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忘了你的爱-永远不变老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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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活在这个世界上,

    总要面对很多无法回避的问题。

    有些是自己或环境造成的,

    有些是生来即有的。

    该如何去面对这些问题,

    又如何去调整自己的心境?

    谁不知道疼呢?

    那些为人排难解纷、治病疗伤的,

    很可能自己受的伤更大。

    那些一站十几个小时,

    为人动手术的外科医生,

    很可能寿命却比常人短得多。

    我在美国的网球友,曾经是个功夫高手。

    既然练功,就懂得治疗跌打损伤。到美国之后,虽没挂牌,却有不少人请他推拿,每天晚上为人推拿赚的钱,比他白天上班赚的还多。

    但是最近,他不知搬什么东西,扭了腰。挺直了能走,就是不能弯,连上下车,都疼得龇牙咧嘴。

    球不能打了,可他还是出去为人推拿。

    “都是老顾客,每个礼拜按时去,不去。他不舒服,就叫,我只好去了。”他对我解说,叹口气:

    “还不是为赚那两个钱?推拿,看他躺在那儿,直叫过瘾。他哪儿知道,我自己可真疼啊!”

    就因为好一阵子不打球,又总是写作,最近我的脖子老痛,只好去看理疗师。

    理疗师行医二十多年了,电疗机又大又重,像个老古董;按摩的皮椅子也绽了缝,露出里面的海绵,所幸老医生的手还挺厚实,转颈子也依然咔咔作响。

    “因为球友伤了腰,我没运动,所以脖子容易疼。”我躺在那儿对老医生说。

    “他应该看理疗师。”医生笑笑。

    “他自己就是理疗师。”我说。

    “什么?”他叫了起来,“你是说真的吗?”

    “是啊!”我说,“所以我不找他推拿。他连自己都管不了,怎么管别人?”

    他拍拍我肩膀,叫我坐起来,一边转身收拾工具,一边好像自言自语地说:

    “大家都一样,我也扭了腰,一年多没打高尔夫球了。”

    听说我脖子痛,正为我修房子的工头也推荐他的推拿师傅:

    “唐人街有名的气功师,比洋人高明多了,保证你去两次就好。”

    “你去过吗?”我问他。

    “去过!”他说,“常去!”

    我笑起来了:“既然去两次就好,为什么常去?”

    他先怔了一下,又摊摊手:“好了又坏了啊!到我这个阶段,其实治不好了。他只能让我不痛,不痛就够好的了。”

    他的话让我想起高雄的一个朋友,五十多岁,是位有名的钢琴老师,一辈子没开过独奏会,却不知把多少学生送进音乐科系、送出台湾,使他们得了奖。

    “哎呀!生在我那个年代,爸爸又不是医生,能在教会里学琴,不但学得不错,还能出来教学生,教出几栋房子,教大一双儿女,已经不简单了。”每次我叫她开独奏会,她都这么说,然后必定加一句,“你以为我爱弹哪?你错了!我二十年前就不愿意弹了。”

    她不愿意弹,其实是“不能”弹,因为她的肩和背老疼,一疼就整夜不能睡。

    “几十年,天天从早到晚,坐在学生旁边,歪着头、伸着手、扭着腰,能不疼吗?”她说。

    听纽约侨声电台的广播,访问密宗黑教大师林云。

    “那么多人围绕着您,求您帮助,您有没有厌倦的时候?您这一生,如果有什么悔恨,那悔恨又是什么?”主持人江汉用他感性的声音问林云。

    “我一定尽我的力量,为人解决问题。有时候上车就睡,下车睡醒了,又打起精神为人解厄。”林云顿了顿,说,“我当然有悔恨,就是悔恨没能把握时间,多学点东西。错过许多机会,到今天,还一个人。又血压高,又糖尿病,心脏又不好。”叹口气,“学生多、朋友多,是累啊!有时候穿着西装,进门,没脱,躺在床上,就睡着了……”

    看电视新闻。

    小布什刚上台,就把克林顿卸任前的一个法案否决了。

    虽然否决之前,工会的压力很大,但是来自资本家的压力更大。

    “股市已经下跌了,经济已经不振了。”一个工厂的老板说,“如果再那么严格执行保障工人权益的法案,很多厂都办不下去了。”

    电视里映出工人们抬钢板的镜头,旁白则说:“如果照克林顿的法案,这种工厂都得在工人的头顶装轨道,好先把钢板挂在上面,再由这台机器移到那台机器。虽然工人伤到背的机会变小了,但是成本太大,工厂撑不住,工人也可能失业。”

