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由人生:蒲松龄传-七年困窘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第八节 高官朋友与崂山之行

    蒲松龄始终没踏入官场半步,为什么《聊斋志异》对官场有那么深刻的理解,呈现那么丰富多彩的官场文化?因为蒲松龄一直与一些朝廷官员有密切联系。南游归乡,刑部侍郎高珩、退职翰林院检讨唐梦赉,成为贫寒秀才来往密切的长辈朋友,成为蒲松龄鬼狐艺术的知音。

    一 冒雨还乡

    “断肠春色在天涯,蓬鬓萧条处处家”(《舟过柳园,同孙树百赋》),客居他乡,思乡心切。蒲松龄觉得就是天上的月亮也属于故乡,“对月勿怀乡,月是故乡月”(《对月寄般阳诸月旧》)。春天来了,看着绿柳清波,他惦记“故园物色近如何?”(《早春》)听到人用短笛吹“西出阳关无故人”,眼泪不禁流了下来,“歧路徘徊思弟妹,十年患难重交游”(《河堤远眺》)。贤惠的妻子会怎样思念在外千里的亲人?蒲松龄在《离别曲》中猜想:“闻君远将至,浓笑意如醺。”

    做幕宾固然是维持衣食之道,但以幕宾身份进仕途要“捐官”,没钱又想做官的蒲松龄,只能过“秀才、举人、贡士、进士”的独木桥。蒲松龄需要回原籍参加康熙十一年(1672)的乡试。康熙十年(1671)夏天,蒲松龄起程回乡。来到黄河边,河上只有蚱蜢小舟,他顾不得这些,毅然上船。风大浪高,一叶扁舟在湍流中疾驶。西南风飕飕刮着,小船鼓起风帆,荡起双桨,一会儿向东斜,一会儿向西倾。河水泼进小船,船像大水缸里的小水瓢!一个大浪打来,衣服湿透。在轰轰作响中驶过横流,回头看来处,低低云彩接着茫茫大河,大雨马上就要来了!

    归心似箭的蒲松龄终于来到青石关。风起云涌,遮天盖地的尘土预示着一场大雨马上就要来临,好容易看到一户人家,冷清清的,连炊烟都没有。打马赶过去,柴草满院,灶房堆着满满的粮食。主人早已吃过饭。千里归乡见到第一个故乡人,蒲松龄感到格外亲切,拉着主人的手,拍着他的肩膀,亲切地招呼:“老乡,我从南方回来,人困马乏,你能不能随便给我点儿饭、给马加点儿草料?”蒲松龄可怜巴巴地说着。主人却冷淡得很,怎么也不肯留蒲松龄住下,也不肯给远路归来的同乡做点儿饭充饥。天已完全黑了,受到冷遇的蒲松龄只好无精打采拉起马,一步一跌向关下走去。看不清路,小心翼翼摸着走,走不了多远,倾盆大雨铺天盖地而至,山洪暴发,淹没了马膝。大雨点儿敲打得岩石轰轰作响,湍急的洪水在看不清的石路上奔流。人困马乏,都饿得走不动了。黑咕隆咚,一不小心就会滚下山崖。蒲松龄心惊胆颤,越怕越想到吓人的事儿:去宝应时在这条路上见到一具尸体,把马都惊了。当地人说这是老虎吃了远方客人……想到这里,毛发竖立,山林中似乎传出虎啸,他恨不得插翅飞出这地段,越着急走得越慢,电闪雷鸣,怪石嶙嶙,好不容易走出青石关前的瓮口道,到达离家几十里的土门庄已三更天,再也走不动,幸好叫开一户人家的门,叫起一位善良的老妇人,做些粗粮充饥,无褥子可用,睡在草席上,枕块青石。蒲松龄解下衣服躺下,觉得心情安定下来。刚刚经历过的那幕险景还在眼前,虽然还能听到屋外风狂雨骤,听到不远处传来山水的咆哮,但能住进草房,能吃饱躺下,真像吃了美酒睡在锦床上,毕竟回到故乡!

    第二天起来,雨仍在下着,他拉着马,小心翼翼沿山路往淄川行进,过山涧迈小溪,总算来到孙蕙家。孙家是豪门大家,童仆成群,他们都知道青石关十分险峻,即使晴朗的白天路也极不好走,经常有不明地理的外地客人抛尸青石关。蒲松龄居然能在雷电交加的黑夜从青石关走下来,实在是老天帮忙,咱们赶快烧点儿纸钱感谢上天向蒲先生垂恩!

    放下孙蕙的平安家信,吃完饭,孙家人挽留不住,蒲松龄在雨中骑上马,心急火燎地往家奔。大雨还在下个不停,山路越来越不好走,马儿动不动就跌倒。天色渐晚,越走越昏暗。蒲松龄行进在山路中,走了几次岔路,开头还能找到人问路,后来连个人影也没有了。只有他一个人在深溪边、悬崖上打转。幸亏有天上的闪电照明,不至于掉到崖头下边,也是靠着天上的闪电,总算找到回家的道路,半夜回到蒲家庄。到门外一听,家里静悄悄的。蒲松龄知道,妻儿早入梦乡,就故意用劲儿敲门。孩子们起来,兴奋地迎出门来大喊大叫:“爹爹回来啦!”蒲松龄把马拴在屋檐旁边梧桐树上,把马鞭丢到堂屋里。

    刘氏连忙下厨,酒菜摆上桌来,急急招呼:“快换下湿衣裳吃一杯暖暖身子!怎么油布的雨衣都淋个透湿?”

    蒲松龄笑道:“能顶着屋顶走千里路那多好?”

    家中立即响起一片欢快的笑声。

    族侄觉斯和螽斯摆酒为江南归来的叔叔洗尘。骨肉团聚,分外亲切,蒲松龄自己的孩子还小,两个族侄已是秀才。在叔叔外出期间,他们曾照顾婶婶和年幼的弟妹。蒲松龄感叹,岁月催人,他这个做叔叔的年过而立虽一事无成,却还是不忘进取:

    莺花岁逐行尘老,骨肉情因患难深。

    羁旅经年清兴减,销磨未尽只雄心。

    (《初归,觉斯螽斯两侄邀饮》)

    二 侍郎高珩“邀我从杖履”

    蒲松龄南游归家第二年,请假归乡的刑部侍郎高珩“邀我从杖履”。资料说明,蒲松龄在高珩身边待过较长时间,开始于南游归家后。

    高珩,字葱佩,号念东,别号紫霞道人,生于明万历四十年(1612),崇祯十六年(1643)进士及第,选翰林院庶吉士。入清后做过内翰林秘书院检讨、国子监祭酒、詹事府少詹事、吏部左侍郎、太常寺少卿、都察院左副都御史,以刑部左侍郎致仕。康熙三十四年(1695)卒于淄川。高珩是王士禛表兄,著有《栖云阁诗文集》等。高珩去世后,王士禛写过《诰授通奉大夫刑部左侍郎念东高公神道碑铭》。高珩之女嫁给张笃庆,不幸于康熙二年(1663)病卒。高珩与张笃庆的翁婿关系始终维持。

    顺治末年蒲松龄已与高珩发生联系,因淄川丈量土地之事为民请命。朝廷清丈土地是为按土地征税。淄川无赖贿赂官府,求得丈量土地差使,借此敲诈良民。作弊方法之一,是私自缩小丈量尺寸。据高珩《栖云阁文集》记载:“淄川兵燹之余,地以抛荒缺额,奉檄均丈,步弓旧为三尺二寸,吏竟私缩一寸,阖邑忧之。”蒲松龄对此事十分义愤,曾写过俚曲《督丈词》,惟妙惟肖形容胥吏无赖丑态。王培筍《乡园忆旧录》曾记此事。蒲松龄为丈量土地一事写信给恰好在淄川的高珩,叙述丈量土地过程中搞得老百姓鸡犬不宁,请高珩出面抑制胥吏上下其手的行为。纠正丈量土地中的不正之风,是初出茅庐的秀才蒲松龄与朝廷贵官高珩联手为百姓做的好事。朝廷高官高珩也看不惯鱼肉百姓的行为,干预此事。他描绘此事的诗《量田行》保留在《淄川县志》“艺文志”中。蒲松龄南游期间,孙蕙曾派人给高珩送礼,被拒收。可见高珩为人较正直。

    高珩居庙堂之上,仍保留“秀才”特点。他在北京时,曾住在宣武门西松筠庵。大学士冯溥来访,两人清谈竟日,高珩赋诗:

    户倚双藤禅宇开,无人知是相公来。

    相看一笑忘朝市,风味依然两秀才。

    高珩经历两个朝代,对政坛风险、宦海风波颇有体会,渐生避世之想。所谓“身居台阁之尊,志在江湖之侧”。他对读书、写诗、礼佛较有兴趣,对做官有些敷衍了事。康熙十一年(1672)乞假归里。在淄川城东门外建载酒堂三楹,茅草为顶,素木为几。旁开一菜园,林木翳然。高珩常与淄川文人在园中树下觞咏。每当风和日丽,高珩喜欢穿布衣、跨蹇驴入市。遇到嘉石浓荫,就系驴席地而卧,没人知道这个随处乱躺的老头儿是朝廷侍郎。高珩出口成章,每遇宴会,常请座客代笔,自赋近体诗,冲口而出,不假思索,代笔者常累得腕疼。蒲松龄可能是代笔者之一。王士禛曾恭维他表兄高珩的诗“如麻姑掷米,粒粒皆成丹砂”,还把高珩的超脱个性与陶渊明、白香山相比。王士禛赠高珩诗写道:

    前身忆是陶渊明,山中白云无限情。

    满院和风一声鹤,三层楼上坐吹笙。

    龙门雪后山争白,金谷园中花映红。

    著个香山老居士,任人图画作屏风。

    蒲松龄南游归来的康熙十年(1671),恰好高珩晋升刑部侍郎,他曾向县官马德真举荐蒲松龄。马德真对蒲松龄加以关照。蒲松龄对高珩“说项”十分感激:“遂蒙骨肉关情,业已屋乌相托,中心激楚,不可言状。”(《与高司寇念东先生》)“骨肉关情”、“屋乌相托”,说明蒲松龄与高珩有亲戚关系。不久,高珩请假回淄川,蒲松龄在《用高少宰韵》中写到对高珩和知县的感戴心情:

    风流令尹鹤琴过,座上忽闻白雪歌。

    桃李满城春色遍,楼台傍水月明多。

    把酒征歌晚更宜,烧残红烛漏迟迟。

    东篱摘菊才盈把,正是篮舆引醉时。

    高珩邀请蒲松龄住到自己家。鹤发童颜、神采奕奕的高珩谈兴很高。天南地北,无所不聊。

    白发侍郎和黑头秀才形成有趣对比:

    高珩,已是“副部级干部”,却认为做官不如做个百姓舒服;

    蒲松龄,仅有最低功名,却惦记着有朝一日弄他个宰相做做。

    人生就是如此。这山看着那山高,这水觉得那水秀。真的跋山涉水,从这山这水到那山那水,则惊讶地发现,不过如此,聊复尔尔。

    高珩对蒲松龄说“亲身经历”:明代崇祯年间(1628—1644),有个猴子得道成仙,号“静山”,魂附在河间老头身上,与人谈诗文,判断命运吉凶。当时高老太爷病重,派仆人接来河间老头。侯静山却没随来。老头让烧香供奉,听到屋顶上有人说话:“好人家!”高家人整理衣着随河间老头出迎,听到拱手问候声,看不到人。大仙进屋,大说大笑。当时高家兄弟还都是秀才,刚参加过乡试。大仙说:“二位文章写得不错,但六经还不熟,再加把劲儿,青云路不远。”向他请教祖父病情如何,大仙说:“生死是人生大事,其中道理难说。”大家知道祖父病情不妙。没多久,老人家去世了。

    蒲松龄将高珩讲的故事写成《侯静山》。这样的事情,能是亲自经历吗?很可能是高珩对自己高贵家世故神其说吧。

    《次韵载酒堂唱和之什,寄郢社诸同人》组诗细致地写出蒲松龄在高珩身边的生活场景:

    数里山村闲曲塘,长河隐隐接天光。

    醉吟白雪诗千首,笑坐金鞍人一行。

    落日丰林成鸟市,空城流水绕鱼庄。

    风流太傅东山卧,区画苍生自有方。

    半亩芳塘芰亦花,山林清兴浩无涯。

    踏青伴去鱼窥沼,载妓人来鹦唤茶。

    细竹当窗添个个,垂杨流水自家家。

    何当再续十年约,蜡屐从君采石华。

    夏日的高家园林,鲜花夹道,垂杨迎风。池塘中红荷盛开,鱼翔浅底;竹林中龙吟细细、鸟儿啁啾。秋风乍起,黄叶遍地,更有一番清秋滋味。“风流太傅”高珩在池塘边、茅亭上,与淄川文人赏花、观鱼、饮酒赋诗,免不了歌舞丝竹、声色之乐。高珩的日子过得雅致、风流、快活,还误不了“区画苍生”,管管淄川民众和淄川文人的事。有雄厚的物质基础,高珩的生活岂不比五柳先生自在得多?蒲松龄作为“太傅”的“身边工作人员”,也享受到几分悠闲人生,诗酒园林,不是穷巷陋室的蒲家庄能有的。

    蒲松龄既然“从杖履”随在高珩身边,身份是什么?秘书?西宾?蒲松龄不像正式做过高家西宾,否则在他后来祭高珩文章中会写与高珩“共灯火”。极大可能是以亲戚身份住进高家,做类似秘书的工作,比如笔录。高珩才思快捷,信口而出,写诗写信,倚马可待,滔滔不绝。蒲松龄记录下来,再做些文字推敲工作。高珩《栖云阁诗文集》哪些诗文经过蒲松龄润色?已难考订。主创权在高珩,蒲松龄不能把它收进《聊斋文集》再注明代高珩起草或加工。

    蒲松龄对高珩“从杖履”,还有点儿像高官门下的清客。其实古代许多大作家都做过清客,包括心高气傲的李白。仗剑远游,在哪个高官府上住一段,与附庸风雅的官员写写诗,唱和一番,拿上笔可观旅费走路。这是靠真才实学、文字功底混碗饭吃,不是真正的清客。至于高珩给蒲松龄哪些经济帮助,无资料可查。但按人之常情,应该有。蒲松龄不可能无偿地到哪位高官门上闲住帮忙,却不顾家里还有老母妻儿需要吃饭。但蒲松龄与高珩的关系,无明显雇佣色彩,倒有点儿像“忘年+忘位”交。忘年:两人相差二十八岁;忘位:侍郎与秀才。做出忘年交朋友推测的主要根据,是康熙三十六年(1697)蒲松龄写的情真意切组诗《挽高念东先生》:

    小引:先生观化气数,陵迟愈甚矣。栋梁摧折,风流顿尽。此吾乡所共哀也。闻讣泫然,因成长句。所冀风雅词人,有同声而共涕者。

    文章口泽满乾坤,老卧东山誉望尊。

    千里几无文献在,十年赖有典型存。

    魂归关塞枫林黑,星陨台垣日月昏。

    灭度元求无病死,九原乐否更何论。

    仆尝问先生何修。答云:我非祈福,但求无病死耳。

    鹤驾乘风去不回,两楹奠罢古今哀。

    坡公老后犹书卷,疏广年来断酒盃。

    春梦婆能传哨遍,澧阳月已见云开。

    当年邀我从杖履,日日蹉跎媿不才。

    痛想当年慧业人,俚歌亦足破微尘。

    文无易稿从容就,口不择言表里真。

    绿野堂中蕉鹿梦,碧莲花上宰官身。

    瞻乌爰止于淮屋,俛仰黄壚涕沾巾。

    这组诗画出高珩是这样的人:

    一个平易近人的高官;

    一个看透人生的智者;

    一个才气横溢的诗人;

    一个爱惜人才的长者;

    一个爱写通俗俚曲的人;

    一个口没遮拦的性情中人。

    高珩身为朝廷贵官,却认为富贵不过人生一梦,更喜欢清净无为。蒲松龄有两句诗“绿野堂中蕉鹿梦,碧莲花上宰官身”。绿野堂是唐代宰相裴度的堂号,说明高珩是宰相类人物;“蕉鹿梦”,用《列子·周穆王》“蕉叶复鹿”故事,周穆王时有人把鹿藏在蕉叶下,后来以为藏鹿不是真事,是梦。“碧莲花”是菩萨标志,上了宰相之身,说明高珩身居高位,却礼佛谈禅。组诗最值得注意的是“当年邀我从杖履,日日蹉跎媿不才”。高珩曾邀请蒲松龄到自己身边,把蒲松龄当作晚辈文友。“从杖履”是跟随在身边的意思。“邀我从杖履”,则是高珩主动邀请,不是蒲松龄攀龙附凤。“日日”说明不是一天两天、十天半月。蒲松龄在高珩身边待了多久?比较集中的时间,应是康熙十一年(1672)。实际上,从康熙十一年到康熙十八年(1679),八年之间,蒲松龄都曾断断续续,或长或短,在高珩家待过。

    这样说的更确切依据是康熙十八年蒲松龄的组诗《次韵载酒堂唱和之什,寄郢社诸同人》最后两句:“何当再续十年约,蜡屐从君采石华。”既然是“再续”,前提自然是“曾有”。蒲松龄曾对高珩“从杖履”十年,还希望再续十年。“十年”是约数,但足以充分说明蒲松龄追随高珩活动的时间不短。

    蒲松龄与高珩的交情立足于文学爱好,这一点,从康熙十八年高珩给《聊斋志异》写的序可以清楚看出,这是后话。高珩去世,蒲松龄觉得“魂归关塞枫林黑”,说明蒲松龄将他与高珩的友情看作像杜甫《梦李白》“魂来枫林青,魂去关塞黑”,是知音。

    蒲松龄与高珩的友谊还立足于通俗俚曲的共同爱好。高珩创作过旨在劝善惩恶的通俗俚曲,这又与蒲松龄的爱好不谋而合。日本庆应义塾大学聊斋俚曲《琴瑟乐》抄本,高珩跋语对《琴瑟乐》做详尽点评:

    文字论神理,不论皮毛。即如此卷《琴瑟乐》曲,固皆家人儿女常设。若论其结构之法,有步骤,有起伏,有照应关锁。慧思绮语,时时点注;渲染补衬,处处勾连……此是松龄作赋之才,小试于香奁一脉,必传何疑?

    文字最在有体,无论庄语,即亵狎语亦然。即如此曲中,须要处处看他女儿身份,其急于嫁也,以为琴瑟乐中定即殊味,嫂嫂之言若不甚分明,及至亲尝受创,至于浃洽,定情之后,虽恣意沉酣,而娇态自见,写情窦开日之女郎,都有分寸。若是下手为之,早已是娼妓想嫖客伎俩。其丑岂可复耐?金粪之别,于此立判。作者可谓有体如我。或不信吾言,请试举一书以征之。且如《金瓶梅》一书,凡男女之私类,皆极力描写,独书至吴月娘,胡僧药,淫器包,曾未沾身,非为冷落月娘,实要高抬月娘。彼众妇皆淫媪贱婢,而月娘则贞良淑女,后众妇皆鹑奔相就,而月娘则结发齐眉,一概溷浊,岂辨贤愚?作者特用泥污莲之笔,写得月娘竟是一部书中出色第一人物。盖作者胸中横着“正经夫妻”四字。故其下笔自尔大雅绝伦。此皆所谓有体也。

    高珩对《琴瑟乐》的剖析,是迄今为止最详细到位的艺术分析。其中谈《金瓶梅》对吴月娘的描写,特别有见解,这样的文字就是放到金圣叹、毛宗岗笔下,也能以假乱真。高珩认为俚曲最难写,蒲松龄能写得“入情得窍,趣味横溢”,是很有见地的评价。

    《琴瑟乐》是蒲松龄三十五岁时的作品,也是他南游归来后的作品。蒲松龄从青年时代就喜欢写男欢女爱的小曲,至《琴瑟乐》可算达到一个新的高度。这部曲写农家少女从怀春到成为少妇的过程,采用淄川方言写成,文字轻俏幽默:

    不觉就是时辰到,大家拥撮着上喜轿。一路吹打不住声,对对纱灯头里照。那人骑马走在前,回头不住微微笑。怪不得人爱做媳妇,这个光景委实妙。

    那人合我脸对脸,吃了交心杯一盏。大家知趣都抽了身,他就忙把房门掩。轻轻给我摘了头,伸手就来扯把俺。本等心里待不依,他央给极了我的心又软。

    南游初归的蒲松龄应高侍郎之邀“从杖履”,过上相对闲适高雅的生活。他满意吗?不,他的诗表露出深沉的悲哀:

    独酌危楼夜月高,寒庭秋尽长蓬蒿。

    半生粉蠹争膏火,一枕长松卷夜涛。

    苦趣恒因诗债结,愁人拟向醉乡逃。

    荒斋梦断闻砧杵,百感心伤首重搔。

    (《独酌》)

    谋生计拙类鸠巢,鬓影双蓬短发交。

    岁月已随人事改,诗书总为世缘抛。

    云中鸡犬通丛舍,花里楼台接近郊。

    独向陇头悲燕雀,凭谁为解子云嘲?

    (《咏怀》)

    从这个时期一些聊斋诗可以看出:

    蒲松龄居处优雅,蕉窗,石径,长松,是淄川近郊花里楼台;

    蒲松龄“独酌危楼”、“高斋独坐”,妻子儿女不在身边;

    蒲松龄经常饮酒,既与人痛饮,也荒斋独酌,他借酒浇愁;

    蒲松龄作为书虫(粉蠹)为“膏火”(津贴)而寄人篱下;

    蒲松龄把近似无病呻吟的写诗看成是“债”,是“苦趣”;

    蒲松龄认为自己的才能没得到社会认可,他有扬雄那样的抱负,但世人哪儿真正懂得他?燕雀焉知鸿鹄之志?

    特别值得注意的是,他的诗里边还出现“谋生计拙类鸠巢”的词句。鸠巢,鸠占鹊巢。蒲松龄调侃穷秀才的“鸠”临时占了侍郎的鹊巢。看来,蒲松龄把“从杖履”看成不得不接受的谋生之计。梁园虽好,不可久恋,再美的景,再好的条件,不是自己家。

    一介寒儒能跟随侍郎身边,受信任,“从杖履”,对一般人来说,应该很荣幸了。而蒲松龄怀才不遇、寻找出路的苦闷却依然埋藏心底。

    倘若蒲松龄对“从杖履”生涯安之若素,岂不成了《金瓶梅》里面追随在西门庆身边的应伯爵啦?

    三 唐梦赉:世人欲杀,我意怜才

    蒲松龄南游初归,与他关系密切的,还有位唐梦赉。

    《聊斋志异》有则《泥鬼》就是写唐梦赉:

    余乡唐太史济武,数岁时,有表亲某相携戏寺中。太史童年磊落,胆即最豪,见庑中泥鬼睁琉璃眼,甚光而巨,爱之,阴以指抉取,怀之而归。既抵家,某暴病,不语移时,忽起,厉声曰:“何故掘我睛!”噪叫不休。众莫之知,太史始言所作。家人乃祝曰:“童子无知,戏伤尊目,行奉还也。”乃大言曰:“如此,我便当去。”言讫仆地遂绝,良久而苏。问其所言,茫不自觉。乃送睛仍安鬼眶中。

    鬼怕恶人,更怕贵人,是传统观念。唐梦赉小时抉了鬼偶的眼睛。鬼不敢惹他,就拿他的同游者出气。蒲松龄在“异史氏曰”中说:看来泥鬼也知道唐家小少爷将来做翰林,且刚直不阿。看唐太史向朝廷上书直言进谏,事不成功就拂袖归隐,这样的人,神仙都怕,何况鬼?

