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定邺城后,汉献帝即诏令曹操设置只有天子才可使用的旌旗,修建诸侯有权享受的豪府王宫;可以像天子那样头戴悬垂有十二根玉串的礼冠,乘坐专门打造的金银车套六驹;出宫像皇帝那样左右严密警戒,路人车马绕行;上朝不须像众臣那样行跪叩之礼,享有天子之制,获得“参拜不名、剑履上殿”的至高权力。
至此,曹操完成了夺取帝位和世袭权贵的所有准备,在通向帝王的道路上,几乎走到了他人生辉煌的终点。尽管外部的周瑜说他是“托名汉相,实为汉贼”,刘备说他“无有君子之心”,内部拥汉势力攻击他怀藏“不逊之志”云云,但自从挟天子迁都于许昌之后,曹操已将献帝变成了自己手中的一个傀儡和一张王牌,他不但在事实上控制了朝廷的一切大权,使自己成了一个实际上的皇帝,而且在形式上,他也同皇帝没什么两样了。曹操唯一没到手的,只不过是一个皇帝的名号而已。
事实上,曹操的代汉意图早就昭然若揭,但至死他也没有迈出最后的一步。三分天下后,后来刘备当皇帝了,孙权也当皇帝了,为什么实力最强的曹操就是一直不当皇帝呢?
建安十五年(210)冬,曹操拉拢孙权袭击关羽,保卫了襄樊,孙权上书曹操,称说天命,希望曹操当皇帝,自己愿意称臣。曹操把信给臣下看后,说:“是儿欲踞吾著炉火上邪!”意思是说他若代汉称帝,必然会引起各方反对,就好像放在火炉上烤一样。再说孙权让他当皇帝也是别有居心。襄樊之役,孙权为了从刘备手里夺回荆州,从背后袭击关羽,帮了曹操大忙,但却得罪了刘备,吴、蜀之间长达十年的联盟就此结束,这时他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缓和同曹魏的矛盾,否则就会陷入腹背受敌的不利境地。孙权的意图是,曹操如果称帝,必陷入四面楚歌之困境,以此可减轻其他各方对东吴的威胁。曹操看穿了孙权的意图,不肯轻易上当。
由此引起群臣劝曹操称帝的议题。尚书桓阶、侍中陈群等重臣奏请道:汉朝自安帝以来,政去公室,国统数绝,至于现在,皇帝只有名号,没有一尺土地,一个百姓。气数早已终尽,并非始于今日。故在桓帝、灵帝时,有人就已宣言:“汉行已尽,黄家当兴。”曹公应期,十分天下而有九,百姓注目仰望,远近臣服,这是天人感应,异气齐声。曹公应该畏天知命,没有什么好谦让的。
前将军夏侯惇等重将更是陈情强调:天下都知道,汉朝气数已尽,一个新的朝代正在兴起。自古以来,能够为民除害、使百姓归附的,就应该成为天下之主。现在曹公戎马征讨数十载,功德著于黎民百姓,为天下所依归,既应天命,又顺民心,当皇帝还有什么可犹疑的呢!
面对众臣百官推崇,曹操下了一道《自明本志令》,一再表明自己并无“不逊之志”,绝对没有代汉自立的意图,这话说了差不多十年,现在如果突然改变主意,否定自己,对自己的声誉名节必然会造成不利影响。
接着他言辞恳切,声情并茂地道来“自明本志”的由衷:当初只打算做一个郡太守,辞官回到家乡后,在谯城以东五十里的地方建造书屋,打算秋夏读书,冬春射猎,断绝与宾客来往。后来被任命典军校尉,就改变了主意,想凭藉手中兵权,为国家讨贼立功,希望能够封侯,做西征将军,死后在墓道前的石碑上刻“汉故征西将军曹侯之墓”,这就是我当时的志愿。
他说:既然我曹操当时立的志向是为国立功,能够当将军、爵列侯就已知足矣。现如今我曹操已经当了丞相,再没有过高的要求,那当然也就没有更大的野心了。既然阻止了别人称帝称王,那当然自己也就不能去称王、称帝了。由此我想到齐桓公、晋文公之所以直到今天还受人们赞颂,是由于他们虽然兵势强大,还能拥戴周天子。还有燕将乐毅逃到赵国,赵王想和他筹划攻燕,乐毅伏地流泪说:“我侍奉燕昭王和侍奉大王一样,我连赵国的奴隶都不忍加害,何况燕王的后代呢?”还有胡亥杀大将蒙恬时,蒙恬说:“自我的祖父、父亲到我,受秦国信用已经三代,现在我统率三十多万军队,论力量足以背叛,然而我自知必死还是坚守君臣的大义,就是因为不敢玷辱祖先的教诲而忘记先王的恩德啊!”我每读这二人的事迹,没有一次不被感动得流泪。
他说:既然我曹操钦佩齐桓公、晋文公、乐毅、蒙恬等古人尊君的行为,并联想到自己也像蒙恬那样,三世皆当亲重之任,蒙受国恩,那么自己对汉室皇帝怀有忠心,当然也就是毋庸置疑的了。为此,我愿意把自己原来的四县三万户食邑,让出三县二万户退给国家,只享受武平一万户的租税,以此减少别人对我的诽谤,并稍稍减轻自己的责任。
但是,曹操坚决表示政敌让他放弃军权,他是绝对不答应的。他说:想让我放弃所统领的军队,回到武平侯国去,这实在是不可以的。为什么呢?我实在是怕没有兵权是要被别人加害的啊!既是为了子孙着想,又想到自己一旦失败,国家就要危亡,所以,不能羡慕虚名而惨遭实祸。“施于有政,是亦为政”,若天命在我,我为周文王矣。
“施于有政,是亦为政”,出自《论语·为政》。曹操引用这句话是他内心想法的真实写照。既然对政治施加影响,也就是参与了政治。只要掌握了政治大权,何必一定要皇帝这个虚名呢?即使当皇帝的时机已经成熟,自己也不当皇帝,而要像周文王给周武王创造条件那样,让自己的儿子去当皇帝,这才是最有利于自己和子孙的。
不得不承认曹操这个治世能臣的韬略和用心,不当皇帝是他全面权衡得失后所作出的决定,是一种周密而明智的谋虑。他以“三分天下有其二”的周文王自许,似乎是对自己一生的功绩和名位作的一种自我评定。
既然曹操以周文王自许,众臣也都心知肚明。汉朝的皇帝只能姓刘,不能姓曹,改朝换代的事情交给儿子来做。
建安十八年(213)正月,汉献帝册封曹操为魏王,并加九锡,仍以丞相兼任冀州牧,于邺城建立魏王宫铜雀台。此时如何确定自己的继承人,亦即由谁来做太子的问题,被众臣提上议事日程。
按封建宗法“立嫡以长”的规定,妻生的儿子称嫡子,为正统;妾生的儿子称庶子,是旁支。由此决定了封建继承权的排列顺序,依次是嫡长子、嫡次子、庶长子、庶次子。曹昂本为庶长子,是亡妾刘氏所生,由曹操原本妻子丁夫人抚养,但因丁夫人无子,曹昂实际上具有了嫡长子的身份。本来曹操对“立嫡以长”的礼法观念较为淡漠,如果不发生意外,骁勇善战而又英俊儒雅的曹昂被确立为继承人不会有什么问题的。然而这种意外却早早地发生了:曹操南征张绣,张绣降而复叛,是因曹操与张绣那年轻貌美的婶娘一见倾情,惹怒了张绣,曹昂为掩护曹操被叛军所杀。曹昂死后,最有资格的继承人自然就是曹丕了。但这时曹操似乎把“立嫡以长”的成例抛到了脑后,迟迟不肯确立太子,他究竟是如何盘算的呢?众臣揣测不透,曹丕更是惴惴不安。
很显然,曹操要通过长时间的观察和考验,从诸子中培养和选定自己满意的继承人。他日趋膨胀的雄心在印证一个事实:他曹操在为汉家定乾坤的同时,也在为曹家争天下。而要让曹魏江山守得牢、坐得稳,后继有人,本家子弟最是关键。
他要求本家子弟必须是文韬武略、德才兼备的人才,按今天的话说,就是具备高素质、高水准、高层次的领导才能,尤其是继任他的种子人选,更须具备不世之才。就眼下状况来看,几个儿子天分各有所偏,还达不到他所要求的标准。但他相信,后天的习染可以塑造一个人,他现在所要做的,就是尽其所能将曹家子弟打造成好铁好钢。
曹丕嫡长子的身份,对他争得太子的地位是极为有利的。再说曹丕也不是一个庸才,五岁时,曹操就教他读书习武,八岁时就能骑马射箭,随父从征。与此同时,他也学会了写诗作文,渐又博通古今经传及诸子百家之书。在父亲的教导和熏陶下,文武兼长,已走向成熟。但他一直想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迟迟不立他为太子,难道是自己条件还不够,做得还不好吗?他猜不透父亲的心思,看不懂父亲那时常眯缝着的眼睛里究竟藏着什么。
二
据史料记载,曹操最先看中的不是曹丕,也不是曹植,而是环夫人所生的曹冲。他要打破“嫡庶”之规。曹冲字仓舒,比曹丕小九岁,自小生性聪慧,有“神童”之谓。“曹冲称象”的典故流传至今,起于《三国志》:曹冲生五六岁,智意所及,有若成人之智。时孙权曾致巨象,太祖欲知其斤重,访之群下,咸莫能出其理。冲曰:“置象大船之上,而刻其水痕所至,称物以载之,则校可知矣。”太祖大悦,即施行焉。
是说曹冲五六岁时,知识和判断能力所达到的程度,可以比得上成人了。孙权为讨好曹操,千里迢迢从东吴送来一头大象,曹操很想知道它有多重,询问属下,但都想不出什么办法。在众臣一筹莫展之时,跟着父亲来观看大象的曹冲站出来说:“把大象拉到船上,在船的水位线刻下标记,然后卸下大象,再装石头,使船下沉到那标记的水位线,这样,再分别称得石头的重量,加起来不就知道大象的重量了吗?”曹操听了很是高兴,大家也都茅塞顿开,马上就照这个办法做了。
建安九年(204)曹操举兵攻下邺城后,就在此营造自己的都府了,随后把全家也都由许迁邺。这一年,曹冲刚九岁。一天,留守邺城的曹丕带领宿卫队在城东门迎候出征归来的父亲和曹彰、曹植兄弟。当队伍走进东门,曹丕迎上来问兄弟二人:“父亲呢?父亲在哪里?”他们这才发现走在后面的曹操不见了。很快,西门的守卫跑来禀报:主公已从西门进宫。
就在曹丕在东门迎候曹操的同时,曹冲正站在西门口迎候父亲的归来。曹操看见曹冲,惊喜地把他揽上马,一起进宫去了听政殿。当曹丕赶到西门,曹操正坐在装饰一新的堂上和曹冲说笑。
曹操问:“你怎么知道阿翁会在西门进宫呢?”
