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成南

    父亲提着夜壶刚走出院子，在门口碰上了三婆。三婆乜斜一眼父亲手里那只古铜色的尿罐，说，可去踩路了？父亲手里的夜壶一抖，夜尿险些泼他一身。父亲说，啥？三婆见父亲一脸惊异，立刻收了嘴，捋捋稀少的前刘海，一溜烟走了。父亲去了菜地，回来时，心就放不下了。

    吃罢早饭，父亲听到村上空悠扬的唢呐声儿。不久，又起了锣鼓声，跟着鞭炮也燃响了，声音排山倒海般，响彻宁静的村空，引起一阵狗吠。父亲刚掏出烟嘴儿，听声音，就把烟嘴收回去了。父亲将烟嘴往鞋底上一磕，心更沉了。

    三德子的老爹病卧在床多年，昨晚两腿一蹬，断了气。村里有这规矩，死了人，立马请喊锣的踩路：先去坟地查看，沿路有几道弯，几道岔口。出殡时，喊锣的一路领头，铜锣一响，队伍跟随锣声走。喊锣也不是轻松活儿，敲一声儿，喊一句，拐弯行岔喊两声，一声长，一声短，内容句句要关系着死去的人，还得让活着的人满意。父亲是村里唯一的喊锣人，那面铜锣是从爷爷手里传下来的。父亲的声音浑重悠长，喊锣时，真如引着那魂魄儿走似的，让人毛骨悚然。村里谁家死了人，第一时间就得来请父亲踩路。可是，三德子没有。

    父亲在心里寻恩，莫非是三德子情急，忘了？父亲站在麦场垛子上往三德子家张望，三德子家乱哄哄的，院子内人进人出，戴孝的，哭丧的，乱作一团。吹班子围坐在一张八仙桌旁，唢呐二胡锣鼓，奏得带劲。挂挂鞭炮，似红辣椒的舌头，纸屑飞扬。父亲把脚一跺，狠狠地骂了一句：三德子哎？！

    父亲跟三德子交情深。三德子三天两头来我家喝酒。每次来，父亲就叫母亲翻出家里最好的东西，两人对坐着，喝开。父亲去三德子家，三德子也叫他老婆翻出最好的东西，两人对坐着，喝开。两人心照不宣。

    父亲把脚一跺，就直接跑去后山。父亲认得三德子老爹的坟地，父亲认得村里所有人的坟地。父亲想，定是三德子情急忘了请他了，或者说，父亲认为自己跟三德子的交情，不等他请，也该去踩路的。其实，路上几道弯，几道岔口，父亲都牢记在心里。但是，为了慎重起见，每次，父亲都要重新跑一趟。

    中午，父亲备了三十块钱，给三德子家送去。红白喜事，村里人都送礼，不过，一般只送三块五块，关系好点的十块八块，三十块钱，史无前例。父亲给三德子家送去三十块礼钱，表示着三德子在父亲心中的地位！当父亲将厚厚的一沓钱往桌子上一放时，大家都吃了一惊。当时，专门有人在桌子上记账的。看看钱，又看看父亲。说，三十块？父亲说，三十块。那人立马站起来，跑进里屋，喊出三德子。三德子见父亲，立刻递上一包烟，握着父亲的手，眼眶内就蓄满了泪。父亲拍拍三德子的肩膀，说了一句，三德子哎。回来时，父亲又补了一句，路，我踩过了。

    那天，父亲啥事都没干，就在家里等三德子。可是，让父亲意外的是，一直等到下午，三德子也没叫人来喊他。最后，父亲坐不住了。刚要出去，见那边鞭炮炸雷般响起，唢呐锣鼓齐鸣，父亲知道，要出殡了！父亲赶紧抓起铜锣，跑出去，刚到麦场上，只听一声响彻半空的铜锣声，紧接着一声哀怨的喊声：开路哎——这声音犹如一把利剑插进父亲心口，父亲险些一跟头栽倒。原本，这句话是由父亲喊的，父亲喊了几十年，喊得韵味十足。父亲站在垛子上，队伍浩浩荡荡开出去了。前头一个喊锣的，敲着锣，趾高气扬在前头开路。父亲瞪圆了双眼，乖乖！那不是二愣子吗？按说，二愣子跟父亲没啥来往，二愣子是邻村的，也是个喊锣的。同行是疙瘩，父亲看不惯二愣子，二愣子也看不惯父亲。一次，两人在路上照了面，互相打了个驴鼻，仇人似的。父亲心里骂着三德子，却慢慢地跟着队伍往前走，父亲要看看二愣子是怎样喊锣的。二愣子显然不熟悉路况，刚拐过一道弯，就出现茬子——喊错了，队伍中出现一阵小小的骚乱。拐岔口时，又走错了路，等他知觉回头，队伍已经过了半。这时，队伍前后混乱成一团。抬棺的非要停下来歇一歇，吹班子的也坚持不住，也要停下缓口气。二愣子站在那里，哭笑不得，手里那面锣闪着狰狞的亮。这一场喜事让二愣子给搅黄了！三德子戴着孝，求爹求娘的，前头后头跑得喘不过气。父亲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开始心里还有点得意，偷偷地坏笑，把那面铜锣旗帜般举过头顶。可是，看着三德子急切的样子，父亲也跟着急了，恨不得跑上去抢过二愣子手里的铜锣，狠狠地揍他一顿！可他没去，他知道，三德子没请他喊锣，他一去，这潭浑水将越搅越黄。父亲看着二愣子阴阳怪气的表情，狠狠地骂了一句：三德子哎！眼里的泪就滚了出来。

    回到家，父亲将铜锣往屋里一扔，就抽出烟嘴，闷闷地抽。想起刚才混乱的场面，父亲忍不住又叹了口气，额头拧起麻绳，说，三德子哎。

    此后，父亲像变了一个人儿，三德子也不来我家喝酒了。两人偶尔在村道里遇上，也是低一下头，就走开，好像前世结下了仇恨。父亲的精神头劲儿焉了。如秋后霜打的嫩芽。父亲不怨三德子，也不怨二愣子。

    可是不久，三德子手里提着一壶酒来到我家。酒桌上，父亲很沉默，很拘谨，看三德子时，目光躲躲闪闪，愧疚，似乎那场喜事是他给搅黄的。三德子喝了几杯酒后，醉了，脸上红光透亮。本以为，三德子这次来，会对父亲说点啥，但是，三德子啥都没说，只是一杯接着一杯喝酒。父亲轻轻叹了口气，说，三德子哎——喝酒！父亲哆嗦着双手把酒杯往三德子跟前送。

    这时，两人的脸上已挂满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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