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瑟哀弦:李商隐传-结亲王茂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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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商隐随令狐绹兄弟奉送令狐楚灵柩回到长安,已是年底。转过年去,正好赶上开成三年(838)春天的制科考试。

    前面说过,在唐代,进士及第只是取得一种资格,并不马上授官,还须经过吏部考试一关,此关不过,仍将长期为布衣,像大名鼎鼎的韩愈,当年中进士后曾三试于吏部而无成,就又蹉跎了十年之久。

    但唐朝在进士、明经等常科以外,还有一种号称“天子自诏”,即由皇帝亲自下诏召集的特殊考试,叫作“制举”或“制科考试”。在这种考试中及第,便是所谓“天子门生”,其地位比一般的进士更高,不但马上授官,而且往往是朝中的清要之职,升迁得也更快。制举的名目十分繁多,因其目的在于选拔特殊人才,考试名目就随其要求而定,比如,有所谓“词殚文律科”“辞藻宏丽科”“书判拔萃科”,顾名思义,收录的应是擅长文辞和写作的人才,又如有所谓“军谋宏达材任将帅科”,有“详明政术可以理人科”,有“博通坟典达于教化科”等,均一望而知其取人的指向。翻翻史书,此类名目竟有数十种之多。

    制科考试还有一个特点,就是无论你是否已中进士,或者已为官吏,或者只是个乡间白衣文士,都允许自行报名或州府荐送前来参考。其目的当然是为了不拘一格,使搜求人才的面尽量扩大。

    确实有许多才智之士,特别是不屑参加常科考试的人,是通过制举得以扬名入仕和获得晋升的。像盛唐诗人高适,怀不羁之才,“耻预常科”,几次应制举,终以“有道科”及第而入仕。李商隐的前辈白居易,以及白的好友元稹,都是先已及第为官之后,元和元年(806)又在“才识兼茂明于体用科”考试中名列前茅而分别调任升迁。商隐甚为佩服的杜牧,则是大和二年(828)进士及第之后,紧接着就应考当年的“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以第四等(制举第一、二等照例空缺,以第三等为甲第,第四等系乙第,尚有第五等)及第,从而做了弘文馆校书郎、试左武卫兵曹参军,不久便做到了中书舍人。而与商隐谊兼师友的刘 ,则与杜牧同时参加了这场制科考试,只因他在对策中批评时政、抨击宦官太猛,考官不敢录取,还曾因此引起一场小小的抗议风波,刘

    虽不得官,却从此声名远播,成为令狐楚、牛僧孺等大藩的座上客。

    开成三年的制举开的是“博学宏辞科”,虽然此时所谓“天子自诏”已只剩一个名义,实际上已完全交由吏部主持,再报请中书省复审而已,但对应举人而言,仍是一次重要的晋身机会,李商隐当然不会随便放过。而且,博学宏辞,也正是李商隐的专长,他对自己充满信心。

    距考试还有一段日子,李商隐在长安过得相当轻松愉快,同年之间的聚会、宴请几乎日日不断。前不久,同年好友韩瞻刚刚与泾原节度使王茂元家定亲,由岳家出资,在长安为新人建造府邸,只等新居落成,韩瞻就要到王茂元驻节的泾州(今甘肃泾川县北)去把新婚妻子接来长安。

    这一天,韩瞻设下盛宴,将喜讯普告亲朋好友,李商隐也以同年的身份出席了。席上气氛轻松,酒喝得多,玩笑也开得痛快。

    酒酣耳热之际,李商隐对韩瞻说:“畏之兄,你现在可是‘南朝禁脔’啦!”

    “禁脔”?禁脔是小猪身上只有皇帝才能吃的那块好肉,任何人都碰不得的。[1]

    哈哈,你韩瞻现在既是节度使王茂元家订下的贵婿,还有谁敢打你这“禁脔”的主意呢?

    商隐这话,也是有来头的。原来,唐朝人看重进士,每当进士放榜,公卿豪贵有女儿待嫁的人家,就最爱在新科进士当中选择东床快婿。五代人王定保在《唐摭言》中记述进士谢恩、期集、题名、游赏等事后,便说道:

    曲江之宴,行市罗列,长安几于半空。公卿家率以其日拣选东床,车马填塞,莫可殚述。[2]

    可以说,年轻的新进士,人人都有可能被人家看中,选为女婿。韩瞻的婚姻显然就是这样来的。当然,一旦被某家选中,订了婚约,也就成了“禁脔”,别人固然碰不得,自己也失去了部分自由,所以商隐才和韩瞻开这样的玩笑。

    “说老实话,义山,你是不是也想成为禁脔呢?”

