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说,近在咫尺的教堂,给予我不可或缺的安全感,虽然我不是教徒。
刚搬来这座中西部小城,街上无人行走的空寂令我无端地惊慌,随即想到,儿子三点半放学回家,没有朋友怎么办。
一位华人朋友带我走进了这间教堂,她认识教堂的副牧师,也许可以通过这位副牧师,看看教堂有没有为青少年组织的活动,让儿子参加,或者安排他做志愿者之类,总之,儿子可以通过这些途径交些朋友。
多年前就听说,中国留学生初来乍到美国,得到的指点是,寻求帮助可以进教堂!许多中国学生走进教堂先是为了获得帮助,之后也成了教徒去帮助别人。
宗教一直是我内心的山峰,我仰望却上不去。我希望自己不是为了功利进教堂,但生活总是让你变得现实。
走进教堂第一时间便迎面遇上副牧师莱克斯,莱克斯至少六十开外,脊背有些佝偻,说话微微喘息,但他面容慈祥目光慧黠,言语间能感受他对于东方人心态开放。莱克斯给了我一张教堂男孩活动的时间表,特别告诉我,他的儿子司考茨也在读高中,今年十七,年长O奔两岁,每星期二傍晚,司考茨会来打扫教堂,也许我可以在那天晚上,带儿子去教堂与司考茨会面,至少司考茨可以成为O奔校外第一个朋友,莱克斯和我都这样希望。
他们没有马上见面。冬天提前开始,天空飘起了雪,夜晚的中西部平原狂风呼啸,但教堂大门口亮着灯,停车场渐次被车子填满。世界并不冷寂,心里的不安被驱散,我喜欢在冬天的夜晚透过公寓窗口,看教堂大门口亮起路灯,眼见一部部车子压着雪辙驶进停车场。
一个星期二晚上,儿子同意让我带他去教堂结识司考茨。站在我们面前的十七岁少年,看起来是个高大英俊青年,蓝眸金发,两颊淡淡的络腮胡更增添几分成熟。但他显得内向寡言,待他父亲给两个男孩做完介绍离开后,司考茨便又回到他的工作,闷头打扫空无一人的礼拜堂,于是O奔,这个除了参加过中国学校值日生大扫除外再无公益劳动经验的孩子,也上前去帮司考茨的忙。其实司考茨的打扫已到尾声,现在,他带着O奔一起把圣经书分放在每张椅子背后,我们家这位叛逆少年,在这一刻竟也变得恭敬安静。
之后,司考茨带着我和O奔,把整所教堂都参观了一遍,包括地下室的储藏间,这个过程令司考茨稍稍有了生气。当我看到教堂为幼儿准备的充满童趣的活动室而发出赞叹时,不苟言笑的男孩脸上绽出笑容,他嘴角两粒小酒窝溢出了十七岁的稚气。他告诉我他母亲也全职为教堂服务,这是他们全家人的教堂。看得出,这男孩很为他的教堂自豪,就像性情单纯的孩子带客人参观他为之骄傲的家,事实上,司考茨和父母日常生活的那个家在另一个城市,从他家到这个教堂车程三十分钟,在我们这个小town,算是相当遥远。
因此,每星期开车几十英里来教堂打扫,光这个行为就足以说明少年乐于奉献的品性,甚至他的沉默寡言在我眼里都像是优点,衬出他的宁静安稳的举止。从教堂出来,我对O奔说,我真希望你能和司考茨成为朋友!
可儿子说,我觉得司考茨不喜欢交朋友。
之后不久,儿子参加了学校篮球队,每天忙着训练,我也去大学修课,忙着借书看书,追赶各种阅读,一晃三个月未见教堂父子。
莱克斯邀请我五月去教堂,给中年人的圣经班做中国文化方面的演讲,他们是上班族,对东方有兴趣,可能以后会去旅行,甚至会考虑去中国做生意,莱克斯如是说。
于是我拿了视频材料去和莱克斯讨论,那是四月中的星期二,记得是星期二,是因为我在莱克斯办公室时,司考茨进来拿吸尘器,便想起星期二傍晚是他打扫教堂的时间。
“Such a nice boy !”我由衷赞叹司考茨,与他寒暄时觉得他似乎……似乎更沉默了,我说,何时来我家里玩?我指指教堂对面,心里后悔自己没有push(推动)儿子与司考茨继续来往,我再一次产生让他们成为朋友的愿望。
那天的司考茨虽然几乎不说话,但告别时,他突然伸出手与我相握,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他父亲还开着玩笑,婉转地道着歉,说这些teenage,说话愣愣的,粗声粗气,像头动物……我的情绪却被突然涌起的怅惘笼罩,在司考茨拿吸尘器的瞬间,眼前浮现他孤独清扫教堂的情景。
四月底我要去加拿大参加作家节,有两场演讲。我打电话给莱克斯,想暂时拿回留在他办公室的视频材料,却被告知莱克斯最近不能来教堂,因为他家发生emergency(紧急事件),不知为何我第一秒钟想到的是司考茨,立刻心跳加速,却也实在想象不出会发生什么事。
从加拿大回来,收到莱克斯的e-mail,说因为家里发生事,五月去教堂演讲的事要耽搁一阵,我即去信问到底发生什么,需要帮什么忙,但莱克斯没有回答我。
教堂就在对面,我应该去探访他一下,然而,这位仁慈的老人少见的沉默,让我不想贸然见他。
生活里的各种麻烦和琐事很快就吸去我的注意力,然后又有水灾降临我们小城和整个州,隔壁城市已成水城,并发生缺水恐慌,人们都上超市买水,我也去了。我在超市遇见简妮,她是个淳朴的年轻女生,我们在对面教堂曾经相遇,她丈夫热爱写作,因此她也对作家的我感兴趣,我们之间有过几次交谈。
我向简打听莱克斯,他家的emergency 是否已过去,简吃惊地问我,你还不知道他家发生的事吗?他的儿子自杀,死了!我的脑子乱了,连司考茨的名字都想不起来,只是问,是那个清扫教堂的男孩?简一愣,似乎没听懂我的话,情急中我又问,莱克斯有几个儿子?只有一个,简回答我。
我抓住简的手臂问,为什么?为什么教堂不能救他?这句话才问出口我已泪流满面,见我流泪简也哭了,我们面对面在淹水期间拥挤的超市为司考茨哭泣。
那晚,我完全失眠,我为莱克斯心痛,一个脊背已经佝偻说话喘息的老人,如何面对失去独子的世界?但无论如何,他有教堂,可是为何教堂没有留住司考茨?
