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油,小子!-我的美国死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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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幸运,我有个美国死党劳拉,她的带领,扩展了我在美国的视野。

    几年前,我做驻校作家期间,在一位美国教授家遇见劳拉。我的在场,让劳拉回忆起八十年代,她第一个婚姻结束后,和母亲一起参加了远东旅行团,去了泰国、日本、香港,“可惜错过了中国大陆”,当时的她遗憾地看着我说道。

    关于这次游历的讲述,让她的朋友们发出一阵阵惊呼,这些朋友还没有去过东方,甚至不知道劳拉有过这段经历,于是这个晚上的话题便转向与东方有关的话题。我在暗暗惊奇,这些看起来非常中产阶级的美国人竟然没有去过东方,除了东道主女教授,她是波士顿人,曾嫁给中国人但很快又离婚。那天聚会后,是劳拉把我载回住处,她在我的公寓又坐了一会儿,聊了她的个人状况,她有过两次婚姻。年轻时的劳拉美艳赛明星,她是丹麦后裔,是位金发女郎,她年轻时照片上的形象,很像当年明星英格丽·褒曼。美女爱帅哥,劳拉的两任丈夫都是意大利裔帅哥,都比她年轻七岁。劳拉要等结婚后才发现,擅长谈情说爱,有着迷人黑眸的帅哥,担负不了日常人生责任,热衷吃喝玩乐的风流男,到了中年便呈颓局,是道地loser。离婚时劳拉就没指望拿到女儿的赡养费,她姐姐在爱城的大学医院做护士,小城生活指数低却文化气氛浓郁,劳拉便带着女儿搬离了高消费的大都市芝加哥,来到爱城。

    遇见劳拉那年,她的女儿才离开她不久,在著名的芝加哥艺术学院开始了本科学业,而她自己刚结束一段关系,单身的劳拉,正经历寂寞的空窗期,她坦率告知,她有中年危机,眼看年华流逝,希望赶快找到男朋友。

    我和劳拉气息相投一见如故,并且彼此好奇,很快成了好朋友。周末,劳拉常带我去她认为值得一看的地方:古董店、外城名餐馆、牛羊拍卖场……有个礼拜天上午,她穿着优雅华贵的羊绒大衣来约我去教堂,她向我解释说,不是要说服我入教,而是让我见识一次非同寻常的礼拜。

    果然是一次非同寻常的礼拜,教堂里不少黑人,乐队用爵士节奏演奏福音歌曲,全场教徒起身摇摆,唱着爵士风格的圣歌,气氛太high 了!是我见识过的最欢快的基督礼拜。

    是的,劳拉是基督徒,却是个非常liberal(自由的、开明的)教徒,她会大笑着坦承,噢,我有时也会怀疑是否有天堂。跟她在一起,绝不会有被说服入教的压力,劳拉认为信仰是很个人的选择,要尊重他人选择自己的信仰。

    那年我离开爱城时劳拉为我写了一首诗送别,令我感动异常,我们一直保持着通信,我带着儿子再回小城,她自然也是我们家的常客。

    冬天去哪里找乐子呢?劳拉说要带我们去一个她经常去的地方,于是我们坐进她的车,在郊外白雪茫茫的原野驰行了四十几分钟,真够远的!

    劳拉把车停在河边一座大桥旁,这是一座桥形线条十分漂亮独特的大桥,桥面铺着木头条板,有固定住的木头长桌放在桥上,河边有一间年代久远几乎接近破败的房子,是一间农场酒吧,酒吧的门楣上写着建造年代,竟然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开张至今。春暖花开时,客人在酒吧买了吃食可坐到门外的桥上享用,一边欣赏宽阔的河水在光影里的变化,多么惬意怡然。

    酒吧虽然破旧,却成时尚地,门外停了不少好车,这还不是周末。原先为农夫建的乡村酒吧,这些年成了小城时尚人士常光顾的地方,生意兴隆。这两年,酒吧又扩展一倍,原先的院子盖成房子。

    也许这间酒吧很少有东方人上门,那天,我和儿子进去时,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到我们身上。一位农夫上前和我们招呼,他说,他每天上酒吧四次,一次早餐,一次午餐,一次晚餐,然后夜晚来喝酒。这么说着他自己被自己逗得哈哈大笑。

    酒吧保留点唱机,一枚夸特(25美分)点一首歌。天花板上贴满各种零钱,这是第一次上门的顾客留下的。儿子爬上椅子在天花板贴上一美元纸币,一边遗憾没有带人民币,然后儿子在点唱机投美分给自己点歌。这两件事让他不再抱怨跟着我们上酒吧无聊。