    没想到一向忠厚老成的韩瞻今天竟会反唇相讥。

    “我?”商隐倒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才好了。

    韩瞻知道,商隐是结过婚的,但妻子早已不在人世,也没有留下子嗣。商隐为人外表风流潇洒,写诗时爱用些香艳的辞藻典故,其实内心相当拘谨,并不像有的文人那样滥情,喜欢寻花问柳,更不会养有外室偏房,二十八九岁的人,连弟弟都娶亲几年了,两个妹妹也已出阁,他不会不考虑自己的问题。[3]

    看商隐的样子,韩瞻知道自己的话触动了他的心事。席上人多,不好再说什么,他给商隐斟满一杯酒,一面举杯相敬,一面轻轻说:“义山,席后你留下,咱俩再聊聊。”

    酒宴散后,韩瞻对单独留下的李商隐来了个开门见山:“我的小姨子,年方二九,美貌温柔,义山兄其有意乎?”

    “好你个畏之(韩瞻字畏之),自己才登东床,就给人家女儿做起媒来了!”

    “义山,我是认真的。我们是同年兄弟,做了连襟,岂不更好!”

    “好倒是好,只是……”

    “只是什么?你是怕泰山大人不答应?两家门第不般配?”顿了一下,韩瞻又说,“老人家早知道你了,曾向我问起过你,问得很详细呢。”

    “哦!”

    “对了,小妹非常喜欢你的诗,据说到处收集,抄录了不少,要说,诗才是你俩的媒人。”

    又是一个喜欢我诗歌的女子!

    难道这就是缘分?

    韩瞻的话像一道电光,瞬间照亮了商隐的心。

    此后不多久,韩瞻就到泾州接夫人去了。临行在新居设宴告别在京亲友,商隐看他兴冲冲、忙不迭的样子,还写了首诗,题为《韩同年新居饯韩西迎家室戏赠》,既表祝贺,又开他玩笑,却也不知不觉中流露了艳羡的意思。[4]

    韩瞻从泾州接了家眷回来,除设宴招待亲朋好友外,又特意安排了个小小家宴,单请商隐一人。商隐没想到,这次家宴上,新婚不久的嫂夫人也出场了,还特地与他攀谈了好一会儿,仔细询问了商隐家的情况,然后才翩然先行告退。

    夫人走后,韩瞻继续与商隐把盏畅叙,同时把老泰山泾原节度使王茂元给李商隐的信和聘书当面交给了他。

    是长辈王茂元先给李商隐写信啊!商隐看了信和聘书,心里明白,王茂元聘请自己入幕之举既有爱才、用才之意,又想借此近距离考察一番,以便最后决定是否将女儿嫁给自己——看来韩瞻的这次家宴也绝非无缘无故,也许竟是老太爷授意安排的,嫂夫人的出场恐怕也是负有使命的哩。

    韩瞻看他沉吟不决,提醒他尽快拿定主意。

    此时的李商隐从各方面来说,都是一个自由人,他可以接受任何藩镇大僚的聘请,也可以考虑与任何门当户对或门第更高的人家谈婚论嫁。更要紧的是家庭生计的需要,迫使他必得尽快找到经济来源。所以对王茂元的邀请,他是感激的。他收起来信和聘书,谢过热心帮他的同年好友,请他先向王茂元转致谢忱。

    但是博学宏辞科考试在即,如果一举得中,那就可以直接成为朝廷命官,不必去做幕僚了,膺朝命而为官,跟依人作幕,那滋味毕竟是大不相同,最好一切等考试完毕再作决定。

    他向韩瞻说了自己的想法。韩瞻表示理解,也支持他再作拼搏,便叫他先给王茂元写封复信,既表示感谢,也说明情况。信可以由韩瞻派人送去。

    “大人宽厚仁慈,通情达理,你的信又写得好,应该没问题的。”韩瞻安慰商隐。

    李商隐一切照办,然后就安心准备迎考。好在没几天考试就举行了,几场下来,李商隐自觉考得不错。

    然而,到发榜之日,他才知晓,自己以为很有把握的博学宏辞试,竟然未中。

    落榜倒也罢了,蹊跷的是在看榜时,竟有人对他指指点点,耳中还刮进一些不明不白的话,使他充满狐疑。细一打听,原来其中还真有名堂。

    据说主试官李回、周墀二位学士欣赏他的文章,本已将他录取,在申报到吏部去注拟官职的名单里确实有他。吏部向来是全单照报中书省,让上峰作最后的裁定。按以往惯例,中书省也不会对吏部的名单有什么异议,不过搁置几天就会照准发下。谁知这次不同,前面的过程依旧顺当,到了最后一关,一位手握权柄的“中书长者”翻看名单,忽然心血来潮,指着李商隐的名字,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此人不堪!”拿起朱笔,一道红杠子,就把他抹了去。究竟李商隐有何“不堪”?这位中书省长官没说,也没人敢问。然而,李商隐的前程就此断送,而且无处申诉。

    听到这个传言,李商隐简直蒙了。

    什么叫“不堪”?是自己品行不端,做了什么伤风败俗的事吗?是自己的言论出格,所写诗文冒犯上苍、亵渎神明了吗?那位距离自己远远的“中书长者”从何而知“此人不堪”?又怎会知得如此之清,记得如此之牢,只等着那吏部名单报上来,就准确无误地把他从众人中挑出来,给他当头一棒?

