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夜晚,电视直播美国奥斯卡颁奖仪式,我请国内来的女博士生小礼来家一起看直播节目吃顿便饭。小礼的专业是比较文学,曾帮助国际写作计划笔会为中国作家做翻译,因为这段关系我和小礼成了朋友。这晚的奥斯卡颁奖直到深夜,就在节目将要结束时,突然有人大力敲我家的房门,我们骇得立刻把电视关了,是我们房间的声音影响了别人吗?但也不至于把门敲得这般无礼吧!我和小礼面面相觑一时不敢出声。儿子从他的房间冲出来,我赶紧示意他噤声,这敲门声越来越猛,来者不善的感觉!我们一动不动恐惧地看着这扇门……可怕的是,我突然发现房门没有锁上。我蹑手蹑脚走到房门前,小心不敢弄出声音先把门锁别上。我起先不敢看猫眼,只怕门外的人能通过猫眼看到门内人的眸子。不过,我还是忍不住翻开猫眼的盖子,迅速地去看了一眼猫眼,看到的是个陌生黑人,一个三四十岁个子中等身体有点粗壮的黑人,留着连腮胡,要是把他朝坏人处想,也是蛮像坏人的。这时,外面的人已经不是敲门,而是在踢门,这三夹板的房门看起来有被踢破的可能,而且那把锁的锁舌很短,好像咬不住门框似的。
我们三人已经吓得魂飞魄散,下意识逃进我的卧室,才发现没有门锁,又逃进儿子的房间,也是没有门锁,还好,浴室是有锁的,我们三个人便逃进浴室锁住门。
“他会不会带枪?”儿子用气声问,是呀,如果那人有枪,有门锁也没用。小礼已经用手机报警,还好有她在,如果是我,首先,慌张中不知往哪拨电话,其次,即使电话通了,情急中英语也会越加混乱。小礼虽然拨通电话,但那边的警察东问西问,真急人,我们在旁边七嘴八舌催促警察快快赶来。
等警察在那边做完记录已过去至少五分钟,待小礼放下电话,外面的踢门声似乎也静下来,但我们仍然不敢走出浴室,我们屏声静气耳朵贴着门,只怕那人已经把门踢开进了客厅。警车终于到了,我们房门外鬼影子都没有一个,警察带来的两条狗,在楼内楼下巡走了几圈,不巧的是,那天与我们同一走廊的邻居竟然都没有在家,警察便也找不到周边其他人询问。我们抱怨他们来得太晚,对方要是存心抢劫什么的,按照这个速度,早就干完事离开了。
不过,这公寓楼里,有什么东西值得抢劫呢?警察听了我们的一番陈述,说最有可能是对方喝醉酒走错人家了。因为他来我们这里踢门实在也看不出有何动机。也是,我们这里每栋楼外表一模一样,连楼梯走廊铺的地毯都一样。我就走错过楼,曾上旁边那栋楼掏钥匙开门,怎么也开不了,四周一看有点异样,才去楼下查看门牌号码。
这时我才想起来,我看见这个黑人手里还端着什么东西,是有点像走错人家的感觉,不过他踢门也太狠了。
无论如何,我们还是惊魂未定,小礼不敢一个人回家了,警察答应用警车送她。小礼离开前不由担心,要是回到住处被熟人看到她坐警车回家,以为她犯事怎么办?我忍不住笑了,觉得那情景是蛮荒谬的,警察不知我们笑什么也跟着笑了,这场惊吓便在半搞笑中结束。
次日,我打电话给租房公司,将夜晚的事描述一遍,他们也立刻断定是有人走错门,说这里治安很好诸如此类,仿佛怕我退房。我要求给锁加固,他们便立即派来工人,把被踢得有些开裂的门框加固了,并换了一把锁舌奇长的锁。
我遇到苏丹邻居约翰,把踢门的事告诉他,他很吃惊,立刻把他和他同屋乔治的手机号码抄在纸贴上,让我把纸贴粘在厨房的冰箱上,说如果再遇上这类事,立刻电话他们。我使劲致谢,如果再发生这样的事,求助住在边上的他们,的确比求助警察更有效率,前提是,他们必须在家。
之后,这骚扰再也没有发生过。几个月以后的有天晚上我参加聚会到深夜,朋友开车载我回家。她把车子径直开到我公寓楼外的停车场,却看到有个黑人穿着一件有帽兜的雨衣,站在我的公寓楼大门正前方,由于他背对着公寓门口的路灯,脸黑乎乎看不清五官,帽兜上的尖角使他的形象看起来有点怪异,我和朋友都被惊到,车厢内一时静寂。我因害怕而用气声问朋友:“他就站在我的公寓楼门口,怎么办怎么办?”