    吸引城里人来此,不仅因为酒吧有历史,还为了酒吧经营的唯一的快餐汉堡配土豆条非常可口。这汉堡里的牛肉新鲜多汁,土豆条是真正的土豆手工切成条状,而不是快餐店里用土豆粉在机器里压出来的配方土豆条。土豆条从油锅里出来,直接端到桌上,配上一小碟店里自制黄油,固状黄油被滚烫土豆条蘸后开始融化,是我吃过的最美味的土豆条。虽然有违健康原则,我却和劳拉互相安慰,没事,偶尔吃一次,我们俩都相信,美食给人带来的愉快回忆有益身心。

    以后,每隔一段时间,我就要和劳拉去那间酒吧过一过美食瘾,心里稍有不安,便会自欺欺人说,难得来一次嘛!新鲜牛肉做成的汉堡配道地的热土豆条蘸黄油,再配一罐冰可乐,我那时就知道,这将是我以后离开爱城经常想念的美食。

    和儿子在爱城的第一年圣诞夜晚,是在劳拉家度过的。那晚,劳拉有一个圣诞晚餐派对,客人不多,晚餐简单,前菜是沙拉,主菜是鸡排配芦笋,有葡萄酒,甜点是客人带来的蛋糕,但劳拉的屋子充满节日气氛,鲜花盛开香烛芬芳圣诞音乐轻轻萦绕。客人离去后她驾车送我和儿子回家,劳拉特意绕路带我们看不同人家的圣诞花园,那是教徒们在自己家的花园用彩灯搭建装饰的圣诞花园。黑夜里,那些用灯光搭建的想象的天堂,灿烂如梦幻,令我们发出阵阵惊叹。劳拉唱起了圣诞歌,我和儿子和上她的节奏,歌声搭建了我们车内的美丽小世界。

    这第一年圣诞儿子还愿意和我们玩在一起,很快他就像这里的中学男生,变得difficult(难搞)。劳拉上门,他只在自己的房间隔着紧闭的房门说一声Hi,劳拉很难过,问O奔为何不愿出来见她,我告诉她,他不出来见所有的上门客人,他不就是你们美国人最头痛的teenage 吗?这些teenage 不都是关在自己的房间,不愿跟父母的客人啰唆?劳拉便笑了,反过来安慰我说,这只是发生在一个阶段,会过去的。

    重逢劳拉,她变得忙碌,不仅升职成杂志的美术总监,同时在大学兼教一门平面设计课。她说她很为自己骄傲,她曾经认为难以做到的事都做到了。她靠自己收入养大女儿杰西,并让杰西进收费昂贵的私立大学,学的是没有职业保障的视觉艺术,这不是很多美国家庭愿意承担的重负。即使负担得起学费,很多美国父母并不愿意付贵几倍的学费,他们让子女进只缴全额学费一半的本州州立大学。然而,芝加哥艺术学院是名校,是许多学艺术的孩子向往的学校,让孩子进一所她心仪的大学,便是这位单身母亲可以给予孩子的最厚重的礼物。

    劳拉告诉我,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她只去Aldi 买食物。Aldi 是一间德国人经营的廉价超市,低收入居民常光顾。

    我才知,这里超市也分低中高档。中等收入家庭多去水果和蔬菜新鲜但价格远高于Aldi 的Havee 大超市,收入高追求健康生活的教授和医生们则去价格昂贵的有机食品超市,星期三黄昏和星期六早晨的农产品集市价格不菲,出售的手工面包和蔬菜比超市贵好几倍,生意却奇好,因为我们这座小城人口不多,却有一所大学和一所有两千名医生的大医院,因此收入指数高。

    劳拉虽然是设计师并在大学兼课,但她独自抚养女儿,并负担女儿的私立学院学费,所以,直到女儿毕业后,才有经济能力去Havee 和有机食品店购买高品质食物。

    天暖和了,周末我们去林中hiking(徒步行走),一边聊天。因为有语言障碍,她必须放慢语速,并选择浅显的语词,还要试图听懂我表达奇特的中式英语,而我更像是在上一门语言课,因为,劳拉有问不完的问题,我们俩互相承认,每次小聚后直感到筋疲力尽。

    劳拉爱看电影,她经常浏览最新电影的review(评论文章),如果是肯定的评论,她会来约我同上电影院。几年来,美国好莱坞屈指可数的好电影,都是因为劳拉作介绍而没有错过。她本人还是个出色的爵士歌手,有固定的贝斯手和钢琴伴奏,他们每年去医院给病人演唱,偶尔她还会被邀请去政治社交性质的派对演唱,那一次,她的爵士独唱演唱会,票价卖到五十美元呢。