    我常想,这个世界真矛盾——

    那些为人排难解纷、治病疗伤的,很可能自己受的伤更大。

    那些一站十几个小时,为人动手术的外科医生,很可能寿命却比常人短得多。

    那些以优美的琴音、感人的文字,打动人们心灵的音乐家、文学家,却可能“半生终夜长开眼(失眠)”。

    每个职业都可能造福人群,也可能危害自己,只因为那是职业、那是责任,就不得不接受职业伤害。

    我永远不会忘记十几年前的一件事——

    那时我到黄山写生,住在离排云亭不远的宾馆,在那山巅能盖起现代化的大旅馆,真不容易,何况每天吃的用的全是由挑夫从山下挑上来的。

    “多不简单哪!”看他们挑着旅客的行李、砖块、食物,走在陡峭的山壁之间,我不禁赞叹,“你们真不简单,要是我,早坐骨神经痛,疼得不能走了。”

    每次听我这么说,他们都笑笑,不吭气,继续往前迈着沉沉的步子。

    直到我写生告一段落,坐缆车到山脚,看见他们正坐在一块儿休息,又过去赞美他们的时候,一个挑夫突然抬起头冷冷地说:

    “您别这么说,到您这个年岁,我们也早就坐骨神经出毛病了。好多人不用说挑,连走都不行了,就像他!”

    顺着他的手势看过去,一个中年男人正跪在一小块木板上,向一群新到的旅客喊着:

    “要不要他们帮你们抬行李,带你们爬山?你们爬不动,他们还能背你们,很便宜的!很便宜的!……”

    天可坏·人要好

    “难道你活一百二十岁,

    要在同一家公司一做就是九十年吗?

    就算九十年你都不腻,公司也会倒哇!”

    到加拿大落基山度假,在班夫饭店吃晚餐,旁边桌子坐了两个年轻的日本人,各叫了两只大龙虾,侍者问要不要帮他们剥。

    “不用了!我们要练习。”其中一人用流利的英语回答,抬头,发现我正在看他们,又对我一笑,“日本龙虾太贵,这里便宜。”

    “听说日本经济状况最近好多了。”我说。

    “没有。”两位男士居然异口同声地答,“我们都失业。”

    看我怔了一下,一个人又笑道:

    “失业真好!所以我们有空出来度假。以前忙死,忙得只有时间赚钱,没时间花钱,现在正好出来花。”

    当年SARS流行,百业萧条,打开报纸,看见好大的标题——《股票跌,张忠谋买新房子》。

    翻开报纸另一版,又有个很妙的标题——

    《董娘管事,董长泡汤》。

    意思是生意不好,董事长不去公司,跑去泡温泉,改由董事长夫人到公司坐镇。

    接着跟朋友谈到这事。

    “对极了,”他在电话那头笑道,“大环境不好,既然无法改变,就当作度假,往正面想,这是老天给我们机会,要我们回头看看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家人。你知道吗,我最近从祖国大陆回来,不得不居家观察,才发现儿子已经上初三,而且比我高了。”

    接到个出版界朋友跟我邀稿的电话。

    “现在太难做了,书店先跟你猛要书,隔一阵又猛退书,而且租陈列架要钱,贴海报要钱,办活动要钱,参加书展要折扣。”她在那头叹气,“只怕会有一堆出版社和书店得关门,连我都在吃老本。”却又笑了,“也好!我过去几年,一天到晚编书,现在总算有机会看书了。”

    “看谁的书?”我问。

    “看自己编的书啊!”

    “编的时候不是已经看过了吗?”

    “那种看,算什么看?不是评估好不好卖,就是校对有没有错字,只有现在才是真看。”

    读《纽约时报》的特刊,说因为医学进步,人的平均寿命很快就会达到一百二十岁。但是也因为这改变,使“退休”有了新的含义。

    “什么是退休?那不再是六十多岁的事,而是一生可以发生许多次的事。”文章说,“一个年轻人,工作几年,赚够了钱,他可以离开工作,旅行进修,充足了电,再找新的工作。”

    文章结尾,问大家:

    “难道你活一百二十岁,要在同一家公司一做就是九十年吗?就算九十年你都不腻,公司也会倒哇!”

    四年前从花店买来一棵紫藤,虽然勤施肥、勤浇灌,它却不开花。

    会不会我买的不是紫藤呢?我终于忍不住,跑去花店抱怨。

    “你有没有施肥?”店员问。

    “施了!施了!”

    “那就对了!”店员一笑,“很多花都是当它营养太多的时候,就拼命长枝子、叶子,等到日子不好过的时候才开花,所以你试着一整年不施肥,连水都少浇。”

    我照做,第二年果然开了满树的紫藤花。

    想起母亲生前常说的话:

    “说什么‘有钱没钱,讨个媳妇好过年’,中国人爱在过年结婚,是因为天冷了,庄稼没了,人闲了,又在秋收之后,大家都有钱,红包包得大。说实在话,过年的时候,冰天雪地,是老天最坏的时候。老天愈坏,人愈要好。”

    人生像耕作——

    春耕、夏耘、秋收、冬藏。

    冬天只是收藏吗?如果总收藏,那谷子是会坏的!