曹冲说:“阿翁常能出奇制胜,变化多端,想人非所想也。”
曹操又问:“那为什么阿翁一定走西门,而不走南门或北门呢?”
曹冲说:“西门距离东门最远,南门或北门绕个弯就到了,阿翁偏要以最快的速度从西门入。因为阿翁说过,看起来最不可能做的事情往往最有可能做好,所以我就到西门等阿翁。”
曹操甚悦。而曹冲却显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从怀里掏出一件单衣,上面有几个破洞。曹操看了就问:“这是怎么回事?”
曹冲嚅嗫地说:“被老鼠咬破了。听人说谁的衣服被老鼠咬了,谁就会不吉利。”
曹操安慰说:“哪会有这样的事呢?你不要为这事担心,阿翁不责怪你。”
曹冲使劲点头,靠在曹操身上抿着嘴笑。
三天后,保管仓库的小吏战战兢兢地向曹操汇报说,有几副马鞍被老鼠咬了,提心吊胆地等着曹操发落。曹操不以为然地笑着说:“我儿子的衣裳放在身边还被老鼠咬了,何况挂在仓库柱子上的马鞍呢。”一点也没有追究小吏的责任。
事后曹操才知道自己被儿子耍了。守库的小吏因马鞍被老鼠咬坏而惶恐万分,以为这下性命难保,准备把自己捆起来去当面向曹操请罪。曹冲知道后,就对小吏说:“过三天后,你再去请罪。”曹冲于是找来剪刀把自己的衣服绞了几个洞,像是被老鼠咬过似的,拿去见曹操。
由此看来,曹冲不仅有称象这类“小聪明”,而且越长越显示出智力超群的良材之相。据《魏书·邓哀王冲传》记载:冲早慧与性惧生,辨察仁爱,容貌姿美,有殊于众,故特见宠异。时军国多事,用刑严重……凡应罪戮,而为冲微所辩理,赖以济宥者,前后数十。
曹操没有责怪曹冲。他知道这儿子不仅机智果敢,而且为人宽厚,做过不少好事。他执法如山,违者必惩,曹冲发现有受冤枉的,有的平时非常勤勉,只因一时失误而触犯刑律,曹冲亲自向父亲求情,说清原委,使其免于处罚或从宽发落。曹操心想,聪明就意味着将来有办事的才能;宽厚待人,就意味着将来能够得到部属的拥戴,甚至可能成为一位“仁君”;加之曹冲长得俊朗,年龄也正相当,等过几年,自己退居,冲儿风华正茂,完全可以挑大梁了。他曾多次对群臣称说,表示将来要传位给曹冲。
虽说马鞍被鼠啮之事曹操没责怪曹冲,但他对库吏们重申法令:再发现马革弓刀管理不善,贻误军机,当事者一律处死!绝不允许再出现马鞍被鼠啮的事故。
库吏刚走,曹操就把曹丕叫来,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训斥:“让你守邺,你在干什么?武库鼠患成灾,马鞍咬破了,铠甲长满虮虱,你知道吗?天下尚未太平,敌人突然来袭,你用什么去打仗?”
曹丕慌忙下跪:“父亲,我错了,我没有恪守职责,请父亲依法惩处!”
曹操厉颜道:“按章办事,没有父子,只有君臣。听说你热衷于田猎,还诗曰‘驰骋田猎心发狂’!你身负守邺重任,不恪尽职守,变易服乘,纵横猎场,成何体统!照此下去,能做什么?”
曹丕伏在地上,低头暗想:父亲何至于发这么大火?是谁告的状?
曹操接着又说:“我很快又要出征,这次再让你守邺,若要再犯过错,定不轻饶!去吧!”
曹丕退出,一路上都在揣摩自己的前景是否会因此暗淡下来:虽然父亲几次当众说要将王位传给曹冲,让他心里感到不快,且有危机之忧,但他深谙父亲性情,慧默谲诈,虚实难辨,冲弟尚小,只是父亲一时宠爱而已。出征冀州、并州,明令他守邺城,还特意派一位师傅崔琰辅佐于他,其用意不是明摆着的吗?父亲一直在考验他。
崔琰字季珪,原是袁绍麾下骑都尉。袁绍死后,袁谭、袁尚争相得之,崔琰坚辞获罪,被投入狱中,有陈琳等人营救,免于一死。曹操领冀州牧,任崔琰为别驾从事。崔琰对曹丕私自出城田猎甚为反感,曹丕又变换衣服车马,偷偷出城。崔琰发现后,严肃地给曹丕写信,进行劝谏,曹丕表示愿意接受教诲。
难道是崔季珪告我的状?但这个念头马上被他否定了,崔琰秉性刚直,明人不做暗事。再有就是那些库吏,怕隐瞒不报加罚重罪,被迫向父亲报了实情。但又一想,纵使给他们一百个胆,他们也不敢越过自己向父亲告状。对,只有一种可能,这事必是仓舒所为,尽管这小弟不是直接地而是间接地告密。由此,让他不能不忌恨起这个很受父亲宠爱的小弟来。
曹操率曹彰、曹植北征乌桓返回邺城,好消息接踵而来。逃亡的袁谭被曹家精锐“虎豹骑”斩首于南皮,其残余被追至渤海围歼;袁熙、袁尚兄弟败走辽东后,被辽东太守公孙康诱斩,传其首至邺城,系于马市。至此袁氏势力被彻底消灭。
曹操踌躇满志,开始筹划下一步行动,在邺城西南开凿玄武湖,训练水军,准备南征孙权、刘备。并且他打算这次带十三岁的曹冲从征。
一天夜晚,曹植教槐花习字读书两个时辰后,便送她回母亲鸣鹤堂去歇息。刚要开门出去,就听到墙外一阵急促轻捷的脚步声一掠而过,只见一条黑影在院里那棵槐树下躲闪一会儿,就消失在夜幕中了。
槐花惧怕地抱紧了曹植的胳膊,低声说道:“三哥,你看清那个人影了吗?”
曹植说:“没看清,只是觉得那身影好熟悉。”
槐花说:“我看好像是大哥。”
曹植说:“不会吧,若是大哥,怎么会鬼鬼祟祟、躲躲藏藏呢?”
槐花说:“要不就是盗贼来偷东西哩!”
曹植说:“这宫院四周都有兵卫警戒巡守,盗贼若敢进来,必然被捉。”
槐花更有些害怕了,紧抱着曹植的胳膊不放:“三哥,听人说夜里阴气重,小鬼小判就从地府里跑出来放风,谁撞见了就会被小鬼小判招魂下地狱。”
曹植笑笑说道:“这世间哪来的鬼哟!胆子小的人才怕鬼,所以叫胆小鬼。我是不信鬼的。”
槐花壮起胆子说:“三哥不怕鬼,我也不怕!可那黑影是什么呢?难道是獾狗子?听人说獾狗夜间会学人走路,它靠近你把一只前爪搭在你肩上,当你转过脸来,它会一口咬断人的喉咙,所以称它叫‘人脚獾’。”
曹植说:“人脚獾伤人的事我也听说过。可咱娘说,遇见野兽不要慌,大声吼叫就会把野兽吓跑。”说罢就扯起嗓子喊了两声。
槐花更加觉得跟着三哥很有安全感。
第二天中午,槐花惊慌地跑来告诉曹植:“三哥,三哥,曹冲病了,母亲已经去了春绮苑,大哥也去了。”
曹植一惊,马上赶了过去。
此时,卞夫人已派黄须儿曹彰携两个快马骑从急驰许都,将消息禀报曹操。
三
曹冲确是病得不轻,躺在床上,气如游丝,平日里那种快乐天真、人见人爱的神情不见了,嘴里呜呜噜噜不知在念叨什么,手脚忽而剧烈抽搐,忽而痉挛抖颤……床榻前,请来的郎中为其把脉,脸色惨白,渗着冷汗。环夫人已哭得昏厥过去,嘴里不停地哀喊:“冲儿,冲儿,快醒醒跟娘说说话吧!冲儿,冲儿,快睁开眼看看娘,可怜可怜娘啊!……”
曹操得到消息,如雷轰顶!他把处决孔融的敕令批给刑部有司去行刑,便匆匆赶回邺城。
曹操风风火火奔进来时,环夫人才止住哭声,众人顾不得礼节,呆愣愣地立在一旁。曹操奔到床前,看了曹冲的样子,心里咯噔一下,忙俯下身,轻轻地唤着儿子的乳名:“仓舒,仓舒……”
曹冲不答,嘴唇抖着,发出一种急促的又像说悄悄话似的絮语。
曹操把耳朵贴在他的唇边,听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抬起头。
环夫人忙问:“冲儿说了些什么?他要怎么样才好?”
曹操摇了摇头,问道:“冲儿是几时得的病?怎么突然竟病得这样重?”
