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韬武略说曹操-选择继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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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建安二十二年冬,清晨的邺城起了茫茫的雾气,太阳久久照不到屋里来,魏王在侍婢的服侍下穿戴衣冠,王冠上垂下十二旒,是天子新赐——依礼,天子才有十二旒,三公诸侯只允许七旒。

    但纵是这样的尊荣,魏王看着镜子的脸,还是忍不住想,老了。

    岁月像一尾灰白色的长蛇,从暗夜里慢慢爬到日光底下,沿着蛛网一样错综复杂的神经末梢往上,所有它经过的地方,都留下深深的痕迹——它爬过手心,留下掌纹纵横,爬过面庞,留下皱纹肆虐,爬过冠冕,留下华发苍苍。到它终于逶迤爬进眼睛里,画出沧桑,衰老,就从这一刻开始了。

    孔子说,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六十耳顺,七十古来稀。魏王今年是六十二岁。寻常官宦人家,到这个年岁,也该儿孙绕膝,颐养天年了。如今儿孙绕膝是有,颐养天年……也许还太早。

    这年春天,魏王还在攻打濡须的战场上。

    但是到这年冬天的时候,他终于下了这个决心:该定下一个继承人了。

    这些年,他不是第一次想起这个问题。每次想到,他都会想,如果子修还活着,或者仓舒、如果仓舒能够顺利长大……然而仓舒夭折,也已经九年了。立嗣的问题,总让他半是烦恼,半是得意。

    如果像刘景升的儿子那样平庸,他也没什么可犹豫的了。

    建安十八年他也打过一次濡须,那也是在正月,孙权严军以待,相持月余,当时诧异,脱口赞道:“生子当如孙仲谋!”一回头,看见从征的曹植、曹丕,不由欣慰:其实我的儿子也不差。

    何止是不差,魏王自己心里清楚得很,如他的子桓、子建一样出色的人才,全天下都是有数的,子桓八岁能属文,博贯古今经传诸子百家;子建十余岁,就能诵读诗、论及辞赋十万言,善属文。

    ——这时候魏王还不知道,有一日,会有人评说“天下才共一石,曹子建独占八斗”。

    ——当然也不会知道,有一日,会有人用“思王以势窘益价,文帝以位尊减才”这样的话来叹息他这两个儿子的际遇。

    就是因为都出色,才让他为难。

    他兢兢业业征战一生,三千乌合之众起家,到如今拥兵百万,天下三分其二,当他回首的时候,不是不自矜功业的。但是也并非没有遗憾——说到底,终究金瓯有缺。所以他想在儿子当中,挑出那个“可定大事者”,来继承他的基业。

    诸子之中,子修与仓舒早逝,子文是一早就说过:“好为将!”——他的黄须儿,只差没像霍去病那样声称“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剩下子桓与子建。

    立子桓还是立子建?这个问题,甚至无法与枕边人言说。子桓和子建都是阿卞所生,手心手背都是肉,他知道她为难——就和他一样为难。子桓与子建之间,子桓居长,时人热衷于嫡庶之分,论理,子修之后,子桓就该是当仁不让的嗣子之选,那么,到底是什么让他犹豫呢?

    是什么时候开始,他越来越多地留意到子建?

    最初是惊艳于子建的文才,惊到忍不住问:“你找人代笔了么?”子建愤而跪答:“我出口成论,落笔成章,何至于找人代笔,父亲不信,可以当面试我!”当时惊喜,至今仍然记得。

    子建才华横溢,像他;子建性情简易,不治华服,像他;子建敏捷多智,像他。每有问难,都应声能对,机警像他。建安十五年,铜雀台落成,魏王命诸子登台,使各为赋,子建挥笔立就:“从明后而嬉游兮,登层台以娱情……”

    才气之佳,为诸子之冠。

    得子如此,夫复何言?