    李商隐百思不得其解。想再进一步打听,也不知该问谁去。想舒泄一下愤懑吧,又该找哪个?茫茫京城,知己何在?令狐绹?韩瞻?结果是谁也没去找。

    为什么自己老遇到这种不明不白的事,而且总是在紧要关头。自己诸事算得小心,却为什么还是被人盯住不肯放过,还是会遭人暗算陷害?到底是自己的问题,还是这个圈子的问题,甚至是整个文坛、官场和社会的问题?而自己又该怎样对待呢?

    真不是个滋味啊!能够明显感到那冲自己而来的敌意,却看不到具象的实在的敌人。这该死的社会,这影影绰绰、到处游荡着半人半鬼的黑暗世界!李商隐忍不住在心中诅咒起来。

    又过了几天,有消息传开:令狐楚的得意门生、自以为文才盖世的李义山在博学宏辞试中落榜了。于是,商隐在一些不怀好意的背后点戳和耻笑声之外,又听到了一种说法:并不是什么别的原因,更不是有谁跟他过不去,只因他文章作得太差,这才被中书大人刷掉的。

    这一下,你李商隐无话可说了吧!

    李商隐气愤到了极点,反而平静下来,只剩下了冷笑。明明是有人做了手脚,却要把责任归于受害者自己,真是卑劣,而且卑怯!面对如此鬼蜮伎俩,还有什么好说的?

    是啊是啊,博学宏辞,那该要多大的学问啊,那是要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前知八百年历史,后知八百年人事的啊,我区区李商隐怎么够资格?谢天谢地,谢谢您这位中书长者把我名字抹去,从此以后,别说你们笑话我不配博学宏辞,哪怕说我连东西南北前后左右都辨不清,哪怕说我是个傻瓜白痴,也无所谓啦![5]但是,我李商隐绝不服输,只要朝廷还开制举,还允许我应考,我就绝不放弃,倒要看看这科场黑到什么程度!

    想到这里,他真正地平静下来。随即作出一个决定:明年如有制举,一定再考;但眼下长安是不想再待了,明天就动身去泾州。

    这个决定,他只告诉了一个人,韩瞻。

    韩瞻立刻修书一封,叫他拿着去见王茂元,并派一个马夫牵了两匹快马,送他前往。

    泾州安定郡,在长安西北四百九十多里,位处长安通凉州、安西的驿道上,是唐初防备突厥入侵、中唐以后防备吐蕃骚扰的前沿,它的任务主要是和邠宁、河东、凤翔等几个节度使一道拱卫首都。泾原节度使管辖泾、原二州,节度使府就设在泾州首府安定城中。

    李商隐动身那天,韩瞻送他经都亭驿,出开远门,渡渭水,过临皋驿,直到咸阳,两人才依依告别。此后的途程便是李商隐和马夫同行。经过奉天(今陕西乾县)、新平(今陕西邠县)、宜禄(今陕西长武),一路西北行,在黄土高原上跋涉了十来天,于暮春初夏之交的美好季节来到泾州。

    安定城虽是一座小城,但地处长安通往安西的孔道,地理位置非常重要。城的周围地势平敞,县城就建在一片开阔的原地上。城的四面矗立着几座高高的城楼,其中面向吐蕃的西、北两座格外高峻,有旗号、烽火与不远处的连云堡保持联系,随时可以掌握来自西北的敌情。在没有战事的日子里,这里便成了一班官员文人喜爱的雅聚之所,因为这既是他们的特权,又极富情趣。在此凭栏远眺,视野开阔,一望无际,仰观天空,常见雄鹰盘旋,远处偶尔传来悠扬的号角,已是边关气象,尤能引人遐想,逗人诗思。所以很自然的,这里后来也就成了李商隐最爱登临的地方。

    这一日傍晚,李商隐踏进了安定城,在马夫指引下顺利找到节度使府,由门卒向内报信,不过片刻,就听得“大帅传见”的声音由里而外相递传来。

    这是即将成为翁婿的王茂元和李商隐二人初次见面。

    当时情景如何,因为没有文字记载,我们不便也不必费劲虚拟。可以相信的是,这初次见面一定是亲切而愉快的。因为李商隐马上就同意了留在节度使幕府工作的邀请,并且立即应邀为王茂元代笔起草了好几封重要的信函,等于一到泾州就开始履行了节度使掌书记的职责。加上此前的从事令狐楚、崔戎幕,算起来,李商隐这已是三度入幕了。

