委禽妆。沴气冤氛,暗无天日。奴仆一到,则守、令承颜;书函一投,则司、院枉法……声色狗马,昼夜荒淫;国计民生,罔存念虑。

    包学士上疏以铿锵有力的语言,将台阁重臣荒淫无耻丑恶嘴脸揭露无遗。这是蒲松龄对封建官场高级官吏的综合认识。其中词句如“荼毒人民,奴隶官府,扈从所临,野无青草”,与《大人行》“庐儿狰狞噪官堂,前驱跋扈尤獗猖”,何其相似乃尔!

    白翁梦入长子官衙,看到堂上堂下都是狼,台阶白骨如山。虎首人身的县官白甲想吃饭时,有只恶狼叼个人来。白翁问白甲:你们这是做什么?白甲说“聊充庖厨”。接着白翁看到两个金甲猛士把长子锁住。白甲扑地化为猛虎,吼得声震山岳。白翁吓醒,担心白甲做官坑害百姓,派次子前去劝说。白翁次子发现哥哥官衙里都是狗仗人势的恶役,深夜还有人来送钱送礼说情。他劝哥哥:父亲告诫你好好对待老百姓,白甲不以为然:

    甲曰:“弟日居衡茅,故不知仕途之关窍耳。黜陟之权,在上台不在百姓。上台喜,便是好官;爱百姓,何术复令上台喜也?”

    提拔官员的权力在上司,不在百姓。这话多深刻?简直就是孙蕙和罗多纠纷的“结案陈词”!孙蕙不扰民,少派河工,得罪河道总督罗多,扬言要弹劾他。蒲松龄是不是由此悟出“官场潜规则”——

    “想升官,得唯上司马首是瞻!

    千万不要体恤百姓!

    你爱百姓,谁爱你呀?”

    蒲松龄把从孙蕙身上观察到的官场潜规则写到《梦狼》人物对话中。

    著名清史专家李文海教授对《梦狼》这段“官场经”有深刻剖析:

    为什么对待百姓可以如狼似虎、作威作福呢?因为“黜陟之权”,“不在百姓”。所以,人民群众的生死存亡、哀痛疾苦,自然是不必放在心上的。只要把“上台”伺候好了,“便是好官”。能够得到上司的喜好与信任,不管贪赃枉法也好,草菅人命也好,都可以在仕途一帆风顺,飞黄腾达。在那个时候,没有群众监督,没有舆论监督,也没有健全的制度监督,上面这样的思想自然更是为许多无耻之徒奉为圭臬,使自己的贪渎行为有恃而无恐了。

    《梦狼》在对无止境地榨取民脂民膏的官吏进行变形夸张描写基础上,提出聊斋先生著名判断“官虎吏狼比比也”——遍布社会的官员都像吃人猛虎,小吏像食人的恶狼。“苛政猛于虎”是孔子名言。蒲松龄写苛政的执行者就是虎狼。贪官是虎狼当然是幻想,是寓言,但白甲的“官经”却是实实在在的官场法宝。白甲按照这一思路,掘地三尺,以媚上司,得到提升。《梦狼》给这样的贪官安排“自视其背”的哲理教训:白甲升官途中被他迫害的民众所杀,阴司官员因白翁的关系让他复活,说对这种坏人不该把头安正,随便把脸反着扣上算了。白甲复活自顾其背,是巧妙隐喻。

    湖南巡抚与爱妾共寝,晨起,爱妾头发全没了。他派人押运六十万两饷银,途中被盗。巡抚追查,结果收到爱妾头发和一封信:

    汝自起家守令,位极人臣。赇赂贪婪,不可悉数。前银六十万,业已验收在库。当自发贪囊,补充旧额……前取姬发,略示微警。如复不遵教令,旦晚取汝首领。姬发附还,以作明信。

