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不是滩-一个人单方面如何证明自己的清白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在策划组的会议上,陈元总结大龄军官征婚第一阶段的报道时说:取得了丰满的乳房。底下一下子笑翻了,有人用上海话说:洋泾浜。就是很大兴,有点假冒伪劣的意思。其实陈元想说“收获”,不过也不算口误,哪个女人没有乳房呢?报名的女人一大堆,这就是收获。

    陈元又开始长篇大论了,每一次开战前,他都会这样信马由缰地进行思想动员。他私下里说,做新闻的人,跟喜欢做爱的人一样,就应该有这样的激情,激情是新闻人的命根子。

    陈元说,第一阶段,只是报报名,挖掘一些军人们的英雄事迹,讲述一下对军人的崇敬之情。打电话来的女人们,好像都是人类的母亲似的,带着一条长江与黄河,滔滔不绝,泪水涟涟,此恨绵绵。唠叨着,谩骂着,倾诉着。觉得女人之所以个个像个杀猪的,是因为如今这个社会里,想找一个人发泄一下,牢骚一下,比在沙漠里找一个呱呱乱叫的青蛙还难。久而久之,就得了多动症、狂想症、恐惧症、自闭症、自虐症、忧郁症,等等症。你看看当年,在稍微有点落差的地方,修了多少水库吧?这些水库就跟这些女人的病症一样,长期不开闸放水,憋屈死了,就生水怪了。

    于是,陈元决定临时调整报道计划,第二阶段增加报道内容,开通两条情感倾诉热线,给这些病妇们放放水,泄泄洪。然后由记者整理出一些湿漉漉的情感故事来,弄出八个版的情感专刊,单独定价发行。

    陈元说,晓得迪斯尼是怎么发财的吗?是靠洋娃娃这些衍生产品。就是让一个老子生两个儿子,两个儿子生四个闺女,四个闺女生什么?生出一大堆的“虱子”,用“虱子”做什么,加工保健品。

    跑计划生育条线的记者说,陈总,计划生育政策规定,一对夫妇只生一个孩子,上海的二胎政策都没有放开,这不是超生嘛?

    陈元反问:我就不能生双胞胎了?

    记者又嘟囔着:那也不能保证一定是儿子吧?

    陈元反问:你是跑卫生线的吧?那就去照B超呀。

    陈元要办这个情感专刊,总编办的老钟又阴阳怪气地找到陈元说:这个专刊是要用纸印刷的吧?要印刷就要计算成本吧?这些成本不会陈总自己拿五十万的安家费来出吧?我们要明白自己的家底,不要以为阿拉是《解放日报》、《新民晚报》。之后,社长也找了陈元说:我们经济上刚刚有点起色,这摊子能不能铺得小一点?老实说吧,现在外边反对你的声音很响啊。

    陈元把自己刚刚领悟到的一套理论摆了出来:现在你把报纸印到多厚,都没有办法与网络比了。唯一能和网络比的,应该就是专刊,专刊办好了,自然就有企业愿意掏钱。所以我们吸引了多少赞助,我们就印多厚的专刊。这样说吧,如果专刊就是产品的话,有多少人掏钱订购卫生巾,我们就生产多少卫生巾;有多少人掏钱订购砂纸,我们就生产多少砂纸。用不着担心买卖赔本,也不用担心有人拿砂纸擦屁股,你说对不对?

    社长一听,一下子就笑了:你的比喻格调不高,但还是非常有道理的。被你这么一比喻呀,我就踏实了。你好好干吧,不过要注意方式啊。社长又提到给宣传部写匿名信的事情,说是几乎几天就是一封,全部都是男女关系方面的问题,甚至把那个女人的照片,都传了过去。

    果然没有出乎陈元的预料,这个情感专刊的计划,一下子拉到了三十万的定向赞助。去掉印刷成本,足足赚了十几万。第一期专刊一出,更是卖疯掉了,护女宝这些女人用品,随之找上门了,一下子又签订了几百万的广告。陈元给他们拟定的广告词是:“有了护女宝,女人不会再流血。”

    在这形势一片大好的时候,大龄军官相亲活动遇到了一个难题。陈元立马通知策划组再次开会,研究解决办法。师长安通报说,游轮公司听说为军人相亲,就答应免费提供船长号游轮,船上吃的、玩的、奖的,也都由他们负责,之外还赞助十万的费用。报名相亲的女人也达到了八千三百多人,我们已经与部队方面一起,初步选定了由三百个女人参加的相亲队伍,听说这跟考公务员的难度差不多了。

    陈元挥了挥手说:别讲这些没用的,直接讲问题吧。问题是不是出在部队了?

