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元说:社长呀,这是一只乌龟,跑得慢,你再养也是一只乌龟。你想想呀,这钱是捐了不少,可都是善款,只能用在看病上,报社是不敢挪用一分的。广告单子也签了一些,但毕竟有限。我们报社现在最重要的,是要一只繁殖快的兔子,来钱快的兔子。
社长忧心地说:我们现在的艰难程度,大家都预想不到。库存的纸张只能用十几天了,也就是说十天之内,如果没有筹出买纸的钱,这新闻只能印到树叶子上,让小麻雀看去了。报纸没法印了,自然就倒掉了。这兔子不好找啊,你有没有把握,半个月内给我生出一只兔子来?
陈元只是笑了笑:我们是人,到死也弄不出这畜生的,不过社长你放心吧。
陈元看似胸有成竹,但是要在十天里筹出印刷报纸的钱,还是相当困难的。十天呀,十天能干什么呢?就是让报社所有的人到街上去乞讨,十天能得到多少施舍呢?就是让所有的人都去抢吧,那十天时间又能抢到多少钱呢?就是把那个彩票的案例照搬过来,十天时间也来不及预热了。
陈元想了想,根据报社目前的紧急情况,只能发动读者帮自己去乞讨了,帮自己去抢钱了。报纸最大的资源就是读者,也就是说,当务之急要发动读者买报纸,只要报纸大把大把地卖出去了,不就有大把大把的回收款了吗?那个把报纸当彩票的策划,其实原理也就是卖报纸。
陈元经过一个通宵的谋划,他把第一把刷子瞄准了部队。当一个“大龄军官集体征婚”的方案脱手而出的时候,看着那薄薄几页的策划书,陈元心中的石头落地了。陈元明白,在如今这个动荡的社会,爱谁都不要去爱小姐,“抢”谁都不如去“抢”部队,部队的生意都是一本万利的生意。
这就是陈元的兔子,像所有十月怀胎的母亲一样,陈元在策划会上发表了一通长篇大论。陈元说,通过观察发现,越发达的地方,婚姻越不稳定;越富有的男人,越不可靠。所以自己刚来不几天,就在报纸上看到,国际化大都市的上海,离婚率已经过半了,有一个男人在十年里,竟然离了十二次。
陈元给大家分析,离婚的原因,如果不是猪脑子的话,大家都晓得的。第一,男人“红杏出墙”了。你如果是个功能齐全的男人,你扪心自问一下,你出轨过吗?我估计百分之九十的男人,会像宣誓那样举起拳头回答:没有。但是真实的情况是什么呢?我估计要把结果改成:肯定有;第二,是与钱有关。这里还要说到安全套,在人生当中安全套与互联网一样,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角色,不像吃饭那样是必需品,但一定像饭碗这样,有些东西没有碗,你可以抓着吃,但是排骨汤你拿什么盛去?有个上海男人,竟然为了三块钱,与老婆离婚了,为什么呢?因为上海男人顾家的个性是后天的,而精明却是天生的。这个男人去买安全套的时候,老婆说一定要买水果味的,但是他拿回家与老婆正用着呢,老婆却疑惑地说:怎么我没有尝到水果味呢?老婆夺过盒子一看,根本就不是她想要的。男人只得说:因为水果味的要贵三块钱,反正又不在嘴里用,省下三块钱还可以买两斤胡萝卜。老婆一时生气说:难怪感觉不一样,算了不来了。男人立即怀疑说:怎么回事?我从来就没有买过水果味的,你哪来的感觉?你今天要说清楚,你和谁?女人真想说,并不是和哪个男人用了,而是听女同事推荐的。但是一想到这个抠门的男人,就不想解释了。于是没有几天,就离婚了。
策划小组的人在下边嘀咕,你陈元还没有结婚,咋对套子这么有研究呀?