    我们是母亲,话题自然离不开孩子。劳拉说,我们共同的特点,都有个独生孩子,作为母亲都不够理智,对孩子照顾过度。她告诉我,有段时间,女儿杰西拒绝上学,每天早晨她和杰西之间,都要为她上学做一番挣扎,杰西自然是拒绝上学,劳拉就像拔河,把杰西拔上车,然后,杰西在车里号啕大哭,这时她也崩溃,和着女儿的哭声一起哭。

    女儿成长时的叛逆,让劳拉更揪心,那些迟归的夜晚,联系不到女儿的劳拉无法入眠,那种担忧焦虑害怕,只有做母亲的才能体会。夜深人静,睁着眼睛躺在床上听着外面的车驶声,一辆又一辆车从她们的小楼前驶过,直到听见女儿的车驶进自家的车道,她才合上眼睛入眠。

    说起来这都是杰西读大学前的往事,如今的杰西,开朗阳光正面,她从未像劳拉担心的那样走上什么歧途。是的,母亲们就是这样脆弱又坚强地和孩子一起成长。

    劳拉怕我寂寞,说:

    “你可以任何时候来我家,假如想聊天。如果我不在家,你也可以进来,我不锁门的,你给自己煮杯咖啡,看看片子,我经常会租些新片子。”

    真是我最铁的美国姐们儿。有一个傍晚,我外出回来开车经过她家,想去看看她。我把车停进她家车道,在楼下按了两声铃没有应答,她楼房的边门果然没有锁,便开门直接上楼进她的客厅。第一眼看到的是劳拉的背影,她背对楼梯正在客厅看电视,手里拿着酒杯,劳拉说,她给自己调了一杯鸡尾酒,我很吃惊,为何独自一人喝鸡尾酒?

    劳拉告诉我,她的杂志社在裁员,杂志社新来的老板与她不太合得来,劳拉认为自己作为艺术总监薪水最高,被裁的可能性最大,她说:

    “不如把这看成好事,要是被裁就当作提前退休,过另一种自由人生。”下班回来,她便给自己调了这杯鸡尾酒,说是给自己庆贺,庆贺可能的被裁,或者说庆贺可能提早到来的退休。劳拉这么说着,脸带笑容,有几分自嘲,却未露伤感。

    我却被伤到了,被她孤独的背影伤到了,被她孤独一人喝鸡尾酒庆贺可能的裁员伤到了。是的,这并非是真正的庆贺,不过是努力以positive(积极的)的姿态去面对人生里时时会出现的挫折,不去麻烦别人不向他人抱怨,自己给自己鼓劲,自己为自己负责,美国社会不欢迎negative(消极的)的人,独自承受各种打击,是劳拉这样的美国人早就接受的现实。

    可是,在我的人生里,甚至还没有过独自在一个空间生活的经验,更没有过独自喝酒庆贺自己,并且这庆贺明明充满苦涩。

    我来自一个人口密度极高的都会,我们的生活是被嘈杂拥挤喧嚣包围,你可以说市声喧闹我心孤独,到了成熟的年龄,更要去寻找属于自我的空间,但未有过全然是生物性的孤独。搬来小城以后,我却实实在在感受到了一种与人群隔绝的孤独,官能上的空洞感,眼睛看出去的街道,只见车不见人,自己进进出出,也锁在一个人的车厢。这让一个从高密度人群里出来的人产生失衡,或者说我们的文化基因决定我们是无法真正脱离人群的,因此在华人中便有“好山好水好寂寞”一说。虽然以写作为生活方式的我已经习惯并且需要独处,可是大环境的空寂,和你在繁华大城市的闹中取静,是截然不同的感受。

    我有一位在上海安静的西区长大的女友,曾嫁给美国华人医生。他们买住宅时选择的高档社区在树林深处,周边没有住户,按她的说法是看得到动物看不到人,通向她家小楼的那条街的路灯开关由她家控制,除非有客人来家,才会开路灯,平时的夜晚可真是漆黑一片哪!女友无法忍受这种没有邻居更谈不上人气的环境,便换房子到社区层次稍低的联排别墅,仍然觉得太安静,索性去住down town 的公寓楼,虽然社区层次更低,但她宁愿不要“高级”要“人气”。到后来,她索性搬回上海。

    我们讨论关于孤独,劳拉笑说,这的确是文化基因的差异,他们的文化过于注重私人空间,注重隐私,人和人首先是从身体上保持距离,更何况心理距离,由此付出的代价便是孤独。孤独是西方人的生命基调,劳拉和许多美国人一样需要个人空间就像需要空气。