    所以冬天是享用的时候。

    人生也像登山——

    当你拉着绳子、敲着钉子、攀着巉岩、喘着大气,终于登上山头的时候,当然应该坐下来,享受一下风景,也看看四周是不是有更可爱的山。

    于是走下这座山,你还能攀上另一座山。

    人生的困顿,常不在谷底,而在山头;老天爷要你在山头休息反省之后,再一次攀上巅峰。

    嘘!请让我静静地走

    我开始怀疑,在将死者的身边诵经、祝祷,会使死者“心安”,还是反而造成“心乱”。

    去年中秋节的第二天,跟朋友约好打球,路上觉得眼前的东西亮亮的,过去的经验告诉我——可能要病。

    果然网球才打不久,肚子就痛,强忍着打了几局,实在受不了,只好请朋友把我送回家。

    冲进屋子,钻进厕所,就崩溃似的泻肚子。起先只是泻,接着吐。吃了止吐药下去,马上又吐出来。试着坐进放热水的浴缸里,还是止不住。

    就这样,持续几个小时,皮肤上的血管全凹陷了下去,眼前白茫茫的,要晕倒。

    已经没办法移动,只好叫了救护车。才十分钟,警察、医生、救护车全到了。里里外外传来重重的脚步声和对讲机的呼叫声。

    我被抬上了担架,转出卧室,进入客厅。太太扶着担架,女儿跟在后面,临出大门,看见九十岁的老母正守在门口。

    她脸上居然没有一丝惊恐,只是一个字一个字,用很坚毅的语气对我说:

    “你去吧!家里有我,你放心。”

    车子呜啦呜啦地开到医院,先抽这个、验那个,再插上管子打点滴。

    家庭医生和邻居都来了,站在床边跟妻子讨论病情。不知为什么,胃里乱,心也乱,觉得周遭一点点声音都使我不安,即使是人们的慰问与小声交谈。

    那一刻,我只想静静地忍着痛苦,面对自己、面对生命。

    记得不久前,看过一部瑞典的电影Sofie,描写住在瑞典的一家犹太人。

    经历了困顿、流离、数十年的苦难,一个病重的犹太老人走进客厅,盯着逝去妻子的画像,再回到自己的卧房。

    孩子到床边,说了几句安慰的话。

    老人颤抖地示意,请大家出去:

    “我想一个人,因为如果亲人在场,舍不得,我的灵魂不会快乐。”

    大家在门外守着,再进去时,老人已经死了。

    看电影时,我就猜想:犹太人是不是有这种习俗,宁愿一个人面对死亡?他们是不是也像佛教徒一样,认为亲人的哭喊,只会使死者舍不得离开,造成灵魂不安,而无法“平安往生”?

    接着看《爱因斯坦传》,写父亲在意大利病危,爱因斯坦由瑞士赶去。

    父亲只跟他见见面,谈了几句,就一个人关在卧房。等爱因斯坦再进去探视,父亲已经死了。

    爱因斯坦是犹太人,他的父亲也用了同样的方法,面对死亡。

    躺在急诊室的病床上,我有了很深的感触。

    死亡与病痛都是别人无法替代的,只能由死者和病者自己去面对。

    若情况尚佳,医生、家人的几句安慰,还能唤起一些生机,使“躺着的人”露出些笑容。

    但是,当有一刻,药石罔效,大限将至,就只有由那重病的人,独自面对死亡。

    死是“大痛”,在那“大痛”时,自己忍痛都办不到了,哪还有心情听别人的言语?

    死是“大限”,在死的另一端,是谁也不知道的另一个世界。就如同被推下悬崖的人,有谁还能回顾?

    我开始怀疑,在将死者的身边诵经、祝祷,会使死者“心安”,还是反而造成“心乱”。最起码,我在重病时,宁愿有个独自安静的环境,让我能面对自己、面对生死。

    当我们总是要病人“静养”的时候,是不是也应该让他“静死”——

    安安静静地死去。

    从那次大病到今天,已经半年了。

    不知为什么,我心中常浮起两个画面。

    一个是妻在床边对我说“孩子没害怕,已经睡了”。

    一个是老母站在门边说“你去吧!家里有我,你放心”。

    最近在报上看到一篇短文,很感动。

    短文写一位老父病危,大家围在四周哭泣的时候,其中一个儿子突然说:

    “爸爸,谢谢您的养育之恩。”

    我想,当有一天,我将“永远地离开”,我只想听见家人对我说两句话——

    谢谢您的养育之恩!