朋友是个个性强、言辞犀利的女教授,此时好像也有点无措,她思索片刻,然后慢慢地将车头对着我的公寓楼朝前移动,试图靠公寓更近些,一边对我说:
“我把车绕到他后面一直开到最门口,你下车后,我会看着你上楼。”当车子接近黑人,我才看清,他是我的苏丹邻居约翰。“天哪,约翰,你可把我吓得不轻!”我打开车门差点喊出这句话,不过,我真正喊出的话是:“Hi,约翰,晚上好,怎么还不睡?”他笑着回应我,抬起手出示他指间的香烟:“你知道,楼内不能抽烟!”
此时,我才发现,天在飘细雨,怪不得约翰在大门外吸烟穿雨衣戴雨帽。适才的惊吓,我的身体还在轻微的战栗中。
夏天我去纽约,飞机在新泽西的纽瓦克机场降落,据说纽瓦克一带属于非裔美国人区,治安不好是有名的。有个住在新泽西的华人曾经向我这般形容,那一带小镇的治安如此之差,以至没有外族人敢进去开店做生意,除了福建人,只有以无畏强悍著称的福建人敢进镇子开店。他们开的洗衣店,柜台旁就放了一挺机枪,假如黑人敢进去抢劫,他们也敢用机枪扫射……如此场景也太生猛,我想象一下都会打一个寒战。这位华人说,他甚至都不敢开车经过那一带,怕车子中途抛锚后遇到不测。
我到纽瓦克时已近黄昏,那晚是去曼哈顿朋友家住,我需从机场转乘进纽约的火车,我一时未看到去火车站的指示牌,心里有些焦虑,想尽快在天黑前离开新泽西。
可机场外一片空旷,远处有个巴士站,有两三个黑人,我走上前向其中一位年轻女生问路,在她的热情指点下,我顺利找到火车站。此时,站上也是好几个黑人,我从站上地图获知,从这里去纽约曼哈顿中途还需转一部车,我向旁边一位二十岁左右的黑人小青年打听如何转车,他先问我将去的方位,然后告诉我,这也是他要去的街区,说他在那一带的餐馆打工,让我跟着他转车,我心里有点犯嘀咕。
却在此时,列车来了,可我还没来得及买交通卡,小伙子说他的交通卡是现金卡,可以连着拉卡,说着便进站,并为我多拉了一次卡,我只得跟着他上了火车。
上车后我还他钱,他还婉拒了一番,这让我感动。要知道在餐馆打工辛苦又收入低,在金钱上斤斤计较的美国,一个打工者却这么慷慨,我不管三七二十一,硬是把车钱塞给他,这小伙子收下钱后,很识相的走开一点,脸对着窗外,此时我对自己先前的嘀咕很自责。
到了换车站头,小伙子才招呼我,我和他一起转到另一部车上,然后,在同一站一起下车。这里已近华盛顿广场,是我熟悉的街区,我满怀感激地和黑人小伙道别。
我申请旁听戏剧系本科编剧班,课程在晚上,第一天上课,戏剧系的辛迪副教授来班级找我,说她看了我的简历知道我是作家后,邀请我直接去参加研究生班的戏剧工作坊。
辛迪是黑人女子,她的一双手手掌扭曲,没有手指,指根的骨头露在皮肤外,十粒尖尖的白骨代替了她的手指,辛迪写东西,便是用指根的骨头夹住笔,她常在课上做笔记。
辛迪是剧作家,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便在美国戏剧界顶尖的《美国戏剧》杂志上发表剧作,纽约的戏剧舞台上演过她的戏剧。
戏剧工作坊的上课方式是,每星期朗读并讨论一位学生的戏剧作品,每次朗读加讨论共三小时。朗读通常请表演系的学生代劳,之后的讨论会是围着一张长台展开,常有导演系学生一起参与。
工作坊的正式学生,人人都要参与讨论并给予各种观点,主持讨论的是戏剧系主任,辛迪是这个班的指导老师。