    为什么不立子建为嗣呢,这个念头升起,立刻就生根发芽,挥之不去。但是子桓有什么过错?魏王暗自问自己,举棋难定。他熟读史书,自然知道始皇有二世之恨,汉武有思子台之痛——一旦废长立幼,子桓当何以自处?

    如果换做其他人,也许就此作罢,子建固然有才,子桓难道不是允文允武?何况子桓居长,总是不争的事实。但是魏王爱才,非同一般,建安十五年,魏王曾发布《求贤令》,令中说“唯才是举”。

    长幼不是问题,才能才是他所在意的——也须得有惊世之才,才配得上继承他的江山。

    魏王决定给子建一个机会。

    建安十九年,魏王徙曹植为临淄侯。临淄,是春秋时候齐国的首都,三国重镇。

    这一年七月,魏王再征孙权,子桓从军,留子建在邺守城,临行,殷殷叮嘱,他说:“我二十三岁的时候,在顿丘当县令,回想起当时作为,至今都不曾后悔,如今你也是二十三岁,自当勉之。”

    话已经说得很露骨,以子建的聪明,没有理由听不出来,他想。他二十三岁的时候,在顿丘任上,历时虽短,但是除残去秽,整顿吏治,很有一番作为,他希望子建能够效仿他,留心于此。

    但是建安十九年,子建在邺城,平平常常就过去了。

    倒是黄门侍郎丁廙再三进言,说子建仁孝聪明,博学渊识,天下贤才君子,都愿意与之交游,为之效死。魏王当时试探着问:“子建是我钟爱的儿子,如果果然如你所言,我立他为嗣如何?”

    丁廙回答说:“那是我大魏之福!”

    主薄杨修也再三数说子建之才。如果果然如此……魏王默默的想,未尝不可。但是子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也许他该问问其他人?魏王一向引以为傲的果断,临此事,却难免英雄气短。

    但是这种事,不宜宣之于众,让子桓与子建得知,会有伤手足之情。他于是以密函询问左右亲信,尚书仆射毛玠说:“袁绍就因为嫡庶不分,导致宗族覆灭,废立这样的事情,不是臣子可以听闻的。”

    ——当时人以长子为嫡,其余诸子都算作庶,毛玠这样说,是以袁绍为鉴,反对以子建取代曹丕的子桓之位。

    东曹掾邢颙也说:“以庶子替代嫡子,先世戒之,希望殿下能够慎察。”

    邢颙曾经做过子建的家丞,但是很显然,他并不认可子建。也许是子建年少,在礼法上有所疏漏,而邢颙是君子。魏王这样安慰自己。

    意料之外,反应最激烈的竟然是尚书崔琰。他直接以奏章回复他:“《春秋大义》,立子以长,五官中郎将仁孝聪明,正适宜承继正统,我将以死捍卫他的继承权。”——崔琰与子桓并没有关系,反而是崔琰的侄女,是子建的妻子。

    奏章一出,魏王对于嗣子的犹豫,就再瞒不住了。魏王心中恼怒,却还不得不嘉奖崔琰的刚正耿直。

    但是嗣子怎么办,立谁,子桓,还是子建?魏王烦恼得几乎头风发作。

    子桓也没有什么不好,子建能文,子桓也能;子建从征多年,子桓也不多让,而且子桓居长!

    要是子建居长就好了。魏王未尝没有这样遗憾过。

    又一次出征,他没有带子建,也没有带子桓,二子来送。子建一如从前,以诗赋称颂他的功德,词彩华茂,左右都赞叹于子建的才华,魏王自己心里也很得意,而子桓一路只默默垂头。

    论才气,子桓还是不如子建啊,魏王想。上马将行,子桓忽然拜倒,哽咽道:“父亲保重!”一语毕,泪如泉涌。

    魏王怔了怔:这孩子!