环夫人道:“头天傍晚,冲儿与陪伴周不疑在院子里背诗游玩,时辰也不大,就各回住屋去了,谁想第二天早上唤他吃饭,他已人事不知……”
曹操这才注意到侍立在床侧的周不疑,此少年穿着绿色绮罗长褂,低着头,用手帕不断地为曹冲擦脸上的汗珠,贴近他的耳畔,连连呼道:“仓舒,仓舒,丞相回来了,快醒醒吧!”曹冲只是不应,呼吸急促,胸脯起伏着,喉咙里发出呜鸣般的呻吟,像痰哽住一样。
曹操又问把脉的郎中,郎中见曹操脸色阴沉,更加慌乱,只是讷讷地说:“贵公子患的怕是一种怪病,鄙人行医多年未见过如此病兆,或许煞受惊吓,而至邪祟攻心……”
曹操追问:“受何惊吓,竟惹凶患在身?”
郎中说:“如蛇蝎、怪兽之类蜇咬或喷泄毒霾所致,但公子身上皆无蜇咬痕迹,实难拿出灵丹妙方以治殊症,除非……”郎中马上意识到说失了口,话到嘴边咽了回去。
曹操即逼问道:“除非什么?直说!”
郎中心惊胆颤地不得不说:“除非神医元化(华佗字)也许能妙手回春……”
只听曹操不可名状地叹了一口气,郎中的话戛然而止。曹操这才叫环夫人和他同去书房,又详问一遍儿子得病的原委。
站在曹冲床边的曹植呆呆地看着冲弟昏迷的神情,心里一直在想:冲弟这病来得突然,为何之前一点征兆都没有?邺宫这么多臣子,为何只有冲弟得这种怪病,而不见其他人得?如果真是疑难杂症,宫中这么多郎中难道都是吃白食的?这之中到底有何隐情?
环夫人气噎噎地向曹操泣说:“邺宫刚修缮一新,屋里屋外都是新铺的砖石,哪里会引来蛇蝎怪兽?”
曹操说:“已到夏天,正是虫害出洞时节,这春绮苑外还是一片空地。”
于是,曹府上下在环夫人住的春绮苑周围进行搜查,果然在墙外荒地灌木丛里捕捉到数条毒蛇。接着又发现曹冲寝室窗棂上糊的棉纸被戳破一个大洞,有明显的爬行动物擦过的痕迹。但是,曹操不相信事情这么简单。他马上又传周不疑来见。
周不疑慌忙来到,向曹操施过礼,怯生生叫了声丞相。曹操这才盯着他细看一番,宽阔的额头,剑眉上挑,一双眼睛炯炯生光,鼻梁高隆挺直,下巴线条有力,恍然间觉得有些似曾相识。以前只知道这孩子聪明颖慧,生于下僚小吏之家,于逃难的乱民中拾得,为曹冲做伴,曹操看他颇有异才,想以女相许作娃娃亲,留他于自己身边,但周不疑只图报恩,甘为曹冲陪伴,以岂敢有非分之念而推辞。如今看来,这孩子相貌不凡,竟和早年自己在洛阳宫看到的汉光武帝刘秀的画像容貌相仿。当时汉廷常命画师彩绘先王和先贤重臣之像悬于汉宫墙壁间,谓之:“图画天地,品类群生,先皇远祖,托之丹青,以为儆戒光崇。”曹操早年进宫,曾在他素来钦敬的光武帝刘秀像前伫立良久。自王莽篡逆,社稷倾颓,有赖刘秀振臂一挥,天下英雄云集,扫荡群丑,光复汉室,致有汉家中兴之盛。于时宦竖当权,朝政日非,乱象已萌,曹操暗以光武帝砥砺,以匡扶天下为己任。所以画上的光武帝之像竟如镌刻在心中一般。今见周不疑之貌酷似刘秀之相,不禁心中惑然久之。
周不疑见曹操不语,只顾盯了自己看,便有些慌怯,说:“丞相,晚辈周不疑听从吩咐。”
曹操蔼然问道:“不疑,你今年多大了?”
周不疑说:“晚辈和仓舒同龄。”其实他比曹冲大三岁。
曹操又问:“你和仓舒到院子里游玩,可曾见到蛇蝎毒虫之类?”
周不疑说:“没见到蛇虫,也没看到什么异常,只是玩了一会儿,仓舒说他突然想到了好的文句,要赶快回书房写下来,他说等写好了会让我看的。”
曹操立刻命人去曹冲书房取回了一幅绢帛,展开来看,还散发着松墨的幽香:
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天下有道,圣人成焉;
天下无道,圣人生焉;方今之世,仅免刑焉……
曹操看了,一时想不起曹冲写的这篇文字出于哪部典籍,便让周不疑近前来看。周不疑略瞟一眼,说道:“这是仓舒借古人之言写汉世之衰,像凤凰这样的灵异之鸟因天下无道而远引高飞,死去的人当然再不能劝谏之,可是活着的人应以前人为鉴。遗憾的是为政者不能做到这一点,所以如临高崖,是十分危殆的了。如今的世道,一个好人不过仅仅免于刑戮,可是坏人却在高位上胡作非为,这实在是太危险了……”
曹操微合双目,听少年周不疑讲解绢帛上的文字,好像听他心爱的冲儿侃侃而谈一样。可冲儿却在病中,生命危殆,眼前的童子并非自己的骨肉,不由心中一沉,睁开眼睛盯看周不疑,问道:“你可知道这文字的出处吗?”
周不疑说:“比起仓舒,我读的书少,但这段话我是知道的,是因仓舒常常提起的缘故。孔子当年到楚国去,从路边忽然闯出一个蓬衣垢面的疯子,攀着孔子的车辕,一直走到馆驿的大门前,一边走,一边唱了这支曲子……”
这时,曹府家丞(即总管)灌均匆匆跑来,面带喜色地说道:“丞相,公子大好了,服了药,气息平稳,现已睡了,想不久就会好的。环夫人特意让我向丞相报喜,免得丞相悬念。”
曹操即刻来到病榻前,果见曹冲已睡着。开方的郎中向他讲了服药前后病情变化,脸上泛起得意之色。曹操将手放在曹冲额头上,觉得火炭般烫手,不由得摇了摇头,心情更加沉重。自从环夫人为他生得了“神童曹冲”,每至军国重事的闲暇,便常来春绮苑与龄童冲儿聊玩,不仅不觉疲倦,反则神清气爽,就对环夫人说:“我头风病一犯,见了仓舒,即时而愈,你说怪乎不怪?莫非我家仓舒是仙佛托体吗?”
置魏王府于邺城后,他也常常想到千秋功业的后继之人。曹昂死后,曹丕年最长,跟从自己的时间也最长,耳濡目染,心口传授,征战之余,御人之术,慢慢地精到起来,且越来越有些像自己了。但正因如此,曹操内心有一种说不清的东西在生长:他觉得青春勃发的曹丕正在夺去自己的某种东西,他曹操虽至暮年,却也秋日正盛,他还不愿轻易放弃本应属于自己的一切,他也不愿意自己的儿子太像自己。二儿曹彰只是一员骁将,三儿曹植倒是天性淳善仁厚,尤其诗赋文章,令人刮目相看,谈起治平之策,也颇有心得,但他觉得此子身上书生意气太多了些,心地也太单纯了些,还须经受弥艰历练,方成气候。相比之下,他倒格外钟爱曹冲,他感到曹冲身上有一种雍容之相、仁爱之心,又聪明晓事,讨人喜欢。叱咤风云,鞭挞九州,需要他曹操这样的枭雄;而统御宇内,恩泽万民,曹冲才是最理想的“贤君”之才。现在冲儿年龄还小,这正是他所喜欢的。他曹操的日子还长着呢,雄心未减当年,他将像老鸡护雏一样珍爱他的冲儿,等到自己年事已高,冲儿正好长成,一切岂不顺理成章吗?至于嫡庶之别、长幼之序,固然有先王的成例,但他曹操是蔑视一切故典习规的,只要他想怎样做,他会不顾一切,谁能撼动他的意志!
可是现在天降灾厄,他的冲儿竟患殊症,危在旦夕,怎不令他五内俱焚!刚与周不疑谈了之后,他心中又多了一层忧惧,但他不愿深想,给冲儿治病才是最要紧的。他立刻下令让全城和府上最好的郎中大夫全聚到春绮苑为曹冲会诊,且又派快骑返许都,把朝廷皇宫御医火速请来。环夫人在一旁说:“天下名医,最数华佗,若是他在,冲儿的病就不足虑了。”曹操皱了皱眉头,环夫人也就住了口,没敢再言语。不久前,名医华佗本被曹操征到邺城,因曹操头风病常犯,以备随时听用,华佗妻子儿女远在故乡谯地,常有思家之念,而他又浪迹江湖惯了,是个云游散淡之人,所以多次请求曹操放他回故里。曹操很是不悦,华佗也犯了拗脾气,对曹操使唤常带违迁之色。一日,曹操头风病犯了,叫华佗来医,华佗说他脑中长有瘤子,须开刀取出,方能彻底痊愈。曹操冷笑道:“把脑袋砍开,哪里还能活命?我知你心里恨我,想趁机要了我的命!”说罢,命将华佗打入大牢。一些人来为华佗请命,曹操怒道:“天下英雄豪杰,死于我刀下的不可胜数,华佗这样的鼠辈,要他的脑袋,似捻死个臭虫一样容易,况他对我衔恨已久,我岂能容他!”一代名医华佗就这样死于大牢之中。曹操头风病几次发作,诸医束手,但他仍无一丝悔意:“佗能治我病,然不为我根治,想以此要挟,我不杀他,病亦难愈。”
建安十三年(208)七月初九戌时,曹冲病重,诸医无术救治而死。直到这时曹操方才悔恨地叹惋:“我悔杀华佗,才使我儿活活病死!”