    唐梦赉是积极支持蒲松龄写《聊斋志异》的前辈,深受蒲松龄的尊敬,聊斋中有数篇故神其事的作品。

    唐梦赉,字济武,别号豹岩,生于明天启元年(1621)。幼年被高珩视为神童,预言“异日当以文章名世”。顺治五年(1648)唐梦赉中举人,第二年中进士,选翰林院庶吉士。顺治九年(1652),任内翰林秘书院检讨。皇帝命翰林院将《玉匣记》《化书》译成满文。唐梦赉上表谏阻,说,《玉匣记》是卜筮占验之书,《化书》荒诞不经。建议皇帝不要关注这样的书,“请移此以辑圣贤经世大训,以佐平明之治”。唐梦赉的疏送进宫中,皇帝“留中”,不采用,也未斥责。这就是蒲松龄在《泥鬼》里所说的“上疏北阙”。不久,唐梦赉因上疏议御史张煊典恤一事“干重典”,被革职罢官,这就是《泥鬼》写的“拂袖南山”。

    唐梦赉罢官回淄川时只有二十六岁。唐梦赉其实相当有治国才能。他罢官回家,仍关心政事民情,写过《铜钞疏》《禁籴说》《备边策》,都是马上就可以付诸实行的治国良策。顺治五年(1648)山东栖霞于七抗清起义,清廷对起义地区人民残酷镇压。唐梦赉曾向山东总督祖泽溥建言,不要杀戮无辜。平三藩时,武定州人李之芳担任浙江总督,唐梦赉送长达千言的信给他,“说兵机于虎帐”,被采用。唐梦赉不在职却有“经天纬地之能,立功海内”。如此正直有治国才能的人却得不到朝廷的重用!唐梦赉的遭遇,使蒲松龄对吏治之黑暗,有了深入理解。

    唐梦赉敬佩高珩,卜邻而居,布衣芒鞋,相与啸咏山水间。家里有志壑堂、林皋阁、昼余亭、庄山书屋,小山曲池,修竹高梧。唐梦赉为人急公好义,把别墅让给异母弟弟,倾囊为友营葬,在当地颇有侠义之声。据王士禛记载,唐梦赉外出游历,喜欢做道人打扮,还向市人施药。

    蒲松龄写《唐太史命作生志》。“生志”即人活着时给他写传,还是传主请求,如此重托,足以看出蒲松龄在唐梦赉心中的分量。文章中写:

    唐太史公字济武,别号豹岩……江郎年少,笔已生花……顺治五年举于乡,六年成进士。是年公二十有三……是年即授翰林院庶吉士。官属冷曹,士称荣选。燦花飞屑,夺席宝座之山;迴雪流风,摛藻玉堂之署。逾三年,晋秩检讨。禁中颇、牧,耻以粉饰相安;署内凤鸾,辄将鹰鹯自许。牛刀小试,见胜气之笼霄;龙甲初摅,惊丹心之捧日。微臣愚戆,触犯雷霆;天王圣明,放归田里。携能知我之雄剑,拂袖遂行;望不负我之青山,焚章竟去。楚灵均之憔悴,寄兴湘蘅;陶靖节之疏狂,怡情松菊……菊淡如人……鸥闲似我……独宿斋亭,花当良友……若其摘引寒儒,提掖后进,拔十得五,好为美谈;齿奖牙褒,不惜余论……

    《唐太史命作生志》说明唐梦赉是什么样的人:

    一个少年得志并立志报国的读书人;

    一个正直进谏而受谗不得不在最有作为时回归田园的人;

    一个有治国才能罢官后仍力求报效国家的人;

    一个孝敬父母、爱护弟弟、奖掖后进的善良人;

    一个对蒲松龄特别爱护并给予大力支持的人。

    蒲松龄称赞唐梦赉在朝廷中是像廉颇那样的大将,不乐意粉饰太平,以直言进谏为己任。因坚持独立见解被罢官,遂像屈原被逐寄情香草,陶渊明弃官寄情松菊。其为人也像清高之菊、悠闲之鸥,对贫寒的读书人不仅不歧视还千方百计帮助……

    蒲松龄就是在退职太史家“敞垢登堂”的读书人。因为唐梦赉能对贫寒秀才平等相待,蒲松龄才能与唐梦赉成为好朋友。聊斋词有首《沁园春·岁暮唐太史留饮》:

    锦绣人家,深沈院落,不染尘埃。看千章树外,君公第敞;万竿竹里,书舍门开。雪煮团茶,庭延国士,何数浅斟低唱哉。尤难处,在世人欲杀,我意怜才。登堂相与徘徊,又喜值葡萄泼绿醅。念穷途不偶,我狂似絮;幽芳自喜,君淡如梅。盼宠承,留连不尽,争奈城头落照催,毋留我,倘乐谈不厌,数日还来。

    一个是感时不遇的穷儒,一个是急流勇退的官员,因为共同文学爱好走到一起。达官贵人,哪个肯正眼看一个不得志的穷秀才?唐梦赉就能将蒲秀才待为上宾,再三挽留,高谈阔论,笑语喧哗。蒲松龄感到宽慰,引为知己。人微言轻吗?唐梦赉决不骄纵凌人,对蒲松龄的宏论,他洗耳恭听。曲高和寡吗?唐梦赉自己也像傲霜菊花,一派清气。他是想提拔后进让蒲松龄激昂青云?好像并不是,因为他自己也早就退出官场。他们是真正的诗友,真正的知音。

    特别值得注意的是“世人欲杀,我意怜才”。蒲松龄写作《聊斋志异》受到好友张笃庆非议,受到孙蕙等朋友劝阻,唐梦赉却支持他写。这对困窘中的蒲松龄不能不说是极大的精神力量。因为这样的关系,蒲松龄甚至因为失去一次在载酒堂与唐梦赉唱和的机会而懊丧起来,事后还要补作几首诗,表示遗憾:“无缘得预习池饮,枯守寒窗愧物华”,“蓝舆载酒游莲社,遥羡德星聚一方”(《遥和载酒堂唐太史韵》)。

    四 崂山之行

    崂山看海市,泰山观日出,是蒲松龄与两位官员交往中的重要活动。

    崂山属莱州府,方圆百里,两山相连,一为大崂,一为小崂,合称“二崂”。康熙十一年(1672)农历四月,蒲松龄有崂山十日之行。这次旅游参加者八人。高珩、唐梦赉、张绂、蒲松龄都在诗文中记载了这次“采风”。唐梦赉《志壑堂文集》卷十二《杂记》具体记载:

    壬子夏,游崂山,见海市……至番辕岭,微雨初晴,东望海际,见一城在白云中,堞数十仞,炮台敌楼,历历可数。

    唐梦赉用诗、词、套曲写下他在崂山看海市的感受:《崂山看海市补赋》;《贺新郎·叠秋水轩唱和韵,忆二崂山观日出时海市见沧州岛》;《双调新水令·游崂山看日出,回番辕岭,海市现沧州岛》。《诸城崇宁寺大威上人塔铭》则明确记录这次旅游来回都经过别名“东武”的诸城。

    张笃庆之父张绂《焕山山市记》追述他在崂山看到的“城郭楼台,旌旗人马,变幻顷刻”的海市奇景。

    蒲松龄的诗歌《崂山观海市作歌》描绘:一望无际的大海,碧波翻滚,如同一块巨大的透明玻璃,海面迷雾濛濛。旅游者正在欣赏万顷碧波,幻想神灵出现,忽然看到一座孤城突然悬在半空。城墙上的女墙清清楚楚,城楼上鱼鳞般错落有致排列着碧绿的琉璃瓦。城中绿树丛里隐隐约约看到一户一户人家。有户人家的树上还有只归巢老鸦。夕阳下城门大开,人来人往的繁忙大道上,行人或骑马,或坐车,行色匆匆。忽然,人们成群结队涌到谯楼下,不知道忙些什么。转眼间这些景象全部消失,一队骑马打猎的人出来了,他们穿着骑装,戴着头盔,追赶两只奔跑的鹿,似乎能听到他们发出的鸣镝声……一会儿,起风了,城墙,绿树,行人,骑手,奔鹿,无影无踪。蒲松龄的诗比唐梦赉《杂记》记述海市更细致。他知道海市是幻影,并联想:人世繁华都像海市,它似乎在你眼前,真正走近,又离得很远。汉代著名外戚何等有权势,不是很快烟消云散?

    飙然风动尘埃起,境界全空幻亦止。

    入世眼底尽空花,见少怪多勿须尔。

    君不见,当年七贵赫如云,炙手热焰何腾熏。

    康熙十一年蒲松龄一行在崂山看到海市。六百年前,苏轼传奇性地见到海市:元丰八年(1085)十月,苏轼奉命到登州上任,到任五天就接到改任礼部郎中进京赴任命令。而苏轼早就向往海市,据当地父老说:海市只有春夏才有,冬季从来没见过。苏轼不甘心,向海神祈祷,居然第二天就被他看到海市并写下《登州海市》。这不是小说,不是传闻,是事实,是苏轼《登州海市》序写下的:

    予闻登州海市旧矣。父老云:“尝出于春夏,今岁晚,不复见矣。”予到官五日而去,以不见为恨,祷于海神广德王之庙,明日见焉。

    大才子苏轼兴奋地认为,海市确确实实是上天专门为他准备的:

    东方云海空复空,群仙出没空明中。

    荡摇浮世生万象,岂有贝阙藏珠宫?

    心知所见皆幻影,敢以耳目烦神工。

    岁寒水冷天地闭,为我起蛰鞭鱼龙。

    苏轼与蒲松龄没有现代科学常识,不可能知道海市是大自然光线折射奇观,并不涉及鬼神。苏轼通过祈祷看到海市,他坚信,海市是神仙操纵的,而神仙听从他的呼唤。就像当年韩愈游衡山时恰好遇到梅雨季节,迷雾濛濛,看不清衡山的壮丽山景。韩愈默默向神灵祈祷,神灵果然为正直感通,一阵清风吹过,万里无云的晴空下,衡山翠峰连绵,如诗如画,石廪、祝融等山峰各自显示雄伟壮丽。

    蒲松龄一行也是很难得见到当地父老多年都见不到的海市,《崂山观海市作歌》为什么没写出苏轼式神灵为我展示海市奇观的感悟?因为此时蒲松龄还是个小角色。即使认为神仙为旅游者展示奇景,也还轮不到他这个默默无闻的年轻秀才头上。还有诗名大得多、地位高得多的高珩和唐梦赉呢。高珩邀请蒲松龄“从杖履”,却在诗文中不提蒲松龄的名字,正因为蒲松龄只不过是个年轻秀才。

    把蒲松龄写海市的诗与苏轼相比,可以看出:大诗人苏轼着眼于人生哲理性思考,对海市具体描写不多,“重楼翠阜出霜晓”,座座高楼和大片绿色出现在下霜的清晨。“斜阳万里孤岛没,但见碧海磨青铜”,朝阳升起、海市幻影消失,海面清澄如一面铜镜。蒲松龄则细致如画地描写海市场景及其变幻,详尽到树枝上归巢的乌鸦,显示出小说家写人状物的才能。

    据唐梦赉做的社会调查,崂山六七十岁老人都说从没见过海市。崂山原来没有海市,海市蜃楼出没在蓬莱。而蓬莱属当年苏轼到过的登州。

    时隔六百年,登州海市居然从苏轼眼中“跑”到蒲松龄眼中,真不可思议。世事苍茫,冥冥中难道真有只神奇的手操纵吗?

    五 与崂山有关的聊斋佳作

    人生常有些意想不到的缘分。一九九六年,中央电视台王扶林导演在青岛执导根据笔者长篇小说《蓝眼睛黑眼睛》改编的电视连续剧,曾让扮演男主角马尔克的瑞士留学生爬上崂山下清宫硕大的、人称“神树”的耐冬。此树树龄四百余年,几人才能合围,其枝叶覆盖整个院子,当地人奉为神明。据传说,当年蒲松龄游崂山,下榻于这个小院,流连于耐冬树旁、牡丹花侧,沉浸在当地人绘声绘色叙述的牡丹花神故事之中。

    这棵长在崂山下清宫三官庙的“神树”,诗意化出现在蒲松龄笔下:

    崂山下清宫,耐冬高二丈,大数十围;牡丹高丈余,花时璀璨如锦。胶州黄生,筑舍其中而读焉。一日,遥自窗中见女郎,素衣掩映花间,心疑观中乌得有此?趋出,已遁去。由此,屡见之。遂隐身丛树中,以伺其至。无何,女郎又偕一红裳者来。遥望之,艳丽双绝;行渐近,红裳者却退曰:“此处有人。”生乃暴起,二女惊奔,袖裙飘拂,香风流溢。

    白衣女乃璀璨如锦的白牡丹所化,名曰“香玉”,意思是有香味的白玉;红衣女乃耐冬花所化,名曰“绛雪”,意思是大片深红色花。蒲松龄自从以《莲香》开辟出双美构思以来,佳作迭出,《香玉》达到顶峰。

    《香玉》肯定经过蒲松龄多次推敲,但肇始于崂山之行听到牡丹花神故事。崂山牡丹花神的故事,崂山人耳熟能详,游人所到必听。自从《聊斋志异》横空出世,人们再听崂山牡丹花神故事,就变成聊斋版了。

    据清初《崂山丛拾》记载,崂山上清宫有个烟霞洞,洞前有株数百年白牡丹。明代即墨县蓝侍郎到此游历,喜欢上这株牡丹,想移植到家中。晚上,一个白衣女子来向道士告别,说,我明天就走了,某年某月某日,我还要回来。第二天,果然蓝侍郎派人来取花。道士将这个日子及白衣女子说回归的日子都记下来。到了牡丹回归的日子,道士发现园中牡丹旧址处牡丹怒放,赶快告诉蓝侍郎。蓝侍郎发现自家移来的牡丹已枯萎。

    《崂山丛拾》记载的白牡丹花神故事不过是齐东野人的简单闲话,牡丹化成的白衣女子与道士也没有感情交流。到了蒲松龄笔下,《香玉》成为聊斋最动人的爱情故事之一。黄生在崂山下清宫读书,遇到一对艳丽无双的女子,他与白衣女子香玉成为爱侣,而红衣女子绛雪是香玉的义姐。此后《崂山丛拾》里所说的即墨蓝氏移牡丹的情节,成为描写香玉与黄生生死恋的缘由。白牡丹被移走并憔悴而死后,黄生与香玉的义姐一起怀念香玉,感动得香玉的花魂跟黄生相会,几经挫折,香玉复活,黄生却病至垂危,但他不惧怕死亡,反而认为,这是他的重生,肉体死亡使他的精神可以与爱妻香玉、挚友绛雪长相依。按黄生的愿望,他死后成为依偎在白牡丹旁边、只长叶不开花的红牡丹,后来红叶牡丹因为不开花被砍去,白牡丹和耐冬绛雪很快憔悴而死。牡丹花神香玉、耐冬花神绛雪、痴情黄生成为古代小说人物画廊的著名形象。

    蒲松龄与崂山有关的小说还有《崂山道士》《成仙》《安期岛》等。

    《崂山道士》是《聊斋志异》标志性作品,不仅在中国家喻户晓、妇孺皆知,还早就传到西方,成为中国文化在西方传播的代表。崂山道士故事,是仙人惩戒俗人的轻喜剧。最著名的情节是道士将月中嫦娥召下来的场面及王生碰壁:

    俄一客曰:“蒙赐月明之照,乃尔寂饮,何不呼嫦娥来?”乃以箸掷月中,见一美人,自光中出,初不盈尺,至地遂与人等,纤腰秀项,翩翩作“霓裳舞”,已而歌曰:“仙仙乎,而还乎,而幽我于广寒乎!”其声清越,烈如箫管。歌毕,盘旋而起,跃登几上。惊顾之间,已复为箸。

    抵家,自诩遇仙,坚壁所不能阻。妻不信,王效其作为,去墙数尺,奔而入,头触硬壁,蓦然而踣。妻扶视之,额上坟起,如巨卵焉。妻揶揄之。王惭忿,骂老道士之无良而已。

    《崂山道士》也有原型。唐传奇《宣室志》和《三水小牍》的《纸月》《取月》《留月》:一人用纸剪个月亮贴到墙上,整个屋子照得亮亮堂堂;另一人把月亮取到怀里,随时拿出来照明;还有人把月光保留在篮子里,没有月亮时拿出来照明。蒲松龄汲取了《纸月》《取月》《留月》情节,却赋予丰富的社会内容,成为百姓喜闻乐见的故事。大概是为了让故事更有亲近感,《崂山道士》主角被蒲松龄派给自己的老乡、娇惰不肯作苦的王七。他“慕道”实际上是向往不劳而获的安逸生活,他不知道任何安乐生活都得经过艰苦劳动才能得到。他到崂山学道,道士让他先学砍柴,没多久,他就受不了,在他“阴有归志”想回家时,有天晚上,他的老师与几位朋友一起饮酒,老道士剪纸如镜,粘在墙上,变成光明洞照的月亮,壶中美酒总也饮不完,桌上的筷子掷到月亮中,变成美丽的嫦娥飘然而下,载歌载舞。王生对这轻歌曼舞、月宫仙境十分羡慕,暂时打消回家的念头,但王生只知道神仙生活的安逸,不知道神仙道术是修炼而来,仍不愿意继续“早樵而暮归”的劳动,要求回家,要求老师略授小术。他不求修道业,偏要学穿墙术,还不就是想做偷鸡摸狗的勾当?道士嘱咐他“归宜洁持,否则不验”。王生不听,在妻子跟前卖弄,结果脑袋触在硬硬的墙壁上。“异史氏曰”:世界上像王生这样的人多得很。他们不是老老实实做人,而是想取巧,倒行逆施,不到头碰硬墙,栽个大筋斗,是不会甘休的。

    《成仙》情况要复杂得多。“强梁世界,原无皂白。况今日官宰,半强寇不操矛弧者耶?”这句对封建官府的经典性概括,出自《成仙》。强权社会,黑白颠倒,官府是势豪的走狗、屏障,金钱有最大的话语权。文登的周生与成生是一对与世无争的读书人。他们闭门家中坐,灾祸从天降。周生因微不足道的小事,被黄吏部陷害下狱,判死刑。他的好友成生找到皇帝告御状,黄吏部仍可以上下其手。崂山成为躲避黑暗俗世的桃花源。丑恶现实令成生产生归隐之思,想拉周生一起进崂山修道。周生却留恋红尘、眷恋少妻。周生发现爱妻的背叛后,怒而杀之,愤而归隐崂山。黑暗的社会,严酷的现实使正直人万念俱灰。“成仙”是篇名,也是重要寓意。《成仙》以一对好友先后离世进崂山修行的复杂过程,对黑暗社会做了入骨三分的刻画。小说离奇曲折,梦幻真假交替,妙趣横生。最不可思议的是,小说里竟然写到两位朋友换脸的情节。成生劝周生随他进崂山修道,周生不肯,两人抵足而卧,成生把自己的脸与周生的脸神不知鬼不觉换了过来,周生醒来发现成生不见了,命仆人点灯来看。仆人却发现,眼前这人不就是“成先生”吗?周生震惊之极:成生在这儿,我去哪儿了?

    既而抵足寝,梦成裸伏胸上,气不得息。讶问何为,殊不答。忽惊而寤,呼成,不应。坐而索之,杳然不知所往。定移时,始觉在成榻,骇曰:“昨不醉,何颠倒至此耶!”乃呼家人。家人火之,俨然成也。周固多髭,以手自捋,则疏无几茎。取镜自照,讶曰:“成生在此,我何往?”已而大悟,知成以幻术招隐。

    两个朋友互相换脸,根本不需要名医操刀,足以让三百年后拍摄过《变脸》——主要情节是以现代科技将暴徒与警探换脸——的好莱坞导演吴宇森自叹弗如。《成仙》详细描写成生导引周生入山,蒲松龄倘若不曾亲自爬过崂山,不可能写得那样真切。

    《安期岛》表面上看似乎与崂山之行没什么关系,仔细琢磨,却发现蒲松龄将虚无飘渺的海市加以夸大想象并落实到明代寻仙故事上了。

    山东长山刘中堂出使朝鲜,听说安期岛是神仙住的地方,就想坐船前往。朝鲜人告诉他:安期岛不是任何人都可以去的。有个叫“小张”的人一年可去一两次。不经过小张推荐自己前往,肯定会被飓风把船打翻。两天后,朝鲜国王召见刘中堂,刘看到有个仪容修洁的人不合常情地坐在国王身边:佩着宝剑、头戴棕色的笠。按常规,在国王面前既不可以佩剑也不能戴帽子。原来这就是小张。小张观察一番刘中堂的随从,表示只有两个人可追随前往安期岛。“时方严寒,既至则气候温煦,山花遍岩谷”。安期岛上的人请刘喝“其色淡碧”、“其凉震齿”的水,刘怕凉,不肯喝,后来才知道“是先天之玉液,一盏可延百龄”。千方百计求仙,却与“仙”擦肩而过。海岛仙境,成为不老不死乐园,居住在此的人飘飘而仙。如果不是蒲松龄曾亲临大海,完全凭想象,恐怕很难写出类似情景。

    短暂的崂山之游,对蒲松龄的小说创作产生重要影响。《崂山道士》《香玉》《成仙》《安期岛》,多多少少和崂山之行有关。《香玉》《崂山道士》,都有“本事”可考。蒲松龄创作这些小说之前,有关传说已存在。蒲松龄很可能在旅游中听到这些传说,产生了灵感,才创造出后来的聊斋故事。至于《成仙》,崂山成了与丑恶现实对照的符号。

    六 诸城见闻

    蒲松龄一行游崂山,来回都经过诸城,唐梦赉在《志壑堂文集》卷八有记载:“壬子岁四月,穷迹崂桑,探奇海市,往返皆经东武之崇宁寺。”“东武”是诸城另一称呼。到诸城,自然得游超然台。

    宋神宗熙宁七年(1074),苏轼由杭州通判调任密州知州,第二年修复诸城北城上的高台,写下《超然台记》。苏轼认为,任何事物都有可以欣赏之处,有令人快乐之处。他从富饶的钱塘转任贫困的密州,失去西湖泛舟的雅兴,接受车马劳顿;离开华美雅居,住进简陋房舍;舍弃湖光山色,奔走桑麻田间,他照样能找到快乐。苏轼刚到密州时,庄稼歉收,盗贼遍地,做知州只能以枸杞菊英充饥,人们认为苏学士在此肯定不快乐,没想到一年过去,苏轼红光满面,白发转黑。苏轼喜欢此处风俗淳朴。民众喜欢苏学士憨直。苏轼修治园圃,把诸城城北一座破旧的台子打理一番,时常与朋友一起登台散心。其弟苏辙当时在济南任职,将此台命名“超然”。

    笔者虽写过研究聊斋、红楼的十几本专著,对蒲翁曹侯敬慕有加,作为“粉丝”毕生追慕的作家却是苏东坡。因他的文,因他的诗,因他的词,更因他的超脱为人。散文《超然台记》是“不可救乐”的乐观主义者苏轼的心灵写照。苏轼《望江南·超然台作》仍是这种超然心境:

    春未老,风细柳斜斜。试上超然台上看,半壕春水一城花,烟雨暗千家。寒食后,酒醒却咨嗟。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

    相比之下,蒲松龄《超然台》诗,有点小巫见大巫,缺少苏轼那份才气、那份浪漫、那份超然、那份通达,只不过记事写景,“到此一游”:

    插天特出超然台,游子登临逸兴开。

    浊酒尽随乌有化,新诗端向大苏裁。

    峨眉新月樽前照,马耳云烟醉后来。

    学士风流贤邑宰,令人凭吊自徘徊。

    蒲松龄游玩到此,自然想到苏学士及其奇闻轶事。这帮淄川文人仅仅因为仰慕苏轼而在诸城自助游历?还是有东道主热情接待和周到安排?“学士风流”好理解,指六百年前在此为官的苏学士;“贤邑宰”指哪个?有论者认为也指苏轼。但苏轼做的是知州,不是知县,不管他贤与不贤,都不能降低身份叫他“贤邑宰”。看来,这个“贤邑宰”是与高珩或唐梦赉相熟的现任诸城知县。须知,高珩虽然是从淄川出发经过诸城,他的身份却是朝廷在职刑部侍郎。诸城知县陪同他参观很正常。

    蒲松龄这次过诸城,并非匆匆路过,而是仔细游了一把。他们在小峨眉喝酒,喝得醺醺然之后,再爬形似马之两耳的山。而当这些淄川游客穿过诸城时,会发现这里有个奇特“景点”:水坡里。

    这里有上千亩土地,都是肥沃良田,都属于一个和尚。

    这里有一大片高房大屋,住的也都是和尚。

    这里的厦屋四周相连接,周边住佃户,和尚住房子中央。

    贫穷而没产业的人,带着妻子孩子租和尚的土地,住和尚的房。

    经常有花枝招展、浓妆艳抹的女人在水坡里招摇过市。

    人们说:这些女人的脂粉、首饰、衣物,都是和尚给的呢。

    人们说:和尚住的房子更气派,前有厅堂,金碧辉煌。厅堂后和尚内寝挂着大红绣花帷幕,香气喷鼻;檀香木床镶着精美螺钿;精美的锦绣被褥叠起来一尺多高;墙上的美人图山水画,都是名家手迹,粘得墙上几乎连缝隙都没了。

    ……世间还有这样的和尚?这叫什么和尚?金和尚。

    纪实性作品《金和尚》与蒲松龄诸城之行有密切关联:

    金和尚,诸城人,父无赖,以数百钱鬻于五莲山寺。少顽钝,不能肄清业,牧猪赴市,若为佣。后本师死,稍有所遗金;卷怀离寺,作杂负贩。饮羊登垄,计最工。数年暴富,买田宅于水坡里……一声长呼,门外数十人轰应如雷,细缨革靴者皆乌而集,鹄而立……金又广结纳,即千里外呼吸亦可通,以此挟方面短长。

    横行不法的和尚成了地方上最有钱有势也最有地位的人,交通官府,骄奢淫逸,还做了举人的爹,极具讽刺意味。

    金和尚确有其人。据《五莲县志》记载,他是辽阳人,明末在山东诸城五莲山出家。积腴田千亩,建甲第,有数百徒弟和一个举人干儿子,以势力横行乡里三十年。张崇琛教授《〈聊斋志异·金和尚〉本事考》曾有考证:金和尚法号海彻,字泰雨,生于一六一四年,死于一六七五年。

    蒲松龄经过诸城时,金和尚正以举人爹和大财团CEO身份横行乡里。蒲松龄称“吾师”的孙瑚(景夏)乃诸城人,熟悉金和尚的事。蒲松龄崂山游经过诸城观察了水坡里的怪现象,记在心里,可能又与孙瑚聊到金和尚,得到更详细素材。三年后,即康熙十四年(1675),蒲松龄大概又从孙瑚处听说金和尚之死的宏大场面,完成这篇珍贵的纪实文字:

    无何,太公僧薨。孝廉缞绖卧苫块,北面称孤;诸门人释杖满床榻;而灵帏后嘤嘤细泣,唯孝廉夫人一人而已。士大夫妇咸华妆来,搴帏吊唁,冠盖舆马塞道路。殡日,棚阁云连,旛幢翳天日。殉葬刍灵,束草粘五彩金纸作冥物;舆盖仪仗数十事,马千蹄,美人百袂,皆如生;方弼、方相,以纸壳制巨人,皂帛金铠,空中而横以木架,纳活人内负之行。设机转动,须眉飞舞,目光铄闪,如将叱咤。观者惊怪,或小儿女遥望之,辄啼走。冥宅壮丽如宫阙,楼阁房廊连垣数十亩,千门万户,入者迷不可出。祭品象物,多难指名。会葬者盖相摩,上自方面,皆伛偻入,起拜如朝仪;下至邑贡监簿史,则手据地以叩,不敢劳公子,劳诸师叔也。

    当是时,倾国瞻仰,男女喘汗属于道,携妇襁儿,呼兄觅妹者声鼎沸。杂以鼓乐喧豗,百戏鞺鞳,人语都不可闻。观者自肩以下皆隐不见,唯见万头攒动而已。有孕妇痛急欲产,诸女伴张裙为幄罗守之;但闻儿啼,不暇问雌雄,断幅绷怀中,或扶之,或曳之,蹩躠以去。奇观哉!

