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令孙律师惊讶的是崔国建的态度,他清楚地看到,当雪野慧质子跪到国建身边时,国建只是扭头看了她一眼,转而只顾自己起身离开了雪野慧质子,让她一个人孤单地跪在地上。
孙律师很不解,他上前一把拉住国建,看到他冷若冰霜的表情。
“你怎么了?”孙律师认真问道。
国建没有回答孙律师的提问,推开他走进了厨房。
孙律师连忙跟了进去。“出了什么事,人家从日本赶来,即使来晚了,你也得给别人一个解释的机会。”
国建没说话,坐在灶口低着头,呆呆地望着地面。
“你倒是说话呀,你这样不是急人嘛!”
国建猛地抬起头,带着一股怨气道:“我并没有请她来。”
孙律师愣住了,国建没头没脑的话让他也不知如何应对是好。半日孙律师才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慧质子显然不知道你母亲逝世的事,不然不会穿一件大红的衣服来奔丧。你没请她来,这是什么意思。”
国建没再搭理他,只顾往灶里添柴。
“你说话呀,发生了什么事情?”
“没事。”
“没事你摆什么谱,你这不是自找难堪吗?”孙律师的语气加重了。他觉得国建说不出道理,就有点胡搅蛮缠了。“人家大老远地从日本赶来,你国建连个招呼也不打起身就走,这连起码的礼貌都没有,你有没体会别人的感受,她毕竟是我们的客人,你就让她在那儿跪着!”
“她不该这个时间出现在这里。”国建说。
孙律师一下子冲到他的面前:“你这不是有意发难吗,这个时候,这个时候怎么了,你母亲去世了,作为你的女朋友前来吊唁,为你分担痛苦,你说,这是什么时候?”
“我没法和你说清楚。”国建起身想走。
孙律师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望着他的眼睛:“告诉我,和我有什么说不清楚的,我好歹是个律师,律师就是嘴上的功夫,你和我有什么说不清楚的。”孙律师逼迫着国建,想让他吐露真相。
国建低下头。
孙律师吁了口气,让自己先平静下来,然后说:“国建,我长你几岁,不论从年龄还是朋友的角度,我都有资格说你。今天不管你心里想什么,心情坏到什么程度,也不管雪野慧质子对你做了什么,对你造成多大的伤害,她毕竟从日本赶来的,这说明对你的家庭有着很深的诚意。你用这种态度对她是你的不对,这是其一。其二,今天是什么日子?来了那么多的亲朋好友,你是场子上的主心骨,你总不能把正事撂在一边,耍你的小脾气,万一雪野慧质子当庭责问起来,弄得大家都不开心,你怎么收场,怎么向亲朋好友交待,你总不能把一切推给年迈的父亲吧?国建,你母亲辛苦了一辈子,现在走了,应当有一个安宁祥和的祭祀,雪野慧质子赶来了,这是好事呀,你常说,你母亲一直催促你成家立业,现在雪野慧质子来了,她来为你母亲吊唁,本身对你死去的母亲是一个安慰,九泉之下,她不知该有多高兴……”
孙律师的话没说完,国建已是满脸泪水,他望着孙律师,带着嘶哑的声音道:“我一直感到内疚,我对不起父母亲,我是个不孝之子,是她害死了我的母亲,害得我父母亲吃了一辈子的苦,他们全是凶手。”国建说完跑了出去,把孙律师一个人愣在了一边。
此刻,孙律师对国建的话一点也不理解。国建把雪野慧质子说成是凶手,说雪野慧质子害死他的母亲,这简直太荒唐了。孙律师知道雪野慧质子曾经到过国建的家,并且居住了三天,但从没听说过三天里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这个凶手之罪名从何而来。他一直以为国建是个稳重的人,但今天他突然发现,对雪野慧质子的态度,国建实在是感情用事了。
一整个晚上,雪野慧质子没离开灵堂半步,她像一个真正的儿媳尽着孝道。到了后半夜,国建的姐姐陪着雪野慧质子,并劝她休息,但雪野慧质子始终不肯,几个小时里,她就一直跪着,国建始终也没有露面。
第二天一早,殡葬车来了,大家忙着放火炮,尸体被工作人员送上了车,直系亲属坐上灵车,其他亲朋上了自备车,雪野慧质子想跟着大伙走,却被卷起的灰尘远远地抛在了车后。
当时,孙建功律师没去殡仪馆,当雪野慧质子呆呆地望着车子驶去的方向时,他走到了她的身后。
“雪野慧质子小姐。”孙律师轻声道。
雪野慧质子没有动,背对着他用衣袖拭着眼泪,好一会才转过身来:“对不起。”
“我叫孙建功,是国建的朋友。”
“国建以前曾提起过您,请您多多关照。”雪野慧质子勉强地笑笑。
看到雪野慧质子眼睛红红的,顿时觉得国建太不近人情。“你一夜没合眼,应当休息。”
“谢谢,我没什么。”
“我不知道你和国建之间发生了什么,但我可以肯定,错误在国建一方。”
“……我也不明白,我来中国并没有告诉国建,我本想给他一个惊喜。”
“不不,国建不是这样的人。对了,你此前见过国建的父母亲?”