这个班一共才十二三个学生,虽然我是旁听,但既然参加了,就不能不发言。用英语聊戏剧,于我是挑战,可也只能硬着头皮参与,夜晚通过朗读把剧作一次性听懂,对于我太难。我必须提早半天,把当日需要讨论的学生剧本先浏览一遍,我因此也有资本去发言谈看法。
虽然在写作上我比在座学生资深多了,但语词的不够丰富,令我不太自信。可辛迪却特地来告诉我,讨论会上她最有收获也最有兴趣的是我的看法,她认为我的发言对这些学生的创作很有启发,辛迪的鼓励,不仅是鼓励,也是一个表达友情的信息,我们因此开始交流。
这个戏剧写作班,除了一个美日混血男生加上我,其他都是白人,女生居多,课间休息时,他们多和自己已经熟悉的同学交流,也许辛迪是老师,也许中西部的学生也比较怕难为情,不太放得开,他们几乎不主动和辛迪聊天,当然也不会主动和我谈天说地。
因此在这个空间,辛迪和我便落单了,假如我和她之间也不交流。那时我们之间还有些陌生,而辛迪的个性羞涩敏感,并非马上就能在一起聊许多,我们是通过时间累积慢慢越聊越多。于是课间休息时间不够聊,便周末去咖啡室。
辛迪有一双不笑时显得严肃甚至冷峻的眸子,但她为人真挚诚恳,没有那么多的客套,反而让人更容易向她倾吐心里话。她让我想起我在纽约时的黑人好友杰西卡,一位才华横溢优秀卓越的视觉艺术家,杰西卡高挑苗条像模特,她的丈夫布莱德与她黑白配,是个金发碧眼英俊男,也做视觉艺术。
杰西卡是那种与我有着与生俱来的亲近感,可以成为闺蜜的朋友。我们之间很容易就越过文化话题、民族话题,直接进入女友之间的话题。我在纽约那段时间,她怕我寂寞,常邀请我参加她家聚会,在她充满艺术气息的寓所,来聚会的客人也是清一色艺术家,并且黑白相间,很国际范儿。
那些夜晚,在客人们的谈笑间,杰西卡却与我在厨房说着知心话,她最先告诉我怀孕的消息,生了孩子后,她给我看还没有完全收回去的肚子,担心不再有好身材。她告诉我她的真实年龄,担心会老得太快,而比她年轻的丈夫却还那么孩子气。在与杰西卡和辛迪的相处中,完全没有肤色和民族隔膜。我有一种强烈感觉,她们的真诚坦率,那种从内心透出来的温暖,坦白说,是黑人身上特有的,假如说黑白之间有什么差异,那就是他们比白人更炽热的温度。
这是我的错觉?或者,身为少数民族,有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深切认同,和毫无保留的赤诚相见?但无论如何,这只是我的个人感觉,没有普遍性。
我的一位大学学姐曾是芝加哥一所特殊教育学校的老师,她告诉我,学校老师们表面上和睦,其实还是分黑白两个圈子。当她随派往中国做总代理的丈夫回上海,辞去已做了十年的学校工作时,同事们为她开欢送会,之后,黑人老师又为她在校外搞派对,过后,白人老师知道了,也为她搞了一个派对。
她也有这种感觉,仿佛黑人更率真更热情,什么都放在了脸上。因此假如她不喜欢你,也会让你有吃不消的感觉。纽约商店很多营业员是黑人,尤其是时装店,遇上打折客人很多,那些黑人营业员会给你看脸色,绝不会担心自己不够周到。总之,黑人的好恶都比较直接。假如一白一黑都不喜欢你,你宁愿要黑人不掩饰的厌烦,还是要白人假惺惺的笑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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