    金和尚出丧与《金瓶梅》李瓶儿出丧、《歧路灯》谭孝移出丧、《红楼梦》秦可卿出丧并列,成为中国古代小说最奢靡的丧葬场面。名曰和尚,出丧若王公贵族,丧葬场面既铺张豪华、气派非凡又不伦不类、暗含讥讽,短短一千字,社会现象描写之广阔,思想寓意之深刻,达到了散文小品之极限。

    在诸城游山玩水的同时,少不了对当地奇闻轶事的关注。

    诸城丁前溪像《史记》写的郭解仗义疏财,当权者“关注”他有没有造反倾向。他外出避祸,来到安丘。遇到下雨,住进一家民舍。有个少年接待他,告诉他这家主人姓杨,恰好外出,家里开赌场为生。第二天,雨还在下,丁前溪发现,喂马的草是湿的,原来女主人穷得没草喂马,扯下屋上的茅草。丁前溪想给留下银子,女主人坚辞不受。丁前溪就留下姓名离开,说有事可以找我。几年后安丘发生灾荒,杨某到诸城找丁前溪。丁前溪记起当年撤屋上茅草的妇人,留下杨某待数日,让杨某在自己家招赌抽头,一夜得到百金。杨某回到家,发现妻子衣服焕然一新,家里还有丫鬟。原来,他刚到丁前溪家,丁就派人送来布帛米粟和丫鬟……这个无任何怪异色彩的故事进入聊斋,它就是《丁前溪》。

    崂山之行,时间不长,影响不小。

    古人云,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蒲松龄读万卷书,没什么可说,中国古代作家中,论“博学”,蒲松龄能进入前列。但他见的“世面”相对窄小,走过的名山大川更不多。但对于想象力超强的作家来说,见过黄河,见过长江,见过大海,再去爬爬崂山和泰山,也算见过一些世面了。

    第九节 家徒四壁妇愁贫

    康熙十一年(1672)秋,寒风飒飒,百花凋零,闷闷不乐的蒲松龄卧病在床,写下《拨闷》:

    白云绿树隔红尘,湖海飘零物外身。

    花落一溪人卧病,家徒四壁妇愁贫。

    生涯聊复读书老,事业无劳看镜频。

    何日得钱十万贯,烟波深处买芳邻。

    他“闷”从何来?举业无成,前途渺茫,家境越来越穷。他的妻子刘氏朴实、勤劳、擅长持家,对生活没什么奢望,即使是丰年,她都要糠菜半年粮度日。“妇愁贫”实际是“夫愁贫”。蒲松龄如果能有十万贯钱,哪怕不去参加乡试,读书终老乡间也可以了,但是,现在家里就是缺钱!

    有时候,蒲松龄又自我解嘲:只要在人世间有立足之地,哪怕是草庐蜗居,又何必争名于朝、争利于市?人生有酒及时醉,架上有书赛神仙。人生在世,什么不顺心的事都可能遇到,什么烦恼都可能无端而至,难道只有金榜题名才是好事?他写下《草庐》诗:

    草庐容膝易为安,邱壑争如行路难?

    握琖犹能消短至,闭门聊复拥三竿。

    晴窗书卷微尘净,午昼松风斗室寒。

    世上遭逢原可笑,误人何必是儒冠?

    这种超脱心情并不能真正维持下去,因为蒲松龄面临迫切的问题,就是如何养活妻儿老小,至少,让他们能填饱肚子。

    一 忧荒忧灾忧贫

    兄弟分家时,蒲松龄分到二十亩薄地。到康熙十二年(1673),他已经有三子一女。收入没增加多少,人口增加。尤让他头痛的,是赋税一加再加。

    顺治三年(1646),清朝廷发布谕令:将明代乡宦、监生功名一概免除,一应地丁钱粮,杂泛差役,与民一体均当。朦胧冒免者,治重罪。清廷开科取士后,对于秀才,仅免除徭役,不免其赋粮。为保证徭役征收,朝廷下令吏部和户部,经管钱粮的官吏,凡有钱粮拖欠的地方,不论大官小官,一律停止升迁,必须把所欠钱粮入库,才能提请上司考虑其升转。税收即政绩,收税与官员的切身利益联系到一起。为了征税,夏秋时节,淄川县衙就用板子打欠粮欠税的老百姓,名曰“催科”。

    据蒲松龄的儿孙回忆,蒲松龄特别小心对待的,就是按时纳税,绝对不能让税吏登门。为什么如此?除了他是一位严守朝廷法令的顺民之外,因为在他二十二岁那年,江南发生的著名“奏销案”,对各地的秀才产生了极大威慑力量。那一年,江宁巡抚朱国治把拖欠赋税的江南绅衿一万三千人选册上报,加以“抗粮”罪名,凡是没有及时交纳赋税的秀才、举人、进士,全部革去功名。有一个退休的官员贵为探花,因为仅仅拖欠一文钱,也被革除功名,故有“探花不值一文钱”的童谣。为了避免催税的人登门,蒲松龄宁可自己吃不饱,也得留下纳税的粮。他的《田家苦》写道:

    稻粱易餐,征输最难。

    疮未全医,肉已尽剜。

    东家儿女卖吴越,邻妇夜夜哭霜月。

    我方踟蹰怀百忧,租吏登门如怒牛。

    县牒丹书照红眼,隳哭叫号声呴喽。

    小男酒浆罗堂上,归谋老妇相对愁。

    欲卖园中枣,田宅贱于草。

    欲贷豪家钱,债卷无署保。

    千思万转仍不果,计卖黄犊尚差可。

    莫管来年耕不耕,免去眼前遭兵火!

    交税最令蒲松龄头疼,这次税还没交完,下一次的又来了,只好剜肉补疮。邻家为了完税已经把孩子卖了,我们从哪儿找钱交这份税?卖园里的枣?杯水车薪;卖掉茅屋?既不值钱,也没人要;借钱?连肯做担保的人都找不到!先把耕牛卖掉吧!管他来年还种不种地,先免去眼前的灾祸!

    《田家苦》一诗,路大荒编《蒲松龄集》载《聊斋诗集》之“续录”,查《聊斋偶存草》,为南游归家后不久之作。

    遇到天灾,蒲松龄更一筹莫展。蒲家兄弟为了养家糊口都在外边谋生,或坐馆教书,或像蒲松龄这样在高珩家帮忙。蒲松龄收到弟弟的信,向他诉苦,说家里揭不开锅了,希望三哥能帮助他渡过难关。估计蒲柏龄认为,能够追随在高珩的身边,能够有闲心到崂山游玩,三哥的经济情况怎么也会比自己强点儿。蒲松龄写了《寄弟》,此诗,路大荒编《蒲松龄集》收入《聊斋诗集》“续录”中,查淄川县志,康熙十二年(1673)大旱。故《寄弟》诗应是康熙十二年的作品。

    《寄弟》诗原文:

    六月不雨农人忧,骄花健草尽白头。

    我方书空心如剉,闻尔萧条愁不卧。

    比来禾麦已登收,家中百口犹啼饿。

    尔兄一女三男儿,大者争食小叫饥。

    墨耘笔耕易斗粟,凶年行藏安可知?

    伯兄衣不具,仲兄饭不足。

    踌躇兄弟间,倾覆何能顾?

    吾家家道之落寞,如登危山悬高索:

    手不敢移,足不敢跷,稍有不矜持,下陨无底壑。

    况尔娇惰懒耕耘,一遇凶荒何忍云?

    天灾本来已经让蒲松龄愁得没法,接到弟弟求助的信,更难受。蒲松龄的儿女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靠他替别人写文章拿点儿可怜的报酬,换一升半斗的粮食,不能根本解决问题。如何能再帮助弟弟?兄弟分家时,靠了两位嫂嫂的争抢和精明,两个哥哥在家产上占尽了便宜。随着人口增多,他们两家的日子也越来越不好过了。大哥衣不掩胫,二哥食不果腹,四弟鹤龄懒惰不肯出力,兄弟四人一起陷入困境。蒲松龄恐慌万分,好像整个家族面临深渊。

    蒲松龄从宝应回到淄川没有几年,像南游诗草那样的诗越来越少,像杜甫“三吏”、“三别”那样的诗,越来越多。《日中饭》就是中国古代作家中少有的、写一家人如何饥饿抢食的长篇叙事诗,生动描绘出这样的场景:六月天滴雨不下,热风吹得黄沙迷眼,天气闷热得像人进了蒸笼。蒲家没有粮食可以做干粮,刘氏只好煮了一锅麦粥给大家喝。麦粥刚刚煮好,热气腾腾,饥饿的孩子们已经满头大汗地把热锅围了起来,叽叽喳喳地吵着:饿了!饿了!快盛粥啊!大儿子先把饭勺抢到手。饭勺从锅底捞稠饭的声音,他捞到稠粥边吹粥边大声啜吸的声音,更加引起弟弟妹妹的饥饿感。二儿子还没有多少力气,端着饭碗大叫:还有我呢,让我盛粥啊!刚刚学习走路的小儿子,也像饿鹰一样扑了过来,踢倒了地上的衣盆,打翻了饭碗,自己摔了个仰面朝天!最懂事的女儿肚子也很饿,却小心地看着父亲的脸色,不敢向前跟兄弟们抢……孩子们的争吵声,喝粥声,一声一声地叩击着蒲松龄的心弦。尤其那可爱的娇女,那么懂事,让他又心疼又心酸。他担心,刚刚收过麦子,家里的人就饿成了这样子,田地里,早秋作物已经旱死,晚秋作物根本种不上,到处都是十家有五家挨饿,可是县里讨税的人还是紧追不舍!瓮里还有一点儿余粮,必须留着交纳官税,交完了税,粮食也就光了,这些饥饿的孩子怎么办呢?

    中国古代的大作家,哪一个能将“饥饿”写到这个份上?

    不妨看看《日中饭》原诗:

    黄沙迷眼骄风吹,六月奇热如笼炊。

    午时无米煮麦粥,沸汤灼人汗簌簌。

    儿童不解懊与寒,蚁聚喧哗满堂屋:

    大男挥勺鸣鼎铛,狼藉流饮声枨枨。

    中男尚无力,携盘觅箸相叫争。

    小男始学步,翻盆倒盏如饿鹰。

    弱女踟躅望颜色,老夫感此心惸惸。

    于今盛夏旱如此,晚禾未种早禾死。

    到处十室五室空,官家追呼犹未止。

    瓮中儋石已无多,留纳官粮省催科。

    官粮亦完室亦罄,如此蚩蚩将奈何?

    从蒲松龄诗里的三个儿子,联想到辛弃疾(1140—1207)词里的三个儿子,《日中饭》诗似乎是从辛弃疾词中化出,境况却完全不同:

    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

    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

    (《清平乐·村居》)

    辛弃疾早年从江阴签判任满离职,漫游吴楚各地,夏天写下的这首词,成为文学史家经常提到的、豪放派盟主的“婉约”名作。《村居》并不是写辛弃疾的生活,而是离职小官观察到的清新温馨“农家乐”:作者醉中蒙蒙眬眬听到有人用吴语(江西旧属吴国)亲热地说话,仔细一看,是哪家白头发老头老太?他们的大儿子正在溪东锄豆地里的杂草,二儿子正在编织关鸡的笼子,最有趣且可爱的是他们的小儿子,哥哥都在干活,他却调皮偷懒,躺在溪边草地上剥莲蓬!

    蒲松龄描绘亲生儿子生存的艰难,辛弃疾观察农人儿子的闲适,都写得栩栩如生、跃然纸上。个中酸甜苦辣自然不同。蒲松龄表述的是普通百姓的困苦饥寒,辛弃疾抒发的,是离职官员的衣食无忧。

    蒲松龄生活在最底层,大灾之年,自己的儿饥女啼,引起他对十室九空的乡民的联想,困守穷庐的秀才跟普通百姓命运相同。他为了交不上税而愁肠百结:

    雨不落,秋无禾,无禾犹可,征输奈何?

    (《灾民谣》)

    因为捐税的重负,在风调雨顺的年月,蒲松龄与普通百姓一样,仍然生活在灾荒之中。他的《田间口号》一诗写出这种农民式担忧:

    日望饱雨足秋田,雨足谁知更黯然。

    完得官粮新谷尽,来朝依旧是凶年。

    杂言诗《田雀行》描绘蒲松龄像普通农夫一样,对纷纷聚集于田间的田雀深恶痛绝:

    种禾南山下,禾叶发青苍。

    农人披短蓑,荷锄来思剪其荒。

    衣沾雨露,体败风霜。

    日当午汗滴禾下,不敢言瘁,但愿无灾伤。

    七月交,粒初黄。农喜相告:今无患绝粮。

    越日复来,看雀纷纷动盈群。

    啾啾唧唧,若言彼谷可餐,遂集如云。

    口枯舌燥空号呼,彼雀公然不惧。

    摘笠挂竿头,闯然如人竖。

    初惊去,旋复来聚。

    嗟尔农人,指空叫骂:

    “我谷费苦辛,尔乃饱嬉使我饿,雀乎雀乎何不仁!”

    看到久旱逢喜雨,草木复苏,绿色满园,蒲松龄高兴异常:

    一夜松风撼远潮,满庭疏雨响潇潇。

    陇头禾黍知何似?槛外新抽几叶蕉。

    (《喜雨口号》)

    他与两位哥哥闲谈。哥哥认为,贫贱可以伤人,也可以伤害兄弟之间的感情,可以疏远亲朋。蒲松龄认为这话有一定的道理,因为世俗的眼光总是注重那些个华服炫装、宝马轻裘者,对于衣衫褴褛的贫贱中人常常白眼视之。他感叹:一个人即使再有能力,他的穷达荣辱,也全要看社会给他什么机会:

    贫贱能伤人,兹言理所有。

    室人叹于侧,儿女啼其后。

    此身非木石,何能不衰朽?

    服美令人妍,服拙令人丑。

    穷达荣辱关,遇合良非偶。

    (《与两兄共话》)

    康熙十三年(1674)腊月二十三到了,按传统习惯,这是“小年”,外出谋生的人都回到家中,全家团圆,饮酒欢宴,送灶王爷升天,向玉皇大帝汇报这一家一年的事情。按照传统,都要给灶王爷摆宴,请他吃好的,从而“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齐鲁风俗,要用很黏的“糖瓜儿”,糊起灶王的嘴,不该说的话,不要向玉帝说。蒲松龄终年在外谋生,得来的微薄收入,应付完繁重的赋税和家庭日常开支,已经“如火燎毛”,一烘而尽。孩子们叽叽喳喳地叫着,要吃好东西,要新衣,要过年。无奈家徒四壁,连祭灶王爷的酒菜都没有。老老少少吃什么呢?灶王不会因为供奉不好,去向玉皇大帝进谗言吧?家无长物,好容易弄了几杯浊酒,再在瓦炉点上几炷香,已经拼其所有了。神灵不会因为招待寒酸而上天说坏话吧?谁都知道,大河没水小河干,家里没吃的,怎么可能有好东西祭神?灶王每天都看着家里的情况,不是小气,是实在没有。等您到了上界见到玉帝,请代为陈词:让他赐给仓里万钟粟,再从空中抛下万两黄金,那就有钱可用了。明年此日,一定花费许多银钱祭神,那样岂不各得其所?……蒲松龄以调侃的口气写到自己的困难家境,对艰苦困难,以轻松口气做了深刻描写:

    到手金钱,如火燎毛,烘然一焠完之。值祠神时节,莫备肴胾。瓦炉仅有香烟绕。酹灶前浊酒三卮。料应神圣,不因口腹,捏是生非。况复盎盌相依,念区区非吝,神所周知。倘上方见帝,幸代陈词:仓箱讨得千钟粟,从空堕万铤朱提,尔年此日,牺牲丰洁,两有光辉。

    (《金菊对芙蓉·甲寅辞灶作》)

    他还有首《喜迁莺·岁暮作》,应该是写于《日中饭》稍后的作品。这一年家里的收成好了点儿。《日中饭》时抢粥的蒲箬已长大,可以杀鸡了。蒲松龄用欢快的笔触写自己的清贫生活:炊烟袅袅,正浓浓地点着茶汤,煮着面片。年底总算把官税交完,家里还稍有余粮,妻儿还都算健康。妻儿终岁不知肉味,过年了,都想解解馋。没有能力杀猪宰羊,杀只鸡吧。大儿子磨刀霍霍拴住了鸡。马上可以吃上鸡肉,但有几个“饿鹰”似的儿女,做父亲的能吃上几块?可是,蒲松龄心情十分愉快,因为家庭虽然贫穷却和乐无比。此时,“老妻”(当时三十几岁的妻子已经可以这样称呼)洗盘洗碗,最听话的女儿携着酒壶给爹爹斟酒,二儿子懂事地爬上床,说:我给爹爹抓背!最小的儿子,看到灯火通明,也不去睡了,在床上爬来爬去,想抓矮桌上的饭菜……蒲松龄想,交完了官税,家里有点儿余粮,妻儿都平平安安,家庭和和乐乐,能享受这天伦之乐,不比富豪人家销金帐里浅斟低唱还好?

    这首词写得极有生活情趣,颇像小说或电视剧场面:

    藜烟袅袅,正浓点茶汤,热煮馎饦。官税不催,宿粮未尽,又喜妻孥安乐。终岁不知肉味,岁暮妄思馋嚼。鸡甫缚,儿童喜欢,磨刀霍霍。一噱,红烛下,渴酒新蒭,喧笑盈帘幙。娇女携壶,老荆涤盏,痒处倩儿搔着。稚子看灯不寐,榻上瓶瓯乱攫。此时节,料金销帐里,低斟浅酌。

    这是一种欢欣的境界,天伦之乐的境界,知足常乐的境界。蒲松龄对生活要求不高,交完官税,瓮中还有余粮。粗茶淡饭,妻孥安乐足矣。他的生活是贫穷的,精神却是富有的。他能够在逆境中,奇妙地拨响心灵中欢乐的琴弦。

    康熙十八年(1679)进入西铺坐馆前,蒲松龄四个儿子都来到人世。蒲松龄儿子的名字,都与“竹”有关。蒲松龄期望儿子们有竹子的清高秉性。长子叫“箬”,箬是细长而叶阔大的竹子,茎叶可包物,笋可吃。次子叫“篪”,用来做单管横吹乐器的竹子,《诗经》说用于雅乐。长子名字意味着实用,次子名字意味着优雅,第三个儿子却和“官”发生联系了。“笏”是朝笏,古代臣子朝见皇帝时手里拿的板子,用玉、象牙、竹片制成。臣子用它记录向皇帝报告的事。《礼记·玉藻》:“凡有指画于君前用笏。”蒲松龄给三儿子起这么个名字,说明蒲松龄南游之后,功名利禄之想越来越迫切。四子名“筠”,“筠”本意是竹子的青皮,引申为竹子。蒲松龄还给后世儿孙规定了家谱排序:“竹立一庭,尚国人英,文章先业,忠厚家声。”现在蒲家庄蒲氏后裔多为从“文”字到“业”字辈。

    二 代人歌哭卖文为活

    为了让家人塞饱肚子,蒲松龄不得不卖文为活。因为十九岁时就在县府道三试中名列第一,大家都知道蒲秀才的文章写得好,官绅之家又知道他曾经替孙蕙做过幕宾,文字交往驾轻就熟,于是,请他代笔写文章的人越来越多。

    康熙十二年(1673)七月二十二日,新城王士禄(字西樵)去世,他是大诗人王士禛的亲兄,也是高珩的亲表哥。蒲松龄代王士禄的亲家写了《祭新城王西樵先生文》。这篇祭文恭维较之乃弟王士禛名气小得多的王士禄是桓台和东南沿海知名文人,以美妙的文章传名于京城:“桓台佳士,东海文人,笔花散采,早达枫宸。”并用几句对仗工整的骈句形容他在故乡的为人和威信:“田夫不妨泥饮,邻翁可以共酌,族党沐其余泽,乡邻化其素朴。”祭文说“孙枝载托,似茑施松;遥闻哀讣,酸感心胸”。说明这篇祭文是代王士禄的亲家所作。因为祭的是文坛盟主王士禛亲兄,所以很快为人传诵。

    过了没多久,蒲松龄又替人写了一篇祝贺孩子考中秀才的信《贺安凤泉子游武庠序》:“金鞍玉勒,散锦幛之桃花;绶带劲裘,见飞星于柳叶。”用十分恰当的典故写一位考中武秀才的少年,文章写得洋洋洒洒,一时传为佳构。

    一时之间,淄川有头脸的人物都知道:需要写什么既应景又有文采的文章,可以请蒲秀才代笔。当然,需要付出一定的“润笔”。

    烦恼接踵而至,退休的官员,有钱的士绅,街里乡亲,请蒲松龄代笔写文章的人越来越多,真是无所不写。今天,替张家写欢声绣阁的婚启,形容这家的女儿如仙女谪凡,那家的儿子如玉树临风,写得欢快之至;明天,替李家写号啕墓前的祭文,表达生死离分、鬼众人稀的感慨,写得万分悲痛。今天替那个村建桥写疏,明天替这个村盖庙写序,真乃挖空心思,如牛负重。蒲松龄是个要面子的人,他接到亲友之托,就全力为之,不肯敷衍了事,力求让文章既符合要求代写者的身份,又符合所写事的要求,还得用大量的典故,有飞扬的文采,显示出捉刀代笔者的学问。祝贺某人得了个老生儿子,就要搜肠刮肚,写出“孕月老蚌,实产明珠;迟暮秋蝉,是生桂子”。用老蚌和秋蝉的比喻,祝贺晚年得子,可算得上喜庆又巧妙。一个姓郑的做了监生,本来极平常的事,却要拉扯千年前郑玄的事迹:“司农之教,婢而能文;尚书之声,门乃如市。”替人祝寿,就写“鼎钟不朽,口碑常有”;替人致祭,则写“遥闻哀讣,酸撼心胸”……真是好话说完,谀词用尽,高帽伎俩无所不至,虚与委蛇得心应手。

    蒲松龄渐渐觉得,无端替人歌哭,不仅光阴虚掷,而且越来越思维枯萎。有一次,有人托他写篇贺喜文章,已经十天了,他仍然写不出来,几次开了头,没有好词可用,又把笔搁下了。眼看托写文章者就要来取,还是一个字没有,他只好挑灯夜战。谁知,仍然没有那“下笔如有神”的劲头儿!毛笔上的墨,蘸足了,干了,再蘸,再干,还是写不出来!弯弯的月亮已经照到了西边,寒气袭人,冷风一阵一阵吹进透风撒气的房子。他觉得自己瘦骨伶仃的身上起了一片一片的鸡皮疙瘩。晚餐时为了省粮,全家喝粥,现在已经饿了。家中却没有什么点心可以吃,因为连隔夜粮都没有!无意中回头一看:昏黄的油灯把自己的影子照到破墙上。耸着肩膀,缩着脖儿,冻得张嘴喘气,胡子也跟着一翘一翘。那副德性,活像市面上卖的那钟馗捉鬼图!他不由得自己笑起自己,来了番自嘲:

    “喂!你这个又穷又傻的家伙!不觉得苦吗?冷风飒飒,你觉得凉快吗?你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为的是什么事?人生在世,男子汉大丈夫,该是堂堂正正的须眉男儿,你无端替这个哭那个笑,太没有自尊心了!

    “何况,请你写文章的人钟鸣鼎食,你吃的是糠菜粗粮;人家穿的是裘皮绸缎,你穿的是破衣烂衫;你为了这些人终夜彷徨地写文章,是不是太悲哀了?

    “你受到这样的惩罚,那只不过因为你的操行不够好。为什么?你肚子里没有多少学问,却总是卖弄自己的学问,照我看来,你根本就是无知之辈!胸无点墨,却在那儿一个劲儿卖弄!满嘴说的也都是淄川土话,一点儿潇洒谈吐都没有。这都是因为世人听信传言,不去亲眼看一看你是否真有学问!你就心安理得地认为自己很有学问、很会写文章了。甚至于替颇有身份的人写登大雅之堂的应酬文章!你的不自量力,恐怕连笔墨和纸张都会替你觉得难受。你坠入了茫茫孽海,自己却一点儿不知道忏悔!

