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四的女友聚会经常在苏的家,苏是个爱说爱笑性格外向女子,她年幼时和家人一起跟随当军官的父亲住在日本等国,有个爱写诗的母亲。父亲的古板严厉使这个娇小的长着一张娃娃脸的女生性格叛逆,她很年轻便结婚,又很快离婚,这对夫妇离异的事被附近教堂得知,教徒们试图接近他们,最初,他们两人都排斥反感被传教,尤其是年轻前夫,将教徒赶出家门,可最终两人先后皈依基督教,之后又复婚。
如今苏和丈夫因信仰和价值观的相同而情感关系稳定,他们的三个儿子也都成家并有了自己的孩子。在苏的客厅里,最引人注目是那张放了许多张家庭成员合影照片的梳妆台,同样,在乔伊斯家,也专门有一堵墙,挂满家庭成员照片,从中可窥见美国人的价值观,family(家庭)至上。
苏家的house 在四面环林的山谷,山谷中间是草坪湖泊,是传说中的庄园吧?这是一栋里里外外都凸显着维多利亚风格的房子,连厨房的烤箱冰箱煤气灶料理台和橱柜也都是复古的维多利亚风格样式。苏是个富于生活情趣,将生命的每一天当作节日度过的家庭主妇,屋内的装饰,哪怕是客人用的洗手间都精心设计,角角落落遍布唯美惬意的细节。
每个星期四,她从餐馆定制精美茶点迎接女友们,遇上情人节感恩节圣诞节新年这样的重要节日,她会根据节日的风格在客厅和餐厅挂上彩灯贺卡,配上特制的同样图案的餐具餐巾纸。最绝的是,那天连她的居家衣服都和餐巾纸的图案配套。
苏每周定时去幼儿园给孩子们读故事书,教留学生英语。她的丈夫,这位年轻时进过监狱的成功企业家,如今是个充满爱心的基督徒,他坚持每个周末带一群贫困家庭的少年进影院上餐馆,并在业余时间写了一本皈依基督教过程的自传,在基督教的出版社出版。
简是德国后裔,她就像银幕上的欧洲女明星,深邃的蓝眼睛,鼻尖微翘,高冷型的美,难以接近的感觉,优质白T 恤牛仔裤是她经常的装束,简单却有时尚韵味。事实上,她的个性最孩子气,她喜欢在车里播放古典音乐,一边连连赞叹车外的景色,“哇,太美了,不是吗?”“噢,太漂亮了,真不敢相信!”
我每每坐在她的车里看着她惊叹的神情,忍俊不禁,难道这不是她天天看的景色吗?她在这里出生成家,当她面对车窗外的景色发出惊叹时,你会以为她是第一次来到这个城市!
然而,这么一位单纯得有些孩子气的女子,却是个坚定的共和党支持者,她反对奥巴马。当奥巴马胜出时,她皱紧眉头,已到郁郁寡欢的地步。事实上,这几位太太都是共和党支持者,选举期间一起为麦凯恩祈祷。
阵线非常清晰,基督徒中凡是倾向于传统保守教派的,都站在共和党一边,而观念开放被称为liberal 的大学知识分子,则力挺奥巴马。我的好友劳拉也是基督徒,但她的教堂比较开放,她本人是在大学工作,因此她是坚定的民主党支持者。
简有个乐天派丈夫莱瑞,他是个牙医,爱说笑话,喜欢旅行。冬天夜晚,莱瑞常邀请我和乔伊斯夫妇去他家玩纸牌游戏。还未到十二月,他已经在家门外的花园和树上缀上小灯泡,夜晚的小灯泡闪烁成一座璀璨的花园。圣诞期间,他把留学生们召集到家里,指导他们演圣经故事的戏剧,指挥圣诞歌曲合唱,留学生们多半来自中国和印度。
有一年莱瑞查出膀胱癌,他动手术当天简照常参加星期四的聚会,她平静告知女友们手术状况,既不悲伤也不焦虑,好像那是个类似于阑尾割除的小手术。
而这样的事发生在中国家庭,就像天塌下来一般,家人无法冷静,乱成一片,到处托熟人找关系为了得到最好的手术,一边还要向病人隐瞒病情,可往往家人的精神已经垮掉在病人前面。这时候看着简的镇静如常,我心里感叹有信仰的人终究不一样,也许到了他们的境界,就视死如归了。
我离开小城后,简在电话里告诉我:“你在的时候,这城市变得很不同!”让我感动良久。
派迪是这四位太太中唯一的职业女性,她是大学医院的护士,多年前住在加拿大,与前夫离婚后搬回出生地中西部。第二次的婚姻,是在基督徒朋友介绍下与现任丈夫先有了共同信仰,然后成立家庭。她和前夫有三个孩子,和现任丈夫又生育四个孩子,因此工作忙家务更忙,也因为经济负担重,派迪的房子比其他女友的家小很多,但她把自己小小的house 装饰得像个童话世界,她是个并不富裕却竭力保持生活品质的出色主妇。
派迪的小儿子杰生与我儿子同龄,原先在东区高中,不久退学回家,她让儿子在家中继续高中学业。原来,美国有些保守的基督徒家庭担心孩子在校园受到不良风气影响,他们让自己的孩子在家完成学业,美国社会承认home school(在家读书),通过网络获得知识完成作业并参加考试。杰生倒是在家提前一年完成高中学业,去了外州一所基督徒的学院。