莱克斯告诉我,司考茨患上忧郁症一年半了。我暗暗计算,这一年半里,他星期二晚上打扫教堂,星期三晚上参加唱诗班排练,星期六和星期天教堂都有活动,也就是说,他的业余时间一大半给了教堂,可他的忧郁症并未在频繁的教堂活动中缓解,甚至加重了,他父亲说他服药量在增加。
我才知,司考茨割腕自杀那天,距离我最后一次见他才一星期,我不断回想那天与他见面的每一秒钟,我在想,他突然伸出手与我相握那一刻,是否已经在和我做告别?
他的弃世让我难以释怀。
我不能询问莱克斯,我只能去和我的朋友讨论。这跟教堂无关,我的朋友告诉我,虽然他不是任何教的教徒,但对这件事的看法倒也客观,非教徒会生忧郁症,教徒也会生忧郁症,是chemistry(化学作用)的问题,他说。
对于我,世界的色彩已发生变化,眼前这座曾给我温暖和安全感的教堂,如今变得这般阴郁。
我惦记莱克斯。有个傍晚,我去探望他,教堂大门紧闭,且上了锁。这天恰恰是星期二,以前这个时段司考茨独自在清扫教堂,同时,他的父亲作为副牧师,和牧师以及其他教堂服务者,聚合在教堂阅览室开会,更晚的时候,教堂有其他活动,因此,星期二从傍晚起,教堂停车场会停越来越多的车子,其中有一部是司考茨的。
这紧闭的教堂大门令我情绪沉到冰点,虽然是个七月流火的日子,但傍晚六点的阳光仍然灼皮肤,刺眼的光线下,停车场空旷得令人心慌。想着在寒流袭来的初冬夜晚,我能看到教堂大门口明亮的灯光,一辆辆车压着雪辙驶进停车场时心里涌起的温暖和安心,那种感觉竟恍若隔世。
每逢星期二夜晚,我总是忍不住朝教堂看去,停车场空无一车,因为司考茨的离去教堂关闭了那晚的活动?
我甚至都没有勇气再去探望莱克斯。关于司考茨的话题成了我去见他的障碍,到底是提这个话题还是将它藏在心里再不要提起?而我最渴望的是,拨开司考茨之死的迷雾。
我没有把这个消息告诉我儿子,尽管他和司考茨只相处了一个晚上的一个片刻,但司考茨独个儿打扫教堂的身影却给我儿子留下深刻的印象,他曾经用带几分敬意的口吻提起这个名字,我也曾经用他的行为来教育我的儿子。
我想起去年圣诞节前雪最厚的日子,儿子班里有女同学自杀,那时O奔刚进美国高中不久,和该女生还没有机会相处,但他仍然受到刺激,一直难忘这件事,他问我,这个地方这么美这里的人生活都很舒适,她为什么要去死?我们中国有很多穷人,生活很苦,他们怎么不去自杀?当时觉得他问了一个深刻的社会心理问题,与他做过讨论。但似乎并没有让儿子释然,他仍然会突然提起女生的自杀行为。
我必须做好与儿子讨论司考茨的死的准备,才能把这个消息告诉他。然而,这个所谓“准备”其实是回避。我一直没有告诉儿子,这种坏消息堆积在孩子心里,会是一种伤害吧?
有一天,莱克斯写来e-mail 问候我和儿子,希望我有空去教堂坐坐。已经是秋天了,我和莱克斯坐在教堂外宽阔的草坪旁的木头长条椅上,晚风拂着胳膊已有凉意,莱克斯告诉我他在写书,我没问莱克斯书写的内容,我的玻璃心让我害怕他会打开关于司考茨的话匣子。
莱克斯问起O奔的近况,我有意无意强调儿子给我制造的各种麻烦,莱克斯说,这些麻烦背后是幸福,因为你拥有你的孩子。他微笑着,眼睛里却满溢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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