    “况且,你做的事,都是愚蠢的人才做的,明智的人哪屑于做这种事?如果是在深房大院之中,烧着旺旺的炉火,案上摆着美酒佳肴,漂亮的书童在那儿剥枣,你拈着胡须一边沉吟一边写作。生活富裕,环境优雅,文思如涌,也算文人雅兴,可以快乐得忘记疲倦。你呢?呆呆地坐在这儿苦思冥想,忍受着寒冷,趴在冰凉的桌案上,快要冻僵的手抓住毛笔,嘴里冻得直嘘冷气,油灯越来越暗,笔已经抓不住了,单薄的身子被冷风吹着,嘴像将要冻僵的寒蝉在吟唱,脑袋活像缩头的乌龟!把衣服典掉才买来笔砚纸张,却不足数日的耗费。太笨啦!太傻啦!太愚蠢啦!你并不是为了求功名而头悬梁锥刺股、映雪囊萤读书,前边没有出将入相的诱饵,后边没有师傅的鞭打和父兄的催促,既得不到多大的利,也得不到多大的名。你夜以继日地写这些没有价值的东西,实在是太可笑了!太可悲了!太愚蠢了!”

    进行了一番自我教育后,他投笔而起,心想:过去的事一去不复返了,重要的是抓住未来。从此之后,再也不写这些浪费时间和精力的应酬文章了。再也不无端替人歌哭,再也不替他人做嫁衣裳了!他安然睡去。次日醒来,回想昨晚的决心,立志:从今天开始,就要做自己该做的事情,写自己乐意写的文章了。

    突然,院外传来了敲打柴门的声响。一大早,是谁来访?

    蒲松龄打开了柴门,惊奇地看到,门外笑眯眯地站着一位亲戚。一手提着一个装着点心的盒子,一手提着一小坛酒。

    “你怎么来了?有何见教?这么破费做什么?”蒲松龄一边请来人进家,一边惊讶地问。

    客人一边向他作揖,一边恳切地说:“我有件事,烦请您代写篇文章,这点儿不成敬意的小小礼品,算是给您写文章助兴吧!”

    蒲松龄听了,脸上笑着,心里啼笑皆非。如果遵守自己昨天晚上发的誓言,决不再写应酬文章,这位亲戚必定会喋喋不休地劝说,直到答应为止。没办法,再写一次算了!以后再戒掉应酬文章吧……

    这是蒲松龄《戒应酬文》所写的真实情况。《戒应酬文》写不得不为种种人代笔写文章的窘境,是篇自我嘲笑的杂文。此文显然是蒲松龄西铺坐馆前的作品。蒲松龄西铺坐馆后,他的主要代笔任务是替毕府东家,也不可能饿着肚子,连烤火条件都没有。按该文描写的苦况,应是康熙十一年至十七年间(1672—1678),也就是他人生的“七年困窘”时期。

    三 穷汉词养猫词煎饼赋

    正因为过着平民百姓的生活,蒲松龄的作品较之历代作家都更具有平民色彩。他青年时代写的俚曲《穷汉词》大概可以算得上古代作家中对于雇农生活最真切形象的描写。《穷汉词》写一个雇农整年累月、扭筋拔力地劳作,却总是衣不遮体,食不果腹,“粮也欠,米也欠,粮食粜得没一石,衣裳当得没一件”。官府催税,当铺盘剥,狗腿逼债,使得他清锅冷灶,少吃无烧。《穷汉词》用淄川民众生动活泼的语言把贫苦农民身边琐事和日常烦难写得活灵活现,有时候采用奇妙的取笑话,写贫苦雇农捉襟见肘的生活:

    只说窟窿天样大,还有大其天的窟窿!

    墙又塌,屋又倒,大风刮了屋上草。又少裤,又少袄,孩子哭,老婆吵,都说不如死了好!

    孩子热了穿上袄,腚冷了戴上帽,饥困了喝凉水,撑得吱吱叫。剩下个老婆儿,身上还没根线条儿!

    《穷汉词》用穷汉自嘲口气,幽默诙谐地挖苦财神:

    爷爷,爷爷,你是个甚么意思?我亟待扬誉扬誉你,怎么不肯和我见面?

    掂量着你沉沉的,端相着你俊俊的,捞着你亲亲的,捞不着你窘窘的,望着你影儿殷殷的,盼杀我昏昏的,穷杀了我可是真真的!

    蒲松龄康熙十年(1671)从宝应返回,到康熙十八年(1679),度过七年艰难困苦日子,虽然他想尽办法让家人温饱,却始终未能如愿。康熙十七年(1678),他将近四十岁,生活仍然处于贫困状态。他家里养了只懒猫,只会首尾相接,眠在床头,对于来往在主人衣物和粮瓮之间的老鼠不闻不问。老鼠们翻盆倒盏,唧唧啾啾,宛如聚族来食。主人拍枕大骂:“我当揪下你们的脑袋来!”老鼠寂然伏听,待会儿好像在耳语:“你能怎么奈何我们?”毫不惧怕地继续在粮瓮边叫。主人气愤地把猫从床上推下去,猫懒洋洋地爬回床上,酣睡如故。主人气呼呼地打它,它只是“喵呜”几声,跳窗跑到外边去了,仍然不管老鼠的事儿……这首诗,似乎是游戏之作,其实却与作者的贫困生活息息相关,堂堂大作家为什么要和一只猫生气?因为他家无长物,只有一只可以容纳五斗粮的瓮。孩子们哭着要求吃面食,他都舍不得往外拿,他得留着这些可贵的麦子,卖掉它,交纳官税!老鼠偏偏要来侵占这可贵的粮食,他怎么能不怨恨那只知睡觉不知捕鼠的猫呢?

    【附阅】养猫词:

    一瓮容五斗,积此满瓮麦。

    儿女啼号未肯舂,留糶数百添官税。

    鼠夜来,鸣啾啾,

    翻盆倒盏,恍如聚族来谋。

    出手于衾,拍枕呵骂:“我当刳尔头!”

    鼠寂然伏听,似相耳语:“渠无奈我何!”

    因复叫,争不休。

    猫在床头,首尾交互。

    鼠来驰骋,如驴齁齁。

    推置床下,爬枨依然弗顾。

    旋复跳登来,安眠如故。

    怒而挞之仍不悟,戛然摇尾穿窗去。

    赋是最利于歌功颂德、弘扬胸襟壮志的体裁,古代有多少作家写出精彩纷呈的赋,但有哪位作家能拿老百姓最普通的食物作赋?蒲松龄就能。康熙中期,齐鲁天旱,小麦收得少。他写了《煎饼赋》:

    煎饼之制,何代斯兴?溲含米豆,磨如胶饧,扒须两歧之势。鏊为鼎足之形,掬瓦盆之一勺,经火烙而滂淜,乃急手而左旋,如磨上之蚁行。黄白忽变,斯须而成。“卒律葛答”,乘此热铛,一翻手而覆手,作十百于俄顷。圆如望月,大如铜钲,薄似剡溪之纸,色似黄鹤之翎……

    正因为蒲松龄一年四季吃煎饼,“不可一日无此君”,才能写出一目了然的“煎饼制作规程”!一九九〇年美国首席汉学家、哈佛大学韩南教授派博士生蔡九迪到中国访学。九迪正在撰写关于《聊斋志异》的博士论文。她说:世界上没有几个小说家能比蒲松龄!在济南与九迪交谈数日后,我带她参观蒲松龄纪念馆。鲁童馆长领我们去蒲松龄后裔家里观察如何摊煎饼,然后,在蒲松龄故居为我们准备午饭:刚摊好的玉米煎饼、小米稀饭、香椿芽炒鸡蛋、韭菜炒豆腐。鲁馆长诚恳地请哈佛客人“尝尝蒲松龄日常吃的饭”。地道的聊斋风味胜似美酒佳肴,醉了褐发碧眼犹太姑娘的心。九迪把煎饼拿在手里,像看什么出土文物,然后按照我的“指点”,乐滋滋地把香椿韭菜卷入煎饼,模仿蒲松龄形容的“卷大饼如梁”。她说真正明白了“圆如望月,大似铜钲”的含义,来中国吃了多少山珍海味,可聊斋午餐最难忘!“我得回去告诉韩南教授,我亲身体验了《煎饼赋》!”

    第十节 秀才入闱飞鸿铩羽

    还是在宝应时,蒲松龄有首《独坐怀人》:

    倦鸟吟晴日,归鸿没远天。

    途穷书未著,愁盛酒无权。

    暮笛惊残梦,深窗坐小年。

    游人离思发,长是在花前。

    “途穷书未著”,总惦记著书,总放不下聊斋故事,是蒲松龄的心结。这一点,他的朋友孙蕙和刘孔集都了解。“新闻总入鬼狐史”,蒲松龄热衷写社会上看成是“小道”的东西,也为朋友们熟知。著书会不会影响科举鹏飞?鬼狐史会不会阻碍青云路?正是朋友们所担心的。

    蒲松龄从宝应归家,就是为了参加乡试。他在高珩家住着,帮高珩做些文字工作,偶尔追随高珩外出旅游,这些都不妨碍他读书、准备科举考试。但他的著书爱好,根深蒂固的“志怪”爱好,却肯定影响他。

    痴迷写小说与应付科举考试是两股道上跑的车。蒲松龄始终没察觉。

    一 飞鸿铩羽

    康熙十一年(1672)秋闱,蒲松龄走上了赶考之路。蒲松龄对这次金榜题名十拿九稳,一方面,他对自己的才能很有信心,另一方面,他手里有孙蕙给山东“有关人士”的举荐信,还有高珩推荐。没想到,他再次遭受惨败。蒲松龄给已考中举人的王淑子写诗《贻王淑子孝廉》,羡慕王淑子已通过乡试大关,获得做官机会,却有归隐之志,自己多年不得志,也很想归隐:

    三径荒芜岁计休,漫搔短发看吴钩。

    年年灯火黄昏雨,处处风霜白雁秋。

    利市君能抛白,长鳃我自暴寒流。

    高人尚有山林意,同向沧浪买钓舟。

    王淑子就像市场上畅销的商品“利市”,能丢掉读书人没当官时穿的白麻布衣服。蒲松龄却像没能跳过龙门的鲤鱼。《三秦记》描写:“江海鱼集龙门下,登者化龙,不登者点额暴鳃。”现在做了举人的王淑子想归隐,作为朋友,蒲松龄表示乐意与他一起“买钓舟”。其实,蒲松龄即使想归隐,也没有归隐的必要条件。不要说买不起哪怕一只小小的船儿,最现实的是:哪个来管他一家人的饭呢?

    淄川官宦子弟王观正(字如水)可能是蒲松龄到济南参加乡试的同行者。二人共同遭受失败,同病相怜,蒲松龄写《大江东去·寄王如水》:

    天孙老矣,颠倒了,天下几多杰士。蕊宫榜放,直教那、抱玉卞和哭死。病鲤暴腮,飞鸿铩羽,同吊寒江水。见时相对,将从何处说起?每每顾影自怜,可怜肮脏骨,消磨如此。糊眼冬烘鬼梦时,憎命文章难恃。数卷残书,半窗寒烛,冷落荒斋里。未能免俗,亦云聊复尔尔。

    这是一首对了解蒲松龄科举追求很重要的词。很多典故需要解释:

    “天孙”,原指织女,善于编织,故古代妇女向织女“乞巧”。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柳宗元写过《乞巧文》,描写讲求实效、正直的人做不了官,钻营拍马的人获得富贵,故向天孙乞求做官诀窍。蒲松龄用“天孙老矣”暗喻考官老眼昏花,看不见杰出的人才。

    “蕊榜”,旧时称进士榜为“蕊榜”,也借用乡试金榜。

    “抱玉卞和”为人们熟知,卞和献玉,却不被肯定,指怀才不遇。

    “病鲤暴腮,飞鸿铩羽”,跳不过龙门的鱼被点额暴腮,鸿雁羽毛伤残零落。蒲松龄说自己像鲤鱼跳不过龙门,王如水像鸟儿不能奋飞。

    “可怜肮脏骨”,“肮脏”与通常含意不同,指个性刚直。

    “糊眼冬烘”用唐传奇典故,据《因话录》,唐代郑薰为主考官,他误以为颜标是颜真卿(世称颜鲁公)的后代,将其定为状元。有考生写诗嘲笑:“主司头脑太冬烘,错认颜标是鲁公。”

    “憎命文章”,借用杜甫诗句“文章憎命达”,写好文章往往反而会妨碍作者的好运。这个社会上不能依赖好文章,只能依赖好背景,依赖白花花的银子。

    张笃庆也参加了这一年乡试,也没考中。九月蒲松龄写诗给张笃庆,既安慰朋友,也安慰自己:

    临风惆怅一登台,台下黄花次第开。

    名士由来能痛饮,世人原不解怜才。

    蕉窗酒醒闻疎雨,石径云深长绿苔。

    零落寒山秋树冷,啼乌犹带月明来。

    (《九月望日有怀张历友》)

    从“登台”和“台下黄花”、“蕉窗”、“石径”等情景看,乡试失败后的蒲松龄仍住在高珩的家里。奇怪的是,高珩对他这次失败没什么反应。是高珩见怪不怪,还是举人头衔在侍郎眼中太不值得当回事了?

    李尧臣虽然家世较好,但也不能在功名上有所前进。两位知心朋友常聚在一起喝酒,愤世嫉俗,抒发怀才不遇的感想。想到当年郢中结社、青春作赋、不谙世事时表现出来的豪情壮志,现在建功立业豪情渐渐消退,世上又有什么人是真正怜惜人才的?哪儿能找到出路?

    中秋节到了,濛濛秋雨把李尧臣的书斋笼罩在一片雾气中。蒲松龄踏着青苔满径的小路看望李尧臣。两人书斋对坐,把酒谈天。傍晚,天色稍霁,一轮淡黄的月亮刚刚从云彩中露出,又被滚动的浓云遮住,凉风阵阵,薄雾冥冥,又下起雨来,赏月不成,蒲松龄干脆连家都不回了,与李尧臣抵足而眠,絮谈以消长夜。郢中结社已十余年,王甡还在瓜州做幕,张笃庆在外做私塾先生。李尧臣家境好,继续研究金石学问。他们几个已不可能再聚到一起写诗。世态炎凉,喜欢以成败取人,几个好朋友间的感情却一点儿没有消减。

    蒲松龄想到意气风发的当年,牢骚满腹。南来北往的鸿雁哪,飞得多么匆忙!能不能留住青春年华去实现建功立业的理想?难啊难!借酒浇愁?谁又能喝上三万六千场永远不醒来?虽然说文章如精金美玉自有定价,现在那些功名富贵又有多少是靠真才实学?两个老朋友互相感叹着,想起当年郢中诗友那种取青紫如探囊取物的劲头儿,埋怨怎么就是遇不见伯乐?施愚山先生那样的考官一去不返,茫茫世界上,哪个是真正爱惜人才的?

    李尧臣苦口婆心地劝说朋友对功名看开点儿:世上总是得志者少,不得志者多,想一想当年的阮步兵,他不是才华出众、满腹经纶?不是正气凛然、不阿权贵?不是高洁自律、不同流合污?最后是什么下场?还不是穷途而哭?

    二 “敛才攻苦”和“鬼狐事业”

    康熙十年(1671)蒲松龄从宝应返回故乡时,孙蕙很想帮一把,替他写了封荐举信。写信荐举其实就是一种“关说”形式。这本来是蒲松龄很不乐意做的,但迫于求取功名,不得不腆颜投递。谁知,这封荐举信根本没起作用。蒲松龄写《寄孙树百》三首,陈述落榜后的心情,有这样的诗句:

    帐外西风剪剪吹,屋梁落月不胜悲。

    途穷只觉风波险,亲老惟忧富贵迟。

    楚陂犹然策良马,叶公元不爱真龙。

    歧途惆怅将焉往?痛哭遥追阮嗣宗。

    蒲松龄把自己乡试落榜与孙蕙身困灾邑相提并论,“君疲马牛身犹病,我困遭逢数亦悭”。落第秀才与仕途小有波折的官员自然不能同日而语。但同处于困难境地,使他们相濡以沫。蒲松龄觉得,茫茫人生就像凛冽的寒风一样,让他备尝人生的险恶。但是,为了光宗耀祖,他不得不在这条路上走下去,这条路他能不能取得成功?希望渺茫。因为,蒲松龄认为,这不取决于他的才能和努力,不取决于朋友帮助包括孙蕙力荐,而决定于那些冷面冷心、糊眼冬烘、只认得银子的考官!他们平时也摆出一副奖掖士子的样子,摆出爱才的幌子,关键时刻,他们或者是以“财”取士,或者是因为自己的无知而一叶障目根本看不出文章的好坏。就如蒲松龄的孙子蒲立德后来在《问天词》里写的“饱学的秀才不中举,市买的文章中魁元”。蒲松龄南游宝应回答孙蕙时,说自己的志向是做郭子仪那样的高官,他总认为“进士吾所自有,所隔者一乡科耳”。但他冲不开乡试关口,什么进士,什么翰林,都是镜花水月,他愤慨,又无可奈何。

    照孙蕙看来,蒲松龄之所以考不上,并不像蒲松龄的诗里所写的,是因为考官的眼睛被糊住了,对蒲松龄的杰出才能缺乏判断力。事情恰好相反。孙蕙认为,考官的判断力没什么问题,问题出在蒲松龄身上。他太放纵写小说的才能了。正是这种才能,妨碍了他的科举之路。孙蕙回信说:

    异乡落寞,满拟好友蜚翀,少添意兴,不意芜椷(孙蕙谦称自己的举荐信)无灵,致误云翼。文章憎命,不其然乎?抱歉抱歉!……吾兄为亲老忧富贵迟,总使非迟,亦无奈亲日老矣。惟期砥励进修,祈宽过以报春晖,于愿足矣。兄台绝顶聪明,稍一敛才攻苦,自是第一流人物。不知肯以鄙言作瑱否耶?

    这是至交好友苦口婆心的劝解,也是从科举“正途”顺利通过者的经验之谈。话说得明确:蒲松龄之所以考不上,不是因为没有才能,而是因为他的才能与科举要求南辕北辙。孙蕙认为,蒲松龄太放纵自己的才情了,这是以“鬼狐史”写垒块愁的才能,与科举考试所要求的“为圣贤立言”离得太远。蒲松龄必须收敛自己的才能,改弦更张,不仅把时间放到读圣贤书、写八股文上,还得彻底改变文风。只有把兴趣、精力真正放到科举上,才能成为金榜题名的第一流人物。不管作为好友还是科举路上过来人,孙蕙劝蒲松龄“敛才攻苦”,都算逆耳忠言、苦口良药。

    这一年,孙蕙曾临时调任江南乡试同考官。他对蒲松龄仍然相当关心。他把自己认为写得好的乡试考卷,托人带给蒲松龄参考,希望蒲松龄从已顺利闯关者那里学到诀窍。

    此时蒲松龄已是淄川著名文人,淄川教谕孙瑚赏识他,与他成为好朋友,但仍无助于蒲松龄进入仕途。康熙十五年(1676),做了十一年淄川教谕的孙瑚终于升了一级,做鳌山卫教授。蒲松龄一口气写下六首七绝《送孙广文先生景夏》,其中两首:

    十年风雪眼常青,一曲骊歌月满庭。

    未别先惊子夜梦,离魂常在短长亭。

    黄姑山下孝河流,酌酒为君壮远游。

    他日屋梁看月落,相思应到碧山头。

    “广文”是唐代国子监中的馆名,后世以“广文”指儒学教官。孙瑚在淄川县学儒学教官职位上熬了十一年,从县学教官升府学教官,“教谕”升“教授”。“教授”并非今日的大学教授,而是明清时代府学的教官。蒲松龄说“十年风雪”,即指自己十年科举不第,也指孙瑚考进士失利,而孙瑚对蒲松龄是“青眼”。《晋书》写阮籍看人时,见世俗之士,白眼视之,只用“青眼”即黑眼珠看喜欢或尊重的人。蒲松龄的送别诗写得情深意切,反复表达自己对学师的感激、依恋之情,倾诉分手后对恩师的衷情怀念。他感慨万端:学师终于升了一级,自己什么时候也前进一步?

    孙瑚走后两年,康熙十七年(1678),蒲松龄再次参加乡试,写下《同安邱李文贻泛大明湖》:

    北极台临北斗悬,两人把手意怆然。

    片帆无恙湖山雨,一棹忽冲荷芰烟。

    常卧齐云弹白帢,欲吟楚些问青天。

    挥髯共洒陵阳泪,此日相看最可怜。

    百年义气满蓬蒿,此日登临首重搔。

    秋恨欲随湖水涨,壮心常凭鹊山高。

    鬼狐事业属他辈,屈宋文章自我曹。

    知己相逢新最乐,芒鞋踪迹遍林皋。

    安邱书生李文贻到济南参加乡试,与蒲松龄一见如故,相见恨晚。看来,这位李文贻也像刘孔集一样,是个大胡子。两个都未能金榜题名的秀才,一起到大明湖泛舟散心。两人谈得太投入,小船竟冲到荷花丛中了。蒲松龄把他与李文贻的关系形容为“知己相逢新最乐”,用《楚辞·九歌·少司命》的诗句“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之典。两人都乡试落榜,同病相怜,“把手意怆然”。古代未入仕者戴白色的帽子,他们都想不通:明明有才学,为什么总考不中?真应该像《楚辞·天问》,问问青天为什么如此不公。

    虽然遭受挫折,因为秋闱落榜而生“秋恨”,但蒲松龄表示,他求取功名的心并未淡漠,“壮心”仍然像鹊山一样高。

    其实,鹊山是济南北部一座不高的山,与“五岳”不能同日而语。

    值得注意的是诗中有两句:“鬼狐事业属他辈,屈宋文章自我曹。”

    仅从字面意义上看,这是蒲松龄诗唯一一次对写作《聊斋志异》产生怀疑、表示要放弃的诗句:创作鬼狐故事,将写小说当成事业,还是让其他人来做吧。我们还是一心一意、老老实实作正统诗文,好好研究八股时艺吧。

    蒲松龄是否有过放弃或停止写《聊斋志异》的念头?有两个可能:

    其一,因为科举屡受挫折,蒲松龄想放弃写小说,打算专门攻科举,于是,康熙十八年(1679),他将已写好的若干故事编成一本书,定名为《聊斋志异》并写了《聊斋自志》。高珩给他写了序。一本书既写了自志,又请人写了序,通常都表示这本书已完成。始料未及的是,这本书编好后,蒲松龄进入毕家坐馆,毕家从上到下都喜欢看他这本书,都支持他继续写小说。东家毕际有甚至动手帮他写。于是,《聊斋志异》创作又进入新的勃发期。

    其二,台湾蒲学家罗敬之先生对“鬼狐事业属他辈,屈宋文章自我曹”提出另一种解读:

    “鬼狐”指喻怪异,意谓科场黑暗,公道不彰,这种事就由他们去胡作非为吧,而修习屈、宋两大家的文章,却非我辈莫属。在此特别提到屈宋,是二人的文章固佳,但也遇时迍邅。

    按照罗敬之先生的解读,蒲松龄不仅从来没打算放弃或停止《聊斋志异》的创作,还因为受到挫折而更坚定了写《聊斋志异》的决心。

    “青云志”与“鬼狐史”在蒲松龄一生中,尖锐对立并相辅相成。

    两百多年后,有人把蒲松龄坟墓旁的柏树剥掉一块树皮,题写一首打油诗:

    失却青云道,留仙发牢骚。

    倘若中状元,哪有此宇庙?

    一九七九年深秋笔者为考察蒲松龄生平,与著名语言学家殷孟伦先生一起探访蒲松龄故居,在蒲松龄墓前看到这首打油诗。殷先生先是气愤于无名氏胡写乱抹,待把这首诗念了两遍后说:“哼,它倒有几分道理。”

    是啊,如果蒲松龄金榜题名,蟾宫折桂,坐上八抬大轿,还能有《聊斋志异》吗?

    才华横溢的蒲松龄连个举人也考不上,其实是上天成就他。

    三 秀才入闱

    士子把科举看作“华山一条道”,有些学道视为生财之道。有个流传甚广的故事:早在顺治年间(1644—1661),有个省的提学道三百两银子卖一个秀才名额,因而腰缠万贯。巡抚眼红了,想敲他一笔,预备下一只奇异的小鸟儿,在提学道求见时,挂在他恰好经过的房檐下。提学道看到小鸟金笼玉盏,极其华贵,就讨好地问:“这鸟儿从何得来,大人如此珍贵?”

    巡抚悠悠说:“这鸟儿从京城得来,不飞则已,一飞冲天!直达天听。”

    学道心领神会,巡抚大人在以异鸟儿自比,炫耀他可以面见皇帝!

    巡抚接着说:“你看,秀才头上那一点儿锡的锡帽,都值他个三百两,难道我这里还不值个五六万吗?”