    侠客取某巡抚巨金故事在清初广为流传,王士禛《池北偶谈·剑侠》、赵吉士《寄园寄所寄·勇侠》都记其事,都写侠客取银后巡抚接到姬发偃旗息鼓,不敢追查。蒲松龄写成由“王者”不仅取其巨金还用大义凛然的信斥责其贪赃枉法。

    官员骑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

    官员与海盗没什么区别;

    有些官员是畜生变的;

    有些官员带畜生基因。

    先看《夜叉国》对“官”的谐趣描写。交州徐某泛海漂到夜叉国,娶母夜叉为妻。后来徐某带长子回到中原。长子因力气大,受将军欣赏,做了副将。不久,徐某一位经商的朋友漂到夜叉国,遇到徐某小儿子:

    自言:“父亦交人。”商问之,而知为徐,商在客中尝识之。因曰:“我故人也。今其子为副将。”少年不解何名。商曰:“此中国之官名。”又问:“何以为官?”曰:“出则舆马,入则高堂,上一呼而下百诺,见者侧目视,侧足立,此名为官。”

    蒲松龄借小夜叉不知“官”为何物,解释所谓官是出门耀武扬威坐车骑马,进门住在高楼广厦,前呼后拥,令百姓白眼相看的人。用调侃口气写出封建官吏骑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百姓敢怒而不敢言的事实。

    《老龙舡户》写朱徽荫巡抚粤东,知道商旅往往千里行人死不见尸,积案累累。开头有人投诉,官府还查,后来干脆不管不问。朱巡抚梦中遇城隍告诉字谜,猜出杀人者为“老龙舡户”。派心腹暗暗抓捕擒获五十余名海盗。原来他们总以摆渡名义骗客人上船,用蒙药或烧闷香,将沉迷不醒的客人剖腹纳石沉于水。蒲松龄在“异史氏曰”发表感慨:

    剖腹沉尸,惨冤已甚,而木雕之有司,更少疴痒,则粤东之暗无天日久矣!……苟徒巍巍然,出则刀戟横路,入则兰麝熏心,尊优虽至,究何异于老龙舡户哉!

    泥塑木雕、尸位素餐的官员,出门仪仗显赫,官衙花天酒地,根本不顾百姓死活。所谓官员,与杀人越货的海盗有什么不同?

    《三生》将官员跟畜生对等。按佛教轮回理念,人生前作恶,死后下地狱,轮回为畜生。《三生》反其道而行之。行为不检点的刘孝廉死后被罚做马、做狗、做蛇。满限复生做官。“异史氏曰”感慨:畜生里能出王公大人,因为现在的王公大人未必本身不是畜生!

    《某公》是个令人喷饭的故事:一陕西进士能记前生。他原是读书人,死后看到阎王殿摆着各种动物的皮,判官每叫一人,按其生前行为,或罚做马,或罚做猪。每人都赤条条的,小鬼把动物皮披到身上。阎王殿成了人化畜“时装店”。到陕西某公,阎王罚他做羊。小鬼刚把羊皮披他身上,判官说:他曾拯一人死。阎王命把羊皮剥掉。“两鬼捉臂按胸,力脱之,痛苦不可名状”。终于把羊皮脱掉,肩膀上却留一块。“公既生,背上有羊毛丛生,剪去复出”。进士身上长羊皮,千古奇谈。

    《潍水狐》和《遵化署狐》也是绝佳官场小说。《潍水狐》的狐狸精与很多人交往,唯独不睬潍县父母官。因为“彼前身是驴”。既然是驴,就按驴的观念行事,似乎躯大气壮,但丢它块草料,立即俯首贴耳。《遵化署狐》写河北遵化道员邱某对官署的狐赶尽杀绝。狐狸精老头全家被杀,就用揭露邱某克削军粮,夤缘当路求升官来报复。聊斋狐颇像西方小说可看穿人屋顶的“瘸腿魔鬼”,能让道貌岸然的官显出贪赃枉法的真面目。