    好好走吧!家里的一切,请你放心。

    前一句话,肯定了我的存在;后一句话,让我没有牵挂。

    然后,就请安静——

    嘘!不要哭、不要怕!只轻轻地挥手,让我静静地起程,在另一个国度等你们相聚。

    人生何必重新来过

    如果有悔,想想,再来一次,只怕还一样。如果有恨,想想,那恨的人与事,也将随着我们凋零。

    一位从来不碰股票的朋友,第一次“进场”,就赔了钱,真可以用“伤痛欲绝”来形容。

    “本来想赚一笔,没想到,才买,就大崩盘,赶快认赔杀出。”朋友低着头说,“可是才卖,隔两天又涨了。”听声音,他几乎要哭出来,“你知道,我就这么一点钱,一下子赔掉三分之一,气得真想跳楼。”

    “你当时为什么不等两天,看看情况再脱手呢?”我问。

    “就是啊!我就是后悔,骂自己为什么那么急着卖,如果等两天,不但不赔,现在还赚了。”他狠狠地敲自己的膝盖。

    我拍拍他:“如果时光倒流,你完全不知道后来会涨,现在又回到崩盘的时候,我问你,你是不是就不卖了?”

    他想了想,抬起头,盯着我说:“我还是会卖。”

    “为什么?”

    “因为我年岁大了,孩子还小,我不能不为孩子留个老本。”他突然变得很肯定,“我不能冒险!”

    “这就是了!”我说,“时光倒流,你还是一样,又有什么好后悔的呢?”

    他先没说话,过了一会儿突然笑起来:“是啊!有什么好悔的呢?”

    以前办公室有位女职员,长得很漂亮,但是命很不好。

    “要是当年我爸爸不那么早死……”总听见她对同事说,“我也不会休学,不会那么小就去做事,不会碰上那个浑蛋,不会十九岁就拖个孩子,不会又被甩了,苦成这样。”

    她很聪明,学得快,动作快,又有耐性。几个主管常私下讲:“她要不是高中都没毕业,真可以把她升上来。”

    最近又遇到她跟几位老同事,我就请大家一起去喝杯咖啡。

    结账的时候,我把账单抢过来。她在桌子另一头笑道:“连税二十三块,对不对?”

    我吓一跳,说:“你真厉害!”

    “我很聪明的。”她歪着头,“你不是早知道吗?”

    “是啊!”我感慨地说,“你当年要不是父亲死得早,说不定今天当教授了。”

    她没答话。别的同事却接过话:

    “她现在不谈以前了。”

    “对!”她用咬着牙的表情说,“我儿子刚考上布朗士科学高中,你知道吗,有了他,我很满足。”想了想,又加一句,“如果重新来过,也不会有这个儿子,不是吗?”

    看电视《真情指数》节目,主持人蔡康永访问名作家柏杨。

    “我只因为一行字,被关了九年零二十六天。”柏杨回忆过去那段被迫害的日子,沉沉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失去了生命、健康和人格权……”

    “如果把那十年牢放在你面前,你是不是就不写了?”蔡康永问。

    柏杨一笑:“不写不可能,这是命中注定的,个性造成的悲剧。”

    前年暑假,搁下台北忙碌的工作,飞到安克拉治,与由纽约飞去的太太、儿子和女儿碰面,再一起游阿拉斯加。

    不知是否在桃园机场吃坏了,从上飞机就开始胃痛,而且一路痛下去。

    饭后特别厉害,天气愈冷愈糟,仿佛有把尖刀在胃里绞,怎么吃药都不管用。

    夜里,躺下来就更痛了。痛得浑身冒冷汗,湿透了睡衣和床单。但我忍着,不吭气,听一双儿女的鼾声。

    就这样,我躲在厚厚的羽绒服里,陪着一家人,由安克拉治坐汽车、坐火车、坐船,游了一个又一个冰河,去了北美最高的麦金利山,再转往北极圈的费尔班克斯。

    十几天的旅行结束,回纽约看医生,才知道是胆囊炎。

    “早不犯、晚不犯。”我对医生抱怨,“为什么难得一家人旅行的时候犯了?”

    “蛮危险,当时要是破了,就麻烦了。”医生笑,“不过,你不是也玩下来了吗?”

    “玩下来了。”我回家对妻说,“一路痛苦地玩下来,为了补偿这次的遗憾,我改天要重走一次。”

    转眼,两年过去了。常想到那次的“痛苦之旅”,常把当时拍的照片拿出来看。

    每一次“快门”,记忆中似乎都是在疼痛中按下的,摄下了妻子儿女的笑。

    妙的是,我居然没有漏过任何精彩的景色,即使在风雪中游冰河的那天,仍然站在甲板上拍下许多很好的画面。

    我开始自问:我漏掉了什么?有什么遗憾?我只是少吃几餐美食,少睡了几个大觉。其实什么壮阔的风景,我都没错过。

    甚至可以说,因为在痛苦中,那冰河的冷、硬、蓝,变得更悲壮,印象更深刻。

    也因为我忍着剧痛,作了牺牲,使我对家人,更多了一种特殊的爱。

    想起有一次跟朋友打网球,正巧以前的教练经过,我就问他:“你觉得如何?”