    一句话,吓得学道魂不附体,喏喏连声退下,老老实实准备万两白银,送进巡抚后衙。两人遂相安无事,各行其事。

    为皇帝选拔人才的大人先生,固然也有施闰章那样真正爱惜人才的伯乐,更多的却并非这样。他们中有的人,用八股文做敲门砖敲开科举的大门,胸中没真才实学,做了十年官,连“破题”都忘了怎么写,只是用酒色养出一副娇、骄脾气,成了名符其实的“瞎学道”。有的本身就是花钱打通种种关节,才物色到个肥缺:凡有考生入场,考官就可能日进斗金。他们把考场弄得乌烟瘴气,考场学棚不过是走过场的地方,遮人耳目的地方,真正的交易在后堂进行。靠有地位的人求人情面子,可能有效,但最起作用的,是向学官、考官送上大包“冰凌”。比如说:大县录取秀才的进学名额十五名,有的学道居然可以只按成绩取五名,拿十名做银钱交易!有银子,哪怕文章写得再坏,也能做秀才,没金钱,你就是孔夫子再世,也过不了学道的关!这情况就像蒲松龄俚曲《禳妒咒》里六十五岁老童生的自嘲:“无钱奉上大宗师,熬成天下童生祖。”

    六十五岁的“童生祖”其实不足为奇。据王士禛《香祖笔记》记载:康熙三十八年(1699)广东乡试,佛山一百零二岁的秀才黄章来应试,入场时,在灯上写了“百岁观场”四个大字,让他的曾孙挑着灯做先导,自己说:“吾今科且未中,来科百五岁亦未中,至百八岁始当获隽,尚有许多事业,出为国家效力耳。”这位一百零二岁的老秀才仍没有考中举人,也没活到一百零八岁。如果当时有吉尼斯世界纪录,黄章应是参加乡试的最老考生。

    蒲松龄十九岁中秀才,到康熙十一年(1672),四次乡试,都名落孙山。

    秀才考举人是什么情景?蒲松龄根据亲身体会,做出七个巧妙比喻“七似”:

    其一,初入考场时像乞丐。

    入考场时,考生必须光着脚,提着格眼竹柳考篮进场。乡试场规有搜挟带的条例,考生进场时,只能带可以清清楚楚看清所带物品的竹篮,里边也只能装笔墨和食品。入场时,要解衣等候,让监考者搜身,连单层布袜都得脱掉,光脚提篮,一手持笔砚,一手持布袜,那样子像极了逃荒讨饭者。

    其二,点名时像囚犯。

    考生要按照预先告知的次序进场。点名时,考场的监视人员站得像一堵墙似的,有的人手里还拿着皮鞭,飞扬跋扈,不可一世。鞭子打在行动稍慢的考生身上,轻者衣服被打破,重者身上给打出一条条血痕。点名时,考生答应稍微慢一点儿,就被像轰牛羊一般地逐出。维持考场者时不时用污辱性的词句骂考生,对待士子们如同草芥一样,考生们也只能低头忍受,因为必须通过官呵吏骂这一关,获得功名,才能进入官场、成为人上人!

    其三,进入号舍答卷,像秋末的冷蜂。

    乡试在贡院举行,贡院有一排一排的小房子,是考生答卷的号舍,排排号舍之间有十分狭窄的小巷,为了便于监视考生,号舍没有门,类似孔孔相连的蜂巢,考生在里边答卷时,上边露头下边露脚,像蜂巢那些身体露在蜂眼外的蜜蜂,而且已到秋末,冷得飞不动了。

    其四,出场时,神志模糊,天地异色,筋疲力尽,像出笼的病鸟。

    其五,等待结果,像被拴住的猿猴。

    等待发榜时,情绪紧张到极点,风吹草动,都以为是报喜的来了。时不时进行各种猜想,一会儿,认为自己高中榜首,顷刻之间,出将入相,高官厚禄,过起灯火下楼台的富人生活;一会儿,认为自己已经名落孙山,没了活路,马上就变成白骨一堆,坐立难安,活像猴儿给系到柱子上。

    其六,落榜后像服毒之蝇。

    考试结果揭晓,报喜的马儿急促向这边跑来,一边跑着,一边叫着“报喜报喜”,真是喜从天降!谁知道那马儿过了门向别人家跑去!立即神色大变,像吃了毒的苍蝇,家人摇晃身子,竟然没有知觉!傻眼了。

    其七,一次次失败,一次次拼争,像年年孵蛋的鸟儿。

    刚落榜时,心灰意冷,大骂考官没长眼睛,大骂怎么用功也瞎子点灯白费蜡!气呼呼把案头的书都敛起来,要一把火烧了,烧不尽的,用脚踏个粉碎!踏不尽的,干脆丢进污水沟!再也不看啦,再也不写啦,再也不考啦。从此,披发入山,面向石壁,再有人用八股制艺、光宗耀祖相劝,必定操戈逐之……没有多久,心气渐渐平静,又想再考一次,就像那跌了蛋的斑鸠,不屈不挠地再次孵蛋!

    “秀才入闱,有七似焉”,这是蒲松龄在《王子安》“异史氏曰”穷形尽相纪实性描写。

    《王子安》正文是个幽默故事:一直考不上举人的东昌名士王子安,参加乡试后,十分希望金榜题名,天天盼望,到了发榜那天,因心情紧张,吃得大醉躺在家中,忽然,有人来报:报马来了!他忙说:赏钱十千!家人知道他想中举想迷了,就骗他说:你继续睡吧!已经赏过了。又过一会儿,王子安又听到人来报告:您考中进士了!他想,我没去京城考试,哪儿会中进士?报喜的人说:您忘了?您确实把进士的三场考试都考过了!于是他得意地宣布:赏钱十千!家人再次骗他睡下。又过一会儿,有人急忙报告:您通过皇帝金殿面试成了翰林了!王子安想,我这会儿不可不出去向乡里夸耀一番,大呼“长班”。他的妻子说:家里只有我这一个老太太,白天给你烧饭,晚上替你暖足,哪儿有什么“长班”?原来,王子安不过南柯一梦!

    《王子安》虽在《聊斋志异》八卷本排在卷六,但从其思想意蕴和作者情绪看,很像作者青年时代作品。是蒲松龄早期秀才“攻关”的真实表现,也是蒲松龄对自己早期举人情结的讽刺性描写。

    四 早期举人情结

    蒲松龄“早期举人情结”,笔者定义是:有执着的“举人情结”、未对科举制度彻底失望。有这类思想倾向的作品,除《王子安》外,还可找出《镜听》《僧术》《冷生》《郭秀才》《凤仙》《胡四娘》等。这类作品,对科举制度有着“淡淡的哀愁”,尚未深恶痛绝。对社会状况和士子心态做幻想性、调侃性描绘。

    《镜听》写益都郑氏兄弟致力功名,大郑成绩好,父母偏爱。二郑妻催促丈夫:“等男子耳,何遂不能为妻子争气?”二郑因此用功,仍然不如大郑。当时流行以镜听占卜:除夕夜持镜向灶神祷告,然后怀镜出门,听市人无意中的言语,以判断吉凶。这一年恰好乡试之年,二郑妻偷偷以镜听卜,怀镜出门后,看到有两个人相推为戏,说:“汝也凉凉去!”二郑妻回来,想不出什么意思。初秋郑家兄弟入闱时,暑气仍盛,妯娌俩厨下做饭,又热又苦。忽然报骑登门,说大郑中举。婆母进厨房对大郑妻说:“大男中式矣!汝可凉凉去。”二郑妻边哭边继续做炊饼,一会儿,二郑中举消息传来,二郑妻不等婆母通知,用力把饼杖一摔,说:“侬也凉凉去!”除夕镜听占卜应验了。一桩芝麻绿豆般小事,却折射出科举制度之下的社会风气。丈夫考中了,妻子可以从厨房里出来凉快凉快,丈夫没考中,妻子只能在厨房里继续吃苦受热。以功名取人,连至亲之间也未能免俗。蒲松龄认为,对这样的势利世态有什么办法?只有一个办法:考上举人。

    《僧术》写颇有才气的故家子黄生与一僧人关系很好。僧人说:可以通过向阴司行贿,帮他取得阳世功名,需要十千钱。僧人资助一半。约定让黄生将钱推到自己家的井里。同时僧人到庙中施法术。黄生贪心,想:把十千钱丢到井里,还不知道能不能起作用?不如只推十分之一下去。结果井里出现了他意想不到的状况:

    少间巨泡突起,铿然而破,即有一钱浮出,大如车轮。黄大惊,既拜,又取四千投焉。落下,击触有声,为大钱所隔,不得沉。

    到了晚上,僧人来了,问:你为什么没把钱都投进去?黄生诡辩说都投了。僧人说:“冥中使者止将一千去,何乃妄言?”黄生只好实话实说。僧感叹:“鄙吝者必非大器。”黄生果然没能做上官。冥中捐钱得官,是阳世卖官鬻爵的写照,官位高低完全按交钱多少决定,如同市场交易,官场黑暗,通过冥中买官含蓄而又辛辣地揭露出来。

    《冷生》写大同一位平素愚钝的书生因为与狐仙交上朋友,得了狂病,写文章时,只要哗然大笑,就写出好文章。由此“笑生”之名大噪。《郭生》写淄川一个连笔画都写不好的郭生得到狐仙指点,学业稍有进步就飞扬浮躁起来,不仅不再尊重狐师,还追求华而不实、“风雅艳丽”的文风,结果在科举考试中碰得头破血流。《冷生》《郭生》都调侃迷恋科举的考生,却并未对科举考试本身提出疑义。

    《胡四娘》与《凤仙》是对科举制度下的人心向背妙趣横生的描绘。

    《胡四娘》写丈夫的功名是妻子的一切,是“亲情”,是“价值”。没有任何一部(篇)作品像《胡四娘》把科举制度下亲属间的世态炎凉写得如此深刻,如此生动,如此触目惊心。胡四娘是胡银台的妾生女儿。胡银台发现程生有才能,将胡四娘嫁给他,让程生入赘读书。胡家兄弟姐妹都瞧不起贫穷的程生,经常羞辱程生和胡四娘。胡银台死后,胡四娘鼓励丈夫求功名。程生隐姓埋名,做了高官,在胡家破落后,买下胡家别墅。唯功名之马首是瞻,是《胡四娘》所有人物的共同特点,胡银台打破门第观念将女儿许给贫生,是估计到程生可能金榜题名,其远见卓识出于功名之想;胡银台之妾李氏善待四娘,是看到程生日夜攻苦,不会久居人下,是为了将来做感情“投资”;胡家兄弟姐妹因程生当前的贫贱,百般羞辱,是因为眼光如豆;程生忍辱负重、刻苦读书、百般营谋也只为功名。最精彩的人物是胡四娘。丈夫贫贱时她自尊自爱,激励丈夫;丈夫得势后,她洒脱大度,善待亲属。《胡四娘》画出势利世界的经典画面,写出莺歌燕舞之中的腥风血雨,程郎得中前后两个互相映衬的场面好看之至:

    初,四娘之未字也,有神巫知人贵贱,遍观之,都无谀词;惟四娘至,乃曰:“此真贵人也!”及赘程,诸姊妹皆呼之“贵人”以嘲笑之,而四娘端重寡言,若罔闻知;渐至婢媪,亦率相呼。四娘有婢名桂儿,意颇不平,大言曰:“何知吾家郎君,便不作贵官耶?”二姊闻而嗤之曰:“程郎如作贵官,当抉我眸子去!”桂儿怒而言曰:“到尔时,恐不舍得眸子也!”二姊有婢春香曰:“二娘食言,我以两睛代之。”桂儿益恚,击掌为誓曰:“管教两丁盲也!”二姊忿其语侵,立批之。桂儿号哗。夫人闻知,即亦无所可否,但微哂焉。桂儿噪诉四娘,四娘方绩,不怒亦不言,绩自若。会公初度,诸婿皆至,寿仪充庭。大妇嘲四娘曰:“汝家祝仪何物?”二妇曰:“两肩荷一口!”

    先是,程擢第后,有邮报者,举宅皆恶闻之;又审其名字不符,叱去之。适三郎完婚,戚眷登堂为餪,姊妹诸姑咸在,惟四娘不见招于兄嫂。忽一人驰入,呈程寄四娘函信;兄弟发视,相顾失色。筵中诸眷客,始请见四娘。姊妹惴惴,惟恐四娘衔恨不至。无何,翩然竟来。申贺者,捉坐者,寒暄者,喧杂满屋。耳有听,听四娘;目有视,视四娘;口有道,道四娘也。而四娘凝重如故。众见其靡所短长,稍就安帖,于是争把盏酌四娘。方宴笑间,门外啼号甚急,群致怪问。俄见春香奔入,面血沾染,共诘之,哭不对。二娘呵之,始泣曰:“桂儿逼索眼睛,非解脱,几抉去矣!”二娘大惭,汗粉交下。四娘漠然,合坐寂无一语,客始告别。四娘盛妆,独拜李夫人及三姊,出门登车而去。众始知买墅者即程也。

    前一段是程生未得志时,胡家兄弟姐妹如何蔑视程生和胡四娘,他们挖苦四娘是“贵人”,宣布如果程生能得志,就把眼睛挖出来,说四娘夫妇只是两肩荷一口的吃货。后一段是程生突然得志时,胡家兄弟姐妹前倨而后恭,一切围着四娘转。两个尖锐对立的场面,以极简短的文字,写出人世沧桑。

    胡四娘没有丝毫怪异,凤仙却是狐狸精。一条裤子换来一个绝代佳人,床头美妻变成镜中师保,《凤仙》是聊斋最脍炙人口的故事之一。狐狸精凤仙姐妹三人嫁了三个贫富不同的女婿。三个女儿带女婿一起回娘家时,凤仙之父以贫富决定对女婿的冷热态度,对富女婿特别巴结,惹得凤仙不高兴,斥责丈夫刘赤水不能让床头人扬眉吐气。于是出现镜中妻做丈夫“督读”的有趣情节:

    出一镜付之曰:“欲见妾,当于书卷中觅之;不然,相见无期矣。”言已,不见。怊怅自归。视镜,则凤仙背立其中,如望去人于百步之外者。因念所嘱,谢客下帷。一日,见镜中人忽现正面,盈盈欲笑,益爱重之。无人时,辄以共对。月余锐志渐衰,游恒忘返。归见镜影,惨然若涕;隔日再视,则背立如初矣:始悟为己之废学也。乃闭户研读,昼夜不辍;月余,则影复向外。自此验之:每有事荒废,则其容戚;数日攻苦,则其容笑。于是朝夕悬之,如对师保。如此二年,一举而捷,喜曰:“今可以对我凤仙矣!”揽镜视之,见画黛弯长,瓠犀微露,喜容可掬,宛然在目前。爱极,停睇不已。忽镜中人笑曰:“‘影里情郎,画中爱宠’,今之谓矣。”惊喜四顾,则凤仙已在座后。握手问翁媪起居,曰:“妾别后,不曾归家,伏处岩穴,聊与君分苦耳。”

    刘赤水好好读书,镜中妻就有好脸色给他看;刘赤水贪玩,镜中妻连正面都不给他看。刘赤水知道镜中妻就是来监视自己读书上进。他把镜中妻当成严格的导师。凤仙用一面镜子鼓励丈夫刻苦读书,一举成名,夫妇团聚。从消极方面说,科举制度将功名利禄之想腐蚀到闺阁,从积极方面说,则是妻子巧妙激励丈夫成材。此文成为西方人读聊斋特别注意的一篇,可能缘于后一原因。蒲松龄自己如何看待《凤仙》这个故事?“异史氏曰”说得清楚:

    嗟乎!冷暖之态,仙凡固无殊哉!“少不努力,老大徒伤”。惜无好胜佳人,作镜影悲笑耳。吾愿恒河沙数仙人,并遣娇女婚嫁人间,则贫穷海中,少苦众生矣。

    蒲松龄认为,以功名取人的态度,不管凡间还是仙界都一样。读书人最遗憾的是不能少年取得功名。如果能像《凤仙》这样,有个镜中仙女催促取得功名最好。希望天上仙人把娇女嫁到人间帮助民间书生金榜题名。不管救助狐仙还是救助巫术,蒲松龄都肯定读书人要走科举道路。

    康熙十七年(1678),《明水阻雨》写蒲松龄从济南乡试失败返回家乡遇雨的感慨,“四十年来人似旧,可怜险阻已全经”。不管如何受挫,蒲松龄还是得在求仕之路上继续走下去。

    机会似乎来了,康熙皇帝下达命令,凡文章写得好的,可以跳过乡试,通过“博学鸿词”途径取得功名。据《清圣祖实录》卷七十一:

    康熙十七年戊午春正月……谕吏部:“自古一代之兴,必有博学鸿儒振起文运,阐发经史,润色词章,以备顾问著作之选。朕万几余暇,游心文翰,思得博学之士,用资典学。我朝定鼎以来,崇儒重道,培养人才,四海之广,岂无奇才硕彦,学问渊通,文藻瑰丽,可以追踪前哲者?凡有学行兼优、文词卓越之人,不论已仕未仕,令在京三品以上及科道官员,在外督、抚、布、按,各举所知,朕将亲试录用。其余内外各官,果有真知灼见,在内开送吏部,在外开报督抚,代为题荐,务令虚公延访,期得真才,以副朕求贤右文之意。尔部即通行传谕。”于是大学士李霨等荐原任副使道曹溶等七十七人。上命俟各员赴都齐集之日请旨,其在外见任者不必开缺。

    康熙皇帝特开“博学鸿词科”,对读书人来说,是一次“破格录用”大好机会。不管是否已取得功名,只要在京三品以上官员或各省总督、巡抚、布政使推荐,就可以到京城,由户部赏给月俸,听候考试。如果此时已有官职者,还可以“留职留薪”、暂停政务,去京城参加皇帝亲自主持的考试。

    康熙十八年(1679)博学鸿词科考试,著名诗人朱彝尊靠一首排律诗被录取为一等第十七名。这真应了那句俗话:是金子总会发光。朱彝尊考试诗题是《省耕诗五言排律二十韵》,题目出于《孟子》“春耕而补不足”,意思是天子巡狩而补助农民的不足,朱彝尊的诗写得雍容典雅,歌颂皇帝像温暖的阳光普照大地,带来万物回春,拍皇帝马屁拍得恰到好处:

    长乐虬钟启,端门羽仗排。

    良辰元已近,暄景暮春佳。

    帝念勤民切,群情望幸皆。

    ……

    仓庚飞习习,布谷语喈喈。

    乐事纡乾顾,丰年协睿怀。

    歌时成夏谚,行处叩尧阶。

    ……

    曲渚宜浮洛,芳尊迴胜淮。

    宸游多悦豫,振振入天街。

    经过康熙皇帝亲自阅卷,录取朱彝尊等五十人,授翰林院官职。

    朱彝尊是浙西词派的开创者,与陈维崧并称“朱陈”,掌清初词坛牛耳。他认为词的功能特别适宜于宴嬉逸乐、歌咏太平。他这个主张推及于诗,帮了自己大忙。康熙皇帝大概做梦也想不到,因为一首颂圣诗,他把任何一本《中国文学史》都得写一段的清代词学大家请进了仕途。不知康熙皇帝如果看到朱彝尊因感叹江山更改、物是人非而浪得大名的《卖花声·雨花台》会如何感慨?

    衰柳白门湾,潮打城还。小长干接大长干,歌板酒旗零落尽,剩有渔竿。秋草六朝寒,花雨空坛。更无人处一凭栏。燕子斜阳来又去,如此江山。

    皇帝开博学鸿词科,使蒲松龄受到极大鼓舞。他希望自己将来有一天进入这个幸运的行列。康熙十七年(1678),蒲松龄写了拟表《拟上征天下博学鸿词,亲考拣用,以备顾问,群臣谢表》。乡试除了八股文之外,还要考策、论、表、判。蒲松龄为此做准备。《聊斋文集》中,此类作品留下不少。

    遗憾的是,没有哪位三品以上官员推荐蒲松龄。这次“脱颖而出”的机会,对蒲松龄又成了画饼。看来,还是那句老话:诗是文学正宗,像朱彝尊这样的大诗人会受到朝廷高官的关注。写不登大雅之堂的小说,仍然得继续靠边站。

    第十一节 泰山行和艳情诗——王观正家坐馆

    康熙十二年(1673)蒲松龄到马家庄王家坐馆。

    淄川共八个乡,蒲家庄和马家庄都属仙人乡,相距两公里。

    一 淄川显宦王氏

    明清交替百年中,淄川丰泉乡窎桥王家科甲相继、声势显赫。明代嘉靖年间,王崇义中了进士,曾担任浙江宁波知县。王崇义在淄川城里买了房子,后来,家中人口越来越多,又到淄川城外五华里的马家庄建别业,王家的一支遂定居马家庄。王崇义有四个儿子,长子也是进士,官做到大理寺丞。他也有四个儿子:龄永、鳌永、箓永、玺永。王鳌永明天启五年(1625)进士,官至工部右侍郎,清兵入关后,他归顺满清,以原官招抚山东、河南,行到青州,被义军首领赵应元设计捕杀。清朝廷追赠他户部尚书。王鳌永死后,其子王樛(字子下)加入镶蓝旗,授世职拜他喇布勒哈番。他学会满文,受顺治皇帝欣赏,官至秘书院侍读、通政使司右通政。康熙四年(1665)王樛死而无嗣,其从兄王槠之子王敷政(字代工)袭其世职。王敷政曾于康熙二年(1663)顺天乡试中举,后官至内阁侍读学士,康熙十九年(1680)四十五岁时死在任上。王敷政顺治十三年(1656)中秀才。蒲松龄可能曾与王敷政在县学短期同学。但各人头上一方天,王敷政进京城、入旗籍、做高官。蒲松龄却止步济南贡院,不得不到缙绅之家寄人篱下,竟成了王敷政家的西宾。

    蒲松龄到王家坐馆的牵线人,可能是与王家有亲戚关系的高珩或孙蕙。

    蒲松龄到王家坐馆时,王敷政早就进京做官,蒲松龄不可能与他打交道。《聊斋文集》保存《代王侍读敷政与布政司何书》,写信缘由是王敷政的亲家、淄川秀才袁锦与豪强“某”发生矛盾。蒲松龄代写这封信,要求山东布政使“不胜冀望留神之至”。信以袁锦口述形式,把来龙去脉交待出来。像到官府上告陈词,“为鲸恶滔天,枉杀多命,倚势灭儒、挠法欺公、沥陈颠末,仰祈昭雪事”。这种老吏断狱式的措辞自然得力于蒲松龄宝应做幕的经验。这样的书信足以令“王侍读”对蒲秀才刮目相看。

    因为几个兄弟都未活到高龄,王橘(字雪因)成为家族实际主事人。《聊斋文集》有篇祭文《王甥祭岳·王雪因祭》,写得感情激越、文采飞扬:

    呜呼!水阅水而成川,人阅人而成世,悲电谢之尺波,恒奄忽而易逝,月无升而不沉,花无荣而不悴,第最关情者姻亲,而尤难堪者死离,怅河山之渺渺,谁能不潸焉而陨涕!

    王敷政京城任职,家中还有亲、从兄弟一正(字定甫)、居正(字乃甫、心逸)、观正(字如水)、体正(字长人)。康熙十二年(1673)及此后几年,“雪因”、“定甫”、“心逸”、“如水”、“长人”常出现在蒲松龄的诗歌里。似乎继郢中诗社之后,“马家庄诗社”又开张。

    二 “小蓬莱”蕉窗日影

    淄川县城有坚固的厚城墙,上设有更楼,四个城门悬有匾额,北门曰“迎恩”,南门曰“迎清”,西门曰“迎薰”,东门曰“迎仙”。从淄川城出东门不远,看到座巍峨的“迎仙坊”,再往前走大约两公里,就到马家庄。

    马家庄有“小蓬莱”之称。树木蓊郁,三面环水。西临般水,南临涧北沟,北临刘家沟,都有清清溪水流过。马家庄西北一里多远有座香火颇盛的皇姑庵,得名“庵子沟”。皇姑庵和庵子沟是县城居民的旅游景点。人们早出晚归,般水捞鱼、摸螃蟹,戏水溪边,野餐林中,非常愜意。

    从王家高台上,能看到马家庄周围的景色,青青的山,碧绿的水,生机盎然,心旷神怡。高珩给王砖(皞迪)写的《仅存草序》,描写过马家庄王府的美丽风景:春夏之交,表弟王长人、王如水邀请我到马家庄喝酒。马家庄距淄川城不过四五里路。走出淄川一重一重的城门,经过一个一个村庄,到处杏花怒放,马蹄似乎踏着一丛一丛红霞前进。进入马家庄,走进王家幽深僻静的庭院,看到洁白的粉墙,斓然开放的梨花,阵阵清风带着松树香味儿扑面而来,城市那份喧嚣热闹立即消失。

    蒲松龄也写到他在马家庄的闲适生活。康熙十三年(1674)八月,王体正、王居正、刘茂功与蒲松龄在王家心闲斋聚会喝酒,觉得书斋喝得不尽兴,又带着仆人,驾上渔网到般水上,模仿苏东坡赤壁之游。大家坐到船上,摆上美酒,一起高唱青山之曲。般水芦苇密密麻麻,时不时传来大雁和野鸭的叫声,般水边的细草茂密得像毛毯,喝醉了只管在上边躺一会儿。众人飞觞纵饮,你敬我一杯,我敬他一盏,鼓掌欢呼,高声吟唱。歌唱到半夜,声音带上几分凄美。河水卷着层层白浪冲击着船头。矫健的男仆向般水撒网,一条条闪着银光的大鲤鱼活蹦乱跳被捞了上来。聪明的小童用灯光照着河岸,一只只满壳黄的螃蟹被捉了上来。一会儿工夫,鲤鱼和螃蟹变成下酒佳肴,月牙儿升上天空,更助大家的兴致。夜深了,渔火照着般河,天上星星似乎能穿透河深处的河神洞穴。蒲松龄对王家兄弟说:各位的文章都写得好啊。王家兄弟说:还是先生和刘兄词赋写得妙。众人越说越乐,忽发奇想:天上的神仙是不是也想参加咱们的聚会?那弯弯的月亮是神仙从海上抛下的钓钩,还是李太白以虹霓为线、以弯月为钩?