    固然因为有韩瞻及其夫人的推荐,也因为王茂元本就是个爱才之人,所以李商隐在泾原节度使府中,处境极佳,府内上上下下对他都十分友好尊重。

    王茂元家可谓世代将门。他的父亲王栖曜,从天宝末参与平定安史之乱起,到贞元中讨伐叛镇李希烈,累积军功做到了一方节度使。王茂元自小跟着父亲东征西战,以勇敢和谋略闻名军中,后来也读了点书,顺利入仕,从校书郎做起,比较早就当上了节度使,而且当过一任岭南节度使兼广州刺史。这向来是一个肥缺。

    在多民族的岭南,王茂元显示出相当的治理才能,政声不错,但其个人也捞了个盆满钵满,在长安、洛阳都建有豪华府邸,家中财产巨万。他聚敛的财富也早就引起宦官的羡忌。甘露之变中,宦官一举抄破早已死去的贪官胡证的家(胡也是在岭南节度使任上发了大财),下一个目标便是王茂元。

    宦官放风说,王茂元乃是因为走了王涯、郑注的门路,才接替胡证当上岭南节度使的,这就有附逆之嫌啊!好家伙,光“附逆”二字,就足够抄家灭门的了。幸好王茂元消息灵通,更兼能识时务。在此紧要关头,倾其家财贿赂左右两军宦官首领,这才化险为夷,没被触动,保住了节度使的官位,不久还升官晋爵,被封了个濮阳郡侯。

    由此可见,王茂元为人相当机敏果断,在朝中已建立了较深厚的根基。至于他的文才武略,倒并不见得有多高明。

    李商隐进入王茂元幕府,第一个任务,是为王茂元写《让加兵部尚书表》。

    原来,唐朝官场,有个“让官”的传统习惯。当朝廷给你个什么官做的时候,你可以上表辞让或推荐别人,以示谦逊和忠直。朝廷多半还是坚持原议,并且会加以表扬勉励。这次朝廷在王茂元原有官爵之上加“检校兵部尚书”衔,虽然“检校”只是虚衔并非实任,他仍要循例恳辞一番。而这辞让的表章,就是李商隐写的。

    这篇文章写得很是诚恳,而且华丽典雅。从兵部尚书的位高任重说起,说到自己不够资格担当,其中回叙自己的宦历,自入仕为校书郎始,直到眼下为泾原节度使,既处处颂恩谦抑,又不卑不亢,末了更强调“葱岭犹膻,雪山未复”的边疆形势,表现出忧心国事的姿态、高瞻远瞩的胸怀,同时也就进一步说明自己不应在这种情况下加官晋爵。由此引到最后的表决心,便说得十分铿锵有力:“苟臣重凭庙略,粗振兵威,少能断臂扼吭,下城徇地,此而进律,庸敢自媒?俟陶侃之书勋,方加羽葆;待班超之立绩,始议鼓鼙。”一句话,愿为国效忠,收复失土、安定边疆,等到建立殊勋,朝廷再予褒奖不迟!这篇表章把王茂元忠于唐朝的立场和谦让实干的态度表现得十分鲜明恳切,王茂元一边读一边赞赏不已。

    “这是我幕府多年来未有过的好文章!”

    王茂元立即签署,抄清照发,飞送朝廷,一面暗暗庆幸自己得了一个杰出的才士。

    果然,朝廷不但没收回成命,还派中人(宦官)把敕书、手诏、官告(委任状)等送到泾州来了。

    这本是王茂元预料中事,接下圣旨,设宴招待,厚礼赠过使者,这才送其回京复命。同时便请这位使者捎去给朝廷的《回状》和给当朝宰相们的答谢函。这些文书,当然又是商隐的差事。这类文章,讲的是同一件事,内容完全相同但语气和用词却必须变化而出彩,所以对作者的文才是个考验。好在李商隐的腹笥丰厚,写来游刃有余。

    接下去又是一组写给朝中几位宰相的信。王茂元深知朝中情况复杂,当时正是牛李党争复炽之时——甘露之变前,李训、郑注用事,用各种借口扫荡了朝中的牛李党人。甘露之变后,一个比较中立的宰相李石,受不了宦官威胁,宁可辞去相位,到荆南去当节度使。唐文宗不得不平衡地起用两派人物。于是,朝中四个宰相,两位属牛(杨嗣复、李珏),两位归李(郑覃、陈夷行),每逢议事,便鹅争鸭噪争执不休,连皇帝也拿他们没办法。