    师长安佩服地看着陈元:是的,新娘子一大堆,新郎官却没办法找啊。这怎么办?当时我们找来的大龄军官,天天盼着入洞房似的。他们还打电话说,能不能提前与哪个姑娘,见见面聊一聊,预热一下,体育比赛都可以预热的。但是今天早上,纷纷打电话来,说有这事那事的,不能参加了。其中有个人还说,可能要打仗了,为钓鱼岛的事,要打小日本了。自己是开战斗机的,制空权多重要,侬晓得吧?就是控制老天爷。明显是骗人的嘛,这是和平年代,钓鱼岛是有争议,但是双方都很克制,要以谈判的方式来解决,所以哪有仗打呀,天空中连一只反动的麻雀也找不到吧?除了第一批见了报的二十名典型,现在还缺七八十个参加相亲活动的军官。

    陈元看了看其他人问:你们有什么办法吗?都说说吧。

    其他人都支支吾吾的,说这怎么办呀,人家不来,我们又不敢去抢。就真是抢,这军官个个虎背熊腰,咱也抢不过他们呀。

    总编办的老钟发话了:当初为什么没有想到这层?事先为什么没有紧急预案?我看呀,我们是做新闻的,又不是婚介所。新闻已经炒得够火了,相亲嘛,不办也行,也没有什么花头。

    陈元看也不看他说:那就不办了吧。

    然后顿了顿说:只是猛牛两百万的冠名权,维情公司的协办权,壮大网络视频的播出权,还有那个“上上下下的享受”,在通往游轮的过桥上,也有几万元的广告费吧?好像已经卖出了十几个“权”了吧?每一个权都是钱,你们上海人不叫这个,叫钞票。我们不像那些局长、处长、科长,就是一个组长,只要他们坐在那把椅子上,这些“权”,就跟一个小美人似的,等着他们,缠着他们,肥着他们。但是我们这次卖出去的“权”,是我们辛辛苦苦想出来的。活动不办了,“权”就消失了。既然代表总编辑的总编办发话了,那不办就不办吧。只是请老钟通知一下财务,不但要把收来的钱统统退了,另外再准备一下违约金吧。

    老钟尴尬地说:我只是从新闻的角度想的,没有想到已经签订了这么多的合同。陈总到底是陈总,这样看来,相亲活动还是要办的,而且要办好。只是……

    陈元说:没有什么“只是”了。从现在的情况分析,应该是部队出问题了,组织上怕万一出个岔子,担不起领导责任。比如沉船之类的,当然,这肯定是不会发生的。军官自己嘛,师长安已经说了,还是很高兴参加的。这是见美女,又不是上景阳岗打老虎,我看这个问题不难解决。这样吧,通过私人关系,给每个记者下达几个指标,把自己认识的小舅子、小叔子、老同学,哪怕是老太爷,只要是军官,都统统地请来。这一天正好周末,让他们对部队上说,家里介绍一个女人,约好了相亲。如果还请不到假,就说自己发烧了,可能得了甲流,不就行了吗?

    大家都不吭声了。林记者好像不在,只有师长安鼓掌说:还是陈总厉害,问题就这样轻易给喀嚓了,文娱部肥姐的老公,就是海军部队的,一招呼一大把。

    正当大家起身要离开陈元的办公室的时候,有个人不敲门,就撞进来了。

    陈元还想补充一句:一定要未婚的。

    但是话未出口,就被这个撞进来的人给打断了。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那个流水落花。她一进门,不分青红皂白就拉扯着陈元的袖子,长一声短一声地哭了起来。只是哭出来的话与昨天不一样了,变成了“你一定要给我一个说法”。

    陈元说:我自己也不清楚,你到底要什么说法?我能有什么说法?