    人面兽心、狼心狗肺,简直是蠢驴!是蒲松龄给某些官员的定性。

    二 《廷尉门》诗与冤狱小说

    《廷尉门童子谣》在《聊斋偶存草》中排在《雨中夜归》和《薄倖郎》之间,说明它是南游诗,用的是民谣体:

    夕阳斜,鼓乱挝。

    廷尉门,报官衙。

    铁面冷,剪霜花。

    清若何?无纤瑕。

    雀有角,鼠有牙。

    公庭下,鬼含沙。

    堂上怒,血如麻。

    谁理直?相公家。

    廷尉,是秦代掌管刑狱的官,意即“治狱贵平”。北齐后,掌管刑狱的官叫“大理寺”。“雀有角,鼠有牙”出自《诗经·召南·行露》:

    谁谓雀无角?何以穿我屋?谁谓女无家?何以速我狱?虽速我狱,室家不足。

    谁谓鼠无牙?何以穿我墉?谁谓女无家?何以速我讼?虽速我讼,亦不女从。

    这是一个女子控诉企图霸占她的男人。后人用“鼠牙雀角”比喻民间诉讼。“相公”本指宰相,后统指有权有势者。《廷尉门》描绘的是审案官员只认权势,颠倒黑白、包庇有钱有势的罪犯,残害无辜百姓。

    《聊斋志异》“廷尉门”式故事极其精彩并奠定小说的思想史意义。

    席方平的父亲席廉与富室羊某有矛盾。羊某死后,向阴司行贿,将席廉抓进阴间,严刑拷打。席廉托梦给儿子,席方平气愤地赴阴司替父申冤。从城隍告到郡司,两级官员都接受羊某金钱,袒护羊某。席方平告到阎王殿,作为原告,居然受尽酷刑。先把他推上火床,后将他锯为两半。在施酷刑过程中还一再问:你还敢再告吗?席方平回答:“大冤未伸,寸心不死,若言不讼,是欺王也。必讼!”席方平冥世告状的荒诞故事是对现实的特殊表现。《席方平》创造出模仿现实的冥间,图解一层一层官吏如何贪赃枉法。最惊心动魄的,是席方平与阴间最高统治者阎王的斗争。人死了,灵魂犹存,这个勇敢抗争恶势力的灵魂竟被阎王锯成两半!人受到锯解还有真切感受,当然不可能,但千万良民受冤屈,“堂上怒,血如麻”却实际存在。席方平终于找到上帝九殿下申冤,九殿下派二郎神审案。二郎神发出音韵铿锵的判词。蒲松龄跨越小说艺术的界限,将二郎神的判词变成政治演讲,借二郎神判词痛骂“羊很(狠)狼贪”、“鲸吞鱼、鱼食虾”、无公理可言的社会;痛斥“上下其鹰鸷之手”、“飞扬其狙狯之奸”、受赃枉法、人面兽心的官吏;痛责“狗脸生六月之霜”、“虎威断九衢之路”的蠹役。用高度概括的语言,指出整个社会金钱拜物教的本质:“金光盖地,因使阎摩殿上,尽是阴霾;铜臭熏天,遂教枉死城中,全无日月;余腥犹能通鬼,大力直可通神。”

    二郎神判词成为《聊斋志异》最有代表性的经典语言。壮士席方平与贪官斗争到底,铁骨铮铮,成为黑暗王国一线光明。

    一九四二年四月十三日毛泽东为召开延安文艺座谈会做准备,邀集鲁艺教员何其芳、严文井、周立波、曹葆华、陈荒煤等到杨家岭交换意见。毛泽东主动谈起聊斋,说,《聊斋志异》可以作为清朝史料看,其中《席方平》含义很深,实际上是对封建社会人间酷吏官官相卫、残害人民的控诉书。毛泽东还对一个艺术细节的描绘表示欣赏,两个鬼奉冥王命令把席方平锯成两半时,对席方平表示同情,故意锯偏,以保存席方平一颗完整的心。毛泽东称赞这个细节写得好,说这篇作品应该选入中学国文课本。