    “很烂。”他扮个鬼脸,“很多该接到的都没接到,很多该赢的没赢。”接着对我喊,“但是很精彩!”

    “这是什么意思?”我追问。

    “有些人的球打得好,双方在底线抽来抽去,好,但是不精彩。”他笑道,“你们两个虽然技术不好,却很拼,所以跑来跑去,很精彩。”

    我常回味他的那句话——

    打一场很烂,却很精彩的球。

    我也常回味那次的阿拉斯加之行,觉得那就是一次很烂却很精彩的旅游。

    人生就像这么一场球、一次旅行。

    我们可以遭遇很坏、命很苦、表现很差,该赢的都没赢。

    但是,在那苦难中,我们也坚持到底,度过几十年的岁月。看着大时代的变迁,看着恋人的来去、子女的成长、世事的繁荣与萧条。

    无论甜或苦,我们都走过来了。如果有悔,想想,再来一次,只怕还一样。如果有恨,想想,那恨的人与事,也将随着我们凋零。

    我们确实可能打了一场很烂的人生球。

    幸亏它很精彩。

    回忆中一点也不比别人逊色。

    而既有的已经有了,既失的已经失了。在我们阴错阳差中诞生的下一代,已经成行成荫了。

    人生啊,就是如此,已经完满!

    何必重新来过?

    只恨不在同一个世界

    古往今来,在情海中、人海中,

    许多分离都是如此无奈。

    不怪情,也不怨人,

    只恨——他们已经不在同一个世界!

    接到一个女孩子的信,问我有没有看过美国电影《律政俏佳人》(Legally?Blonde),说她就像电影里的女主角,被上台大的男朋友甩了。现在她正昏天黑地地K书,非考进台大不可,而且要进她男朋友那个系,在系里跟他拼,然后在那男生回心转意的时候,把“他”甩掉,报一箭之仇。

    才看完信,就跟个从美国回来的女学生吃饭,闲聊中提起那部电影。

    “我也看过啊!”女学生一笑,“宿舍的同学一起去看的,讲一个女生被男朋友甩,再甩她男朋友的故事。”

    “于是那女生报了一箭之仇?”我问。

    女学生一怔,笑笑:“怎么说报仇呢?起先男生去东岸念哈佛,女生在西岸,一东一西,根本不在同一个世界,当然会吹。”

    “后来女生不是也上哈佛了吗?男生不是也回头了吗?”我又问。

    “男生是回头了,可是他不如女生,比女生差多了,女生还没毕业就出庭当律师,那男生却还像个小朋友,他们当然会吹,他们不在同一个世界了。”

    儿子初中时,念附近的天主教学校,交了一票朋友,一下课就来家找。

    可是上高中,我们经过一番挣扎,送他进了远在曼哈顿的史蒂文森高中,每天单单上、下学搭车就花掉三个钟头。渐渐地,附近的朋友不来找他,他也不再去找那群当年的死党。

    “你平常是因为没空,为什么放假也不去找老同学玩玩呢?”我问他。

    “他们太不成熟了。”儿子撇撇嘴,“有一天我说去新泽西州的大冒险乐园,他们居然把眼睛瞪得好大,说‘什么?那多远哪!’你说好笑不好笑?”叹口气,“我们已经不在同一个世界了。”

    少年时去爬山,也遇过这样的情况——

    一群爱登山的朋友,由台北近郊的大屯山、观音山和乌来内山开始登,愈爬愈高,终于上了合欢山、大雪山和玉山。

    队伍里起初有一对情侣,总是相互照顾,可是当大家愈爬愈高,他们却吹了。

    原因是每次攻顶,只要过了一定的高度,那男生就脸色惨白,好几次被紧急抬下山。可是只要下到一定的高度,他又立刻“返魂”,生龙活虎起来。

    反倒是那女生一点没有“高山症”,起先她都陪男生留下来,目送大家继续爬,后来男生劝她也去,反正没多久就下来了,她才勉强同意。

    到高山是不能多想事的,一方面因为危险,不能分心;一方面因为缺氧,脑袋不灵光。那女生一上山,就好像把男生全忘了。

    有一天,从山头下来,一群人满身泥泞汗水地走进休息站,发现等在下面的男生正跟另一个女生喝咖啡。

    从那天起,没再看见男生,倒是女生继续爬,而且又交了个可以相互扶持的“山友男朋友”。

    “没办法!”女生说,“我们已经不在同一个世界了!”

