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未看清楚那人的样貌,白若晴心中却蒙上了一层阴影。
那个背影虽然只是一闪而过,但却让白若晴觉得十分熟悉。
毕竟,牧岳衫同她从小厮混在一起,就是化作灰了,白若晴也认得出来。
可一念至此,白若晴不禁心下骇然,心想岳衫表哥怎么会将这旧砚送给陈老将军?
需知陈老将军虽然神武,但年老时也只是一个普通的长者。越是活得长久,就越是爱惜不舍生命,这本是人之本性。想要返老还童,想要长生不死,并不是什么罪过。
更何况陈老将军只是为了报国杀敌,只是……陈老将军可能不知道返老还童要付出的代价,然而岳衫表哥不可能会不知道。
既然知道,又何以要把砚台送与陈老将军?是因为怜惜陈老将军的一片报国之志么?
可牧岳衫与陈老将军素不相识,又是如何得知陈老将军这番心事?这其中到底有什么隐情?难道和白家有关系?是爷爷让表哥这么做的?是不是和破解八劫有关?但是这也太奇怪了,从来没听表哥提过。白若晴左想右想,心里总觉得哪里不对。
白若晴寻思半刻,内心所得所思的种种答案,要不离奇,要不非常情常理。
想到后来,她忽地一跺脚,心道自己今天不知是中了什么邪,只不过见了一个和岳衫表哥相似的背影,就疑神疑鬼起来,真是吃错了药。
可是……那老仆必然不会说谎骗她。
白若晴一路走回客栈,一路上仍旧不住地在想。
她身在洛阳,牡丹名天下的洛阳,眼中所见,鼻中所闻,无一不是国之色,天之香。
白若晴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另一朵国色天香,薛藏花。那朵比世界上任何牡丹都艳丽的女人死前的眼神扔叫她心惊。
被鬼术反噬,薛藏花临时之前已失却了她所有的美丽,就如一朵凋零的牡丹,零落成泥碾作尘,却无香如故。
白若晴至今也觉得,薛藏花不该死……
她不过是爱上了一个人,爱上了一个不爱她的人。
或许她本并没有意思要杀自己,只是念由心生,而驭鬼之术正是以念而动,只是一个小小的怨念,便引发了一场无可收拾的惨祸。
如果学会驭鬼术的人是自己,如果司祈选择的人不是自己,如果司祈想要保护的人,也不是自己的话……
她是不是,会不会,也像薛藏花那样……
白若晴不愿再想下去了。
可是,她还记得薛藏花说过,“教我驭鬼之术的,正是一位年轻公子。”
而他身上的气息,恰与司祈相似。
或者说,是一模一样。
可那人,断不可能是司祈。
那么,是谁能有何“鬼王”一样的气息?
还有在杨城家中找到的那一封信,落款上是个“白”字,这白,究竟是不是白家的白?
白若晴本不想想这些,可从那老仆的一句话始,她就已经无法阻止自己的思绪翻腾。
种种疑团如蚕食一般,虽无大碍,小而微,但也在不知不觉间,便将内心噬遍。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客栈的,回到房间,却发现牧岳衫不在。
心上,禁不住又悄悄打了一个结。
好在牧岳衫并没有让她多等,白若晴刚刚坐下不久,牧岳衫已然兴冲冲地推门进来道:“若晴,你回来得正好,我这里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白若晴正是心里一片茫然的时候,听了这话,竟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只是淡淡地问道:“是怎么样的好消息?”
牧岳衫本以为自己一说,表妹便会猜得到,见白若晴这幅表情,他有些疑惑,不过还是笑道:“当然是你最想知道的好消息了。”
白若晴这才缓过神来,眼睛一亮道:“你……你打听到司祈和宁阳的下落了?”
牧岳衫笑着点点头。
白若晴急道:“他们在哪儿?”
牧岳衫却是有心要吊吊白若晴的胃口,只微笑着看着她,却不肯说话。
若是往日,白若晴必然扑过去拉着牧岳衫的衣襟撒娇了,可今日她望着牧岳衫熟悉的容貌和笑容,竟突然有些恍惚起来。
牧岳衫见她不说话,只当她恼了,忙道:“好了好了,我说就是。”
白若晴瞪大了眼睛望着他。
“我今日出去,原本想在洛阳城里逛逛,到处打听一下。”牧岳衫徐徐道来,“可走到北门哪里,我忽然觉察到了一种气息。”
他顿了一顿,接着说道:“我当时只是偶然经过,但走到那里时,我隐隐察觉到一种阴森之气。我记得我在华山所追踪的那个鬼王的属下,正有这样的气息。”
“所有你就在附近打探是么?”白若晴追问道。
“正是。”牧岳衫点了点头,“我将司祈的样貌形容给北门守城的士卒,他们说就在不久之前,确有这样一个人,带着一位似乎重病缠身的青年出了北门,看样子像是往黄河古渡的方向去了。”
“那还等什么,我们去找他们!”白若晴听了便要向门外冲去。
“若晴表妹……”牧岳衫却叫住了她,“我总觉得此事大有凶险,你……你不擅术法,莫不然,我去寻他们,你看……”
“不!”白若晴摇摇头,“岳衫表哥,我知道你是担心我,但是不亲眼看道司祈与宁阳平安,我绝不会安心的!”