    看到这种形势,王茂元便采取了与两派等距离交往的办法。当朝廷加给他检校兵部尚书头衔之初,便向四相各致一《状》以申谢忱;后来杨、李、陈三人由准相转正位,又各致一函祝贺。再后来,牛党魁首牛僧孺由东都留守进京为尚书左仆射,这更是一件大事,特寄一《状》相贺。

    王茂元这个人非常关注朝局的变化,而对执政者总是礼数周到,出手大方,所以与牛李两党的头面人物关系都不错。这从后来文宗病死、武宗继位,李德裕受到倚重时,他对李德裕同样恭敬有加,李德裕同样重用他,也可看出。

    李商隐只是个掌书记,用今天的话来说,也就是个文字秘书,大不了是个首席秘书而已。他代王茂元撰文,只是奉命代笔,无论致牛致李,他都是一样地认真用心,但都不能随便羼入己意,所以从这些信函是分析不出他个人对牛李两派态度的。其实,别说是李商隐,就是王茂元,也不能明确地被判为牛党或李党。他只是出于巩固官位、搞好关系的动机,对当朝宰相,对自己的顶头上司表示应有的恭敬和臣服罢了。

    但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尽管你想老老实实做人做事,并不想卷入纠缠胶葛的党争,却无法限制那些有党争癖的人用党派的眼光来看你,甚至是诛心式地看你,把你的一举一动往党争的利害上去套和靠。

    不幸李商隐就碰上了这样的事情。自打他离开长安前往泾州,就有人注意到了。王茂元对商隐欣赏和厚待的情况,更是频频传到长安。于是,“这小子改换门庭、另抱粗腿了”的说法便如起于青苹之末的小风一般,在长安无形中刮将起来。

    消息传到令狐绹耳中,他起初并不怎么在意。李商隐简直像自家兄弟一样,他的进士还是自己帮忙弄上的,他怎会改换门庭?再说,自他中了进士,陪奉父亲灵柩回长安,长安城里谁不知道他李义山是令狐家的门生和从事?门庭是那么好改换的吗?粗腿又岂是那么容易抱得的?

    但所谓“三人成虎,众口铄金”,谣言听得多了,又不见商隐本人来申诉,难免令人起疑,何况令狐绹本来是个耳朵根子很软、心眼儿又不算大的人。

    时日一久,令狐绹心里终于犯起了嘀咕。

    是啊,这个义山,自宏博考试后就再没登过一回家门。去泾州前既没来商量,也没来辞行,怎么回事啊?是宏博落选怪罪于我吗?人家说你“不堪”,把你榜上除名,我事先也不知道呀。你有委屈,也该来找找我嘛!就像那年你进士落第给我写信,发的牢骚不也够狠的吗?到头来还不是我帮了你。不错,你肚里有点学问,写文章有两把刷子,我父赏识你,将来我也许也用得着你,可你不该太傲气,不该和我疏远,不该摆架子,不把我放在眼里嘛!

    就在令狐绹打算找个机会给李商隐寄封信去问问情况的时候,忽然传来李商隐在泾州结婚的消息,娶的就是节度使王茂元的小女儿。

    这是真的吗,他真要改换门庭了?他到泾州才几天呀,婚姻大事,有这么草率的吗?义山义山,难道你竟没出息到做人家赘婿了?

    后来搞清楚了,李商隐确实已在泾州成亲,但不是入赘,而是王茂元太喜欢他的才华,一定要把小女儿嫁给他——但这并不能减轻,更不能消除令狐绹对李商隐的不满。

    王茂元基本上是个武人,比较豪放开通。据说曾利用一次府中宴集,让女儿隔着帘子偷看过李商隐。

    这小闺女平素就爱读义山的诗,及至看到他清秀文雅的外表和谈笑风生的姿韵,就更倾慕不已。

    过了几天,正好王茂元一个在外地做官的儿子前来省亲,王府举办了一次家庭小宴,王茂元特邀李商隐为唯一的嘉宾。想不到的是,家宴上王家小妹雪娘竟也在座。[6]

    那天,李商隐虽未能与她交谈,但她的清纯美丽、天真聪慧,却给商隐留下很深很好的印象。因此,与她结为连理,商隐心里是情愿的。但他想把婚事延宕一下,说这事须得禀告母亲,再说自己明年还要应制举,最好能缓一缓。但王茂元说,男儿当然要考试做官求上进,但结婚又有何妨?亲家母那边,商隐可以修书一封由使府派专人送去,或干脆把她接过来,估计老太太不会反对吧。