    更妙的是我父亲的邻居——

    大家都是台北六张犁山上的“阴宅居民”。据管墓园的老张说,就在我父亲坟头上面一排,有两个相邻的墓,起先总有个少妇来哭她早死的丈夫,也有个男人来凭吊他逝去的妻子。

    渐渐地,两个人聊起来,一起下山,甚至一起上山。

    又过一阵子,两个人都不见了,原来结了婚。

    “这有什么办法!这是好事啊!”老张指着那两个坟,咧着没牙嘴用他的胶东腔喊着,“他妈×!谁让你们早死呢?一个阴一个阳,不在同一个世界了嘛!”

    参加旅行团到挪威和瑞典去,起先团员彼此都陌生,只跟自己人在一起,渐渐形成小圈子,又渐渐打成一片,一起唱歌、一起逗笑、一起跳方块舞,我的女儿拉小提琴,我秀我的写生,南非的一对夫妻唱他们的国歌,尤其到三个星期行程要结束的那几天,大家更是依依不舍。

    “最后的晚餐,”一个灰白头发的老太太跑来搂着我和妻的肩,感慨地说,“我真不懂,大家这么好,为什么每个旅行团结束之后,却都一下子,全不见了,而且失去联络,这是怎么回事?我真不懂!我真不懂!”她不断地摇头,眼睛里闪着泪光。

    问题是,旅行团结束了,虽然交换了地址,我却没收到她的信,几度想提笔写个卡片给她,也终于没那么做。

    是啊!为什么旅行团里交的那么好的朋友,一朝分散就多半失去联系?不是说好,大家还要再一起去旅行吗?不是有人讲要写旅行心得寄给彼此吗?不是有人要把照片从网上送给每个人吗?

    言犹在耳,为什么全说话不算话?

    或许因为旅行太快乐了吧!把俗世的一切全抛在脑后,大家尽情地放松、尽兴地游玩,好像在天堂一般。

    只是旅行结束,也就是坠入凡尘的时刻,大家重新面对的是沉重的工作、烦琐的家务和纷乱的人情。于是仿佛饮了忘川之水,忘却了天上的一切。

    就像那攀在巅峰的女生,面对的是危险的巉岩和稀薄的氧气,她怎么能够去思索她在山腰喝咖啡的男朋友?

    就像那扫墓的“未亡人”和“杖期夫”,冰冷的墓碑,禁得起多少单边的倾诉?

    古往今来,在情海中、人海中,许多分离都是如此无奈。不怪情,也不怨人,只恨——

    他们已经不在同一个世界!

    生命的上升与下落

    “你是我的女儿,

    但是我竟然没有回信给你,

    实在感到深深的愧疚。

    收到这封信之后,请给我回信。”

    到贵州深山的一所希望小学去,学生们排成两列,摇着小红旗子;穿着苗族服饰的家长,唱着迎客歌,送上一杯又一杯小米酒。村长、校长、老师一一致辞,然后大家在教室前合影。

    从头到尾,都有个漂亮的六七岁的娃娃,站在我身边。起初以为是学校特别安排的,后来才发现并没有大人指点,她就亦步亦趋地跟着;直到我上车,都站在人群前面,目送我离开。

    “那个小娃娃好漂亮,很奇怪,她一直跟着我。”我一边回头对她挥手,一边对同行的朋友笑道,“说不定如果我叫她跟我回纽约,她也会跳上车呢!”

    “当然!”朋友居然斩钉截铁地说。

    “当然?”我一怔,看他,“她怎么可能离得开娘?”

    “当然离得开!”朋友笑笑,“在贫苦的地方,每个孩子都要争出头,希望走出去。所以盯着你、跟着你,是她的本能。”接着,她数了一串当今在祖国大陆响当当的名字,“他们哪个不是从穷乡僻壤走出来的?现在又有几个人知道,他们当年连裤子都没得穿?谁叫他们有本事啊!会钻哪!所以能出头……”

    她的话让我想起旧金山的一个朋友,十几年前,一家三口挤在一个车库里住,夏天热得能煎蛋,冬天冷得能做冰块。那丈夫在祖国大陆据说是个石匠,跳船到美国还做粗工;那妻子则又粗又细,她尤其好打听、能跟风,附近中国太太买什么花,她也去买,没地方种,就放在车库前。看见白人屋主吃什么,她也照买,不会吃,吃得直吐,她还硬吃。虽然两口子非法打工没赚几文,但是孩子穿得比有钱人还体面,限量生产的名牌运动鞋,她儿子先穿;大家都买不到的“卷心菜娃娃”,她儿子先有。

    华人圈的朋友常说她爱虚荣。问题是,她也能拼命,她一家一家做管家,一家一家送饺子外卖,没几年美国大赦非法移民,他们就出头了。先搬进独门独院的房子,孩子又进入常春藤名校,他们家吃的用的,样样领先,据说还教四周华人太太吃鱼子酱呢!

    二○○三年年初,预言家预言,美国六年内将出现历史上第一位黑人总统。

    在台湾地区听到这个新闻,朋友都笑:“太过火了!”