    县典史收了三百铜钱,就诬蔑进梅家的小偷是梅女的情人,害得梅女上吊。小说中鬼妪对他破口大骂:“汝本浙江一无赖贼,买得条乌角带,鼻骨倒竖矣。汝居官有何清白?袖有三百钱,便尔翁也!”三百铜钱一条命。贪官把百姓看作草芥一般。

    来自月宫的奇石到人世间寻找知音,找到宁可减少寿命也与奇石相伴的“石呆子”邢云飞。势豪、盗贼、尚书、知县都想将奇石占为己有,他们本质上都是贼,只是做贼方式不同,势豪强夺强抢,盗贼入室偷盗,尚书和知县利用手中的权力。最终石头自己坠到地上,碎成碎片。附庸风雅者利用权势焚琴煮鹤,美好东西最终毁灭了。蒲松龄用一块小石头与上至尚书下至知县的官员发生联系,提供一个弱肉强食的生动案例。

    阳谷朱生喜欢乱开玩笑,他死了妻子,去求媒人,见媒人邻居妻长得美,就对媒人说:我娶她吧。媒人说:你把她丈夫杀了,我给你做媒。一个月后,媒人邻居被杀,知县把朱生抓起来,屈打成招,问成死罪。将要问斩,忽有人直上公堂怒目直视骂知县:“如此愦愦,何足临民!”“我关帝前周将军也!昏官若动,即便诛却!”接着说:“杀人者宫标。”说完昏倒在地,待会儿醒来。知县讯问,原来他就是杀人犯宫标。

    《冤狱》算不上名篇,重要的是“异史氏曰”,摘引几句:

    讼狱乃居官之首务,培阴骘,灭天理,皆在于此,不可不慎也。躁急污暴,固乖天和;淹滞因循,亦伤民命。一人兴讼,则数农违时,一案既成,则十家荡产,岂故之细哉!余尝谓为官者,不滥受词讼,即是盛德。且非重大之情,不必羁候;若无疑难之事,何用徘徊?即或乡里愚民,山村豪气,偶因鹅鸭之争,致起雀角之忿,此不过借官宰之一言,以为平定而已,无用全人,只须两造,笞杖立加,葛藤悉断。所谓神明之宰,非耶?每见今之听讼者矣:一票既出,若故忘之。摄牒者入手未盈,不令消见官之票;承刑者润笔不饱,不肯悬听审之牌。蒙蔽因循,动经岁月,不及登长吏之庭,而皮骨已将尽矣。而俨然而民上也者,偃息在床,漠若无事。宁知水火狱中有无数冤魂,伸颈延息以望拔救耶!……

    “异史氏曰”比正文还长,是关于刑狱的杰出杂文。蒲松龄洋洋洒洒,站在普通百姓的立场,设身处地,论述“讼狱乃居官之首务”,深刻揭露为民父母者借刑狱对百姓敲骨吸髓。蒲松龄终生未仕,且恪守秀才“片纸不入公门”的道德规范,为什么能对刑狱问题有如此深刻、独到的见解?当然与他南游宝应有关。蒲松龄代孙蕙起草劝民息讼的布告内容与《冤狱》“异史氏曰”非常相似,个别字句完全相同。《冤狱》虽不是南游时作品,但它受到南游影响显而易见。

    三 《挽船行》等诗与“民之蚩蚩”聊斋小说

    蒲松龄漫步郊外,看到清丽的江南女子采摘桑叶,听到她们用他勉强能听懂的江淮方言说个不停。

    “养蚕几个月,小蚕密密麻麻出来了。采桑叶手都勒肿了,喂蚕误了做女红!”

    “你喂多长时间蚕了?”