    于是,李商隐与雪娘,在王茂元的积极操持下,很快便成了婚,既没有大事铺张的婚礼,也没有给他们盖建什么朱楼。他们就暂时住在节度使府的后院。

    一边是令狐绹在长安大生闷气,一边却是李商隐和新婚妻子在泾州度着他们的蜜月。王茂元极其喜爱这一对小儿女,尤其喜欢和他们一起谈诗论文,常常是李商隐出示新作或对流传的新诗发表高见,父女二人总是由衷赞叹,欣赏不已。所谓“中堂评赋,后榭言诗”[7],所谓“樽空花朝,灯尽夜室,忘名器于贵贱,去形迹于尊卑”[8],就是李商隐对那段生活的真实记忆。

    在这样的生活中,小夫妇俩之间的了解日益加深,感情日益浓密,两人都有相见恨晚之感,都庆幸天赐良缘,都陶醉在前所未有的无边幸福之中。

    他们追求的不是物质的奢侈豪华,而是精神的丰富高洁。用李商隐的话说,便是“纻衣缟带,雅贶或比于侨、吴;荆钗布裙,高义每符于梁、孟”[9],岳父家虽然豪贵,但翁婿间若有所馈赠,不过是“纻衣缟带”那样很普通的物品;而这正符合商隐夫妇的婚姻理想:过俭朴清高的生活,像古人梁鸿、孟光那样和谐宁静而心心相印。

    李商隐和雪娘的幸福生活并不妨碍任何人,但却有人不让他们安宁。

    “雅贶”句用吴公子季札聘于郑,见子产(国侨),如旧相识,赠予缟带,子产回赠纻衣之典。“高义”句用后汉梁鸿、孟光夫妇相敬如宾典。

    从长安传来消息,说是令狐绹生气了。据说,当他确信李商隐已经结婚而始终不告知自己之后,说了些很不好听的话。这些话被七传八传、添油加醋地发酵放大,慢慢传到泾州,等李商隐夫妇俩听到的时候,有的话已近乎人身攻击了。

    沉醉在新婚燕尔之乐中的李商隐,这才悟到,自己真的是把令狐绹疏忽了,没想到他竟那般计较。可事已至此,怎么办呢?现在报喜是太晚了。写信致歉?会有用吗?唉……算了,等以后到长安见了面再说吧。

    雪娘从小在优裕宁静的环境中长大,她不但皮肤洁白如雪,而且心灵也洁白无瑕,哪见识过世俗中这等肮脏糟心之事?尤其是听到人家谩骂自己全心热爱的丈夫,简直要气昏过去。白天,商隐到公府上班去了,她在闺中左思右想,一时痛恨世俗,替丈夫抱不平,一时又觉得是自己害了丈夫。

    “义山,都怪我,真对不起!”一天晚上,他们又谈起那些谣言,雪娘对商隐说。

    “怪你?怪你什么?”商隐笑着说,“你真相信他们说的?”

    “令狐相公是牛党,也许是吧,但爹爹真的是李党吗?要不,他们凭什么说你背叛令狐家,‘先牛后李’,还有什么‘放利偷合’?”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爹爹跟李相公是挺好,但对牛相公不也一样吗?再说,什么牛李党争,那是朝廷大官们的事,我李商隐挨得上吗?”

    雪娘叹一口气:“你娶了我,就算卷进去啦。”

    “别瞎说,你我是天作之合,我们是神仙眷侣,跟那些乌七八糟的党争没关系!”

    “但他们偏要这样骂你呀!”雪娘说,愤愤不平又很焦心地望着商隐。

    “不怕,”李商隐抚慰雪娘,一面掏出一张纸,“来,念念看。”

    原来是一首新诗。雪娘打开来轻轻念道:

    照梁初有情,出水旧知名。

    裙衩芙蓉小,钗茸翡翠轻。

    锦长书郑重,眉细恨分明。

    莫近弹棋局,中心最不平!

    “这说的是我吗?”她娇羞地笑了。

    “不是你还有谁呢?你啊,再莫去管我们男人的那些事了,什么文坛,什么官场,那里黑白颠倒、不公平的事儿多着呢。”

    雪娘点点头,深感丈夫对自己的体贴:“可是,我并没有给你写信啊,你怎么说‘锦长书郑重’呢?”

    商隐解释说:“那是我在想,如果我们不是像现在这样天天在一起,我在长安,你在泾州,你知道了这些,就一定会写信来安慰我的,我读你的信,就像见到了你,从信里就能感受到你的愁和恨了,不是吗?”