说着,她已经绝然地一转身,朝外面跑去。
牧岳衫却没有马上跟上去,他只是静静看着白若晴的背影,眼中渐渐浮起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他轻叹一声,微不可闻地。
“也罢。”
白若晴上一次离开洛阳城时,还是盛夏,如今,夏天已将尽了。
白若晴这辈子都不会忘记她和牧岳衫赶到黄河古渡时看到的风景,那里有许多茶靡大片盛开,淡薄的花瓣和浓色的枝叶,一片一片依顺着风的方向流动,湿漉漉的,在空气里载浮载沉。
白若晴望着那些花朵轻叹。
开到花靡花事了。
她不知自己为何会想起这样一句诗,只是那些浓艳的花朵,却莫名让她觉得忧伤。
花朵之后,横在她眼前的却是浓黄浩荡的河,水气拍岸,打湿她的衣袂,浸透了地面。
与花朵,与艳丽,与江南雨水的温柔毫不相干的地方。
这便是黄河。
传说中,大禹治水之时,三过家门而不入的贤者将鬼王封印于此,以镇黄河,以安苍生。
司祈仍旧是一身箭袖,他的肩上倚着宁阳,两个人站在古渡胖,似是正望着滔滔河水发呆。
宁阳看上去仍旧很虚弱,却是已经醒了过来,他的脸色苍白,司祈正对他说着什么,眉宇间尽是疑惑。
“司祈!宁阳!”
白若晴欢喜地叫了出来,迫不及待地想要朝他们跑过去。
她那一声让司祈和宁阳都转过头来,看到她的时候,两个人的脸上都露出欣喜的神色。
然而随即变成了混杂着震惊的愕然。
因为他们看到了站在白若晴身边的牧岳衫。
司祈面上的表情最是震惊,他仿佛看到另一个自己站在面前。
宁阳也是浑身一震,她甚至脱离了司祈的扶持,站直了身体,眼神中忽地充满了恐惧。
“若晴……”
宁阳的声音被打断了。
牧岳衫向前踏近一步,抬手指向司祈,冷冷道:
“鬼王司祈,你骗得了若晴,可你骗不了我!今日,我便要重新将你封印于此!”
说着,他大喝一声,衣袖如风鼓帆般膨胀起来,一柄长剑从他手臂中缓缓浮出。
“白虹剑!”
白若晴大惊失色。
她识得这把剑,此剑传说是上古黄帝蚩尤大战时从天而降,斩断了蚩尤的军旗,令其大丧锐气。
黄帝打破蚩尤之后,此剑化为白虹不知所踪。
持白虹剑的人,都是以血肉侍剑,非灵气高强者,无法运使它。
“岳衫表哥!”
白若晴想要扑上去拦住牧岳衫,然而白虹剑荡起的剑气,却将她生生逼退了数步。
“小心!”司祈猛地将宁阳推开,他眼中金芒暴涨,一道光幕弹了出去,白虹剑的剑光与其相触,竟然被弹开了。
“不愧是鬼族之王!”牧岳衫冷笑道,“有些本事!”
与他相比,司祈的神情仍旧茫然失措。
他愣愣地看着牧岳衫,似乎面前站着的不是要取他性命的敌人,而是分别已久的亲人。
这个人……这个人是……
司祈在看到木牧岳衫的那一刻,仿佛有一道闪电自空中劈下,将他的世界劈得粉碎。
为什么觉得他那么熟悉?
明明是第一次见到,可是……看到牧岳衫的时候,司祈觉得就好像看到了一面镜子。
镜里的人,虽然和他有着完全不同的容貌,却有着相同的气息!
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个人究竟是谁?
难道……莫非……不……不可能!
骤然之间,司祈仰面朝天,狂吼了一声,声音之中除了不可置信,还有一丝浓浓的悲伤。
他真的想起来了,什么事都想起来了。
我就是他,他就是我!
司祈记起了一片混沌中,自己仿佛正安稳睡着,却有个人将他唤醒。
“多么完美的人偶!”那个人望着司祈,目光中全是赞叹,“从今天开始,那你就是我的替身,我鬼王的替身,你的名字,叫做司祈!”
……
“为什么!为什么!”司祈嘶声大吼。神情中充满了悲伤、迷惑与愤怒。
“看剑!”
牧岳衫自然不会放过这天大的机会,白虹剑带着寒光直取司祈的咽喉。
司祈完全是凭着本能向左边闪去,就只有些许之间的时间差,他的衣袍与手臂都有了轻微断裂的声音,感受到痛楚之前,司祈先感觉到了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淌下脸颊……
是流血了吧。
牧岳衫不理一旁尖叫的白若晴,又是一剑狠狠刺出。
司祈失了先机,这一剑比上一剑来势更加凶猛,他避得稍慢了些,右臂上已再次绽开一朵血花。
踉跄了几步,司祈跌倒在地上。
“不……不要!”白若晴的声音已然嘶哑,她的心仿佛被一只手狠狠揪紧,疼的几乎要昏倒。
司祈闪开了那一剑。
虽然状甚狼狈,但求生的本能还是让他变作滚地葫芦一般,终于没有让利刃穿胸而过。
“我不会让你再逃了!”