关于曹冲之死,《三国志》里说得很笼统:“年十三,建安十三年疾病,太祖亲为请命。及亡,哀甚。”我们知道,《三国志》是正史,晋人陈寿撰写时鉴于一些政治因素,说得那么含糊,必有不可言表的东西在里面。因为古往今来成为宫心计的牺牲品不乏其例,也许有的永远是个解不开的谜。
突如一阵狂风暴雨,吹折了林中的佳木,那枝头最珍爱的果子坠落了,曹操心中之痛无以言喻。他暂时无心计议南征,曹府上下,文武百官,皆穿白戴孝,为曹冲治丧。
曹操的目光再次注意到了周不疑。此少年身披白绫侍立在曹冲棺木一侧,涂饰釉彩的棺木前飘舞着白蝶般的纸钱,青烟袅袅,黑色的幔帐在微风中抖动,似乎死神在那里藏匿着,无影无形,却正得意地狞笑……在灵堂阴郁的气氛中,那个容貌酷似光武帝的少年还活着,他脸上布满哀戚的愁云,英俊的眉宇间透出一种难以言说的静穆之气,愈发使那少年的生动显得高贵起来。曹操心里不禁又是一沉,如飞瀑直泻深壑,啊,苍天哪!棺木里躺着的是他的爱子,是他的希望,是他的生命中最珍爱的一株灵异的根苗!儿子走了,再也不能言笑,不能和他竟日长谈,转瞬间将化为鬼牡和粪壤!难道正应了“天妒英才”之诳语吗?……可是和冲儿同龄的这个少年却还活着,他身披白绫,侍立棺前,俨然上天派来的一个俊逸的童男!
曹操越看越感到两眼像被强光刺得生疼,有点晕眩。啊,这个招贤纳士、唯才是举的一国之相,怎么竟见不得这样一个少年呢?曹冲活着时,他不是收下这聪慧的少年做冲儿的陪伴吗?环夫人让他们穿同样的衣服,像一对孪生兄弟。可是现在怎么了,是因为他想到了那个帝王,想到了已死去的冲儿吗?狂烈的风吹落了枝头的花朵,可是那片与己无干的叶子还这样夺目鲜亮!或许死神要找的应是这一个,可疏忽间那无情的手却攫走了冲儿,鬼神也是会疏忽的,如果那样,冲儿岂不是做了“这一个”的牺牲品?……乱云般的思绪掠过他的心头,他那森暗冷酷的目光如沉重的阴云里划过一道诡异的闪电,死去的少年之魂正追逐着远逝的凤凰消失,活着的少年却在悠然而逝的闪电中惊恐地战栗着……
四
曹冲出殡那天,谁也顾不得那个少年的失踪,但是曹操却发现周不疑不见了。他立刻命曹植带一干人马去追捕。曹植很奇怪,在这样一个全家举哀的时刻,一个只是收留下来当奴仆使唤的孩子突然离去,父亲何须这样焦躁不安、大动干戈呢?难道这个周不疑是谋害冲弟的嫌犯?
追捕并没有费多大周折,就在邺城西南丘陵林中捕获了逃跑的少年周不疑。当衣衫被荆棘划得破破烂烂的周不疑被几个兵丁押解过来时,曹植打量着这个曾与异母弟弟同处几载的少年,见他脸色苍白,嘴唇紧闭,眉宇间透着一种坚毅。
曹植问道:“仓舒的死是否与你有关?”
周不疑说:“若是与我有关,早被丞相察而杀之,仓舒因何而病,断不敢他人谋为。”
曹植猛然一惊,似想起了什么,便问:“不是他人谋为,当是谁为?你发现了什么?”
周不疑说:“我倒没发现什么,只是对仓舒受何惊吓而存疑。”
曹植又问:“是你偷了什么东西要逃走吗?”
周不疑看了曹植一眼说:“不,没有什么值得我偷的,我从来不偷东西。”
“那你为什么要逃跑呢?”
“不,不是逃跑,是逃命。”
“逃命?谁要杀你?”
“丞相。”
“你胡说!丞相怎么会杀你,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儿。”
周不疑扑通跪了下来,泪流满面:“若得植公子放我一条生路,我一辈子不会忘记公子的恩情,放我走吧,公子!”
曹植忙叫他起来,问道:“莫非你犯了可杀之罪吗?”
“不,”周不疑马上说,“蒙丞相恩典,我和仓舒形影不离,亲如兄弟,丞相待我,胜过亲生父母,我怎敢做出对不起丞相的事呢?”
“那就怪了,”曹植说,“你既没做过坏事,怎么疑神疑鬼,竟说丞相要杀你呢?”
周不疑叹了口气:“因为丞相太爱仓舒了,丞相看见我,就会想到死去的仓舒,他心里就会难过,所以丞相是不会让我活着的。将军,救救我吧!”
曹植感到有点可笑:“快不要胡思乱想了,真是小孩子的昏话。仓舒死了,丞相就会把天下的孩子都杀掉吗?丞相的仁爱是天下共知的,你这样乱说,不是有损丞相的清名吗?”
周不疑还想要说什么,被曹植止住:“快不要乱讲了,我保你无事罢了,和我们一同回去吧。”说着,命随从牵来一匹马,让周不疑上马一同回去。
周不疑没有再回到春绮苑,他私自逃逸的事情也没有受到追究,他也没有再见到曹操。他被安顿在魏王宫西园一座幽僻的小阁楼里住下来,除了每夜被噩梦纠缠,被一双刀子般冰冷的目光追逐得心惊肉跳以外,他白天的生活看来如同贵公子一样安逸,可以读书写字,可以站在小阁楼上眺望着玄武池浩渺的烟波奇思遐想,他唯一惧怕的就是漆黑的夜晚,总做噩梦,总看到有个黑影在阴暗处闪来闪去,就像那天晚上他看到仓舒书屋窗前有黑影闪动一样。
曹植向父亲谈起周不疑,说:“真是可笑,他逃跑的理由竟然说是父亲想要杀他,我怀疑是他得了什么病。”
曹操平静地说:“大概也是受了惊吓。”
于是,曹植以怜悯的口吻求情道:“父亲,看在他陪伴仓舒多年的分上,放了他吧。”
曹操瞥了曹植一眼:“先让他静心几日吧,到时就放他走。”
曹植见自己求情不成,就把事情告诉曹丕,想再让大哥出面劝谏父亲。曹丕以为这事不难,不就放走一个并非曹家的子弟嘛,这又有何妨呢!没想到曹丕刚说出口,就遭到曹操一顿训斥:“你就不用脑子想一想,此人是你能驾驭了的吗?”后来曹丕称帝后曾说:“家兄孝廉(即曹昂)坐帝位自是他的本分。如果仓舒还在,我也不会有天下。”
我们不妨来参考《魏书·刘表传》里的文字:一说坊间流传曹冲之死,多少与曹丕有关,曹操恨之不极却苦无证据。毕竟曹冲已死,曹丕独大,大家即使有猜测也只能烂在肚子里。二说曹丕需要周不疑来辅佐自己,故向父王求情放过周不疑却遭到曹操训斥。至于曹丕是怎样害死了曹冲,《魏书》没有提及,且讳莫如深地以“坊间流传”一语带过。其实,《魏书》把答案已经告诉了人们,就在曹操训斥曹丕的话里。
作为“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曹操,心里一直惦记着曹冲的身后事。六天之后,曹操为曹冲祭七天。以汉代流行的“冥婚”风气,他想为死去的冲儿找一个伴侣结成冥婚,免得儿子独自走在黄泉路上太孤单。当时有一种说法,如果不替死去的少男少女完婚,他们的鬼魂就会作怪,使家宅不安,遭受灾祸。曹操听说下臣邴原早先死了女儿,于是就差人找上门来,意求邴原将两家儿女合葬,没想到却被邴家拒绝。邴原斥责道:“合葬,非礼也!小女生前未曾行婚,死后意与别人葬在一起,岂不是乱了人伦,辱没了祖宗!”
按说,这对邴家应该是天大的好事,你想想,曹操是谁啊,是“挟天子以令诸侯”的丞相,把一个死去的女儿“许配”给曹冲,那就意味着与丞相结成了儿女亲家,可遇不可求啊!但是,邴原并不买账。
甄氏听说公公为小叔子的冥婚犯愁,便想出一个解决的办法。她入曹家之前,曾为袁家生过一个女儿,不久因患天花夭亡。甄氏对曹丕说:“你与父亲商议一下,要不让亡女与小叔合葬吧。”曹丕一听,甚喜。
果然,曹操很是中意。袁家本是名门望族,与袁家亡女成婚,不算太委屈冲儿。本来曹操做事就不顾及那么多清规戒律,也不管辈分上的混乱了,只要能满足自己的欲望。
祭辰已到,又是全城举哀,大街小巷挂满灵幡。在曹冲墓穴前,头戴鬼怪面具的巫师跳踉起舞,披麻散发的道士在祭坛上念咒作法,祈祷冥界的一对少年夫妻在阴间百年好合。曹操亲读由曹丕受命而作的诔文:如何昊天,凋斯俊英。呜呼哀哉!十三而卒。惟人之生,忽若朝露。何辜于天,景命不遂。兼悲增伤,永思长怀……曹操越读越是伤心,昏昏欲倒,悲声大放。曹丕、曹彰、曹植等赶忙前去劝慰,曹操对他们说:“这是我的不幸,却是你们的大幸啊!”
父亲的哀恸,让兄弟几个不忍面对。那么刚强有力的父亲,几乎崩溃了!他仿佛一下苍老了许多。但曹植暗自觉得父亲的话里另有玄音,令他深深思量。
这时,忽见信骑官匆匆来报:曹冲生前陪伴周不疑,感念丞相恩德和仓舒公子生前的厚谊,数日来痛不欲生,终于效秦三良殉穆公之义,自毙而亡,以身相殉。此事迅即传遍邺城,众人无不唏嘘感叹:三尺童子,亦知忠孝大义,报主公恩德,七尺男儿,岂可不以此自勉矣!