“是的。我曾到过这里,母亲很善良,父亲很厚道。”雪野慧质子说。
“你们……你们有没有发生过什么事情,比如因为你是日本人,让国建的父母亲不喜欢,或是生活习俗上的事引起了彼此不快,总之,有没发生过让大家不愉快的事情?”
“没有。”雪野慧质子肯定地回答。“我待了三天,父亲母亲待我很好,怎么可能发生你说的那种事情。”说着雪野慧质子显出一种惊慌的神色。
“哦,是这样,可我觉得国建这两天怪怪的。”
他们边说边往回走,雪野慧质子坐在国建家门口的木墩上,那个木墩平常是用于劈柴的,表面有些凹陷。孙建功律师进屋为她沏了一杯浓茶,出来见雪野慧质子低着头陷入深思。从她的神情里看得出,她在回忆着另外一件事。“雪野慧质子小姐,请喝茶。”
雪野慧质子仿佛突然惊醒,起身低头说:“谢谢,真是麻烦您了。”
孙律师见雪野慧质子的思绪飘逸,完全没注意到他的存在,本想回到屋里。没想雪野慧质子却说:“我舅公松子屋太家门口也有这样一个木墩。”
孙律师没听懂雪野慧质子的话。可她并没在意,接着往下说:“六十多年前,他到过中国,到过衢州甚至是江山,战争结束后,他回到日本,回到了北海道的小樽,就再也没有出山。他不久前去世了,快九十岁的人啦,其实只活了三十年,后来的几十年里,他就一直坐在门口的那个木墩上,拒绝所有的社交,拒绝所有的治疗,自食其力,过着最原始的生活。他用这种方式来忏悔,就这样慢慢地死去……”
几乎一个上午,雪野慧质子都在对刚谋面的孙律师讲述自舅公去世后她开始的调查,讲近四年后的今天,才发现妈妈秋贞美玑子的被害,讲父亲赤尾对妈妈的去世的不负责任,讲自己调查过程遭遇的威胁与恐吓,讲自己飞到中国的目的。雪野慧质子完全忘记了身处何地,忘记了昨天夜里发生的一切,她全身心地投入到回忆之中,直到国建他们回来。
这期间,孙律师对雪野慧质子有了一定的了解。他真的没想到,眼前这位漂亮的女子应当出现在演艺圈或是巴黎的T型台上,可她,正受着一个真正日本人良心的驱使,受着母亲不灭灵魂的引导,走上了矫正日本国战争史的艰难历程。孙律师简直无法想象,像她这样一名瘦弱的女子,面对无数的困难与危险,能够承担起如此沉重的历史责任?孙建功律师开始对雪野慧质子产生了一种由衷的敬意。
一整天,崔国建和雪野慧质子没说过一句话,并且在所有场合回避着雪野慧质子。孙建功律师本该在国建母亲下葬后离开江山,但国建对雪野慧质子的态度让他心存忧虑,迫使他放弃赶回衢州的愿望。
国建一直忙着归还村里借来的桌子、板凳和碗盆,孙律师一直想和他谈谈,但国建一直在回避着他。
这段时间,雪野慧质子和孙律师一样不知所措。孙律师似乎隐约感觉到了什么,从国建说雪野慧质子是凶手,到这一天一夜的态度,孙律师怀疑国建母亲的病与那场战争有关。但是即便如此,他觉得国建也不应当把气撒在雪野慧质子的身上。
这天下午,雪野慧质子心里一直很紧张,她并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却平白无故地遭到国建的冷遇。她找不到合理的答案,精神恍惚。出殡那天晚上,亲戚们都走了,国建的两个姐姐也赶回衢州。山风在夜里响起,突然清静下来的家让雪野慧质子感到害怕。她必须面对国建的冷漠,晚饭后,国建父亲回到了房间,国建收拾碗筷到厨房里洗,雪野慧质子跟了进去。
山里的夜晚真静,偶尔传来狗叫,厨房里一阵沉默,这种沉默意味着暴发。国建和雪野慧质子没说一句话地站着,只有锅里碗碰碗的“叮当”声。