    马家庄环境优美,王公馆优雅舒适。蒲松龄曾一一描写这里的高楼、精舍、亭台,苍松、疏桐、绿柳,紫藤、芙蓉、萝薜。王家是官宦之家,也是诗书之家。楼阁亭台精致讲究,却有书卷味、无暴发户气息:

    高阁闲清昼,蕉窗日影移。

    ……

    苍松来爽气,翠竹隐修篱。

    ……

    一庭摩诘画,半榻杜陵诗。

    篱绽陶公菊,草芳谢氏池。

    蒲松龄把古代几位大文学家王维(摩诘)、杜甫(少陵)、陶渊明(陶公)、谢灵运(谢氏),都堆到写王家的诗歌里。可见王家不仅自然环境好,还有浓厚文学氛围,这是最让蒲松龄感到满意的地方。

    蒲松龄在王家教书,馆东既有社会地位又有钱有文化,不把蒲松龄当作花钱雇来的教书匠对待,而当作有才学的朋友、有趣的谈友酒友。有一次,王橘(雪因)夜晚请蒲松龄去饮酒闲话,蒲松龄喝得醉醺醺的,王橘又摘了一大把盛开的茉莉花让蒲松龄带回书斋。蒲松龄早上醒来,闻到扑鼻的茉莉花香,不由得想起游幕宝应时,与刘孔集一起住在鹤轩书斋的情境,就写了首俊逸的七绝:

    五更梦醒意犹醺,一片寒香隔案闻。

    疑在鹤轩眠未起,临床犹唤老参军。

    (《王子雪因邀饮,摘茉莉花归浸案头,

    感成一绝,寄刘孔集》)

    王家有时还请戏子来家唱堂会,在梨园有很大名气的伶人受王家公子哥儿喜爱。蒲松龄《与王心逸兄弟共酌,即席戏赠》写这情景:

    今古梨园第一流,唤来灯下半含羞。

    主人握盏频相问,笑倚银屏只点头。

    王家子弟,因生在官宦之家,往往不那么爱学习。康熙十二年(1673)春天,蒲松龄有首《示王毅公》,以长辈口气,劝戒王秉正:人生在世,要及早成名,不要贪玩。你在这儿乱写乱画,家里却把你当成是掌上珍宝。家人对你的希望是振翅腾飞,不是整天喝酒取乐。你以为你还年轻,有大把时间可以浪费,岂不知日月如梭,转眼间白发就爬上双鬓。昨天还好好开在枝头的杏花,今天已变成落英一片。你可千万不要学那些纨绔子弟,穿着漂亮的衣服、挟个弹弓在路上闲逛啊,“男儿贵及时,绿鬓宁可保”。

    蒲松龄与王氏兄弟,还有其他几位淄川朋友聚会饮酒,写下似乎闲适却又因壮志未酬而惆怅的诗歌:

    日日临高望翠微,壮心相看十年违。

    飘零客邸梧桐落,雨雪梁园鸿雁稀。

    每遇看花怀故旧,遂缘沽酒典春衣。

    良辰辜负茱萸约,独上高楼坐晚晖。

    (《袁子续、孙湘芷重阳见招,不果往,赋此寄之》)

    三 挚友王观正(如水)

    王家与蒲松龄关系最好的是比蒲松龄小九岁的王观正(如水)。王观正身上较少纨绔子弟习气。他并非蒲松龄教举业的弟子,却常跟随蒲松龄研究如何写诗:“废卷从吾好,凌波寄所思”,“蕉叶苏髯饮,鸡坛吴社词”。

    王观正对蒲松龄的感情似比亲兄弟更甚。可能亲兄弟会有财产和其他纠纷,与蒲松龄却只有共同的文学爱好。蒲松龄与王观正登高时写的诗,把惺惺相惜的深厚友谊细致地表达出来:

    佳节风寒物色宜,又牵杨柳动离思。

    庭前篱菊先生酒,山上笙歌太傅棋。

    挫折全消惟舌在,声容已变恃交知。

    与君共订茱萸会,覆雨翻云莫浪悲。

    (《九日同如水登高,时定甫欲北上》)

    “挫折全消惟舌在”用《史记》张仪故事,张仪未得志时随楚相饮酒,他离开时楚相丢了玉。楚相手下人认为是张仪偷的,打了他。张仪回到家,妻子问:你怎么这么狼狈?张仪问:你看我的舌头还在吗?妻子说:在。张仪说,足矣。蒲松龄用这个故事比喻自己虽然遭受挫折,但学问还在。“声容已变恃交知”用《史记》刺客列传故事:豫让的形体变得妻子都不认识,但朋友认识。蒲松龄用这两个故事说明:王观正这样的朋友是最可靠的。“临风倚剑开尊酒,及尔论交天地间。”

    蒲松龄和王观正是共读《离骚》的朋友。王观正佩服蒲松龄的正直和才能,给落魄的蒲松龄以安慰。有点儿像唐梦赉“世人欲杀,我意怜才”。蒲松龄到王家坐馆时,王观正年方弱冠,“兄弟皆华膴,君独甘藜藿”(《梦王如水》)。王观正有感于荚豆相煎的世风,把古代类似故事编成《问心集》。蒲松龄给写序,说王观正虽然生长侯门,却没有丝毫骄矜之气,志趣高远。

    康熙十三年(1674)七月,王观正到京城看望长兄王敷政。王观正进京,蒲松龄没了朝夕相伴的朋友,十分惆怅,他有《怀如水二十韵》:

    交以声气薄,情缘道义深。

    平生漆园骨,肮脏撄世怒。

    既无陵阳心,又惭孙阳顾。

    因之芳年华,多为狂拙误。

    勿蒙达者恋,倾盖乃如故。

    ……

    在人情炎凉、世态势利的岁月中,富家子弟王观正与穷秀才蒲松龄因道义相投,朝夕相伴,肝胆相照。蒲松龄觉得,自己像庄子一样,有卓然立于浊世的情怀,像拉盐车的骏马一样,总是遇不到伯乐,只有王观正理解他、同情他。当王观正进京看望亲兄王敷政时,蒲松龄居然嘱咐他:不要因为你那个达官贵人的哥哥对你好,你就把我这个普通朋友给忘掉了!

    中秋节前五天,蒲松龄独坐书斋,屈指计算:王观正进京二十几天,还没回来。秋雨淅淅沥沥地打着檐下的梧桐,蒲松龄心中别绪彷徨。突然,王观正来到书斋,“方意京华归未得,搴帘一笑尚惊猜”。蒲松龄写了两首《喜如水忽至》。王观正回到家中,就忙着催仆人酿酒。新酿一熟,半夜三更就把蒲松龄请来对酌。蒲松龄写下《如水新酿熟清夜见招》。他想到自己像王粲、辛弃疾,壮志未遂,醉意蒙眬中,听到钟鼓之声,恨不得为年华渐逝,一掬辛酸之泪:

    词赋人登百尺楼,狂搔短发看吴钩。

    醉眠钟漏声交夜,痛哭溪山路尽头。

    兄弟分家已十年,蒲松龄挖空心思填饱妻儿老小的肚腹,心劳力拙,日坐愁城;勉力追求金榜题名,却一次次名落孙山;从心底里喜爱的文学事业,既无助赡亲养子,又无益直上青云,而且,朋友不理解,世俗不看重。难道文章真与命运势不两立?难道十年以来的探索与追求都错了不成?他苦恼,他愤懑,他觉得“影自羞”“恨悠悠”。但是,他是否灰心丧气了?不。他是坚强的,“病鹤不忘湖海志,飞鸿岂为稻粱谋”。他不会为了寻常生活就放弃理想追求,不会因为养家糊口就忘记了鹏飞之志,他还要拼搏,还要奋斗,来日方长,“犹喜同人尚黑头”。

    王观正似乎在家族中不太受到重视,他会不会是庶出?会不会像曹植为兄长不容?康熙十三年(1674)七月,王观正到京城看望王敷政。蒲松龄《奉酬如水留别之作》后半首对王观正进京表示担忧:

    北中冰雪飞,下有鬼与蜮。

    备拇掬人肉,醢骨以为食。

    浪漳勿久滞,波涛不可测。

    王观正明明到权重位高的亲兄身边,说不定还想求个前程。蒲松龄居然毫不隐讳他对王观正此行的担心,还带点儿夸张地将王观正要去的地方说成鬼怪横行、吃人肉喝人血。他告诫王观正:你在那个地方千万不要待得时间太长,那个地方险恶风波没法估计!

    王观正走后,蒲松龄写《梦王如水》劝慰好友:你想从哥哥那儿弄个官做?还不是像过眼浮云一样?你想从哥哥那儿弄点儿银子?只会让他耻笑。你这样的人怎么能忍受世俗的喧嚣?还是继续守住你自己的那份安宁,那份清静,继续做个写诗写文的人算了。你那个了不起的哥哥是个黑心狼,他心狠手辣,对付起亲兄弟也毫不留情,你可不能相信这样的人:

    鉴彼黑心符,制情亦刚狠。

    凄风飘空闺,全力猛以忍。

    “黑心符”是中国古代约定俗成、对兄弟不友好的名词。蒲松龄用上这个词,是担心王观正受到王敷政伤害,应该没什么异议。

    王观正著有《问心集》四卷、《退省斋诗词》一卷,现已收入《王氏一家言》。蒲松龄离开王家之后,王观正写了《怀蒲留仙》:

    十年多病废交游,兰杜留芳思未休。

    原上寒鸦啼落日,院中凄雨急鸣秋。

    荒唐说鬼怀前度,慷慨谈诗记旧游。

    今日焚香常独卧,空余幽梦满高楼。

    这首诗说明:在王家坐馆时的蒲松龄仍在“荒唐说鬼”,继续写神鬼狐妖的故事,某些聊斋故事已成为王家的谈资。

    四 《登岱行》与《秦松赋》

    康熙十二年(1673),蒲松龄有泰山之行,留下长诗《登岱行》:

    兜舆迢迢入翠微,往来白云荡胸飞。

    白云直上接天界,山巅又出白云外。

    黄河泡影摇天门,千峰万峰列儿孙。

    ……

    蒲松龄写的诗比李白、杜甫差得远。不管多大作家常会有“偏门”。如果让李白、杜甫写小说,恐怕难望蒲松龄项背。

    蒲松龄登泰山的作品中,更有意蕴的是《秦松赋》,达到聊斋赋艺术高峰。这是一幅美妙而有哲理的泰山松写真图,现译如下:

    泰山半腰有棵松树。远望郁郁苍苍,在崎岖山路上耸立。好像古代“五老”、“四皓”这类德高望重的士大夫矗立在那里。松树密密麻麻的松针像龙翔像凤舞,低垂的松枝像低头与人寒暄,像礼貌地与人作揖。不知这松经历了几朝几代?听说是秦时所封的“五大夫松”。这松树盘根错节,饱经风霜,当年肯定经过瑶池的花开了又败,蓬莱仙岛的海水清了再清,才养得这松直枝百尺,斜影千层,活像块浓绿碧青的活化石。当春风化雨、万物争艳时,这松树安安静静守在泰山之巅,绝对不炫耀自己。当北风劲吹,大雁南飞,万物萧条,这松依然耸立泰山之巅,任凭风吹霜打,我自岿然不动。这棵松树终于感动了始皇帝,赐名“五大夫松”。一棵树被封成“大夫”是何等殊荣?千载难逢!更难得的是,这松树历千年如历一日。当年“祖龙”秦始皇的业绩早就灰飞烟灭,江山经历几次改朝换代,力拔山兮气盖世的扛鼎者,高唱《大风歌》的帝王,他们身边美丽的妖姬,他们手下带甲的猛士,他们治下那些披紫戴青的高官,一个一个都像草木一样腐朽,香埋玉碎,归于尘土。只有这大夫松挺拔如初、亘古不变!

    我登泰山,经过五大夫松,以手摩挲树身问:“你就是五大夫吗?你就是五大夫吗?秦始皇封你五大夫确有其事,还是子虚乌有?你认为是你的荣耀还是你的耻辱?”我在松树下徘徊了许久,坐在树下悠然入梦。一位伟男子对我说:“世上的人叫我是‘牛’,我就是牛;叫我是‘马’,我就是马。秦始皇封我为大夫,我却从来不把我当作什么大夫。我是鲁仲连的乡党,是浮海而去的田横门人,像我这样的高人志士,义不帝秦,秦始皇算老几?我做他的臣子?”松风阵阵吹来,我警醒了。恭恭敬敬站在松树下,向松树作揖致敬。

    讴歌“义不帝秦”、高风亮节的《秦松赋》,在多种《聊斋文集》里总占首篇位置,说明此文地位重要。奇怪的是,蒲松龄写了那么多花鸟鱼虫幻化成的精灵,连太空石都给请出来成就奇思妙想的《石清虚》。泰山松树竟然没化成精灵成就某篇故事。可能是蒲松龄出于对泰山松的敬畏之心?或许他认为《秦松赋》已然把该写的都写出来了?

    五 好友之间

    康熙十二年(1673),蒲松龄听说孙蕙因三岁的独子死了,心灰意懒,都不想做官了,写了《久废吟咏,忽得树老家报,憏不成寐,破戒作三律,即寄呈教,聊当慰藉,想为我千里一笑也》安慰老朋友。同年,蒲松龄写《怀树百二章》,采用四言诗形式描绘对孙蕙的深情厚谊:

    孤云无依,亭亭高飞。

    欲乘南渡,恨无云梯。

    梦魂欲往,道路中迷。

    ……

    蒲松龄对孙蕙的感情,这首诗特别耐人寻味。因为,不管是在淮扬时思念郢中诗社的朋友,还是王观正进京时写思念他的诗句,都没达到这样的地步:想乘云彩而去,做梦也想去,实在伤感得离奇、亲近得离奇。蒲松龄是不是想起孙蕙对自己的关照、多愁善感而大动感情?还是因为安慰失子的孙蕙格外动感情?

    康熙十四年(1675),孙蕙终于以卓异行取入京做了户科给事中。蒲松龄听说此事后,写下《喜树老卓异离宝赴都,将便归省》:

    ……

    闻君策高足,忽如获重宝。

    宁必据要津,聊以脱烦恼。

    蒲松龄认为孙蕙能离开宝应是大好事,并不在于高升或做京官,主要是没了烦恼。既离开了让人头疼的县衙事务,也离开了失子的伤心之地。

    康熙十二年六月,张笃庆续娶的妻子孙氏病故。蒲松龄写《张历友有鼓盆之戚,赋此吊之》四首:

    林下风流众所知,香消一旦数何奇。

    魂归绣闼梨花梦,怨入榛邱草树悲。

    来日无多真遽迫,佳人难再只吟思。

    蘅芜望断春风面,不倩张郎为画眉。

    百年玉骨委沙尘,罗绮犹存旧时春。

    柏树已荒风送雨,鬼灯如漆夜迎人。

    花间泣已成先兆,梦里蝶疑是后身。

    谁料后来仍赠佩,挽歌一曲泪沾巾。

    蒲松龄同情张笃庆,说他本来就身体不好,像沈约(字休文)那样多病多灾,偏偏遇到两次丧妻的不幸。张笃庆与孙氏感情好得像当年“张敞画眉”。而孙氏又是个有才情、有风度的女性,像《世说新语·贤媛》谢道韫“林下风流”。蒲松龄给孙氏加上“风妒杨花”、“林下风流”、“香消”、“玉骨”等美好词句,用上唐暄妻花间泣典故,表达出对生命的珍惜和讴歌,还有他喜欢的“鬼恋”模式。诗中“阴火”、“离魂”、“鬼灯”等词句与“花间泣”典故,值得注意。这说明蒲松龄对古代各种鬼故事,特别是唐传奇人鬼恋相当熟悉、喜爱,不由自主用到给朋友的诗里了。

    “花间泣”典故出自唐传奇鬼故事代表作《唐暄》。唐暄娶表妹后,外出数月未归,梦到妻子隔花泣,窥井笑。唐暄醒后找人解梦。解梦者说:隔花泣,颜随风谢;窥井笑,喜于泉路。唐暄回家,妻子果然死了。几年后他赋悼亡诗,听到暗处有人哭,原来是妻子张氏!两人会面后,张氏唤“罗敷”,原来是早于张氏十几年死的使女。罗敷出来,带着死于襁褓、长成五六岁的女儿阿美。侍奉她们的还有死了多年的老女仆。席间妻子又让另一些丫鬟出来,都是唐暄平时给妻子烧的纸人。

    《唐暄》写夫妇阳世爱不尽,继之以阴世。人世与阴世没有明显的界限,阴世人情味十足,死不是生活的结束,而是另一种生活的开始。这些写作模式,在聊斋鬼故事中,得到进一步发展。《章阿端》写夫妻宁可长死长相聚而不乐意转世为人,似乎就有朋友遭遇的影子。

    张家风水似乎特别不适合有貌有才的女性,康熙十四年(1675)张履庆也有鼓盆之戚。蒲松龄为他写了一篇骈文和一组诗。

    张履庆,字视旋,又字渤海,也是“郢中诗社”的一员。他的妻子去世后,他写组诗《悼亡草》抄送蒲松龄。蒲松龄看后很受感动,为他写下《张视旋〈悼亡草〉题词》:

    渤海与余文字知交……因而窗外窥宾,识闺中之秀彦;子来赠佩,知林下之风流。何意天地嫉贤,鬼神憎美,中宵玉珮,摇归月夜之魂;三月春华,谢作雕栏之雨……衰树鸣条,东郭之白杨自啸;冷侵短烛,暗鬼迹于灯阴……宝镜长封,谁倩张郎画黛?仙裙故在,可怜赵燕随风!……

    因为蒲松龄与张履庆的关系好,经常聚会,互相通信。张妻对丈夫的朋友很好奇,曾从窗外悄悄观察蒲松龄,恰好为蒲松龄看到。蒲松龄知道张履庆的娇妻不仅美貌贤慧,还风雅超逸、知书达理,像张笃庆妻孙氏“林下风流”。没想到她年纪轻轻就死了。蒲松龄用玉佩摇落、春华凋零,惋惜张妻早亡,不仅用上北邙青土、东郭白杨这些传统描写死亡的词句,还想象张妻的灵魂返回他们的住处,“暗鬼迹于灯阴”。他叹息阴司的路无青鸟可以通信;娇妻的宝镜尘封,张郎不再能给画眉;娇妻的裙子还在,人却随风而逝;她能不能像神女一样来托梦?喜鹊何时也能给张郎架上一道桥?……遗憾的是,张妻却不能返魂!生离死别,最能伤男子汉之心,如此美丽的妻子离去,丈夫的眼泪总是不干。

    可能因为认识张履庆妻,蒲松龄对青春美貌遽变白骨的佳丽充满惋惜。《读张视旋悼亡诗并传》七绝六首,较写张笃庆悼亡,更缠绵悱恻、哀婉动人。蒲松龄着眼一个“情”字,用古代诗歌、小说、传说的钟情故事,唱响生命的哀歌,青春的哀歌。每首都像短小精悍的故事,是聊斋艳情诗中写得最好的。

    第一首诗说:他本来还怀疑古代那些痴情人物是不是真的,读完张视旋悼亡诗被感动得泪流满面,相信世间确有钟情者,像当年《世说新语》的魏国荀粲(奉倩),严冬时妻子得热病,无法降温。他就到院子里把自己冻透,再回到房间用身体给妻子降温。荀妻死了,荀粲不久也死了。他的“惑溺”,也就是迷惑于爱情成了著名典故。

    道古痴情意每疑,挽歌读罢泪横披。

    始知信有关情处,奉倩当年未是痴。

    第二首诗说:凄冷的雨滴令鸟雀都感到悲哀,昔日张郎为妻子画眉的地方只有月亮在徘徊。美丽的幽魂知道回家的路,借梦回到张郎身边来了。

    冷雨无情鸟雀哀,画眉窗下月徘徊。

    芳魂犹记泉台路,日向梨花梦里来。

    第三首诗说:当年潘岳写悼亡诗,人们都说他用情太深。其实一般朋友去世都令人悲哀,何况是在孤独的夜晚昏黄烛光照到亡妻首饰?

    潘郎人说太情深,事到关情自不禁。

    邻笛听来犹下泪,况堪短烛照遗簪。

    第四首诗以张履庆妻的口气叙述,在阴雨绵绵的深夜,她自知时日不多,还为夫君强颜欢笑、劝慰夫君。现在她待在冰冷的坟墓里,知道夫君思念自己而消瘦,情不自禁泪如雨下:

    忆昔深闺夜雨时,为君强笑为君悲。

    九原知尔因渠瘦,伤尽芳心泪万垂。

    第六首诗说:逝者罗裙还摆在她的衣架上,赵飞燕那样娇美的人儿却已仙去。桃李不知道人面桃花已经离去,清明时节,又在枝头斓然开放:

    湘裙仍是旧时裁,掌上仙人去不回。

    桃李不知人事变,清明犹傍短墙开。

    张家先后病亡的两位女性,都年轻貌美、知书达理。她们会以某些形式化入聊斋故事,特别是女鬼追求复活的故事。至于哪个女鬼是从张家媳妇“化”出,像盐溶于水,只知有味,却无迹可寻。

    蒲松龄康熙十四年(1675)的诗歌除《读张视旋悼亡诗并传》外,有首文意完全相反的《题安去巧偕老园》。安去巧是淄川士绅之子,他把花园取名“偕老园”,请淄川文士题咏。蒲松龄的诗是其中之一。诗中描写年事已高的安去巧与妻子都白发苍苍,儿孙都已成才。老夫妻在花园中品茶赏竹,饮酒写诗,柳丝飘飘,春色如锦,过着桃花源样的生活:

    柳线丛丛带早霞,日长婢子煮新茶。

    青山入室人联座,白发连床月上纱。

    花径儿孙围坐语,石亭棋酒话桑麻。

    门前春色明如锦,知在桃源第几家。

    蒲松龄欣赏安去巧的生活,虽然没有多高的功名,却过得丰衣足食、家庭和美。但如果想享有这样的生活,先得“得钱十万贯”。蒲松龄面对的,却是一家老小“果腹”和“御寒”。

    六 咏史和怀古

    蒲松龄在马家庄坐馆之余,有更多时间看书,思考前人事迹。康熙十二年(1673)写下《咏史》诗三首,借古人之酒杯,浇自己之块垒:

    良马非不骏,盐阪徒悲鸣。

    美玉非不贵,抱璞为世轻。

    高士卧隆中,畴乃知其名?

    从容起南阳,谈笑魏吴惊。

    男儿事蚕桑,后世有何称。

    人总得靠机遇。再好的骏马,遇不到伯乐,只能拉盐车;再好的和氏连城之玉,遇不到识玉者,只能被世人看轻。像诸葛亮这样的才人,如果他一直在南阳躬耕,刘备没有给他提供出山、驰骋魏吴之间、显相才的机会,后世还能认他是千古一相吗?

    与《咏史》相类的,还有《宫辞》。唐代诗人王昌龄写的宫怨诗,受到蒲松龄的梦中情人顾青霞的喜爱,也受到蒲松龄笔下的若干女主角喜爱。康熙十二年,蒲松龄一次写了五首,其第五首曰:

    御沟不尽水潺潺,萧索长门树色闲。

    不敢题诗付红叶,心随流水到人间。

    写宫词不是蒲松龄的长项。他离这类生活体验太远,不仅离唐代太远,离清代皇宫生活氛围也太远。让一位常为家中揭不开锅着急上火的穷书生写宫女宫妃?太难为他了。但如果涉及神鬼狐妖,特别是涉及“女鬼”,蒲松龄的特长立即显现。我们看看《马嵬坡,拟李长吉》:

    雨潇潇,风浩浩。

    露泣黄昏径,湿萤沾暗草。

    燐火青,不能炤。

    寒螀啼,如相吊。

    玉为肌,冰为骨。

    松花黄,染罗袜。

    环珮声,随烟没。

    四方高,悬秋月。

    《马嵬坡,拟李长吉》是首古诗,三言为主,夹杂两句五言,蒲松龄标明“拟李长吉”,据赵蔚芝教授考证,蒲松龄这首诗可能是模仿李贺《苏小小墓》一诗:

    幽兰露,如啼眼。

    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

    草如茵,松如盖。

    风为裳,水为珮。

    油壁车,夕相待。

    冷翠烛,劳光彩。

    西陵下,风吹雨。

    李贺写的苏小小,蒲松龄写的杨贵妃,都是唐代红颜薄命的女子;都写其身后千年孤坟的凄凉。李贺的诗具有新奇幽美风格,构思巧妙,天花乱坠。蒲松龄整体诗歌成就与李贺当然没可比性,但这首《马嵬坡》似乎并不比《苏小小墓》差多少。蒲松龄这首短诗,如泣如诉,凄美异常,简直是幅别致的女鬼写真画。译为现代白话:

    雨在淅淅沥沥下着,

    风在呼呼啦啦刮着,

    寒露像滴湿小径的眼泪,

    萤火虫儿落在一片片阴暗的草上。

    这可是鬼火啊,不能照明。

    寒蝉在一个劲叫着,

    好像小虫都在吊唁她。

    这冰肌玉骨的美人儿,

    连她留下的一只罗袜,

    染上松花变成黄色,

    都成了马嵬媪赚钱的工具。

    人们多想一睹美人风采。

    她的幽魂呢?

    随着环珮声,远去远去,

    随着烟消失消失,

    只剩下孤零零的明月照着高山环绕的马嵬坡……

    如果蒲松龄能像写《甄后》一样写篇《杨贵妃》,会成什么美文?他会不会让当年描写“云想衣裳花想容”的大诗人李白轮回为哪个考不上举人的穷秀才,与待在月宫的杨贵妃相恋?那该是多有趣的翻案文章!