曹植顿感惊愕,即随父驱驾西园。
曹植悲怆地流着泪问父亲道:“为什么不能让他活下来?”
曹操依然显得很平静:“他死了比活着更好一些。”
“啊!”曹植几乎从马上跌下来,他忍不住地惊叫一声,“父亲,你怎么能这样……”
曹操的脸色变得阴沉而冷酷:“我见不得他,见了他我就会想到冲儿,我受不了……”
“父亲,他,他还是个孩子啊!”曹植因极度压抑而颤抖。他迎着父亲冷厉的目光,那目光如一道湍流,把他冲击得有点发懵。
“子建,你这等心肠,将来能做什么!我豢养的不是家畜,而是猎犬!”曹操以斥责的口气向儿子寓以做王者的意志与手段。
“父亲……”曹植还要说什么,被曹操劈手打断:“此事不要再提!”
一幕幕情景戏在一双看不见的手的操控下上演——
当载着那少年尸首的灵车缓缓驶过邺城街市时,万人空巷,人潮涌动,争睹那壮烈少年的遗容,男女老少泪飞如雨;尤其是那些身披铠甲的将士,列队肃穆而立,表情庄严神圣,誓为江山社稷,甘愿赴汤蹈火!只要丞相一声令下,不惜肝脑涂地,九死而无悔!
丞相曹操亲自主持周不疑的葬礼。在那少年的灵柩前,曹操老泪纵横,哽咽难言。兵勇军将,高呼万岁!遵丞相之命,忠义少年周不疑的尸体被厚葬在曹冲的墓地,这是寻常人难以企望的死后的荣耀了,那可钦可敬的少年将在冥世永远陪伴着高贵的仓舒公子。
安葬后,除曹植外,奉曹操之命,陈琳、阮瑀、应玚等邺下文人皆作了《周不疑赋》以颂其事,这些言辞华美的文章在庙堂和士大夫中流传,不仅体现了邺下的文治之盛,更起到了教化人心的作用。
一天晚上,那少年墓地里传出狼一样号啕的哭泣声。有一个身影在那少年的墓前长跪不起:“不疑兄弟,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啊!若知如此,我不该把你抓回来,并信言许你无事,谁知却无法保护你!天哪,这是为什么呀?!……”
纵使一代枭雄也为之气短的周不疑是如何一位少年天才呢?据魏志所注引《零陵先贤传》记载:周不疑,字元直,零陵重安[19]人。舅父刘先,为荆州牧刘表别驾(即州府总理众务之官)。不疑少有异才,聪明敏达,先欲遣不疑就刘巴学,巴婉拒之。后荆州降,太祖欲以女妻之,不疑不敢当。时有白雀瑞,儒林并已作颂。不疑见太祖授纸笔,立令复作。太祖异而奇之。后太祖攻柳城不下,图画形势,为难计策,不疑进十计,攻城即下也。太祖爱子仓舒,夙有才智,谓可与不疑为俦。及仓舒卒,太祖心忌不疑,欲除之。文帝(曹丕)谏以为不可。太祖曰:“此人非汝所能驾驭也。”乃遣刺客杀之。不疑死时年十七,著文论四首。
五
曹冲病亡时,曹操已五十四岁。剩余时光屈指可数,但他对选立太子之事仍然不作最后决断。是年六月,他上表献帝罢三公官,恢复汉初丞相与御史大夫制,总揽朝政。
在没有拿定诸子中谁做太子之前,他还得亲自出马,对外征战壮大基业,对内铲除异己势力,为将来的太子继位扫清道路。他首先想到的就是那个每每与他作对的孔融。他决定在南下讨伐刘备,继而进攻东吴之前,必先除掉孔融。说来也是冥冥之中的时间巧合,当他下令处斩孔融之日,正是儿子曹冲病危之时。
孔融(153—208),字文举,“建安七子”之首。家学渊源,孔子二十世孙。少时成名,起于“孔融让梨”为典。十六岁时,因掩护被朝廷宦官搜捕的张俭,事情败露后又与兄孔褒争死,名震远近,成为不少人推崇、景仰的偶像。始做司徒杨赐的属官,后为虎贲中郎将,因触忤董卓,出为北海[20]相,讨伐黄巾军反被击败。后由刘备举荐为青州刺史,又被袁谭击败,出逃青州。辗转来到曹操手下,征为将作大匠,后封太中大夫。
孔融为人恃才负气,自命清高,不仅屡屡反对曹操的决策,而且多次在公开场合使曹操难堪。他反对曹操恢复肉刑、讥讽曹丕私纳甄氏、嘲笑曹操北征乌桓、反对曹操禁酒征作军粮,再加上他忠于汉室,上奏主张“宜准古王畿之制,千里寰内,不以封建诸侯”来增强汉室权力,此举更是激怒了曹操。曹操曾写信警告孔融:“我身为大臣,进不能风化海内,退不能建德和人,然而抚养战士,杀身为国,打击浮华狡慧之徒,还是有余力的……”孔融自以为名垂天下,不屈权臣,量你曹操怎奈我何。他更是有恃无恐地与之唱反调。令曹操忍无可忍的是,不久前,孔融当着孙权使者的面讥谤曹操。曹操怒火中烧:孔融不除,殃及儿患!
除掉孔融,不能说杀就杀,他曹操可不想背负滥杀无辜的罪名。最妥当的方式就是谋杀。其要领在于周密、严谨的部署策划。尤其是像孔融这样的名士,既要杀得服众,又要杀一儆百。于是,他让新任命的御史大夫郗虑罗列孔融的罪名,这罪名还不能是一个,要多个。接着又指使丞相军谋祭酒路粹上书奏告孔融的罪状,当以重罪处置。郗虑很快就搜罗到给孔融定罪的证据——孔融曾扬言“有天下者,何必卯金刀”。卯金刀就是繁体的“刘”字。而且,孔融任北海相时,曾召集徒众,毁谤朝廷,拥袁绍篡位,并在最近还一直与刘备保持联系。要说这罪名够大了。可曹操认为,仅此一项罪名还达不到他预想的目的,命郗虑继续搜罗。于是,郗虑又很快收集到孔融两大罪名:一个是不尊重先哲,孔融曾和祢衡互相吹嘘,祢衡赞孔融是“仲尼不死”,孔融则回赞祢衡是“颜回复生”。另一个是不尊孝道,闹饥荒的时候,孔融教化人道:如果为父的不好,你宁肯把东西送给别人吃,让父饿死;而母亲和儿子没有什么爱,就像一件东西暂时寄放在瓦罐里,倒出后就毫无关系了。
得,两大罪名,不忠不孝。若鼻孔流血,只是火旺,若七窍流血,你死定了。实际上,仅谋反一项罪名就足以干掉孔融了,为什么曹丞相偏偏要两项罪名呢?这就是曹操的高明之处:其一,汉朝是主张以孝道治天下的。曹操的精明和诡诈就在于,以不孝定孔融的罪,不仅杀了心头之患,而且表明自己遵循孝道,维护汉室。无论从政治角度,还是笼络人心的角度,都让自己得利占理,可谓是一箭双雕。其二,将不孝罪名放在谋反罪前面,作为“主罪”,也显示自己的大度,你孔融通敌刘备,也可以不杀你,你也可以去投奔他,我曹操爱才,决不滥杀人才。但你不孝,又加上谋反的“副罪”,那你就必须处死,属于“挥泪斩”。其三,以言论治罪,也给恃才傲物或沽名钓誉者一个警示,不许妄自尊大,不许讲怪话——讽刺、挖苦、指桑骂槐绝不是活跃政治空气,而是作乱,唯恐天下不乱。在专制的政权里,你们应该是沉默的大多数。其四,这两大罪名,足可证明孔融人品有问题,背叛了祖宗,大逆不道。肉体杀掉,还消灭你的名誉,让你遗臭万年,永世不得翻身。
由此,曹操在贴满街市的布告上写道:融违反天道,败伦乱礼,谤讪朝廷,欲规不轨,虽肆市朝,犹恨其晚。这个即令行刑的布告,充分表达出了曹操的愤怒——“犹恨其晚”,杀你杀晚了,早该杀掉你了!
孔融及全家一并诛杀。孔融时年五十五岁,比曹操大一岁许。因其罪名极重,甚至直到西晋时陈寿著《三国志》,都不敢为孔融立传,成为该史书中缺少的最著名的人物之一。但孔融的言论和品格仍然对当时和后世产生着影响。杀孔融被视为曹操“奸白脸”的污点之一。这也可能与曹操长期在中国历史上被妖魔化了有关。
当初,孔融来到许都,投入曹操阵营,曹操对他倍加推崇任用,他对曹操也是十分仰慕。讨伐董卓之时,他就曾写六言诗赞道:“郭李分争为非,迁都长安思归。瞻望关东可哀,梦想曹公归来。”当时感召和影响了一些贤士良才归顺了曹操。曹操挟天子迁许地,他也颇为赞同,继而又写六言诗抒发胸臆:“从洛迁到许巍,曹公忧国无私。减去厨膳甘肥,群僚率从祁祁。虽得俸禄常饥,念我苦寒心悲。”曹操起初曾把孔融请到自己府上做客,让曹丕、曹植等诸子拜他为文章宗师。曹丕倒是十分欣赏孔融的文辞,这对他后来写《典论·论文》受益匪浅,且论孔文“体气高妙,有过人者,然不能持论,理不胜词,以至乎杂以嘲戏”。孔融虽亦擅诗赋,但多以文论为主,其内容大抵为伸张教化,宣扬仁政,荐贤举能,评论人物,多针对时政直抒己见,颇露锋芒。在艺术上,文句整饬,辞采典雅富赡,引古论今,比喻精妙,气势充沛。——就其文辞的艺术而言,则是曹植所喜欢的。但通过一段时间的接触,曹植对这位名儒却敬而远之了,觉得这位老夫子只尚空谈,又自命不凡,总以为自己圣儒出身,博涉多览,智慧卓异,当世豪俊都不如他,常以安邦定国为己任,但志大才疏,华而不实。自来许都后,每逢朝会,引经据典,议论纵横,滔滔不绝,满朝公卿大夫都成了陪衬,但不识时务,所提建议往往与实际南辕北辙,甚又故作高深,爱显摆,令人玄奥得摸不着头脑。
有一次,曹操回到家中,见曹丕写的文章被孔融作了多处批改,便问曹丕道:“诗以咏志,文以载道,你看出孔文举以何为道?”