出乎意外的是,牧岳衫竟然没有乘胜追击,他仗剑当胸,脸上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来。
随即,一抹奇异的炫目光彩便爆了开来。
光芒散尽之后,牧岳衫和司祈竟然消失了。
白若晴与宁阳,所得见到的只是最后,司祈脸上那不可置信的神情。
到底发了什么事?
白若晴冲向前方,那里只有浩浩黄河,残余水迹的陈旧渡口。那两个人便仿佛是蒸发了一般,毫无痕迹,毫无踪影。
怎会这样?
哪怕他们都跌入了水里,至少也应该会有一个泡泡,一声呼救。总不至于这都是幻觉吧。
白若晴情不自禁地揉了揉眼睛。
自己不会是在做梦吧?
自己与表格一路寻找司祈与宁阳这件事,表哥一直怀疑司祈这件事,表哥与司祈大打出手然后失踪的这一件事……
不不不,不是幻觉。
从来都不会有连细节都解释得那么清晰的幻觉。
洁白的贝齿咬着粉红色的下唇,这种措手不及的无力感让白若晴的脚一软,几乎就要倒在地面上。
不行。现在还不是能够倒下的时候。
白若晴狠狠咬着自己的嘴唇,血丝渗了出来,她却不知痛。
不,不是不知,是她想要借着这痛来让自己定下心神。
无论如何,她要知道,岳衫表哥和司祈去了什么地方!
“宁阳!”定下神来,白若晴这才想起了刚刚被司祈推到一旁的宁阳,她冲了过去,却发现宁阳的双目紧闭,有两道血痕从他眼中流了下来。
“宁阳!宁阳!”白若晴吓得大叫起来。
这一切都是怎么了?
刚刚她明明看到宁阳已经好了,虽然脸色还有些苍白,虽然还要靠司祈扶着他才能站稳,但他眼中却已经有了神采。
现在……怎么会?
宁阳呻吟了一声,却没有睁开眼睛,只是无力地伸出手来摸索着。
“宁阳,到底怎么回事?你怎么会一下子变成这个样子……”白若晴握住了宁阳的手,急急地问道。
“若晴……?你……没事……?宁阳失去了所有血色的脸上,浮出一个浅淡的笑容,太好了……”
“宁阳,我没事,你也要没事!”白若晴告诉自己不许哭,可眼睛却渐渐模糊起来。
“若晴……是那蓬光……”宁阳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在滔滔的河水声中,白若晴要趴到他胸口上,才能听到他的话语。
“那蓬光……刺瞎了我的眼睛,也……夺走了我的生气……”宁阳的话说得断断续续,“那是……鬼王的结界……”
鬼王的结界?
是司祈么?
白若晴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几乎是吼了出来:“你说……你说是司祈?”
宁阳困难地摇摇头,嘴唇翕动得越来越慢,“司祈他……救了我……”
白若晴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宁阳到底在说些什么?
一会儿说鬼王结界夺走了他的生气,一会儿又说司祈救了他。
可她无法对着一个显然快要离开这个世界的人大吼大叫,她只能哽咽着,听宁阳继续说下去。
“若晴……不要去……鬼王结界中……有你最不想看到的事情……”宁阳的气息已经极其微弱了。
是的,白若晴知道,那结界中有连个对她来说都无比重要的人,正在生死相博,她怎么能不去?
宁阳却笑了,仿佛是在自言自语地道:“不过……若晴,你一定回去的,我知道,不然的话,就……不是你了……”
宁阳……
白若晴握紧了他的手,不知要说些什么。
宁阳费劲地喘息着,浓重的疲惫感让他很想马上就此长眠,但,他还有一件事没有做。
颤抖地抬起手,他让白若晴握住自己的手尖。
“若晴,我的一切……虽然不多,但是所有的,都交给你了。我想……应该会……帮到你的……”
从对方的言词中,白若晴感觉到了一股不祥的预感,她想要把手指抽回来,却被对方握得更紧……
宁阳那双眼睛终于慢慢睁开了,被血染红的眸子痴痴地望着白若晴,虽然他明明什么都看不到,但白若晴却完全感受得到那温柔而悲哀的眼神——与手指的力度完全相反的眼神。
这种温柔与悲哀,让白若晴的心一颤,就在那一瞬间,她好像意识到了什么,又忘记了什么。无法形容的微妙麻痹感从对方的指尖传了过来,通过脊椎,继续向上攀升。
白若晴觉得自己的心脏开始痉挛起来,跳得越来越快,心也越来越慌。
她想要抓住什么……但她已经知道,她会失去什么了。
紧握着她的手掌突然之间就变成为了虚空,再也抓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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