陈元没有理会,因为白痴都晓得,现在结婚与性生活,就好像买机票与打飞机,根本就不相干。
陈元继续说,中国的改革开放,无论是精神上还是物质上,老百姓都是受益者。只有这一代的女人,因为还坚守着三从四德的传统思想,没有开放起来,成了受害的一代。举个例子吧:半夜三更,一个小区所有的人家,都敞开着大门,只有你一家锁着门,如果你是小偷去偷谁?很简单,锁着门的这一家必定是受害者,哪怕他家里只有糟糠,小偷却不这么认为。所以保守的女人,就是锁着的门,找砸嘛。并不是女人不希望大门敞开,有人出入,也不是她们不努力,她们运用各种各样的手段,希望得到真正的爱情,希望得到稳定的婚姻。如今美容行业之所以如此发达,三步一店,五步一摊,就是女人在努力的结果。她们把头发染成棕色的,把眼皮割成双层的,把粉铺得像面粉厂的地板似的,把双乳隆得像桂林的石头山似的,为了什么?未婚的,想以此吸引一个好男人把自己高价销售出去;已婚的,想以此把自己男人那两只贼溜溜的目光留下来。
陈元开始点题了。他说,现在的女人已经失望到了极点,她们已经不要求风花雪月,不要求才华横溢,不要求爱不释手。你晓得她们现在唯一的梦想是什么?就是嫁个可靠的男人,不是这辈子一定不能离婚,而是在七十岁自己爬不动之前,不离婚!陈元发表这通言论的时候,好像他根本不是一个男人,而是一个怨妇,起码是一个钻进女人肠子里的屎壳郎。但是陈元精彩的演讲,并没有迎来掌声,而是一片寂静。说白了,大家怎么也无法把女人与这张报纸的生死存亡联系起来。
这次策划的具体实施任务,陈元决定交给师长安与林记者。这两个男人经常与自己沟通沟通,才来几天,电话都打了好多个,就连他妈的风筝放到天上了,这种傻逼的新闻也要汇报汇报。风筝不放到天上去,要放到哪里去?只有一个地方了,那就是树梢嘛。虽然有些婆婆妈妈,但起码是想和自己掺和掺和,打成一片。这与上海本地人截然不同,上海人总是不笑不哭,不言不语,就是放个屁吧,他也要憋到没人的地方,小心翼翼地放掉。外地人在干事情的时候,上海人并不躲避,总是远远地看着,意思是你们这些乡下人,不晓得楼有多高海有多深,看你到底有什么能耐?这种壁上观的姿态,就是上海人能进能退的手腕。哪一天你失败了,他就等着看笑话;哪一天你成功了,他也学会了,然后脚一抬,把你赶回到乡下去了。
林记者见没有人吱声,便问道:我还是不明白,女人又不是长枪大炮,又不是伊拉克的难民,这跟军官征婚有什么关系呢?
陈元有点感激地说:这个问题问得好,不过我现在不回答你,让事实给你一个答案吧。现在开始,你们两个人,最重要的就是和部队方面取得联系,让他们提供一批大龄军官的照片与简历,第一批要见报的,有二十个就行了。能有个师长什么的,那就更好了。
总编办的老钟像是做了处女膜修补术似的,用不真不假不阴不阳的腔调突然说:这个策划非常好,怕只有陈总这样的前辈能想出来。但是,我们是不是纸上谈兵呀?让军人答应征婚,就跟让大熊猫发情一样,这恐怕有难度。部队都是军事禁区,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怎么个联系?这可能需要陈总动用自己的关系,看看北京方面,有没有亲戚什么的,打个招呼。
陈元听到一半,就晓得会有一个“但是”。这是上海人说话的方式,先说好,然后再说坏。傻瓜的,以为是表扬;懂事的,明白都有一个“但是”,“但是”后边就是批评了。跟上海人的饮食一样,不管什么菜,先放盐,最后起锅的时候,再抓一把糖,相互遮掩一下,让你根本不晓得是咸的还是甜的。这就是上海人的处事方式。
陈元在来上海前,专门摸了摸当地的风土人情。有位高人指点说,在打仗的时候,北方人一门心思,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最后基本都牺牲了,而上海人呢?炮火小的时候前进,炮火猛烈的时候原地不动,最后基本活下来了。一仗下来,北方的连长死了,活着的上海小兵顶了连长;北方的师长死了,活着的上海小兵代个师长。最后,只要活着的,都升官了,成了最大的英雄。说这些话也不反动,在战争年代,伟大领袖毛主席的策略就是:敌进我退,敌退我进。和平年代呢?一切更讲政治,能做到不甜不咸,就是高明的政治家,在任何时候,都不会吃亏,这就是为什么上海人飞黄腾达的原因。
陈元没有直接反对老钟,只是嘿嘿地笑了笑,然后宣布会议到此结束。
会后陈元找到师长安与林记者说:怎么会把这样一个屁都不懂的人,放在总编室这么重要的位子上,我看迟早得动一动了,你们两个哪个都比他强十倍。我们这次的卖点,是大龄军官成家难的问题,哪些军官找不到老婆呢?你们也知道,生活在城里的这些军官,如果政策允许,别说找老婆,找七大姨八大太都没有问题。但是如果在监狱、在长兴岛、在南沙,这些偏僻地方的军官,找一只母鸡都比较难,更别说找个女人了。所以有炒作的话题,也是老大难中的老大难。联系起来也就比较容易了吧?