    第十二节 卷入沈家纷争——沈天祥家坐馆

    康熙十七年(1678),蒲松龄在淄川县沈家河村沈天祥家坐馆。沈家河属于淄川忠信乡,与蒲松龄曾坐馆的王永印家距离很近。

    一 为沈家代笔

    蒲松龄进沈家坐馆前,就替沈家写过书信。《代沈德符与王子下(樛)通政》,悼念王樛母亲去世。据高珩《栖云阁文集》卷十四《通政使司左通政子下王公墓志铭》,王樛之母刘氏于顺治十七年(1660)在京城去世。当时蒲松龄刚得中山东头名秀才,才名远扬,故沈凝祥(字德符)请他代写书信。另一篇《代沈静老祭翟夫人文》。“沈静老”即沈润,字静澜,是沈天祥与沈凝祥的父亲。崇祯十六年(1643)年进士,与居住南坡村的唐梦赉、巩家坞的丘璐合称“五里三进士”。沈润高捷南宫后,授潞安府推官,入清之后在礼部任职,先后担任主事、员外郎、郎中。顺治三年(1646)曾以礼部主事身份出任河南乡试副考官。顺治五年(1648)由礼部郎中升任浙江按察使司佥事,管分守宁绍台道、布政使司参议事,所以人多尊称他“沈参议”。蒲松龄四岁时沈润就做进士、入仕途、离开淄川。蒲松龄与沈润直接交往的可能性很小。很大可能是:沈润在外做官,他在淄川的好友死了母亲,沈润长子沈天祥遂请蒲松龄以其父名义写祭文。被祭者之子是沈润同门师兄弟。所以祭文说翟夫人“佐子成名,公门桃李,郁郁葱葱”。蒲松龄在这篇祭文中表达了对生死的坦然态度以及人生在世应以“德”为重的理念,颇有哲理性:

    人不能有生而无死,犹天不能有春而无秋。阴阳消长,终始互周。天实为之,其又何尤。块然之形,虽与寻常而物化,昭昭之德,直并日月而无休。

    这篇祭文的写作最迟不晚于康熙十七年(1678)。因蒲松龄到沈家坐馆前,沈润已去世。据《淄川县志》记载,沈润关心百姓疾苦;待继母如亲母;把财产分给弟弟。弟弟患病,他割股做药引。不过,尽管沈润曾分财产于诸弟,沈润做官,沈澄乡居,兄弟财产不可同日而语。后来沈润将次子沈凝祥出继给沈澄为嗣,埋下沈家兄弟叔侄争产隐患。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沈家家事几次将蒲松龄牵扯进来,在《聊斋文集》留下特别能显示蒲松龄个性特点的重要书信《与沈德符》。除沈澄外,沈润还有个弟弟沈浚,字文澜,殁于胶州儒学训导任上。蒲松龄写过挽联:

    忆生平交游落落,清业守扬子农桑,日看横亘白云,深望牙筹添海屋;

    念畴昔须鬓鬖鬖,寒毡从濂溪灯火,于今飘零秋蒂,徒留皋比在胶西。

    “濂溪”是宋代著名理学家周敦颐住处,周取之为号,后世称他“濂溪先生”。蒲松龄用“濂溪”借指沈浚,而自己一介寒士,曾跟随在沈浚身边“从灯火”,共同研究学问。这是做家庭教师的委婉说法,也是蒲松龄曾在沈家坐馆的确证之一。

    蒲松龄到沈家做西宾,是沈天祥邀请。故蒲松龄给沈凝祥写信时说“昔与大兄共灯火”,这句话也是蒲松龄曾在沈家坐馆的确证之一。

    二 与沈天祥“共灯火”

    沈家河是个清幽山村。青阳河环村北去,河水清澄,翠柳成行。远处巍巍团山萦青绕碧,丰林茂草,云行草际,草长云中。南面连绵的群山上,苍松翠柏,像面浓绿的屏障。北面儒山和豹山危峰对插,景物幽芳,山上松柏挺立,春来桃花似锦。寺殿掩映在山坡苍松翠竹之中,寺内不时传来幽扬的钟磬之声。豹山数泉喷涌,汇成潺潺溪水,流向沈家河村。

    沈家宅院是座占地二十亩的豪宅,在沈家河村东头,门前清溪淙淙,四时不息;院内亭台楼阁,画栋雕梁。沈宅正门坐北朝南,斗拱飞檐,垂珠联栊,气象雄伟,上悬“观察第”匾额。院内有东西两套三进院落。西院中门坐西朝东,造型古朴大方,上布飞禽走兽,悬“瞻宁斋”匾额。进门迎面有大影壁一座,影壁南院是客厅,北面是内宅,后面是花园。内宅门木制结构,上悬“敬业乐群”匾额,为沈润门生状元王申所书。院中北有大厅五间,东西厢房各三间;西边另有一跨院,皆出厦回廊。北大厅后门北面是五间三层楼房,西头另有两间两层阁楼,上面是青砖绿瓦,花脊飞檐。包括阁楼在内,楼房共五层。一楼底部由精工细凿的大青石砌成,造型雄伟壮观。在蒲松龄笔下,这座楼为“百尺楼”。后花园小桥流水、花圃假山,有江南风光。花园内遍布四时不谢之花,八节常青之树。东宅也是三进院落。整个宅第山环水绕,一派秀丽的园林风光。

    康熙十七年(1678)暮春,沈天祥在沈家园林邀请蒲松龄一起饮酒话沧桑。丛丛绿树似乎把空气都染绿,园墙缺失部分恰好被郁郁青山补上。细柳飘拂,鸟语花香,少饮即醉,就像《醉翁亭记》写的,酒不醉人景醉人啊。感受到知音朋友的真情,怎能不大发狂言?蒲松龄有诗《同沈燕及饮园中》:

    公子名园景物芳,两人把酒话沧桑。

    丛丛绿树含生雾,面面青山补缺墙。

    细柳才眠风唤舞,春花欲嫁鸟催妆。

    从来饮少成先醉,又感知音发旧狂。

    “公子”指富家公子沈天祥,“名园”指沈家在当地颇有名气的私家园林。这首诗描写的应是蒲松龄初到沈家,朋友知心,受尊重的适意感觉。这首诗说明蒲松龄与沈天祥早就相识,而且互相比较了解,不然不会有“发旧狂”的话。当蒲松龄生活比较安逸时,他的诗歌里边就会出现南游诗类似唐诗的句子,如“细柳才眠风唤舞,春花欲嫁鸟催妆”。清幽的风景,知心的朋友,使聊斋先生暂时淡忘了家庭的贫困、科举的挫折。

    也是在这一年暮春,蒲松龄代沈天祥写出邀请客人到家里来的信,这就是后来收入《蒲松龄集》的《为沈燕及邀客小启》:

    淑气撩人,青草衬雕栏之色;晴光扑面,黄莺传绣陌之春。梨花树头,花犹带雨;丁香枝上,香欲随风。只逢人世二难,已堪倒斝;况有歌儿数辈,雅善遏云。不追春夜之游,难免花神之笑。恭惟八日,具集同人,彩雉牙筹,定教呼残夜月;紫楼玉凤,当令叫破春愁。愿君跨蹇而来,遣僮扫榻以竢。

    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好友相聚,一醉方休。请客帖子写得如此欢畅高雅,馆东怎会不觉得大有面子?

    两个月后,蒲松龄又替沈凝祥写封婚启,这就是收在《蒲松龄集》里的《六月为沈德符与王圣俞启》。开头用榴房多子、荷蒂双花、凤凰对舞、双燕高飞的美好典故,引出两家结亲话题。然后,恭维这位姓王的亲家“瑯玡望族,海岳名宗”,“洋洋似万顷波,濯濯如三月柳”,“风流公子,标丰度于霞城;锦绣文人,购琴书于槐市”。自谦“业空操乎万卷,博得杨柳催人;雪未尽乎三冬,谬说蓝衫利市”。谦称自家孩子“分邻壁之余照,已若登龙”。最后祝福两家子女“丁香永久,豆蔻同心”,百岁鸾凤、万年后福。婚启写得喜气洋洋,才气横溢。另一篇《为沈德符与韩丽老启》的婚启同样写得洋洋洒洒:“高轩人过,见秋水以为神;佳客忽逢,向春风而作笑。真厩中之骐骥,爻内之凤凰也!”

    蒲松龄在沈家教哪个?沈天祥的长子。当时大概十余岁。按当时风俗,十岁就可以订婚。沈天祥长子订的是李尧臣的女儿。是不是李尧臣介绍蒲松龄到亲家坐馆?已无资料可证,但很有可能。

    蒲松龄在沈家坐馆时,代沈天祥兄弟写下《为沈燕及请岳祖同订吉期小启》《八月二十六日为沈德符订吉小启》《为沈燕及复孙公焕启》等,都是婚启或讨论婚期的信件,文采飞扬,广用典故。如写给亲家孙若群:“伏以灿灿赤绳,巧撮姻缘连蒂日;频频青鸟,好衔欢喜到人间。”称赞女婿“直坦腹之佳儿,非卧池之凡物也”。叙述自己深爱娇女,“只以闺情溺爱,遂期必赘官人,苟非天意从心,何缘得附君子?蒹葭附于玉树,幸一美之无嫌;茑萝附乎乔松,庆百年之可托。”其中“赤绳”、“青鸟”、“坦腹”、“蒹葭”、“玉树”等等,都是恰当引用古代描写婚姻的典故。这些得体的书信,让沈家人在亲友眼中很有光彩,也让蒲秀才的才名到处传扬。

    作为家庭教师,蒲松龄不能住沈家眷属所在的楼房,只能住厢房。夜深人静时,他听到楼上传来月琴声,是沈天祥夫人在弹奏。古人称弹琴为“摘阮”,他有《遥听沈燕及夫人摘阮,戏贻四绝》:

    艳比芙蓉玉也羞,远山眉黛烟波流。

    薄情司马真无餍,犹使文君赋“白头”。

    丽容媚骨映芙蕖,谁识聪明更有余?

    怪道青缃粉指印,闺中才女旧知书。

    沈天祥曾“三葬金钗”,诗中描绘的夫人应是续娶。蒲松龄见过,知道她年轻美貌。蒲松龄听她弹月琴,写诗开玩笑地送给沈天祥。这四首诗赞赏沈夫人美丽、聪颖、懂音乐,还有文化,沈家藏书上都印下她的粉指印。诗中用司马相如典故形容沈天祥和夫人。意思是沈天祥虽然有这么美丽的妻子,还不知足,还想纳妾。

    沈夫人将会变形出现在聊斋故事中。终生乡居的穷秀才蒲松龄为什么能在《聊斋志异》中写出那么多精彩纷呈、性格各异的知识女性形象?就与他数十年在缙绅之家坐馆有关,与他热衷写艳情诗有关。聊斋艳情诗是聊斋爱情故事的创作准备。蒲松龄到沈家坐馆前关于孙蕙、高坛、王永印、张笃庆兄弟的艳情诗,都可以算作闺情创作的“练笔”或“札记”。当代著名作家孙犁是短篇小说高手,也是《聊斋志异》的忠实读者。孙犁认为,《蒲松龄集》这些字数超过《聊斋志异》的各类作品,是“画家的草图,登山者的训练课,契诃夫的手册,是《聊斋志异》的创作准备”。而追踪这些创作准备和创作精品间的联系,是研究者艰巨而有趣的任务。

    沈天祥于康熙二十四年(1685)去世,蒲松龄写挽诗《六月初三日闻沈燕及讣音》。蒲松龄认为,沈天祥讲究朋友义气,文章写得好,不幸的是他有才能而得不到功名,只能隐居山林,又三次遭受丧妻之痛,虽然有点儿沉溺女色,但最终导致病入膏肓的,是酗酒过度。诗中说“弟贤幸足抚孤儿”,弟即沈凝祥,蒲松龄赞他“贤”,可照顾亡兄遗孤,是客气话,也是期许。

    蒲松龄《挽沈燕及楹联》很能说明二人是相知很深的朋友:

    念落拓狂生,惟君见谅,每当夜雨连床,窃共相期,纵弗获并登云霄,老去犹当同杖履;

    忆呻吟卧榻,把手相看,尚云他日登堂,还应再晤,竟不图十更明晦,归来遂已变沧桑。

    楹联应是写好后挂到沈天祥的灵堂上。蒲松龄叙述自己既不得志、又不阿贵显,而沈天祥理解尊重他。两位好友经常夜雨连床,许下愿望:即使二人不能共同登上朝廷的龙虎榜,将来老了仍然可以一起漫步人间。沈天祥病重卧床时,蒲松龄前来探望,两人握手谈心,蒲松龄还说,过几天再来看望,没想到仅仅过了十天,沈天祥就驾鹤西去。

    三 与沈凝祥纷争

    蒲松龄《偶与燕及夜话》透露出沈家的矛盾和他受到无理攻击:

    阮家兄弟自慵疏,湖海豪襟未解除。

    磊落行藏孤鹜似,烟波踪迹野鸥如。

    久将错石磨圭玷,尚有良朋致谤书。

    沦落已拼人共弃,遭逢无用复踌蹰。

    “阮家兄弟”指阮籍之子阮浑与堂兄弟阮咸,皆嗜酒如命、疏放不羁。蒲松龄形容沈氏兄弟像阮家兄弟,慵懒、嗜酒、豪放;蒲松龄直率洒脱,像孤单的野鸭,像烟波漂泊的鸥鸟。一直认真检点自己,像用磨玉刀石切割玉上的污点,纵然这样,好友仍不理解,写来责难书信。取不到功名已够难堪,再遇到这莫名其妙的事更尴尬。

    “尚有良朋致谤书”,给蒲松龄写“谤书”的“良朋”是哪个?

    一种可能,是沈凝祥对此事不满,写信指责蒲松龄,或写过一首讽刺蒲松龄的诗,指责他在兄弟争产中左袒沈天祥。不过,沈凝祥与蒲松龄同住沈家,见面容易,有什么事完全可当面说清,有何必要写信或写诗?

    一种可能,是李尧臣对此事不满,写信责备蒲松龄。缘由是:沈天祥、沈凝祥兄弟争宅第,经蒲松龄调停,沈天祥做些让步,损害了沈天祥孩子的利益。站在李尧臣立场上考虑,自然认为沈凝祥既出继为沈澄之子,已继承沈澄家产。沈润家产只能属于沈天祥。沈凝祥不该再提要求、特别是过分要求。蒲松龄站在兄弟友爱立场上劝沈天祥让步,李尧臣不能接受。

    如果致谤书的“良朋”是李尧臣,蒲松龄就成了“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因为沈天祥死后不久,沈凝祥就对蒲松龄开骂。此事发生在蒲松龄离开沈家十年后,大约康熙二十八年(1689)或稍晚。

    沈天祥康熙二十四年(1685)去世后,其长子与叔父沈凝祥,又因家产发生争执。蒲松龄先写了诗《寄沈德符》,表明自己理解、同情沈凝祥,对他有很高期望:

    大秕尚可簸,微沙不可飏。

    人处危疑间,难在形迹光。

    周公辅冲人,流言起四方:

    谓将窥神器,不利孺子王。

    三年感风雷,迹明义始彰。

    所贵心无怍,人言复何伤?

    诗的意思是:人生在世,难免遇到流言蜚语,就像用簸箕簸粮食,大的不成实谷粒可以簸掉,细小砂粒却很难吹走。在被人怀疑时,最难做的就是自己心地光明正大。当年周武王死后,周公辅佐年幼的周成王,有人散布谣言说他想夺侄子江山。最终周公的赤胆忠心得到证实,周成王亲自迎接周公回京都。你沈德符只要问心无愧,别人说闲话还能伤害到你吗?

    蒲松龄借古说今,劝慰老朋友:你只要心地光明,行事磊落,像周公一样无私地帮助侄子,还用怕别人的流言蜚语?

    这里涉及到周公和周成王关系的典故,有必要稍加说明。

    周武王伐商两年后,身患重病。周公旦因天下未定,设筑祈祷:希望代武王归天以奉事鬼神,求上天留下武王,保周之大命不坠。祈祷完后将书册封存在金縢之匮中。武王病稍愈。两年后武王死,年仅十三岁的成王继位。周公旦全心全意辅佐侄子。周武王另外三个弟弟管叔鲜、蔡叔度、霍叔处散布流言说“公将不利于孺子”(周公要篡夺周成王的江山),联合叛乱,史称“三监叛乱”。周公毅然东征,平定叛乱后,分邦建国,制作礼乐。周成王从金縢之匮中看到周公当年的祈祷词,感周公之功,亲迎周公还都。天象感动,其岁大熟。

    周公是周成王叔叔,在周武王已死、成王年幼的情况下,毫无私心地治理周天下;沈凝祥是沈天祥的弟弟,在沈天祥死后管理沈家。蒲松龄用周公辅佐周成王的故事比喻沈凝祥照管侄子,是恭维,更是期望。

    沈凝祥却认为蒲松龄在沈家纠纷中没起好作用,到处骂蒲松龄。其诱因可能是李尧臣在外传扬:女婿受叔叔沈凝祥欺负,要请人主持公道。女婿的老师蒲松龄已看不下去云云。这样的飞短流长传到沈凝祥那里,沈凝祥迁怒于蒲松龄,逢人就骂。蒲松龄康熙十八年(1679)后在毕家坐馆,毕家和沈家同处一乡,听到沈凝祥的“飞谤”,蒲松龄不得不写信辩白。大意是:

    沈家叔侄争房产,天祥长子要请亲友出面评理,首先想到请我(蒲松龄)出面。沈公子的岳父李希梅前来邀请。我对希梅表示:如果你女婿受到其他人欺凌,我肯定挺身而出,但这件事是沈氏家事,外人不能插手,我绝对不会出面。希梅写封信要交给你,他自己给信件加了密密麻麻的圈赞。我劝他不要这样做。因为书信一投,你们就变成仇人了。

    近来却听到你迁怒于我,逢人就骂。刚听到时吃惊,然后大笑。你我三十年交情,你居然听到几句流言把多年友情一笔抹杀,你如此对朋友,我真为你的朋友担心。

    当年我与大兄(沈天祥)在一个屋檐下读书时,你们兄弟发生过宅第争辩。我给调停。现在大兄溘然长逝,你们叔侄就像父子。我是外人,对沈家的事,并不敢说一句话为任何一方袒护。你老兄有时还念及故交,你侄子根本不知还有我这个父执。希梅是他岳父,可以管他的事。我算什么人?为你们沈家发生争执幸灾乐祸?……

    蒲松龄憨直、坦率的个性,在此信中裸裎无遗。“弟如于希梅稿曾动一笔,便灭门绝户”,“王妈妈之鬼语一投,而张爷爷之尊脸顿放”,叙事透彻,说理清楚,实事求是、珍视友情的蒲松龄跃然纸上。

    这封才气涌发的信可能起到“挽狂澜于既倒”的作用;蒲松龄与沈凝祥可能因这封信前嫌冰释;沈凝祥可能出于对老朋友的歉意和信任,把蒲松龄长子蒲箬请到家中做儿子沈廷士与沈天祥遗孤沈惠庵的老师。这三个“可能”是根据蒲松龄此后的诗歌做的推测。

    在沈家短期坐馆,沈家兄弟、叔侄争产,可能诱发蒲松龄思考封建家庭相当重要的问题兄弟关系,并诱发某些聊斋故事的产生。

    四 为科举彗星沈惠庵喝彩

    沈天祥长子是蒲松龄的学生,却不怎么尊重授业导师,学业上也没多大出息。蒲松龄在沈家坐馆时,沈天祥的幼子沈惠庵还未出生。因蒲松龄做过沈惠庵哥哥的老师,更因为蒲松龄的长子是沈惠庵的老师,沈凝祥客气地把沈惠庵列入蒲松龄“门墙”。沈惠庵也以蒲松龄弟子自居;蒲松龄视其为“小友”,二人保持良好关系。

    蒲松龄离开沈家十几年后,十五岁的沈惠庵于康熙三十四年(1695)中秀才。好友沈天祥的遗孤少年成名,令年近花甲的蒲松龄倍感欣慰。于是在蒲松龄叹息科举黑暗、试官瞎眼诸多诗文之外,出现了为沈惠庵中秀才热情欢呼的系列诗歌。这组诗写得相当密集,感情充沛、典故繁富、花团锦簇。诗歌都出自蒲松龄之手,却署了三个人的名字:代门人毕世洎、代蒲箬、蒲松龄本人。不管代哪个,表达的都是蒲松龄的感情。

    五言古诗《贺沈惠庵》描绘,曾出过贵官沈润的沈家靠着良好的家教和阴德,又培养出个光大门楣、坐四匹高头大马的子弟。汉代于定国之父曾说:我治狱多阴德,子孙必有兴者。后来于定国果然做丞相。沈惠庵就是这类人物。而“次公”(沈凝祥)能守住先人治家谋略,子孙昌盛,成为国之祥瑞。沈家两位公子(沈惠庵与其堂兄弟)品学兼优、不相上下,像晋代郗愔郗昙兄弟能并翅高飞。他们对我这个父执(父亲的朋友)十分尊重、亲热,而荣幸的是,沈凝祥(次公)把他们都列入我的门墙。沈惠庵读书一目十行,少年老成,谦恭有礼,其文章有先贤名篇风采,我从来没见过这么有出息的读书郎!挽着总角童子发髻,写出令考官吃惊的妙文。像小小马驹压过成群的骏马,像大鹏展翅直上青溟:

    于公高其门,中容驷马骧。

    次公守贻谋,八务皆义方。

    槐堂生国瑞,灵敏世无双。

    精神大于身,方瞳燦星芒。

    艺文爱金陈,目下能十行。

    此是我小友,二郗堪颉颃。

    ……

    《又代门人毕世洎四首》写得雍容华丽,赞赏沈惠庵与历史上许多少年名士媲美,出身名门、饱读诗书、风度翩翩、文采出众、前程无量。诗中用大量前人典故恭维沈惠庵,说他像晋代住在乌衣巷的贵族少年坐着白羊拉的车;像当年的成子安,词赋写出来人们争相传诵;像当年的任育长,漂亮到连影子都比他人好看;难得的是沈惠庵既像成子安又像任育长,既有文采又容貌出众。沈惠庵肯定会像祖父一样高官厚禄、光大门楣。沈家门前又要摆上贵官员出行的仪仗了。诗中又说,沈惠庵能与历史上许多杰出人物类比:白眉马良、朗陵荀淑、太丘长陈寔之子、崔湜、荀爽。肯定能将美名传遍齐鲁之邦。不久的将来,沈惠庵会做高官、成翰林、任皇帝近臣,将笔插在冠侧记录皇帝言论,为皇帝歌功颂德。

    乌衣年少白羊车,才比瑶环气似霞。

    骥足风云开道路,笔床烟雨散天花。

    子安赋出人争诵,育长行来影亦嘉。

    咫尺扶摇北溟近,重看棨戟列君家。

    翩翩公子入宫墙,共道先人世泽长。

    小试才名冠邹鲁,少年文字老风霜。

    读书宁羡黄金屋?跨竹行登白玉堂。

    应是凤凰池上客,看君珥笔赋长杨。

    这组诗是蒲松龄代门生毕世洎写。毕世洎是康熙十八年(1679)蒲松龄进西铺毕家教的学生,毕际有的长孙。毕家和沈家是世交,沈家公子中了秀才,毕家当然得表示祝贺。中个秀才,对“四世一品”的毕家没什么可大惊小怪,但沈惠庵十五岁,还算个孩子,就不能不祝贺了。蒲松龄借这几首诗教育自己的弟子:你看,别家贵官的孩子如此有出息!你们可不要做纨绔子弟哟。

    《贺沈惠庵代箬儿作》赞扬十五岁的沈惠庵高大英俊、风神秀异,宛如玉人,出生在贵人之家,像美丽的花落到翡翠床上,像李白梦长庚而生,有天才,又懂佛经深奥道理。短短时间内就写出两篇八股佳作,辞采令主考官叹为观止,笔走龙蛇在沈惠庵的卷子上加批示,立即录取!沈家又出了光大门楣的人物,很快就能看到这位英才游帝京,到皇帝身边做高官了:“于公高门产国祯,坐见麒麟游帝京。”

    蒲箬此时三十五岁,早就教书为生。他很可能在沈凝祥家坐馆,教沈惠庵及其堂兄弟沈廷士。不然的话,住处相隔几十里、年龄相差二十岁的蒲箬有什么理由以如此饱满的深情祝贺沈惠庵考中秀才?倘若仅因为蒲松龄曾在沈家坐馆需要祝贺,已有蒲松龄自己的诗在,蒲箬没必要画蛇添足。如果蒲箬是沈惠庵的老师,写贺诗就容易解释了。

    康熙三十六年(1697),蒲松龄又写了《奉赠沈惠庵》,称赞沈惠庵年纪轻轻却文采出众,像当年谢方明之子谢惠连,十岁能写文章,受到族兄谢灵运的赞赏。沈惠庵前身该是宰相吧?勉励沈惠庵:岁月悠悠,课业稍微放松就可能前功尽弃,转眼工夫人就老了。最难得的是少年得志,千万不要蹉跎,趁热打铁取功名,早早舞动强有力的翅膀直上青云吧!如此苦心孤诣教导的话语,很像出自“老师”或“师爷”之手:

    谢家公子正芳春,文字清标最绝伦。

    片幅已占黄阁贵,前身应是玉堂人。

    卷如释去蓬心起,首一回时雪刺新。

    人世功名须及热,早搏健翮出风尘。

    同一年,沈惠庵与毕府少爷游大明湖。他们刚刚坐上船、倒上酒,解开缆绳,狂风暴雨骤然而至。少爷们只好落荒而逃,像落汤鸡回到旅馆,脚上踩满泥。蒲松龄问他们,大明湖什么样啊?少爷们说,不知道,一片模糊。蒲松龄乐了:游了一次湖,你们只看到像米南宫画的泼墨图?曾巩说的“西湖”(大明湖)你们一点儿也没看到它的真面貌啊。蒲松龄写下《门人毕子与沈惠庵昆仲游大明湖,骤雨沾衣,践泞而归,戏成二绝》。

    蒲松龄因沈惠庵中秀才写的几首诗表现的是这样的内容:

    一曰称赞沈家门第高贵,家风好,沈凝祥继承良好家风,管理得好;

    二曰夸奖沈惠庵人物出众、聪明好学,文采令文坛老手和考官赞赏;

    三曰预言沈惠庵将来肯定能出将入相,光大门风。

    从这些诗歌引用的典故可以看出,蒲松龄对历史上贵家门风和少年成名典故如数家珍,并把它们一股脑儿堆到沈惠庵的头上。蒲松龄不仅在沈惠庵身上堆砌历史上少年成名、美俊书生的典故,还把沈惠庵比喻为“芳兰”、“泉珠”、“异锦”、“玉树”。对一个年仅十五岁的读书人称赏之隆重热烈,在蒲松龄的诗中前所未有,可谓恭维之话说尽,期许之言说绝。

    一个旁姓他人的子弟,中了个区区秀才,为何令蒲松龄如此超出常情的亢奋?估计有三个原因:

    一是沈惠庵是好友沈天祥的遗孤,没准正是那位会弹月琴的美丽夫人所生。沈惠庵如此有出息,蒲松龄认为可以告慰好友的在天之灵;

    二是蒲箬是沈惠庵的启蒙师,蒲箬能教出这么好的学生,蒲松龄脸上也有光;

    三是昔日曾与长兄、侄儿争产的沈凝祥负起了抚育长兄遗孤的责任,并与蒲松龄恢复了好友往来,蒲松龄很开心。

    沈惠庵真像蒲松龄期望的,金殿对策、位列朝班吗?很遗憾。《淄川县志》进士、举人、例贡,都找不到沈惠庵的名字。小才子像地遁了。

    从沈惠庵中秀才的康熙三十四年(1695)到蒲松龄去世的康熙五十四年(1715),除康熙三十六年(1697)有两首聊斋诗与沈惠庵有关,再也找不到与沈惠庵有关的只言片语。如果他英年早逝,蒲松龄也会像悼念袁藩、毕世持、门人毕世浣等,写下痛心疾首的文字。可是查遍《蒲松龄集》,这样的文字也没有。

    莫非沈惠庵“小时了了,大未必佳”?