    雪娘同意地笑了,又说:“这首诗还没有题目呢。”

    “还叫它《无题》吧,我们俩自己明白就行了。”商隐看着雪娘的眉眼,说。

    原来,在这之前已经有过一首《无题》,那是新婚之夜丈夫送给妻子的礼物。

    雪娘幸福地回忆起当时的情景:深夜,客散人静,洞房里红烛高照,红帐低垂,他俩初次单独面对,似乎有许多话要讲,但又不知从何说起。沉默中,商隐走向书桌磨墨吮笔,一边笑着用目光示意雪娘,雪娘听话地跟过去,看商隐抽出一张锦笺,用他那潇洒的行书落笔写道:

    八岁偷照镜,长眉已能画。

    写了这十个字,商隐抬头看看站在书案旁的雪娘,只见她专注地看着,脸色绯红,挂着羞涩的浅笑。商隐忍不住朝她做了一个调皮的眼色,又伏案再写:

    十岁去踏青,芙蓉作裙衩。

    这回是雪娘捂着嘴轻笑了,她被这两句引回烂漫的童年。只见商隐接着写:

    十二学弹筝,银甲不曾卸。

    “错了,我学弹的是锦瑟……”雪娘轻轻地说。

    “呵,锦瑟!那我可有耳福了!”商隐说,“你看着啊,我要往下写了。”

    雪娘点点头,朝商隐甜甜一笑。

    十四藏六亲,悬知犹未嫁。

    十五泣春风,背面秋千下。

    见商隐没有停笔的意思,好像还要往下写的样子,雪娘的脸一下子涨红了,轻轻地碰了碰商隐伸笔吮墨的右手,柔声说:“别写了……”

    商隐趁势搁笔,抓住雪娘的手,看着她的眼睛,笑道:“好,你说,十六、十七怎么样了呢?要不,就写……”

    雪娘突然张开手,轻轻捂在商隐嘴上,商隐就势一带,把雪娘拉到怀里。

    两个喷发着炽烈激情和浪漫诗意的年轻灵魂,在一瞬间紧紧相拥了,他们久久地无声拥坐着,默默祝祷着他们一生忠贞相爱,永远不离不弃。

    这就是李商隐写下的第一首《无题》诗。

    今天,雪娘又得到了一首新的《无题》诗,她照例珍惜地把它收到一个精巧的漆盒里,那里已经收聚了商隐的不少诗歌,是雪娘时常拿出来陪伴自己、默看轻吟的宝贝。

    李商隐不愿自己的遭遇让妻子伤心,强打精神安慰着雪娘,其实内心是很痛苦的。当独自一个人时,长安的景象就会浮现出来。他对官场人事和前途都没有把握,觉得自己的“凌云一寸心”正在遭到无情剪伐,那首《初食笋呈座中》发出的呼吁,不但没有用,而且倒像是不祥的谶言,那无辜而不幸的命运正在落到自己头上。

    一天,是个雨后,他独自步入节度使府的后花园,发现几天前开得正盛的一畦牡丹被雨打得七零八落,粉色的花瓣落了一地。他心中一动,仿佛从中看到了自己的命运,不觉悲从中来。

    他记起,当年在令狐楚府中也曾经欣赏过盛开的牡丹,还写过一首赞美的诗。那诗写得明朗华丽,文采斐然,很得令狐楚的欣赏。诗的结联“我是梦中传彩笔,欲书花叶寄朝云”,情绪高昂地表达了自己的信心和理想,现在则完全是另一番心情了。请看《回中牡丹为雨所败二首》(回中,是泾原的古称):

    下苑他年未可追,西州今日忽相期。

    水亭暮雨寒犹在,罗荐春香暖不知。

    舞蝶殷勤收落蕊,有人惆怅卧遥帷。

    章台街里芳菲伴,且问宫腰损几枝?

    浪笑榴花不及春,先期零落更愁人。

    玉盘迸泪伤心数,锦瑟惊弦破梦频。

    万里重阴非旧圃,一年生意属流尘。

    《前溪》舞罢君回顾,併觉今朝粉态新!

    文采一如既往地斐然华丽,但情调却变得低沉凄惶、悲观伤感。这是李商隐泾州生活夫妇之乐以外的另一个侧面。

    当然,此时的李商隐也有情绪激昂亢奋的时候。他认为,对于那些隐藏在暗处的诽谤攻击者,绝不可默不作声,必须予以回击!好在自己的诗歌已经颇有名气,一有作品,马上就会传诸四方。那么,我就来发表一篇诗的宣言吧。《安定城楼》这首诗就是在这个动机下创作出来的。

    迢递高城百尺楼,绿杨枝外尽汀洲。

    贾生年少虚垂涕,王粲春来更远游。

    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

    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鹓雏竟未休!