师长安与林记者两个,刚刚还愁眉苦脸,听到陈元这么一点拨,立即就笑起来了。
师长安与林记者没过几天就汇报说,部队都同意了。说他们正着急哩,有几个军官在一个岛上,守了十多年,平时母鸡倒是可以见到的,但是母海螺却很难见到,更别说女人。所以他们谈恋爱、成家立业的心情十分迫切。不过,部队也说了,部队下发文件,大张旗鼓地找女人,怕不妥当。他们可以私下组织,对外宣传的时候,就说是他们自愿的。没有哪个文件明确,军人不能自己征婚吧?
陈元相当高兴,基本条件已经成熟,决定立即推出第一组报道。第二天,二十名军官保家卫国的感人事迹将要见报了,同时要见报的还有他们在为国奉献的时候,忽视了个人问题,个个都成了祖国伟大的老光棍。第一批二十名征婚的典型军官里,最高军衔是大校,就是师长,师级干部。师长征婚,轰动效应绝对不亚于一颗原子弹爆炸吧?
报社还准备发表一篇评论员文章,是陈元自己亲自草拟的,题为《谁来分享他们的军功章》,文章引用了《十五的月亮》的歌词,“军功章呵,有你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希望所有未婚的女性都来报名,领取属于自己的那一半军功章。并刊发活动规则说,报纸将从报名者中选出代表,与一百多名最可爱的人,相约黄浦江,一游定终身。
正在大家纷纷表示疑惑的时候,陈元在报纸头版下边,还安排一篇不起眼的倡议,题目是“饿一天肚子,捐一天伙食,为大龄军官征婚筹经费”。倡议中指出,报社为了办好这次活动,在经费严重紧缺之下,倡议每一位员工在不影响工作的情况下,设立一个“禁食日”,一是响应中央正在倡导的节约,二是把节省下来的伙食费,捐给活动领导小组,补充活动经费不足。但这只是杯水车薪,希望在和平环境下成长起来的企业家,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回报部队,提供一只游轮不多,赞助一根绳子不少,保证活动能够圆满进行。
当然,前边所有声情并茂的报道,都是为了后边这则倡议做铺垫的。陈元明白,仅仅从新闻炒作的角度来讲,这个大龄军官集体征婚的策划,肯定又能在报界引起轰动的。但是这次策划的目的,已经不能只顾社会效益了,重点是要有经济效益。所做的一切,都必须让一只兔子,赶快地跑起来。
社长晚上看完报纸的大样,就疑虑地问:这兔子计划能行吗?
陈元还是嘿嘿地笑了笑说:明天早上基本就见分晓了。但是兔子能跑多快,关键要看两条后腿吧?
当天晚上,陈元忙完了,已经凌晨两点,干脆直接就在办公室的沙发上躺到了天亮。再繁华的上海,到了后半夜,同样安静了下来,好多地方的霓虹灯,一旦关掉了,就变得更加不经看了,像一个老女人卸去浓妆,显得更加苍老一样。
第二天早上七点,当整个城市还在半睡半醒的状态中,发行部门就向陈元汇报说,当天报纸已经脱销了,要紧急开机加印十万份。但是上午十点时,加印的报纸也被一抢而光。最后一张五毛钱的报纸,竟然被炒到了二十块。有男人买了,送给自己前妻的;有学生买了,送给自己老师的。反正大家都在抢这张报纸,有些抢到报纸后,又到邮局排着长队,寄给外地的七大姑八大姨。连邮局的人都说,自从有了E-MAIL,他们的生意还没有这样火过。
总编办的老钟又不阴不阳地问:这些人买报纸干什么?在网上什么看不到?是不是疯了?我们的报纸实际上是赔钱的,加印报纸也得讲个成本。每加印一份,我们离关门更近一秒。陈总啊,你是全国有名的报人,应该对发行也是行家吧?
陈元不想多话,只嘿嘿地开玩笑说:老钟啊,当初你与老婆结婚的时候,老婆应该是个黄花闺女吧?
老钟一时没有明白:这和我老婆有什么关系?
陈元说:舍不得和老婆睡第一夜,能产下个宝贝吗?!
老钟哼了一下,板着脸走了。老钟提出的问题是有道理的,关键是有道理不一定就是正确的。陈元心里清楚,没有人报名,就搞不成活动;报名的人不买报纸,就没有发行量;没有发行量,就不可能有兔子的四条腿:两条前腿是报款回收,两条后腿是传播效果。只有大家疯传,才能吸引到赞助商。就像奥运会的旗子,一环套一环。所以陈元在活动细则中讲得很清楚,必须持当天的报纸报名,才有幸参加大龄军官相亲活动,到时候必须持报纸入场,而且复印无效!