“国建,我不该来是吗?”雪野慧质子终于打破难堪的沉默。
国建没搭理她,把碗摞在锅台上。
“你告诉我。”雪野慧质子终于压抑不住,一把抓住国建的衣服。“我做错了什么,你告诉我!”雪野慧质子眼泪汪汪地望着国建。
崔国建想推开她。
“国建,你不爱我了是吗?”雪野慧质子哭了,哭得很伤心。
的确,雪野慧质子不能不哭。多好的一个梦呀,她承载着这个梦从北海道上飞机,飞到了杭州。心里一直甜蜜着。北京匆匆一别,几个月没见面了,这几个月里历经风险,她的精神世界受到前所未有的重创,这个时候,国建是她心理慰藉的港湾,是她的精神支柱,是她继续调查下去的勇气与力量。她来了,她怀着无限的遐想从北海道飞到了中国。可眼前看到的和她想象中完全两样。国建的母亲去世了,他心里的悲痛她理解,但她无法知道,见到大老远赶来看他的女朋友,两天里竟没和她说上一句话。她能不哭吗?
崔国建停下手中的活,当他抬起头已是泪流满面了。
“你知道,多年来折磨我妈的病是什么吗?”国建泪水在眼里流动,闪闪烁烁。
雪野慧质子呆呆地看着国建,摇了摇头。
“是伤寒!”崔国建大声吼道。“是飞机撒下的伤寒菌!”国建哽咽了。
雪野慧质子完全惊呆了。“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你一直没提起过!”
“一直折磨着我,一直折磨着我。你不知道吧,这是日本鬼子干的!”
雪野慧质子脑子里嗡嗡的,一片茫然。记得上次她来时,国建曾告诉她母亲得的是肺结核,怎么会是伤寒。那是上个世纪40年代初的罪恶呀,国建的母亲当时只有七八岁,只有七八岁的小女孩得了伤寒,受着整整60多年的病魔折磨。她想起了第一次见到他母亲的情景:她站在门口,风撩着她的白发,蜡黄的脸没有一丝血色。她在迎接雪野慧质子,迎接一个日本姑娘,一个给她造成终身残废的国家的姑娘。
“不可能,不可能!”雪野慧质子声嘶力竭,精神崩溃了。国建母亲忍受着无数的痛苦与怨恨,一字不吐,一声不吭,熬过了六十多年呀。雪野慧质子想不下去了。她不信,她的感情完全排斥这个事实,她无力承担,无力承担前辈们犯下如此沉重的罪恶。
这个时候国建反倒冷静下来了。他抹去了泪水,望着雪野慧质子说:“不但我妈,我爸因为炭疽热生生烂掉了一条腿。”
雪野慧质子猝然昏厥,脑子一片空白,身子不由得倒了下去。她感觉到一只有力的手揽住她的腰,那只手从遥远的地方伸来,走了一千年一万年。她否认自己的昏厥,那像是很久以前的事,忽而又在眼前。她听到了一个声音,一个苍老得无力的声音。那个声音令她恐惧。她觉得身子像云一样飘起,又轻轻落在柔软的雾里。逐渐,她空白的脑子有了黑点,然后黑点连成一片,思维终于有了穿透力。她醒了,发现自己躺在床上。
雪野慧质子看到了一张老人的脸,老人望着她,一脸慈爱。
“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为什么!”雪野慧质子哭道。
老人无语。
雪野慧质子要起床,老人摇摇头,雪野慧质子还是从床上爬起,径自往外走去。老人叫国建。国建从厨里赶出来拦住了雪野慧质子。
“你要去哪?”
“为什么不早告诉我!”雪野慧质子哭道。
“结果都一样。”国建疲惫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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