曹丕说:“忠孝礼义信,唯仁政者道矣。”
曹操狡黠地笑了笑,而后又去看曹植在做什么。
曹植正挥毫习练屈原的《九歌》。
曹操即问:“近日你为何不向文举大师求教?”
曹植直言道:“孔大师诗文除两首六言者叙董卓作乱及献帝迁许史事,为咏史一类外,其他使我索然无趣。”
曹操又问:“为何?”
曹植答:“他胜过屈子否?让他多教化哥哥好了,我与子桓各有偏好。”
不曾想到,名满天下的孔融竟被父亲罗罪诛杀。曹植心里很沉闷,很压抑,也很惶惑。从周不疑之死到孔融被诛杀,他一直都在想:这究竟为什么?他知道,孔融是效忠于汉朝天子的,其狂傲骄纵,口无遮拦的奇谈怪论,成为总揽朝政的父王推行自己政治目的的最大障碍之一,最终招来杀身之祸。显然,正因为孔融越来越看出了父王的“所图”,就越来越肆无忌惮地与之唱反调。
说来也是,你孔融在曹丞相手下当差,如此目中无人,且蜚语灼耳,岂不是自讨苦果子吃吗?
譬如,曹操颁布一项禁酒令,说酗酒会亡国,必须严禁。是因当时是饥年,却又不得不用兵,禁酒的目的是让大家不喝酒,将粮食用来补充兵用。可孔融不干了,跳出来高谈阔论,说自古以来,亡国的还有女人,怎么不把女人一起禁了?曹操无言以对。接下来便引出他讽刺曹丕纳袁熙妻甄氏为妾,比喻成“武王伐纣,以妲己赐周公”。曹操以为孔融学识渊博,便问“出何经典”,孔融则捉弄似的说:“以今度之,想当然耳。”气得曹操头风病发作。还有曹操要杀杨彪,因为杨彪是袁术的亲戚,孔融当着众臣拿自己的官职来威胁:“明日便当褰衣而去,不复朝矣!”曹操只好免杀杨彪,杨彪称患腿疾十余载不出,荒老家中。然而,这些似乎并不能够成为曹操将他杀掉的理由,而只能作为曹操杀他的动机。而事实上曹操也“然以融名垂天下,外相容忍”,这就更加剧了这位孔子二十世孙的自我膨胀,更不把曹操放在眼里,大事小事,处处作对。而这也就罢了,但在军国要事上,他也与曹操作对,比如官渡之战、北征乌桓,郭嘉、荀彧、荀攸力主出师,而孔融却拉一些士臣发表悲观言论,这对曹操集团造成多么大的打击,也使曹操对他的妒恨愈加酷烈。实际上,孔融追随献帝,是希望世家大族的袁绍获胜,以便恢复世家大族和名士的统治地位。而宦家出身的曹操,是他这位名士所不耻的,这也是孔融敢与曹操处处作对的原因之一。而曹操居然能让这样一个人留在自己身边这么多年,虽然有出于其地位、名望的顾虑,也不得不佩服曹操的忍耐力和感叹孔融的愚蠢。
曹丕、曹植对孔融的评判倒是也有一致的认知:孔融的确没有什么内政军事才能,更不要说有什么谋略了,他既是个书生气十足的文儒,又是个老气横秋、浮华交会的俗夫,不会做官,又总想当官;不会察言观色,更不会韬光养晦;倘若他只是“脾气耿直”,曹操还不至将他杀掉。糟糕就糟糕在他并没有超凡脱俗,其性格如同绝大部分的名士一样,骄傲狂妄,自以为是,目空一切。但他只是发表言论,也没有做什么值得杀头的大罪。曹操杀了他,后来曹丕却下令千金征募他的文章,如果孔融真是欲规不轨,那曹丕也不敢这样做。为什么历史上有一种声音流传至今:孔融之死,亦属自为,与其替他喊冤,不如从他的性格中找出他的悲剧发生的根源。“生存多所虑,长寝万事毕”——他的《临终诗》倒是最后抒发了他内心的悲观与绝望。
孔融死后,曹操在邺下文人圈里进行了一番大讨论。这些文人大都识相,个个口诛笔伐,认为孔融当杀无赦。曹操明白,这只是舆论的需要,作些表面文章。但他最关注的是儿子们的态度。一次,他私下探问曹丕、曹植:融之罪当诛还是当免?曹丕说:其罪当罚,若不置死,可用其之长仿司马迁撰史著文论。曹植说:杀之可惜,不杀可恨,若他不死恐比死前更甚,量他才疏,束之高阁,岂能与史太公相提并论呢?曹操最后道出真意:汝等所说似乎都有些道理,但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矣,诛他意为汝等解虑也!
曹丕、曹植听了,顿然所悟。
孔融被诛杀后,静若观火、韬光养晦的司马懿走进了曹氏父子的视野。他被曹操辟为文掾,协曹丕、曹植诸子演修文论策略。司马懿所言所行颇受曹丕青睐,而曹植对司马懿却显得冷淡,不以为然。他觉得这个人表面谦卑和善,内里城府很深,精于谋算。然而,司马懿似乎算准了什么,经常与曹丕游处。同时他也明白,自己正处在为曹操效命的“试用期”,一定要三思而行,谨慎小心,切莫乱了方寸。
《三国志》裴注记:司马懿(179—251),字仲达,少有奇节,聪明多大略,博学洽闻,受曹操征召,为其效命。曹操逐渐察觉他有雄心豪志,又发现他有“狼顾之相”,心里很是忌讳。所谓“狼顾”,是说狼头能环顾前后,进可攻,退可反噬。曹操对曹丕说,司马懿不是甘为臣下之人,必会干预曹家族事。但曹丕与司马懿一见如故,非常依赖,总是回护他而得以无事。司马懿确也勤于职守,夜以忘寝,遂使曹操安心,历任黄门侍郎、议郎、丞相主簿等职。后佐助曹丕,“每与大谋,辄有奇策”,与陈群、吴质、朱铄并称“四友”。这是后话。
建安十三年(208)秋,曹家父子兴兵南下,攻伐荆州。曹操这次出征把云集邺下的诸多文人名士也都带上,随军而行,旨在让他们“见见世面”,亲睹战场厮杀多么残酷无情,曹家父子打江山是多么不易。
六
出乎意料,曹军几乎兵不血刃就取得了荆州。
原来,得知曹操进攻荆州的消息,荆州牧刘表突然病卒,小儿子刘琮即位。说起刘表家事,与袁绍颇为相似。刘表有两个儿子,长子刘琦,次子刘琮。最初刘表颇宠爱刘琦,后来刘琮娶刘表后妻蔡氏的侄女,蔡氏及其娘家人都偏袒刘琮,在刘表面前尽说刘琦的坏话,以致刘表对刘琦不再看好,命他出任江夏太守。刘表死后,蔡氏的弟弟蔡瑁和刘表的外甥张允合在一起,拥护刘琮。刘琮自知不是曹操的对手,听从蒯越、傅巽等人建议,投降曹操。
不战而得荆州,曹操好不惊喜,收编降军七八万余,得水军大小船舰一千多艘。曹操还论功封赏,任刘琮为青州刺史,蒯越等谋将皆被封侯。而另一大收获是,名望甚高的邯郸淳、大名鼎鼎的才子王粲,以及音乐大师杜夔、书法家梁鹄等一并为曹操所纳。
王粲被辟为丞相掾属,赐爵关内侯,时三十二岁。至此,被称誉为“建安七子”的才俊们,皆汇聚荆州。自孔融死后,便由此以王粲居其首,其余依次为刘桢、徐干、陈琳、阮瑀、应玚。
王粲,字仲宣,出身名门世族,其曾祖父、祖父都曾位至三公,其父也曾为大将军何进长史。王粲十四岁时,遭遇董卓之乱,由洛阳徙居长安。著名学者蔡邕当时在朝中任职,虽时局极端混乱,但门前仍经常车马拥塞,家中宾客满座。一次,王粲前去拜访蔡邕,蔡邕匆忙起身,倒趿着鞋子出迎。众人见他年龄不大,身材矮小,却受到蔡邕如此礼遇,无不感到惊奇。蔡邕指着王粲对大家说:“这是王公的孙子,极有才识,虽年少亦学富五车,我是不如他的。”可见当年王粲已脱颖而出。不久,董卓余党李催、郭汜作乱长安,王粲避乱荆州,投奔刘表。不料想,刘表虽外貌儒雅而内心多忌,且对王粲丑陋的容貌、瘦弱的身材和不拘小节的言谈举止看不上眼,王粲一住十五年未能得到重用,心情常常抑郁寡欢。刘表死后,王粲规劝刘琮“卷甲倒戈,应天顺命,以归曹公,曹公必重德将军”。曹操十分看中王粲,他不仅文章写得好,往往提笔即成,而且见识广博,常能有问必答。曹操游观出入,常将王粲带在身边。
刘桢,字公干,博学多才,八九岁时,即诵背《论语》及诗赋数万言。投归曹操后,被命为丞相掾属。
徐干,字伟长,卓识多闻,下笔成章,性情恬淡,对为官作宦不感兴趣,投归曹操后,被命为司空军谋祭酒,后转为五官将文学。
陈琳,字孔璋,初为何进主簿,何进被杀后北依袁绍,他那篇《为袁绍檄豫州》便是代袁绍捉刀,把曹操及其祖宗十八代痛骂一通:“操赘阉遗丑,本无懿德, 狡锋协,好乱乐祸……”曹操看到这句子犹如万箭穿心,脑袋亦如钢针在戳,使他的头风病大发作。曹操击败袁绍后,陈琳归降曹操,任其发落。曹操喝问他道:“你为袁本初作文章,倒也罢,但只可向我一人发难,再多的罪恶也是我曹操一人所为,何至于上及我的父母?”陈琳说:“当时意在营造舆论,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曹操大笑,这一笑便泯去所有旧怨,当即任命陈琳为司空军谋祭酒。
阮瑀,字元瑜,年轻时投师蔡邕门下,曾被蔡邕赞誉为“童子奇才,朗朗无双”。后避乱隐居。大将军曹仁曾想让他为自己掌书记,他以有病为由拒之,后曹操征召,即投袂而起。曹操让他和陈琳一起担任司空军谋祭酒,管理记室,军国书檄文稿多为二人草拟。一次曹操犯头风病躺在床上,正好陈琳草成一道文书送来,曹操看了,翻身而起,说道:“看了这文稿治好了我的毛病。”又有一次,曹操让阮瑀跟随外出,曹操突然想到让阮瑀给雄踞西北的韩遂写信,劝其归附,将厚遇之。阮瑀就在马上草拟书信,写好后交给曹操,曹操提笔想作些修改,看来看去,竟不能增删一字。曹操对陈琳、阮瑀很是器重,厚加赏赐。
应玚,字德琏,被曹操召为丞相掾属,转任曹植辅佐,后为曹丕文学。
以上六人,加上孔融,后被曹丕在《典论·论文》中合称为“建安七子”,谓曰:“斯七子者,于学无所遗,于辞无所假,咸以自骋骥騄于千里,仰齐足而并驰。”意思是说七人学识广博,无所遗漏,文章也写得很好,不因袭别人的旧套,各逞其能,并驾齐驱。
此时,驻守樊城的刘备,正在训练军队,准备迎敌。当他得知刘琮投降的消息时,曹操的大军已经离樊城不远了。刘备与诸葛亮商议对策,只好决定率军向江陵撤退,同时派关羽领水军由汉水到江夏[21],向刘琦求援,请他派战船迎接,最后会于江陵。
当刘备率军路过襄阳时,诸葛亮向刘备出一险招:赶在曹操之前攻打刘琮,占据荆州。刘备认为不妥,叹道:“我不忍心啊!”还有人建议把刘琮及其亲信劫往江陵,刘备又说:“刘荆州(刘表)临死时托我以遗孤,背弃信义,是我所不为的。如果这样做,到死时,我有何面目去见刘荆州啊!”