    可是我相信,美国人心里有数,那“黑人”指的是国家安全顾问赖斯。

    据说赖斯的外祖母是“白人主子”和“黑女奴”生的,所以她有八分之一的白人血统。

    在美国,就算你有八分之一黑人血统,都可能被认为是“黑人”,所以黑黑的赖斯,十岁那年跟着父母去华盛顿游玩时,竟因为是黑人,而不能进白宫参观。

    在白人学校里,赖斯也受尽歧视,虽然拿全A,学校还说她不是念书的料。但是赖斯证明了她自己——不但赢得丹佛青少年钢琴大赛冠军,而且高三直接念大学课程,二十六岁就拿到国际关系的博士学位。更在一九九九年被礼聘进入白宫,成为布什最倚重的官员。

    而今甚至有人猜测,她将成为白宫的主人。

    赖斯的故事,让我想起最近美国一本畅销书——《佩罗的秘密》(Pearl’s?Secret)。

    黑人记者尼尔·亨利(Neil Henry)有一天跟母亲聊天,母亲说她的外曾祖母和一个白人相恋,生下她的外祖母佩罗。但是不久之后,这对黑白恋人就分手了。佩罗后来过得很苦,写信给她的白人父亲,却石沉大海,直到两年之后,才收到父亲的回信。信上是这样写的——

    亲爱的佩罗:

    在整理保险箱文件时,见到你和你女儿的照片,以及你在一八九九年五月三号写给我的信,你是我的女儿,但是我竟然没有回信给你,实在感到深深的愧疚。

    收到这封信之后,请给我回信。

    父亲亚瑟·约翰·贝蒙特

    佩罗收到信,正兴奋,却接到一个朋友寄给她的讣闻——老人已经死了。

    距离那封信上的日期不过五天。

    《佩罗的秘密》里,作者一路寻访到她早已家道中落的白人亲戚,有人热情,有人冷漠,还有人曾经是攻击黑人的三K党成员。但是比较起来,佩罗的后代虽然在白人社会受尽屈辱,却一一得到高学位,成为名记者、名作家。

    合上书,眼前浮起一个病危老人颤抖着双手,阅读他黑人女儿来信的画面。

    那信在保险柜里躺了两年,他是真忘了,还是故意不去理睬、不敢理睬?

    我也想当他提笔写那封忏悔信时的心境,那悔可能藏在他心中几十年,终于在死前五天,说了出来。

    但是在这时间的长河里,得意与失意,荣华与萧条又有多大分别呢?沉在水底的总会往上挣扎,于是后来居上,崭露头角;原本显赫一时的,又可能散尽家财,成为昔日王谢,沉在时代长河的底层。

    中国人常说“不富三代,不懂吃穿”,意思是暴发没有用,那高级品位总得一点一点学,学上三代,才能真懂。只是中国人不也说“富不过三代”吗?在这三代之间,低品位的成了高品位,高品位的又可能成为贫民。

    世事浮沉、沧海桑田,大概就是如此吧!

    想起一则笑话——

    一个大老板看见工友在拖地,就过去说:“好好干!想当年我也当过工友。”

    那工友笑笑:“您也好好干!想当年我也是个大老板。”

    也想起尼采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的句子——

    人的伟大,在于其为桥梁而非目的;人的可爱,在于其为不断地上升与下落。

    在生之流中泅泳的人们,没有尊卑,只有浮沉;没有永恒,只有轮回。

    富不过三代,也穷不过三代;主人可以成为仆人,仆人也能成为主人。生生世世,我们只是不断地上升与下落。

    生之流里的挣扎

    “他一辈子做硬汉,

    ‘二战’诺曼底,他当班长,跑在最前面,

    没被打死……

    现在不能走,他不信,非来不可……”

    和朋友一起观赏美国网球公开赛的电视转播。

    高龄三十一岁,已经将近两年未得冠军的桑普拉斯,居然大发神威,以三比二击败阿加西,拿到他生平第十四座“大满贯赛”的金杯,也成为一九七○年以来最老的冠军球王。

    “原来以为他不行了,没想到还能称王。”球赛结束,朋友站起身说,但接着又叹口气,“真可喜,也真可悲,不知道为什么有一种落幕的感伤。”

    “为什么?”

    “因为这很可能是他的最后一个冠军,他还能得吗?”

    “在这之前,大家不也说他过气了吗?”我说,“他还不是得了?看看,他今天打得多好!”

    “好!问题是老了,该是说再见的时候了。”

    九月十一日,世贸中心的废墟上正举行追悼仪式,不知是不是老天也感到悲哀,纽约地区居然刮起了飓风。

    院子里飞沙走石,风定之后,到园中检视,真可以用“劫后”来形容——向日葵折断了,盆栽的香蕉翻倒了,玉兰花的叶梢全变得又黑又黄,曼陀罗只剩下秃秃的枝子,更不用说原本就已经半死的黄瓜藤了。

    也就趁这个机会,为院子来个大清理。没想到正抓住黄瓜藤往外扯,岳父却从屋子里跑出来喊:

    “还有黄瓜呢!”