假如在超市遇到派迪,她会教你如何挑选优质食材,尤其是奶酪,其中的差异没有指点很难区分,虽然都是很小的事,但能感受她那颗温暖的心。她是个苗条俊俏说话不多的女子,聚会的日子,在我和其他女友聊天间隙,她会过来轻声问我:“你还顺利吗?”那不是寒暄,而是真诚的关心。难得休息的日子,她喜欢约女友们去逛古董店,会在店里观察我的反应,只要瞥见我疑问的目光,她便不厌其烦为我解答疑问。她们几位和乔伊斯一起,为我构筑柔软温馨的女性小社会。
我喜爱星期四小聚,轻松愉悦,女性话题令我受益匪浅,我发现这一类聚会虽然是以宗教名义,本质上解决了人的社会性需求。在地广人稀的美国腹地,在注重私人空间而个人也格外孤独的西方,教堂是人们互相取暖的地方,共同的信仰,使教友们彼此信任。你看每星期的礼拜之前,教堂大厅已经涌满教徒,他们衣着正式满面笑容,就像一次婚礼派对。我尊敬有信仰的人,而我们这一代经历过信仰被欺骗的噩梦,我们之后的人生一直在质疑批判,我们丧失了接受信仰需要的单纯和热情。
我也曾随乔伊斯参加教堂组织的女性brunch (早午餐)聚会,为庆祝将要到来的复活节。那天的教堂布置得美极了,气球鲜花巧克力,五彩空间香喷喷的。门口的长台上堆放着包装漂亮的礼物,这一切是教徒们的贡献。
这天来了上百位女子,衣着颜色缤纷。其中一半是本地白人,一半是城里大学各国留学生和访问学者,每张十人位圆桌有一把椅子的椅背上绑着一只气球,属于这张桌子的召集人,召集人是本教堂教徒,她们就像球队领队,带着满桌队员,笑容灿烂。
主持人年过六十,黑色dress,黑帽白发,仪态优雅,她首先为一位九十岁的女士生日祝贺鼓掌,接着祝贺冬天过去春天到来,她指出,今天的温度已达华氏七十八度,满场鼓掌声,是人们为庆祝平安度过又一个严寒的掌声。
Brunch 的主食是Egg Casseroles(很难翻成中文),形状像一大块方蛋糕,鸡蛋是主要食材,上面铺着肉糜肉肠各种蔬菜和奶酪,也有为素食者准备的纯素Casseroles。比起主食,甜食和水果花样多得多,有人曾开玩笑说,美国人并不care(在乎)主食是什么,却对主食之后的甜点十分期待,当然,永远不会没有咖啡和茶,这些食品饮料都是由教徒们提供。在这个迎接复活节的早午餐聚会上,放映了关于耶稣受难的电影,影片中,耶稣在被人们钉上十字架时,说了一句话,意味深长,他说:“原谅他们吧,他们并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我突然联想到多年前的中国,那些理直气壮施行暴力的年轻学生。
聚会最后,我们这些来自异乡的教堂客人,每人拿到一盒复活节彩蛋。彩蛋有六只,壳外标着数字,另配有一小袋东西。此时主持人已换成红帽子,红帽白发更亮丽。在主持人的指导下,客人们把蛋壳一一打开,把装在小袋子里的东西放进标着不同数字的蛋壳里,主持人做着讲解:蛋壳1,放一小片面食(耶稣把面包分给门徒,说,这是他的身体);蛋壳2,放一根小棒子(耶稣被人们鞭打);蛋壳3,放一微型十字架和小钉子(耶稣被钉上十字架);蛋壳4,放一小片亚麻布和香料(人们用亚麻布裹住耶稣尸体并放进香料);蛋壳5,放一小块石头(耶稣的墓穴被压上石头);最后一只蛋壳是空的(墓穴空,因为耶稣复活了)。
一个完整喻示耶稣受难和复活过程的游戏。你常觉得美国教堂把异乡人当小孩,弄些幼稚的游戏,但这个彩蛋游戏(我能称为游戏吗)作为教化,却很形象,让我想起了一些往事。那是在很久以前,有一次和一群弄堂玩伴去附近教堂玩,是一座东正教堂,正是“文革”时期,教堂没人管。调皮男孩们在教堂里乱窜,然后一脸恐惧过来告诉我们说:
“楼上有个男人,吊在墙上,身上有血。”我吓坏了,但又忍不住好奇心,跟着一群孩子蹑手蹑脚上楼,在楼梯半道上踮起脚去看,楼上很黑,气氛阴森,墙上有真人尺寸的耶稣钉在十字架的雕像,好像只是瞥了一眼,看到的身影很模糊,便尖叫着逃下来。我当时一定以为那是真人而不是雕像。所以之后不敢再进那座教堂,听到耶稣的名字联想到的仍然是那个吊在墙上身上有血的男人。
圣经故事并不陌生,只是,复活节的影片竟又让我记忆深处的阴森记忆浮现了。
我跟着乔伊斯数次去教堂,但这次从教堂回来,她问我有什么感受时,我第一次告诉她这段往事,我是用好笑的口吻讲述,她则发出阵阵惊叹,还有点难以理解,孩子们怎么会害怕耶稣呢?
想告诉她不是害怕耶稣,是害怕一个受难的形象,是受难的形象带来的血腥味。事实上那些年,我们生活在一个血腥暴力的环境,却懵懂无知。但这话题太冗长,也太复杂,我能用简单英语说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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