当刘备离开襄阳时,“荆楚之士,从之如云”,荆州百姓及刘琮属下部队大多归附刘备,跟随南撤,人数达十多万众,辎重达数千辆,行动缓慢,一天只能走几十里路,眼看曹军就要追赶上来,有人建议刘备不要顾及百姓,赶快退踞江陵。刘备不肯,说道:“要成就大事,必先以人为要,眼下危急之时竟有这么多人甘愿患难跟随于我,我怎么能忍心丢下他们不管呢?孔子家语:夫君者舟也,人者水也。水可载舟,亦可覆舟也。”
这时刘琮部将王威劝谏刘琮道:“曹操见你已经投降,刘备也已经逃走,必然松懈无备,率轻军单进。如果给我奇兵数千,在险处埋伏截击曹操,必能将他擒获。这样,不仅能保住荆州,而且还可以威震四海。”软弱无能的刘琮没有采纳。
果不其然,曹操深恐刘备抢先占据江陵,刚抵南阳宛城,便亲率轻兵赶到襄阳。得知刘备已南下,遂又率五千精锐骑兵追击刘备至当阳长坂,随军家眷和十万百姓被曹军围困,赵云为救刘备妻小,单枪匹马与曹军大战长坂坡,杀了个七进七出,救了刘备的甘夫人和儿子阿斗(刘禅),由此获得盖世英雄的美名。谋士徐庶的母亲被曹军俘获,迫使徐庶不得不归附曹操,以保全母亲性命。刘备和诸葛亮由张飞、赵云护驾向汉水撤退,与水路赶来的关羽会合,由江夏太守刘琦率部前来接应,一起前往夏口。此时,孙权派鲁肃前来示好,谋策孙、刘联盟攻曹。
风云际会,波诡云谲,形势在悄然发生着变化。
曹操占据荆州、江陵后,没有立即追击刘备,这自然就给了刘备以喘息机会。此时曹操名威天下,荆楚各郡吏僚纷至沓来,顶礼膜拜,俯首称臣。这使得曹操骄矜自得起来,他根本没把刘备放在心上,就是对占据江东的孙权也没看在眼里。他以为大军挥戈江东,孙权就会俯首听命,就是交兵,取胜也是轻而易举。
荆州、江陵,一派歌舞升平。邺下诸子溯江而上,游览三峡,一睹神女峰的风韵为快。暮色而下,聚会当阳。
当晚,曹植叩开王粲的房门,王粲连忙将这位曹家三公子迎进屋内。王粲的大名,曹植早有耳闻,据说王粲记忆力惊人,过目不忘,一次他与几位名士同行,读道旁碑,离开时有人问他:能背得出刚才所见碑文否?他竟一字不落地背了出来。还有一次,他观人围棋,突然棋局被打乱,他凭记忆将之恢复原样。下棋人不信,重新摆一棋局,然后用布盖住,让王粲在另一棋盘把棋局复现出来。只见转眼工夫,王粲摆出来的棋局与原来的分毫不差。王粲不仅算术精通,而且善于作文,举笔即成,无所改定。
见到王粲,曹植颇有一见如故之感。王粲虽个头矮小,貌不惊人,但其天资聪颖,博闻强识,令曹植佩服。这次曹植特意拿来自己的几篇文稿向王粲讨教。没想到王粲看完后,竟情不自禁地拍案叫好,夸赞道:“子建才华过人,可当‘绣虎’之号。曹家一门文才武将,真是了得!”接着衷恳地说道:“子建所作多是辞赋,而赋则重铺陈,可练习描景状物技巧,有此功底,何不尝试作诗?”
曹植说:“小弟亦在习诗,多以《诗三百》和屈子诗为好。甚感诗律音韵颇难揣摩。”
王粲说:“《诗三百》以四言为主,韵乃古音,多有定法,故被奉为‘经’,其韵式与今体不甚相同。若为四言,却也不易,不如效作五言乐府。当下五言方兴,不妨一试。而屈子诗赋发自肺腑,慨愤悲怆,乃精魂盘桓天地之吟,令人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也!”
曹植说:“仲宣兄所言极是。其实,赋之作法不也如此?旧法可参,又未可拘泥于此。然观班孟坚以来五言体于音律亦多有不协,秦士会五言诗尚差强人意。”
王粲暗暗吃惊,这位曹家三公子是有备而来,一如这滚滚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超旧人。他说:“仲宣虽寄身荆楚之地多载,但早有耳闻,丞相所作乐府可谓典范。”
曹植说:“阿翁诗多为征战间歇即兴之作,有感而发,也可看作是对亲历之事的记录吧。”
二人谈兴正浓,望江楼上传来一阵阵诵诗喝彩之声,是曹丕特别用心操办的一个欢宴晚会开始了。邺下诸子及新纳的墨客名士应邀参加,场面十分热烈。曹丕和陈琳分别领头吟咏曹操的《步出夏门行》之《观沧海》和《龟虽寿》。王粲侧耳听了一阵,便笑着对曹植说:“听其诗韵,气魄雄伟,慷慨悲凉,定是出自丞相之手。”
曹植激动得连声称道:“仁兄听力好神奇也!阿翁御军三十余载,是在军旅,手不舍书。书则讲武策,夜则思经传。登高必赋,及造新诗,被之管弦,皆成乐章。”
接着,曹植向王粲讲述他随父亲远征乌桓的经历和诗的由来。
建安十二年(207)秋,曹操为了统一北方,决定攻打乌桓。当时许多部下担心刘表会派刘备偷袭许都,建议曹操不要贸然出兵。谋士郭嘉却不那么认为,他说,乌桓凭借距中原遥远,必定不会严防边境,如果我们乘其不备,突然进攻乌桓,他们必定会惊惶失措而被我们消灭。至于刘表这个人,只会坐在那里高谈阔论,他自知无能驾驭刘备,若给予刘备重兵,深怕刘备反客为主,若不给刘备兵权,刘备无法被刘表利用去开疆拓土。故此就算我们倾全部之力攻打乌桓,也不用担心刘表、刘备会来攻许。曹操接受了郭嘉的主见,率大军日夜抄道疾进,远征乌桓。当大军抵至易县,郭嘉又建议:兵贵神速!留下辎重,轻装急行。曹操欣然同意,即令“虎豹骑”师迅猛出击。乌桓部将突然听到曹军杀将过来,如梦方醒,仓猝之下与曹军会战,首领单于蹋顿被斩杀,顺利收复乌桓。
时值中秋,曹操班师回朝。大军经过十多天的艰难行军,终于走出了满目荒凉的柳城,来到河北昌黎。这里东临碣石,西邻沧海。曹操屹立山巅,眺望大海,夕阳西下,碧海金光,远处的岛屿若隐若现,近处的海浪汹涌澎湃……眼见如此壮丽的景色,曹操诗兴大发,脱口吟道:“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何澹澹,山岛竦峙。树木丛生,百草丰茂。秋风萧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返回军营后,曹操仍心潮起伏,久久不能平静:北方的袁绍、蹋顿虽已讨平,南方的孙权、刘备却仍然各踞一方,统一大业的壮志尚未实现,自己已是年过半百之人,老了吗?不!宏图未竟,雄心毅然,岂能老矣!想着想着他激情难耐,豪情勃发,跨至案前,诗兴又起:“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腾蛇乘雾,终为土灰。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盈缩之期,不但在天;养怡之福,可得永年。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此时,望江楼传来的吟唱声时而沉郁,时而激昂,伴奏的琴弦也忽而绵长,忽而强烈。一阵掌声落下,蓦然响起一个雄浑苍劲的男低音,那浑厚宽阔的胸腔共鸣声,犹如雷石滚动,又似惊涛拍空,那浩繁的星汉银河恰如飞马挥动的响鞭给宇宙划出的一道光印,那是发自生命深处的呼唤,诠释着千万种毁灭与新生、短暂与永恒,载入这瞬间与不老的时空。哦,是曹丞相与大家对酒当歌,忘情地咏唱。歌声承载着一个暮年老者的深衷宏愿,在旷邈的夜空盘桓翱翔。
当然,这是曹家父子为将要展开的赤壁之役营造声势,以壮形色。这是一次前所未闻的文武联袂从征,也是一次曹氏兄弟与邺下文人的文学之旅。