全国各地本来已经绝望的剩女与弃妇们,看了这天的报纸,像生孩子的王菲看到一首绝佳的歌词,要复出了。被小三折磨过的,或者被爱情抛弃的,过去一提到男人,就跟吃饭时提到茅坑里的蛆一样,恶心呕吐。但是如今她们相信军人,一是因为军人纪律森严,没有泡妞的条件;二是一旦成为军人的正房,丈夫万一被哪个狐狸精缠上了,小三小四们再凶狠,再无赖,也抵不过法律。这是破坏军婚,拨打12315消费热线也能维权。如果嫁个一般人,小三比小二厉害,小四比小三凶狠,数字越大,排名越后,越有金钱与男人的支配权。
报社的电话被打爆了,成千上万的女人来报名应征,同时还带着血泪控诉。她们说,除了军人,现在的男人都是陈世美,是贾宝玉,都是王八,是乌龟,是虱子。还有一个女人,也许是个神经病,她把男人比喻成了金字塔里爬在法老尸体上的千年毒蝎子。
接线员回答,她不晓得金字塔下面有没有这种动物,改一个比喻吧。那女人说,她是电影里看到的,如果万一没有,就让人捉一些狼心狗肺的男人放进去,再过几千年肯定就变成毒蝎子了。接线员说,这办不到的,就是埃及政府同意,那金字塔下边是密封的,而且会有水银这种剧毒的液体,什么放进去都会死的,根本养不出这种东西。
那女人无奈地说:我以后就把男人叫“不是东西”得了。挂电话前,她像神经病一样说:你们那个新来的陈元,就“不是东西”。
接线员一时还没有回过神,对方的电话已经挂掉了。能叫上陈元名字的,一定认识陈元。她骂了陈元,如果是表扬陈元的话,这个电话她一定要记录下来。接线员觉得,骂人的话就不用记了。
有些人还托关系讲人情,比起家乐福里免费派送鸭蛋时,还要火爆一百倍,她们把这些军官当成十足的宝贝蛋。生怕抢不到一个,这一辈子活着就没有希望了。甚至当天晚上,上海市面上就出现一种新骗术,自称是大龄军官征婚的中介机构,每位报名者收取两百元的资料费。在上海不花钱的服务,怕只有提着裤子放闷屁,不声不响了。一时间很多打不进电话的女人,都跑到骗子那里交了钱,报了名。
骗子原想收了钱,把这报名表当废纸再卖一次,后来一低头,发现自己也是个女人,就同病相怜起来,最后把报名表送到了报社,称自己是妇联主任,集体报名来的,临走时还怯生生地问,我可以不可以也报个名,抢个带枪把子的回去?
报名者中相当一部分女人说,要饿一天肚子,捐一天伙食。说既是响应倡议,又可以减肥,简直就是和尚的口头禅,善上加善。但是陈元要求一一回绝,怕真的弄出个全城女人大绝食,那就史无前例了。
另一个让社长意想不到而在陈元预料之中的是,到下午三点的时候,已经有五十多家大型企业,抢着赞助这次活动。陈元找来业务员说:你别急着签合同,先给每一家企业打个电话,让他们报个价,看看谁家出钱多。业务员领会而去。到晚上天黑,也就十几个小时,当这座城市被注入无数的灯光,像是打了一针兴奋剂似的,再次变得璀璨无比时,陈元一手导演的这个活动,冠名权、播出权,能想出名堂的,卖出去了一大堆。
已经说了,最后的相亲活动是放在黄浦江的游轮上举行的,所以就连通向游轮的那座过桥,也以五万元卖给了“上上下下的享受”。
当天晚上,安排好第二步的报道时,已经到了十二点钟。正当陈元要离开报社的时候,师长安与林记者来了,提着几瓶上海石库门老酒,说是初战告捷,应该庆贺庆贺才对。陈元舒了口气说,好吧,要去就去外滩吧。
于是三个人一起,打车跑到了外滩,坐在江边的台阶上,喝起酒来。陈元看着睡梦中的黄浦江,心中的思绪如江水一般,有一些涟漪。但是让人根本看不清哪里是上游,哪里是下游,所以也就不知道水是向什么方向流动的。
陈元说:你们看这条江,像什么?
师长安说:像一条蛇,潜伏着的蛇,那闪闪烁烁的东方明珠,就是它带毒的舌头。
林记者说:应该像一个女人。
陈元此时已经喝得有点高了,掏出了自己的手机,翻了半天,然后对两个记者说:你们两个过来看看,这条看不清流向的穿城而过的黄浦江,像不像这个流水落花的女人?师长安与林记者两个,都不认识这个女人,只知道这个女人一定对陈元很重要。虽然发现这张照片的背景就是黄浦江,陈元的比喻有点勉强,但还是违心地回答:黄浦江像她,她也像黄浦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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