    当然劳拉也需要朋友,珍惜自己的朋友圈,劳拉认为朋友是让她在这仿佛与世无争的小城生活下去的理由。不过,她和朋友相聚,时间不会太长,她似乎不喜欢跟别人腻在一起太长时间。或者说,美国人和朋友聚,时间都不长,吃一餐饭或者喝一杯酒就散了。无疑地,劳拉是女性聚会的灵魂人物。离婚单身的她,在网上结识一男士,两人笔谈投机,之后便有电话热线,电话里的男人健谈幽默,作为成功人士,其个人奋斗史十分传奇,这热线电话递送的能量也十足充沛,眼看劳拉陡然风采照人。终于到必须见面的时刻,她很忐忑地找我商量,我也不太有主意,直觉是个冒险,说来可笑,我和她一样,所谓的“险”是怕见到真人“面目可憎”,我俩达成共识,坚决不接受“大肚腩”。

    我离城一段时间,回来时被邀去她家聚餐,她那天穿一件苹果绿衬衣,配淡绿框架眼镜,衬得她的双眸更绿,一双漂亮得极富诗意的眼睛。她在餐桌上快乐宣布,与网恋男友相见甚欢,他们将正式开始约会。女友们举起酒杯说着祝贺话,我心里却有些不安,中国人的我多一些忌讳,总觉得某些好事刚开始不宜声张,仿佛一说出口便有掉落的风险。但那晚当她抽隙轻声告诉我,肚腩不算大,未过底线,我也有像买彩票中到奖那种充满侥幸的喜悦。

    几个星期后我们再见面,她那里故事已结束,相见甚欢的约会并未继续,那个曾经浮出海面的男人,突然又消失在茫茫无边的海水中,从此再未露面,就像被海里的鲨鱼吞去了一样。

    这样的结局从抽象含义上于我并不意外,因为,奇迹终究不可能发生。但见劳拉突然变得委顿,她特有的自信乐观荡然无存,这正是我最怕见到的后果:这段情虽然短暂,劳拉终究被摧残了一下!

    但劳拉这样的美国女性,天生乐观单纯,生活态度积极。虽然委顿了一阵,却很快自愈。

    之后,劳拉去芝加哥和她大学同窗聚会,那次聚会,至少有两位大叔男生向她表示好感,其中一位后来和劳拉保持了数年精神恋爱。不过,当时聚会后,劳拉曾不无遗憾告诉我,此男什么都好,尤其是,声音很性感,却长得不好看,不好看到她不想看到他,她说这句话时自己都笑了,我更是哈哈大笑。

    所以劳拉和这位同窗的关系,完全是因为对方相貌不如意,才变成了精神恋爱。她喜欢和他通电话,他们谈音乐谈文学,劳拉本人是书迷,她丰富的精神世界,需要有人分享,她这般无奈感叹:

    “我是这么喜欢听到他的声音,就是不要看到他……”话未完,她自己先笑起来。在这期间,劳拉有过几次短暂恋情,让我觉得最浪漫的,是她在修车时和修车机师擦出火花,这再一次让我发现美国人的感性,面对感情,他们不重视层次差异,更听从自己心脏的跳动。虽然这些恋情没有维持太久。我这个理性的中国人不得不告诉劳拉,我认为电话热线那头的昔日同窗更靠谱一些,也许,到了老年,你会不在意他的外表,这句话让我们两人又轰然大笑。

    我很怀念我们一起度过的好时光,她常常载我去那间乡村酒吧,我们在路上说笑太投入,而让她把车开成超速,好在乡间很少警察,没有警车追来。

    那天去酒吧正逢同性恋聚会,里面人太满,我们坐到酒吧外的长廊下喝啤酒。旁边都是同性恋男人,劳拉兴之所至想抽烟,便问那些男人买一支烟,那些男人都不抽烟,她逐一问过去,最后是个女人给她烟,人家不肯收她钱,她却坚决要付钱,这情景有些好笑,我和同性恋男人们一起大笑,劳拉抽着她好容易买来的一支烟,一边跟着我们哈哈大笑。

    劳拉每次都是想抽烟时去买一支烟,有时在某个小镇,她去找杂货店问人买一支烟,然后我们并排坐在店门口长凳上。陪她抽烟时,我便要笑她为何只买一支烟,这成了我们之间的笑点。有时,我们去高速公路旁那家有名的冰淇淋店,买了蛋筒闲坐在门口的木凳上,于是劳拉又想抽烟了,她又到处找人买一支烟,我再一次为这样的情景而放声大笑。

    我可以为劳拉放下心了,最近一次遇见她,她还在和那位大叔男生保持着电话热线,他们并非完全不见面,说起这位以谈话为主要交往方式的男朋友,劳拉总是绽开她富于感染力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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