    难道他“金陈过眼解奥精”,从小懂佛经,终于看破红尘,弃取功名?

    沈惠庵像颗彗星划过蒲松龄的天空,发出耀眼的、短暂的光芒。

    我们大概只能从聊斋那些出口成章的俊杰身上寻找沈惠庵的影子了。

    五 兄弟友爱的聊斋故事

    蒲松龄一直关注封建家庭的兄弟关系,《张诚》《曾友于》《素秋》是聊斋故事中写兄弟情谊的最著名作品,它们到底写于什么年代?《张诚》开始说“豫人张氏者,其先齐人。明末齐大乱,妻为北兵掠去”。齐大乱大致为崇祯十六年(1643),张氏兄弟团聚叙齿,被掳走嫡妻所生的张别驾四十一岁,此时为康熙二十三年(1684)。但《张诚》仍有可能是蒲松龄进西铺前的作品。描写兄弟关系的作品是蒲松龄对封建家庭伦理关系观察和思考的结果。它们从不同角度,用生动精彩的艺术形象,阐述兄弟之间应该如何处理相互关系。因为沈家家产之争对蒲松龄有影响,我们姑且将这几篇作品放到此处做简单分析。

    蒲松龄在这几篇作品中创造了兄弟友爱的理想化人物。

    《张诚》写同父异母兄弟相知相扶、生死相依:张讷受后母虐待,异母弟张诚用稚嫩的双手帮哥哥砍柴,偷饼给哥哥吃。张诚被老虎叼走,张讷先是悲痛地自杀,自杀未成,又鹑衣百结、上天入地寻弟。结局皆大欢喜:张讷不仅找到弟弟,还找回父亲结发妻及支撑门户的长兄。王士禛评《张诚》:“一本绝妙传奇,叙次文笔亦工。”蒲松龄晚年又将《张诚》改编成如晨钟暮鼓、可令更多平民百姓欣赏的俚曲《慈悲曲》。

    《曾友于》小说人物命名有深意。小说写昆阳故家曾翁结发妻及子被强盗掳去,续娶妻生三子:孝、忠、信。妾生三子:悌、仁、义。曾孝认为曾悌等出身低贱,鄙不为礼。庶母死后,也不让与父亲合葬。仁、义想联结悌与曾孝闹矛盾,曾悌(字友于)说:“我不怙弟恶,亦不助兄暴。如怒不解,愿以身代之。”曾友于在家庭争斗中,公正无私,克己复礼,忍辱负重,事事低调,处处避让。是在更加复杂环境中恪守兄弟之情者。

    《素秋》为聊斋神鬼狐妖的世界增添了书中蠹鱼化姝丽、富有诗意的特殊品类。小说给人印象更深刻、更有思想意蕴的,却是现实世界中人、素秋的结义兄长俞慎。俞慎与俞士忱结义为兄弟,发现俞士忱是书中蠹鱼所变,友情不变;他将结义妹妹素秋当作一母同胞对待,不接受俞士忱遗命,收素秋为妾;不接受用嫁素秋换乡试“关节”;不接受以素秋的安危换取大笔银子。他笃于结义兄弟兄妹情谊,信守道德准则,金钱不能移,权势不能压,是封建时代血肉丰满的正人君子形象。

    第十三节 聊斋志异初步成书

    康熙十八年(1679),《聊斋志异》初步成书,蒲松龄写《聊斋自志》。

    此时有多少篇、哪些篇?无第一手历史资料。根据蒲松龄“闻则命笔”习惯,参照其生活经历,可推测约百篇左右。除人间故事外,志怪小说构思模式即:神、鬼、狐妖、梦幻、离魂、真人异事、异国他民都已具备。传世名作《画壁》《画皮》《莲香》《青凤》《婴宁》《娇娜》《连琐》《聂小倩》《崂山道士》尽在其中。如果没有丰富多彩、天马行空的构思模式和文采斐然、瑰丽奇诡的故事,淄川文坛领袖高珩、唐梦赉不会写序,《聊斋志异》不可能从一开始就给作者带来巨大声誉。

    一 《聊斋自志》

    披萝带荔,三闾氏感而为骚;牛鬼蛇神,长爪郎吟而成癖。自鸣天籁,不择好音,有由然矣。松,落落秋萤之火,魑魅争光;逐逐野马之尘,罔两见笑。才非干宝,雅爱搜神,情类黄州,喜人谈鬼。闻则命笔,遂以成编。久之,四方同人,又以邮简相寄,因而物以好聚,所积益夥。甚者:人非化外,事或奇于断发之乡;睫在眼前,怪有过于飞头之国。遄飞逸兴,狂固难辞;永托旷怀,痴且不讳。展如之人,得毋向我胡卢耶?然五父衢头,或涉滥听,而三生石上,颇悟前因。放纵之言,有未可概以人废者……子夜荧荧,灯昏欲蕊;萧斋瑟瑟,案冷疑冰。集腋为裘,妄续幽冥之录;浮白载笔,仅成孤愤之书。寄托如此,亦足悲哉!嗟乎!惊霜寒雀,抱树无温;吊月秋虫,偎栏自热。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间乎?

    康熙己未春日

    《聊斋自志》写出蒲松龄创作《聊斋志异》的动机、过程和苦闷。

    “自志”表明:《聊斋志异》是发愤之作,孤愤之书。蒲松龄写志怪小说,不是消闲遣闷,而是抒怀言志。蒲松龄以屈原式的忧国忧民之心,韩非子式“孤愤”之志,继承李贺诗牛鬼蛇神想象和苏轼“喜人谈鬼”爱好,继承前辈志怪作家干宝(《搜神记》作者)、刘义庆(《幽冥录》作者)志怪传统,以鬼狐史抒写垒块愁。蒲松龄认为自己前生是“面壁人”,今生注定要像微弱的萤火、微小的灰尘,无足轻重,受尽揶揄。而个人的不幸使他格外关心一切稀奇古怪之事并采纳到自己的作品中。

    “自志”表明:《聊斋志异》写作经历了长期艰苦过程。从自己喜人谈鬼,到朋友邮简相寄,积累越来越多。而这些断发之乡和飞头之国的奇闻轶事,寄托了他的志向、抱负、胸怀、对人生的理解。

    “自志”表明:创作《聊斋志异》,受到社会冷落,朋友劝阻,世俗嘲笑,但他坚持着,萃毕生心血写书,相信将来会有人像杜甫梦李白那样,成为他的知音。

    那么,何谓“聊斋”,何曰“志异”?

    二 何谓“聊斋”?

    “斋”,书斋也。“聊”,许慎《说文解字》解释:其一,动词,在无所事事的夜晚漫谈和聆听;其二,动词,寄托、依赖、凭借;其三,副词,暂且、勉强、略微。

    将“聊斋”说成“聊天之书斋”,似乎合理,还符合小说是“街谈巷议”、“道听途说”的观点,也与许慎的解释不矛盾。蒲松龄当然会在书斋跟朋友聊天,但说“聊斋即聊天之斋”似乎皮相了点儿。蒲松龄从二十几岁就在外坐馆,“我为糊口耘人田”,哪有闲工夫在家聊天?“聊斋有室大如拳”,“聊斋”既包含书斋之意,更含有聊斋先生之意。

    作为书斋命名,“聊”的依赖、寄托之意似乎更明显。“聊”又有“姑且”之意。《诗经·桧风·素冠》说:“我心伤悲兮,聊与子同归兮。”对终生困顿的蒲松龄来说,“聊”字无处不在:

    粗茶淡饭聊以糊口;

    补破遮寒聊以暖体;

    舌耕笔耨聊以养家;

    窄屋陋房聊以存身。

    聊斋是蒲松龄鹏飞无望、退而著书、聊以存身、聊以明志的所在。

    苏联汉学奠基者阿列克谢夫院士把“聊斋”翻译为“聊以自慰的书斋”。二〇〇一年在第二届国际聊斋学讨论会上,俄罗斯汉学家李福清院士主持笔者发言时,曾互相交换对“聊斋”的看法,他引用其恩师阿列克谢夫院士的话说:“‘聊’的意思类似‘姑且如此吧’。”

    《聊斋志异》躁动于母腹时,蒲松龄就爱用“聊”字。他在《拨闷》中写道:“生涯聊复读书老”。在《草庐》中写道:“闭门聊复拥三竿”。在聊斋词《大江东去·和王如水》中说科场失意的苦恼,用《世说新语》阮仲容的话:“未能免俗,聊复尔尔”。在求功名路上飞鸿铩羽的蒲松龄只能聊寄情于自然,聊寄情于读书,聊寄情于写作,聊寄情于世人最不看重的“小道”小说。

    以“聊斋”为名有何文学渊源?我们聊且管见蠡测一番:

    “聊斋”可能取意于陶渊明《归去来辞》:

    已矣乎,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

    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

    顺从大自然,知命安分,消消停停过日子吧。表现了脱离政治、追求田园生活的情调。生活在所谓封建盛世的蒲松龄虽然很有致君尧舜上的思想,却在科举考试中屡屡铩羽,便只好用陶令来安慰自己。不能蟾宫折桂,就寄意于东篱黄花。不能金殿对策,就写怡情悦性的小说,这是古代某些有才能的知识分子乐意采取的生活态度。

    “聊斋”还可能取意于屈赋:

    时不可兮骤得,聊逍遥兮容与。

    (《九歌·湘夫人》)

    竟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勿追。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饮余马于咸池兮,总余辔于扶桑。折若木以拂日兮,聊逍遥以相羊……吾令帝阍开关兮,倚阊阖而望余。

    (《离骚》)

    最重要的是《离骚》。《离骚》写想去天国而天门不开,是屈原报国无门的自叙。蒲松龄有志让自己的鬼狐史与屈赋一样不朽。故而《聊斋自志》开头就拿屈原来类比:“披萝带荔,三闾氏感而为骚。”

    “聊斋”还可能取意苏东坡贬黄州姑且言鬼、李贺不得志“二十心已朽”(《赠陈商》)姑且吟鬼,都含“聊以如此”之意。

    三 何曰“志异”?

    何曰“志异”?“志”是动词,意思是“写”。“异”是名词,新奇怪异的事。“志异”就是描写各种新奇怪异的事。

    聊斋“志异”,是对传统志怪小说的创新性发展。

    “志怪”二字,最早见于《庄子·逍遥游》:“齐谐者,志怪者也。”此处的“志”为动词。齐谐是个专门记载怪异故事的人。“志怪小说”连续起来用,见于唐代段成式《酉阳杂俎》。顾名思义,志怪小说,就是搜奇猎异的小说。

    志怪小说虚构人世并不存在的人和事。用现代文艺理论术语说,是创造超现实的他界。神、鬼、妖的他界模式与梦幻、离魂,由早期志怪小说家创造,经魏晋南北朝、唐传奇,到《聊斋志异》发挥到极致。

    不少小说研究者认为,志怪小说有五大范畴,即神、鬼、妖、梦幻、离魂。我认为志怪小说包含范围更广。凡是人世间并不存在、靠作家想象的内容都应算进去,包括八大范畴,即:神、鬼、妖、梦幻、离魂、远国异民、博物奇趣、常人异行。前辈作家的志怪小说就是围绕这八个范畴展开构思。前五种,研究者早就熟悉。后三种则介于现实世界与超现实他界之间,有必要稍做说明:

    远国异民,指作家对遥远他国的人和物想象夸张的怪异描写;

    博物奇趣,指大自然存在类似事物,志怪小说依靠想象夸大到不可思议的怪异程度;

    常人异行,指真实历史人物或现实凡人被赋予超越常人的能力和“类似”特异功能,遇到常人不可能的遭遇。

    需要说明的是:

    第一,神鬼妖等几种志怪方式不能截然分开,有些小说可能单纯描写人与神仙、鬼魂、妖怪交往;有些小说,如梦幻常和神、鬼、妖互相融合;有的小说神、鬼、妖、梦幻、离魂多种方式并存。

    第二,远国异民、博物奇趣、常人异行,也可能在神鬼狐妖、梦幻离魂故事出现,或成为其辅助性手段。

    志怪小说最大特点是作家展开想象的翅膀,天马行空,幻想奔驰,大做“奇”文章,形象奇、故事奇、情节奇。不受拘束的构思,提供给作家才思和文采超常发挥的阵地。志怪小说作者借想象搭建人生中根本不可能存在的、美丽的空中楼阁,给平凡生活中的读者以慰藉,产生极大阅读快感,受到民众欢迎。

    我们看看六朝小说和唐传奇中这八大范畴的相应代表作:

    一曰神;《天上玉女》《清溪庙神》《汉武故事》《柳毅》《崔玄微》《裴航》都是前人创造的著名人神恋爱故事。如《董永妻》:

    汉董永,千乘人,少偏孤,与父居,肆力田亩,鹿车载自随。父亡,无以葬,乃自卖为奴,以供丧事。主人知其贤,与钱一万,遣之。永行三年丧毕,欲还主人,供其奴职。道逢一妇人,曰:“愿为子妻。”遂与之俱。主人谓永曰:“以钱与君矣。”永曰:“蒙君之惠,父丧收藏。永虽小人,必欲服勤致力,以报厚德。”主曰:“妇人何能?”永曰:“能织。”主曰:“必尔者,但令君妇为我织缣百匹。”于是永妻为主人家织,十日而毕。女出门,谓永曰:“我,天之织女也。缘君至孝,天帝令我助君偿债耳。”语毕,凌空而去,不知所在。

    二曰鬼;《吴王小女》《秦闵王女》《赵泰》《李章武传》等,都是前人创造的著名人鬼恋小说。曹丕《列异传·谈生》是较早代表作:

    谈生者,年四十,无妇。常感激读《诗经》。夜半,有女子年可十六,姿颜服饰天下无双,来就生为夫妇,乃言:“我与人不同,勿以火照我也。三年之后,方可照。”为夫妻,生一儿,已二岁;不能忍,夜伺其寝后,盗照视之,其腰以上生肉如人,腰下但有枯骨。妇觉,遂言曰:“君负我。我垂生矣,何不能忍一岁而竟相照也?”……

    三曰妖;《补江总白猿传》《任氏传》《张逢》等都是著名的人妖之恋故事。如郭璞《玄中记》姑获鸟的故事:

    姑获鸟夜飞昼藏,盖鬼神类。衣毛为飞鸟,脱毛为女人。一名天帝少女,一名夜行游女,一名钩星,一名隐飞。鸟无子,喜取人子养之,以为子。今时小儿衣不欲夜露者,为此物爱以血点其衣为志,即取小儿也。故世人名为鬼鸟,荆州为多。昔豫章男子见田中有六七女人,不知是鸟,匍匐往,先得其毛衣,取藏之。即往就诸鸟,诸鸟各去就毛衣,衣之飞去,一鸟独不得去,男子取以为妇,生三女,其母后使女问父,知衣在积稻下,得之,衣而飞去,后以衣迎三女,三女得衣亦飞去。

    四曰梦幻;《枕中记》《南柯太守传》《三梦记》等,都是著名的梦幻故事。而《幽明录·焦湖庙祝》开后世文学“梦文章”先河:

    焦湖庙祝有柏枕……枕后一小坼孔,县民汤林行贾,经庙祝福,祝曰:“君婚姻否?可就枕坼边。”令汤林入坼内,见朱门,琼宫瑶台胜于世,见赵太尉,为林婚,育子六人,四男二女,选秘书郎,俄迁黄门郎。林在枕中,永无思归之怀,遂遭违忤之事。祝令林出外间,遂见向枕。谓枕内历年载,而实俄顷之间矣。

    五曰离魂;如《离魂记》等。《幽明录·庞阿》是最早的离魂故事:美男子庞阿与石氏女相遇,石氏女对其一见钟情,来找庞阿,庞本有妻,庞妻将石氏女缚送石家。石氏女至石家,化为烟。庞妻告诉石家父母,回答是:“我女都不出门,何毁谤如此!”下一次,石女再到庞家,又给石妻抓住送回家。石父说:我刚从内室出来,女儿正和母亲一起做活,怎么会到你家?将女儿叫出,所缚的石女奄然而灭。石女告诉母亲,自从见到庞阿,就总梦到去他身边,因此发誓,除了他,绝对不嫁他人。一年后,庞阿妻去世,石氏女如愿以偿。

    六曰远国异民;上古神话已有过描述。《山海经》写各种奇国。宋代洪迈《夷坚志》有《猩猩八部》,写商人到荒岛与遍体生毛的猩猩结合,最后逃回中华。

    七曰博物奇趣;《刘玄石》《干将莫邪》《古镜记》等都是著名的奇趣博物故事,如《紫荆树》:

    京兆田真,兄弟三人,共议分财,生赀皆平均,惟堂前一株紫荆树,其议欲破三片。明日就截之,其树枯死,状如火燃。真往见之,大惊,谓诸弟曰:“树木同株,闻将分斫,所以憔悴,是人不如木也。”因悲不自胜,不复解树。树应声荣茂。兄弟相感,合财宝,遂为孝门,真仕至大中大夫。

    八曰常人异行;《东方朔饮不死之酒》《孝妇周青》等,如《韩凭夫妇》:

    宋康王舍人韩凭,娶妻何氏,美,康王夺之……妻密遗凭书,缪其辞曰:“其雨淫淫,河大水深,日出当心。”既而王得其书,以示左右,左右莫解其意。臣苏贺对曰:“其雨淫淫,言愁且思也;河大水深,不得往来也;日出当心,心有死志也。”俄而凭乃自杀。其妻阴腐其衣,王与之登台,妻遂自投台,左右揽之,衣不中手而死。遗书于带曰:“王利其生,妾利其死。愿以尸骨,赐凭合葬。”王怒,弗听。使里人埋之,冢相望也。王曰:“尔夫妇相爱不已,若能使冢合,则吾弗阻也。”宿昔之间,便有大梓木生于二冢之端,旬日而大盈抱,屈体相就,根交于干下,枝错于干上。又有鸳鸯,雌雄各一,恒栖树上,晨夕不去,交颈悲鸣,音声感人。宋人哀之,遂号其木曰“相思树”。相思之名,起于此也。南人谓此禽即韩凭夫妇之精魂。今睢阳有韩凭城,其歌谣至今犹存。

    《聊斋志异》初步成书,前辈志怪作家的主要构思方法蒲松龄都采用过了。我们从基本可定为早期聊斋故事中找出这八种构思方法的作品:

    一曰神,《画壁》《崂山道士》《白于玉》;

    二曰鬼,《考城隍》《王六郎》《画皮》《连琐》;

    三曰狐妖,《莲香》《娇娜》《婴宁》《狐嫁女》;

    四曰梦幻,《凤阳士人》;

    五曰离魂,《阿宝》;

    六曰远国异民,《夜叉国》《西僧》;

    七曰博物奇趣,《偷桃》《种梨》《黑兽》;

    八曰常人异行,《张老相公》《野狗》《蛇人》。

    需要说明的是,《聊斋志异》不止写神鬼狐妖离魂梦幻,还有相当大一部分纯粹属于现实生活的内容。如聊斋名篇《胡四娘》《仇大娘》等。而不管写现实的,还是写幻想,都如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中准确总结,是“用传奇法,而以志怪”。可称为“典型短篇小说”的聊斋篇章,都有故事曲折、人物鲜活、语言生动的特点,有趣、好看。

    四 高珩和唐梦赉的序

    蒲松龄南游归来后,曾在高珩身边“从杖履”,高珩算得上《聊斋志异》“第一读者”。《聊斋志异》初步成书,身为朝廷贵官和淄川文坛领袖的高珩欣然写序,对蒲松龄来说,是难能可贵的鼓励。

    其一,高序破除《聊斋志异》与“子不语怪力乱神”相左的偏见:

    高珩认为,像《夷坚志》这类小说,足辅教化之功,与六经之文、诸圣之义可一以贯之,“神禹创铸九鼎,而《山海》一经,复垂万世”。是后世那些拘墟之士,双瞳如豆,以“子不语”为由,将小说从天下可读之奇书排除。其实好小说读之可明天下之大道,与“子不语”并不相左。“然而天地大矣,无所不有;古今变矣,未可舟胶。”高珩论述小说的社会效应,虽有封建道学气、强调教化之功,但对破除写小说是“雕虫小技”的社会偏见很有力。

    其二,赞赏《聊斋志异》讴歌真善美、鞭挞假恶丑:

    高珩认为,《聊斋志异》虽然写怪异,却有益教化人伦,“则以天常民彝为则,使天下之人听一事,如闻雷霆,奉一言如亲日月”。《聊斋志异》虽写鬼狐,却对现实生活做了曲折而真实的反映:“人世不皆君子,阴曹反皆正人乎?”“新鬼故鬼,鲁庙依稀,内蛇外蛇,郑门踯躅,非尽矫诬也。”聊斋的“佳鬼佳狐之奇俊”可以令人中大贤“犹有愧焉”。

    高珩表示:“君将为魍魉曹丘生,仆何辞齐谐鲁仲连乎?”曹丘生是汉初著名的辩士,曾到处宣扬季布,使季布声名大震;鲁仲连是战国时齐国人,喜欢打抱不平,给人排忧解难。高珩表示:你蒲松龄能够写故事颂扬神鬼狐妖,我为什么不能替《聊斋志异》做些辩护?

    康熙二十一年(1682),唐梦赉也给《聊斋志异》写序。蒲松龄已在西铺坐馆三年,恰好是聊斋故事创作旺盛期。唐梦赉看到的聊斋篇章比高珩看到的要多出不少。唐梦赉同样批评“小儒”对小说的偏见,认为《聊斋志异》有益于赏善惩恶、世道人心。他说:

    留仙蒲子,幼而颖异,长而特达;下笔风起云涌,能为载记之言,于制举业之暇,凡所见闻,辄为笔记,大要多鬼狐怪异之事……最足以破小儒拘墟之见,而与夏虫言冰也……今观留仙所著,其论断大义,皆本于赏善罚淫与安义命之旨,足以开物而成务,正如扬云《法言》,桓谭谓其必传矣。

    蒲松龄写作《聊斋志异》,实际上影响到他的举业,他的几位最要好的朋友都看出了问题之所在。张笃庆曾劝说他“聊斋且莫竞谈空”;孙蕙曾劝说他“敛才攻苦”。两位淄川官员却鼓励他写作“鬼狐史”,这就不能不让蒲松龄视为知音。

    《聊斋志异》初步成书后,蒲松龄到离家五十里的西铺毕家坐馆。他的生活进入相对“小康”阶段,创作进一步多样化并持续“井喷”。除《聊斋志异》外,诗文、俚曲等创作,也都硕果累累。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