    这首诗的筋骨无疑是在后半。首联写景,次联以贾谊、王粲自比,都不过是为后文铺垫而已。“永忆”一联才是其心志的凝练表述,十四个字说清也说尽了他的远志高情——我的确是要做一番回天挽地的大事业,但我的心永远向往着自由的江湖,陶朱公范蠡才是我心中的榜样!有了这一联,整个诗篇就显得骨格嵚嵜,锋芒逼人,而又高蹈无俦。难怪宋神宗的宰相王安石最欣赏这一联,这位当时遭人误解甚深的政治改革家一定觉得,用这两句回敬政敌,真是既准确又优雅。尾联用对诽谤者的嘲笑和自高身份作结,收得还算有力,但客观地看,却多少还是有点儿“精神胜利”的意味。不过,写诗,尤其是一个落魄者写诗,若不肯一味叹苦,大概也就只能如此了吧。

    幸福的日子过得快,眼看又到了岁末,一过年,李商隐就又要赴京赶考了。

    这次吏部开的是“书判拔萃科”。对李商隐来说,考试不难,难的是人事,他不知道又会遇上什么人什么事。但他横下了一条心,准备迎接任何意外和不公。

    “你放心,”他对妻子说,“不管中与不中,我都受得了,只要你在家好好的!”

    时已深夜,西窗下一支蜡烛已流了不少泪,夫妇俩显然已对坐良久,但谁都还没有睡意。

    “唉,你们男人为什么非要功名利禄不可,”雪娘用一把小剪子剪去烛花,“我宁可你不去长安考试——就现在这样,多好!”

    “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商隐轻轻地吟出这两句,又用更轻的声音唤道,“雪娘……”

    雪娘晶莹的双眸深情地凝视着商隐。

    “到那时,我俩携手江湖,白首偕老,那扁舟上有我,也有你啊!”

    “我盼着那一天,那一天会有吗?”

    商隐肯定地点点头,走到雪娘身边,雪娘也站起身来,他们俩相倚着,凭窗远望。月亮刚刚转过来,满天繁星,伴着一牙新月,万籁俱寂,夜又深又沉。

    “你看那月亮,弯弯的,多像你的眉毛!”

    雪娘依偎着商隐,眼角挂着一滴清泪,无声地笑了。

    [1]禁脔,典出《晋史》。司马睿于西晋永嘉初年镇建业(今江苏南京),时公私窘乏,每得小猪,脖项之肉最美,便专留给他享用,臣下无敢食者,号为“禁脔”。《晋书·谢混传》载,东晋孝武帝为晋陵公主择婚,王珣保媒谢混,孝武允许。不久,孝武死。大官袁山松想把女儿嫁给谢混,王珣对袁说:“人家是禁脔,你不要碰!”

    [2]王定保《唐摭言》卷三,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年版,25页。

    [3]李商隐在会昌四年(844)曾为亲人迁墓,事毕,有《祭小侄女寄寄文》。寄寄是商隐弟弟羲叟的女儿,《祭文》提及“尔生四年,方复本族,既复数月,奄然归无”,“光阴迁贸,寄瘗尔骨五年于兹(指济源,后迁葬荥阳)”。据此推算,寄寄当生于开成二年(837)。寄寄若是羲叟长女,则羲叟之婚,至迟当在开成元年。按古代兄先弟后的惯例,长子商隐的初婚当在羲叟之前。故在此《祭文》中,有“况吾别娶以来,胤绪未立,犹子之谊,倍切他人”,强调了对寄寄的感情。既是“别娶”,可见从前已经娶过。而所谓“别娶”的,便是王茂元的小女儿。

    [4]李商隐《韩同年新居饯韩西迎家室戏赠》:“籍籍征西万户侯,新缘贵婿起朱楼。一名我漫居先甲,千骑君翻在上头。云路招邀回彩凤,天河迢递笑牵牛。南朝禁脔无人近,瘦尽琼枝咏《四愁》。”

    [5]关于参加博学宏辞考试一节,据李商隐开成五年(840)九月所写《与陶进士书》。因此信涉及商隐进士及第前后和试宏博、试书判拔萃等事,故在本传记中曾多次利用之,或直接引用,或化用改写,特此说明。

    [6]李商隐妻名字无记载,称其雪娘,系为叙述方便而据李商隐有关诗篇所拟。李商隐有雪诗多首,如《喜雪》《对雪》《忆雪》《残雪》《悼伤后赴东蜀至散关遇雪》等,大抵均与其妻有关。而雪的形象在商隐诗中出现甚频,往往是其诗思灵感的触发点,各诗均对雪之洁白晶莹的素质、姿态及其对才智聪慧、品格清高的隐喻表现出深深的钟爱。如其新婚时所作的《漫成三首》有“远把龙山千里雪,将来拟并洛阳花”(暗用何逊诗“昔去雪如花,今来花似雪”)之句,其《送王十三校书(妻兄弟)分司》有“洛阳花雪梦随君”之句,应非偶然。

    [7]李商隐《祭外舅赠司徒公文》,《李商隐文编年校注》,860页。

    [8]李商隐《重祭外舅司徒公文》,《李商隐文编年校注》,见同上957—958页。

    [9]同上95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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