    我笑笑,举起手上刚摘下的细细小小的一条黄瓜:“我已经摘了。”

    “还有花呢!”他又喊。

    “有花又如何?已经中秋了,那花还能结果吗?”

    想起多年前一次奥斯卡颁奖典礼,一位老牌影帝和一位老牌影后在台上彼此调侃——

    “怎么样,典礼结束后有空吗?”老影帝问。

    “可以啊!你还要请我吃消夜吗?”

    “当然!”

    “然后呢?请我去喝一杯吗?”

    “当然!”

    “然后呢?请我去大饭店?”

    “当然!”

    “然后呢?我们进了房间。”老影后对老影帝笑笑,“然后怎么样?我们还能怎么样?”

    台下响起一阵笑声。在笑声里,两个老家伙颤颤悠悠地鞠躬,拉着手,勉强挺直了腰,走向后台。

    参加北欧旅行团。

    大概因为属于“行程缓慢”的那种团,放眼望去,三十七个团员多半是已退休的老人。

    第一天用餐,一个老先生,一手拄着拐杖,一手费力地伸直了去拿盘子,我就帮忙,递给他,又让他走在前面,为他夹菜。

    奇怪的是,他有太太,那太太只管自己,不管他。

    连走路参观时也如此,只见老先生拖着特大而沉重的身躯,一脚轻、一脚重,勉强地跟在队伍后面,却不见老太太。再转头,才发现老太太早走在最前方。

    直到有一天,与他们同桌吃饭,才知道那是老先生坚持的。

    “他一辈子做硬汉,‘二战’诺曼底,他当班长,跑在最前面,没被打死;回家乡他开五金行,每天一个人搬货,没被压死;现在不能走,他不信,非来不可,而且说好了不准我扶。”那太太笑嘻嘻地说,就见老先生在旁直点头。

    瑞典的旅程结束,到丹麦;丹麦的“石砖路面”也没整垮老先生,终于到了挪威。

    一群人早上参观奥斯陆著名的维格兰雕塑公园(Gustav Vigeland Sculpture Park)。导游问老先生,有好长一段路要走,行不行?要不要安排轮椅?

    老先生摇摇头。于是又听见他那一只脚刮着地面,一只脚沉沉踏步的足音,响在人群的后面。偶尔声音停了,回头,则看见他正歪着身子喘气。

    当天就听说他摔倒了,午餐时看他拿盘子实在太辛苦,我又帮了他一下。

    晚餐,我是带着妻女在外面吃的,回旅馆发现大厅里坐了一圈人,围着中间轮椅上的老先生。

    “他不能继续了。”有人对我说,“膝盖裂了,内出血。”

    我和妻过去安慰他,十三岁的女儿也去拉着他的手。

    “可惜不能听你演奏了。”老先生笑着对小丫头说。

    “你不会错过的。”我说,接着叫女儿回房间拿来小提琴,为他奏了一曲Bruch Violin Concerto No.1的第一乐章。

    琴音在大厅里飘荡,突然,这坚毅的老人掩住面,泪水从他的指间流下。

    看教育台播出介绍鲑鱼的影片。

    小鲑鱼进入大海,要经过许多年才会成熟。

    然后有一天,它的喉咙开始变窄,胃开始缩小,它不再能大量进食,上天开始对它下达命令:“你要洄游到你出生的地方。”

    于是它开始了漫长的旅程,逆着溪流而上。

    那溪水是湍急的,尤其是冰雪解冻的夏天,有些地方简直就是瀑布,却见那些鲑鱼,拼命似的往上蹿。

    它们确实是拼命的。即使见到棕熊正站在水中猎食,见到同伴的尸体正被老鹰撕裂,尸块顺流而下,它们仍然前仆后继地向上冲。

    然后,它们终于到达溪流的尽头,开始交配、产卵。

    然后,死亡。

    画面中,可以看见那些濒死的鲑鱼,浑身伤痕,鳍已破裂,有些巨大的伤口,清楚地见到里面浅橙色的肉。难以想象,它们是怎么经历千百英里的逆流和长达两个月的旅程。

    它们多像历劫归来的老兵,拄着拐杖、绷着纱布、残了身躯。

    这些完成责任的鲑鱼,有的早死了,有些依然在溪里挣扎着游来游去。

    不知为什么,这画面总留在我心底。总让我想起那个叫山姆的老人、他的脚步声,以及他的泪。

    我觉得那鲑鱼的影片如果能在产卵时就结束,会让我舒服得多。

    我觉得这世上的每个人,都像是那么一条在生之流里挣扎的鲑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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