    “我家最早喂的蚕儿已经三眠,又养了新的。多喜人哪,大的像蚯蚓那样在垫子上爬来爬去,小的又像蚂蚁一样出来了一层又一层!”

    “看着这大大小小的蚕儿,你高兴吧!给你家老人送终,给你自己置办嫁衣,都得靠这小小的蚕儿!”

    “咱的蚕长得太慢了吧?吃这么大肚子就是不赶快做茧!”

    “咦!就是小蚕都做了茧,缫了丝,又能换几个钱呢?”

    人说百里不同俗,离家不止百里的宝应,养蚕女却与淄川妇人一样,把养蚕当作解决衣食的手段。其实,养蚕费很大力气收入却很少。有多少农妇年复一年把希望放在养蚕上,像这指望养蚕换嫁衣的江南少女,也像自己的老母贤妻?

    蒲松龄散步郊外,秋雨像断线珍珠泻个不停,人们都急忙回家,有个小孩却披着蓑衣在雨中淋着。蒲松龄爱怜地问:孩子,你怎么还不回家呢?孩子说:我替主人家放羊,不敢离开啊。我放的成百只羊,白天在山坡上吃草,晚上也住在野地,我晚上都不敢睡觉,怕虎狼把羊拖走了。山上草不肥,羊儿长不胖,稍不小心,羊跑到庄稼地里,我就会被农人臭骂一顿,吓得我一声也不敢吭。就是这样,主人还经常骂,你放的羊怎么这样瘦?蒲松龄同情地看着这个可怜的孩子,田野的风吹得他的脸成了黧黑色,山中的雨早已把他的蓑衣击打成不能遮体的碎片儿,可他还是守在山上,不求主人夸奖,只要主人不骂就心满意足了!

    蒲松龄漫步河边,看到运河里漂过大船:

    箫鼓楼船飘十幅,百夫牵挽过茅屋。

    屋中男妇饥不餐,船上猎鹰饱食肉。

    屋中男妇无完衣,船中健儿贱绮縠。

    但闻船上箫鼓声,莫听屋中男妇哭。

    人们说“江浙熟,天下足”,在这康熙盛世,仍然“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挽船行》把贵人楼船与穷人茅屋对照描写,真实地描绘贫富悬殊的社会图画。《养蚕词》《牧羊辞呈树百》,也直接描写百姓受的压迫。

    到《聊斋志异》中,百姓受压迫以微妙形式出现。《黑兽》正文先写了个老虎怕黑兽故事:老虎请黑兽来吃他埋的鹿,没想到鹿被人取走,“虎探穴失鹿,战伏不敢少动。兽怒其诳,以爪击虎额,虎立毙,兽亦径去”。“异史氏曰”又讲了个“猕最畏狨”现象,看到狨来了,猕齐刷刷跪在那儿,等待它一个一个吃掉。蒲松龄感慨:

    余尝谓贪吏似狨,亦且揣民之肥瘠而志之,而裂食之;而民之戢耳听食,莫敢喘息,蚩蚩之情亦犹是也。可哀也夫!

    一物降一物,兽中王猛虎对黑兽俯首贴耳,猕猴对狨听任攫食,是大自然的奇异现象,但这些现象仅是作者刺贪刺虐的引子。“贪吏似狨”,将老百姓“揣其肥瘠”而裂食,老百姓只能听其肆虐。

    以上故事与蒲松龄游幕宝应真实见闻像不像?像,又不全像。胶柱鼓瑟地查证哪篇小说取材于哪件具体事实,不可能全面理解天才小说家的精神活动。小说比现实生活的真实记载,更成熟,更深刻,更艺术化,更依赖于作家想象的力量,依赖于作家思想的力度。作为伟大的小说家,掌握和认识某些社会现象是重要的,能不能对这些现象做仅属于自己的思考,进行只属于自己的艺术创造,或许更重要。但是假如没有南游,没有对官场零距离感受,蒲松龄不可能把官场写得如此透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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