    陈元倒了一杯茶,然后递给她说:听说你对茶很有研究,喝一口就晓得这是龙井的明前茶。还真被你说对了,确实是在杭州龙井村看着人家现采现炒的。这茶呀,喝到嘴里,淡淡的,嫩嫩的,在嘴巴里摇摆着,在肚子里扑腾着,学着飞翔似的。像不像一只只刚出壳的小鸡鸡?

    听到这句话,流水落花眼睛已经瞪得更大了,双脚在地上使劲地弹着,大声喊叫:你说什么?你、你说流氓话。你个流氓。你一定要给我一个说法。

    陈元摸不着头恼了,便解释:我说的是茶叶呀,茶叶是流氓话吗?如果这也是流氓话,中国那么多喝茶的人,不都成了大流氓了?茶文化不都成了流氓文化了?从古代起,茶叶就是出口创汇的重要产品,照你的意思,我们出口的都是流氓话?

    流水落花长一声短一声地哭着说:我亲耳听你说流氓话了。你一定要给我一个说法。

    林记者去黄浦江的游轮上查看举办相亲活动的场地,刚刚回来就看见里边撕扯着,于是进来了,小声地对陈元说:她指的可能不是茶叶,指的是小鸡鸡。

    陈元看了看裤子的拉链,发现是关闭着的。然后“啊”了一声,一屁股坐到椅子上。一时记起刚才的话,也不晓得为什么把刚出生的小鸡,说成了小鸡鸡。茶叶在嘴里如小鸡,还是比较贴切于茶道的,如果变成了小鸡鸡,确实是很流氓的话。中国文字,在这里一下子表现出无法解释的奇妙来,这是任何一种外国语言,都不可能出现的误会。

    陈元真的不晓得如何是好了。

    社长打来了电话,说是有事情商量,让陈元去一下。本以为可以趁机出去躲一躲,当陈元出门时,流水落花不再哭了,却寸步不离地跟在后边,嘴里不停地说着“你一定要给个说法”。像是和尚念经似的,你虽然听不清说的是什么,但一定是起起伏伏的,像是一首平淡无奇的曲子,也像是蜜蜂飞过花丛时的留言。

    一般情况下,上下级谈工作,应该是隔着办公桌而坐的。但是社长示意陈元坐到沙发上谈,一下子就变成了会客的样子。社长给陈元倒了一杯水,然后说:刚才广告部与财务部已经向我汇报过了,你放出来的这只兔子,果然不同凡响,繁殖能力很强。这个大龄军官征婚的策划,不仅仅是经济效益,也让大家看到了希望,希望可比钱更重要。你把我们这个报社救了,整个报社都应该感激你。我在此代表编委会谢谢你。

    陈元说:这是社长知人善任的结果,给我这样一个大舞台。这是大上海,可不是人人想来就来得了的,我好多老同事,都羡慕死了。

    社长说:你说得也是。在引进你之前,很多人也来谈过。不瞒你说,有些人是北京方面的,也有人是从国外回来的,有些人好多年前就当过大报的领导了。他们资历都很深,背景也很深,有多深?我把它比喻成紫禁城,现在没有办法去量了,你量一量就是破坏文物。这些人如果听听口号,看看理论文章,也许还不错。但最后不是办报纸,是替我们烧钱,挖我们快倒的墙根。到时候他们屁股一拍走人了,我们怎么办?几百号人怎么办?

    社长话锋一转:但对于你,我现在不好下结论了。

    陈元说:社长有话就说吧。

    社长说:我怕有些事情处理不好,是一颗黑痣败坏了一个女人。你说说,这黑痣长在哪里,影响女人?