    那之后,魏王的犹豫又更深一层,子桓确实没有什么不好,孺慕之情,甚至比子建更为诚挚。要说华丽的言辞,难道子桓不能么?子建有白马之咏,子桓未尝不能作燕歌行,但是生离死别的伤心,哪里是笔墨能够描摹万一?子建,还是失之轻浮了。

    时间转眼,到建安二十一年。

    这一年五月,有人状告崔琰“傲世怨谤,意旨不逊”。魏王拿下崔琰,收付于狱,处以髡首之刑;不久,又得到消息,说崔琰虽为刑徒,仍门庭若市,心怀怨恨,魏王于是令崔琰自尽。

    崔琰之后,就是毛玠,毛玠的罪名也是心怀怨恨,诽谤君王。魏王罢免他的官职,但是不肯再加以追究。

    毛玠是陈留人,他来投奔他的时候,他还在兖州,那还是初平年间,他在他身边的年头,几乎与荀彧一样久。

    但是他还是死了。

    下一个会是谁呢,魏王想。毛玠与崔琰,都反对过我立子建,然后他们都死了,子建一句劝谏的话都没有。下一个,会不会是邢颙?我百年之后,会不会轮到子桓?——丁廙、丁仪兄弟与杨修是子建的羽翼,子桓可没有攻击过他们。

    连反击都没有。

    这段时间里,子桓在做什么?子桓在埋头写《典论》: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

    到底是做哥哥的,这时候,就显示出兄长的气度来。魏王当然知道丁家兄弟为什么不满子桓,之前,他有意将女儿嫁给丁仪,子桓劝阻说:“女子爱容颜,正礼眼睛有不便,恐怕阿姐不会喜欢。”

    于是改许夏侯。

    丁仪深恨之。

    子桓对于手足的爱护,应该是胜过子建的,魏王想。光武帝的长子刘彊曾被立为太子,后来郭皇后被废,改封东海王,终日惶惶,年三十四而薨;当今天子的兄长、少帝刘辩,在改立天子之后,董卓一杯酒,也不容他为弘农王。

    所以太子这个位置,只能立,不能废。子桓终究居长,有大义名分在,再拖下去,恐怕子建容不得子桓。

    他老了。拖不下去了。

    为子桓和子建着想,也为朝堂着想,都不能再拖下去了,建安二十二年的初冬,魏王注视镜中苍老的面容,吩咐说:“去,找文和来!”

    贾诩很快就到了。所有人都退了下去,就只剩下魏王和贾诩相对而坐。

    “你说,”魏王盯住贾诩:“……子建还是子桓?”

    良久,贾诩只是不应话。

    魏王恼怒起来:“我和你说话,你为什么不回答我?”

    贾诩像是恍然大悟,起身告罪道:“我想起一件事,所以没有能够及时回答殿下。”

    “想什么?”魏王问。

    “想……袁本初、刘景升父子。”

    贾文和这只老狐狸,魏王大笑出声——那都是他耳熟能详的前车之鉴啊,袁绍袁本初因为偏爱幼子,导致父子离心,手下谋臣武将也各有分属,互相攻讦,到袁绍病亡,二子互仇,整个袁氏家族分崩离析。

    刘景升父子也是如此。

    他当时还嘲笑过他们不智,轮到自己身上,才知是人之常情。要细想,其实这句话,多年前毛玠也劝说过他,只是不到时候,不知道切肤之痛。

    “我知道了。”魏王摆手,让贾诩也退下。

    “汝等悉为侯,而子桓独不封,止为五官中郎将,”魏王提笔,一笔一划写道:“此是太子可知矣。”

    封子建为平原侯,子桓为五官中郎将,那是建安十六年的旧事了,魏王深叹了口气,他一手培植了子建的志气,到如今,又须得一手折断。他曾经告诫过子文,在家为父子,在朝为君臣,他除了是一个父亲,还是一个君王,为君或易,为父实难。

    魏王这样想的时候,决然料不到,他的这个决定,使他的爱子曹植日后漂泊落魄十余年,空有热血,报国无门,最后郁郁而终,留下“七步诗”的传说,诗中说:“煮豆燃豆箕,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那时候魏王已经长眠于地下很多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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