    陈元嘿嘿地笑了笑:长在别的地方我们也看不见呀。当然是长在脸上了,我最讨厌黑痣长在额头上的女人。

    社长说:这就对了。这黑痣如果长在臀部,她用裙子捂一捂、遮一遮,别人不晓得,也就算了。如果长在下巴上,倒有一点妩媚气,如果长在脸上,特别是长在额头上,就不好看了。

    陈元说:社长是醉翁之意不在痣吧?是不是又听到什么传言了?其实我和她一根球毛的关系也没有。至于她为什么知道我,好像不是很难吧?任何人在前台一问,就是大堂的保安,应该也知道我这个新来的了吧?她那天来报社,也是来报名相亲的,记者也不晓得为什么,就直接带到我的办公室了。我顺便接待了一下,这也是工作呀。

    社长不再藏着掖着说:什么样的接待能弄成这个样子?我看你也不是毛手毛脚的人,不像是临时起了色心的样子。她又喊又叫的,闹出这么大的风声,不是脸上长黑痣,而是浦东与闵行打击黑车,是鼻子上长倒钩了。

    陈元说:我向社长发誓,真的没有一点关系。

    抬头三尺有神灵。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这样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才需要发誓。而且发誓是人世间最最幼稚的举动,这和小孩子过家家差不多,也和举手表决差不多,只是自由民主的初级阶段,永远没有法律那般可信,但又不得不做。陈元真不知道为什么会搞到向社长发誓的地步。

    社长目光向前指了指说:都什么时候了,你发誓还有用吗?你看看吧。如果真是这样,一个漂亮的大姑娘,用得着哭哭啼啼的吗?她不顾面子地闹来闹去图什么?你要是刘德华,也许可以出出名;你要是张艺谋,也许在下届北京奥运会上,给你一个清唱的角色。但是你是一个刚来几天的策划总监,这个官没有我大吧?她为什么不缠着我呢?所以说,如果不是那种事情,还有什么目的?你还是学学倒钩,遮掩一下吧,哪怕就是用超短裙也行嘛。

    陈元向着社长暗示的方向转过身,发现流水落花正站在门外。她把门推开一条缝,也不进来,只是站在门外边,不时伸头朝里边看,像是找人似的。嘴里还在念念有词。

    社长低着头,压低了声音,好像自言自语一样:我这也是爱惜人才,才苦口婆心的。最近说什么的都有,有些话还相当难听,如果传到上边去,那不是作风问题这样简单,是犯罪,男女关系的事情,网恋呀,一夜情呀,如今能上升到犯罪的情况已经不多了。但我还是站在你这一边,说报社早就调查过了,是谣言。

    社长抬起头,盯着陈元说:有一点肯定不是瞎说吧,就是你们在来报社之前就认识了,因为有人从你这里看到过她的照片。如果不认识,这照片从何而来?

    陈元说:那是巧合。

    社长说:在我这里,你不需要辩解。我找你不是想追究什么,只是提醒一下你,说警告也行。前段时间,河南有个卫生局的领导,人家闹出艳照后两天,就与当事人领证结婚了。你看看,能不能和她结婚算了?虽然现在的女孩子,又是割,又是隆,个个好像都是美女。像她这么不施粉黛还这么漂亮的人,幼儿园也没有了。关键时候,结婚证是个好东西,能分财产是一方面;从另一方面说,一张薄薄的纸,隔着这层纸,性质就完全不同了。领了证就是家庭问题,不领证,这就是男女问题,也就是作风问题。

    陈元说:社长呀,我怎么和人家领导比呀?我都说了,不认识,怎么结婚?

    社长语气硬了一点:万一不想结婚,再自由几年,那也得给人家一个交待吧。你听听,她口口声声要个说法,你不表示表示,怕这样一直闹下去,最后我也不能保你了。

    陈元说:那张照片,确实是在外滩拍的。那次还是你派人陪我去的外滩,这个人可以作证吧?

    社长声音提高了半度说:我找过他了,他说不晓得。无论你用什么方法,就给你三天的时间,让她从你的身边消失。现在人解决问题的方法很多,比如感情投资,比如以色引诱,比如金钱收买,可能都很有效。你现在来的时间不长,但好坏也是报社一级的领导,我不建议你用违背道德、违法乱纪的手段。就跟这次我把你引进来一样,你怎么办,我只看结果。

    陈元还想说什么的时候,社长却对着门外招了招手。意思是让流水落花进去坐坐,好像她已经是陈元的老婆似的。但是流水落花却躲到门后边去了,脸对着门,只能听到喃喃自语。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