王粲听得入神,而曹植眼里已噙满泪光,父亲的诗作让他领悟到文学的力量:文以载道,歌以咏志。所谓“四言”“五言”的形式划分似乎都不那么重要了,其生命力已远远超出文学本身。
王粲心有灵犀地问道:“子建随丞相东征北伐,想必亦有诗作尚飨。”
曹植更是由衷地佩服王粲了。于是他从袖囊里掏出他写在绢纸上的一首诗《泰山梁甫行》。建安十一年(206)八月,曹军甫定河北四州,号称东海盗的海贼管承又在山东海滨一带兴风作乱。曹植即随父东征管承,即曹植后来在其《求自试表》中所说的“东临沧海”,比父亲曹操写的《步出夏门行·观沧海》还早一年。海滨扫平,直到翌年早春二月,曹植随父才从淳于[22]返回邺城。初次来到滨海地区,第一次见到大海的曹植,不禁被海的壮阔与博大所震撼所诱惑而顿生敬畏,诗情也油然而生。然而,当他目睹到海滨百姓恶劣的生存处境,他不禁又被悲惨的景象震惊了,原有的浓浓的诗意便化作满腔的同情,他没有想到天底下竟然还有这么多穷人在受难!于是,十五岁的曹植无法平静下来,尝试以山东民歌曲调记录下他所看到的景象:
八方各异气,千里殊风雨。
剧哉边海民,寄身于草墅。
妻子象禽兽,行止依林阻。
柴门何萧条,狐兔翔我宇。
王粲默默地读着,读着,竟然满面含悲,潸然泪下。那些生活在海边的黎民百姓,连个藏身之处都没有,住在风雨飘摇的草棚里,那些为人妻为子母的妇女们衣不蔽体,像禽兽一般出没于树木之中,她们的儿女不见了,是病死饿死,还是逃命他乡?这里已经不是家了,只见狐狸野兔在四处游荡……
不知是过于悲恸还是太为激动,王粲一把拉住曹植的手,连声音都在颤抖:“子建,这是我有生以来读到的一首直抒民间难情诗、怜民诗,而且是五言新体诗!是对乐府诗的一种挑战与反叛,承传了屈子的遗风,实乃可敬可叹啊!”
曹植说:“仲宣兄过誉了,初写小诗,羞于见人,还请仁兄多多指教。”
王粲说:“哪里哪里,学问不分尊长老幼,我该拜你为师才是啊!”
曹植坦诚地向王粲吐露自己的心境:父亲的功业追求,早已嵌入他成长的生命。生逢乱世,直面杀戮、流血,他感到文学是那么轻渺有限;他有许许多多的感动,而千言万语却无从下笔,他甚至又觉得文学是那么单薄无力。可是,胸中的激情在燃烧,突异的灵感犹如袭来的大浪翻腾奔涌。于是纠缠如毒蛇,执着如怨鬼,不由自主地操握起只属于自己的武器,向大地挥洒心灵的倾诉。烽火燃不息,征战无已时。战争、苦难、饥饿、病疫、死亡,还肆虐着脚下的土地,他越来越能理解已是年逾半百的父亲不辞艰苦、南征北战、平定天下的雄心和意义,所有的战争、杀戮、流血,都是为了不再有战争、杀戮和流血。近而又想:人的生命,也如同宇宙,如同横贯夜空的银河,有不同的光、不同的波、不同的火焰,有许多不泯的星宿,有伟大的行星和恒星,有因宿命而瞬间坠落的陨石。不论尚武,还是能文,所信奉的一个终极追求就是,肉躯可以转瞬消亡,英名可以传世不朽。
王粲认为曹植所言甚当,又以良言相勉:诸葛亮曾这样说,势利之交,难以经远。士之相交,温不增华,寒不改叶,能四时而不衰,历夷险而益固。荆楚之地崇尚屈夫子忧国而耻于窃名之风,名之于人,自古皆然,为人应跳出浮云之外,不在浮名之中。
恰这时,曹丕推门进来,催王粲和曹植快去参加聚宴。王粲激动地对曹丕说:“有幸与令弟相会,胜似聚宴,令弟才华,无愧‘绣虎’之称也!”
曹丕只当是客套,一笑置之,又催道:“丞相特要我来请仲宣兄快去聚宴,你可要放量多喝几杯哟!”
王粲随曹丕登上望江楼,斟满酒,举杯向曹操及列位文士畅怀道贺:仲宣貌丑不才,避居荆城十余载,但所览世事纷乱,心中自有分辨。当初袁绍雄霸河北,倚兵多势众,抢夺天下,可他多端寡要,好谋无决,故贤达奇士离他而去。刘表凭藉荆楚,坐观时变,偏安一隅,避乱荆州之士多为海内俊杰,他却不知任用,故困危之时而无辅助之人。正可谓“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也!曹丞相平定冀州之日,即整饬兵甲卒乘,收罗豪杰而用之,率精锐北征乌桓,后又挥师南下,及至平定江、汉,引拔贤俊而封与列位,使海内归心,望风而至,愿受丞相所治,文武并用,英雄毕力,这正如禹、汤、文、武之伟举也!
曹操闻之,捧腹大悦。在他看来,御人之道,十分堪用。这是借王粲之利嘴代他作大战前的动员,一如擂鼓号鸣,激励万马千军,那东吴小儿尽在指掌之中!
他陶醉了。端起海碗,循江东视,目光如炬,那眼神浸映着落日沉没飞霞的决绝!他仰空一饮而尽,酒浆泱泱似一江潮水浩荡东去,继而一脉苍凉浑厚的吟唱又起,一如宇宙混蒙初化,轰鸣之声回响天际……
七
建安十三年(208)十一月,曹操率水陆两军号称八十万兵力[23]沿江东下,企图一举灭掉孙权和刘备。曹军船队从江陵出发,声势浩大,旌旗蔽空,千帆竞发,煞是壮观。曹丕、曹植携建安诸子随军同行,各自酝酿瑰美诗句,展示才智,就等战事告捷,齐声讴歌。
因为是首次大规模水上作战,出征前,曹操特颁布《船战令》:雷鼓一通,吏士皆严。再通,什伍皆就船,整持橹棹,战士各持兵器就船,各当其所。幢幡旗鼓,各随将所载船。鼓三通鸣,大小战船以次发,左不得至右,右不得至左,前后不得易处。违令者斩。
可谓部署周密,军纪严酷,志在必得。可望天下一统,在此一役。曹操甚至很自得地以为,此战若能像破荆州一样,取得“不战而屈敌之兵”的效果岂不是更好吗!若是这般如愿以偿,他迟迟未决的由谁继位的问题也就尘埃落定了,他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做魏国的周文王了。想到此,他确是心潮乐淘淘地有几分陶醉了。
而与此同时,孙权以周瑜为左都督(正指挥),鲁肃为赞军校尉(参谋长),率领精兵三万溯江西上,与领兵在夏口的刘备(包括刘琦)会师,共五万余兵力,统归周瑜指挥。
曹军行至长江南岸的赤壁[24]与孙、刘联军相遇。刚一交战,曹军先头部队就被联军打败,曹操遂将部队撤至北岸的乌林[25],与主力会合。双方隔江对峙,准备再战。
战局的发展,正像诸葛亮、周瑜先前所分析判断的那样,曹军长途奔波,已很疲劳,加上水土不服,连续发生了疾病。同时,曹军多数不习水性,不惯于乘船作战,受不了大江风浪颠簸,晕船呕吐,精神不振,也就丧失了战斗力,必败无疑。
曹操见此情况,遂下令将战船结连一起,以减轻船身的摇晃。这样一来,果然奏效,士兵在船上就像在陆地上一样,精神好多了。
然而,锁连战船这个致命的弱点,被周瑜的部将黄盖发现了。他向周瑜建议:敌众我寡,若长期相持对我方很不利。曹军把战船首尾相接,我看可以用火攻打败他们。周瑜认为此策极好,即纳实行。为接近曹营,周瑜、黄盖同鲁肃等人商议,由黄盖诈降,以便趁机破敌。故有“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之说,即出于此。
黄盖先给曹操写了一封降书,派人送到江北曹营。降书中说:黄盖受孙氏厚恩,长期担任将帅,主人待我不薄。然观天下之事,要看大势所趋。用江东六郡、山越之人,以抵挡曹公百万大军,众寡不敌的形势,是海内人皆看得明白的。东吴将士官吏,不论见识高低,皆知道无法抵挡曹公大军,只有周瑜、鲁肃褊狭浅薄,不明大势。现在我黄盖归顺曹公,是从实际考虑的。周瑜统领的军队,很容易被摧垮,到两军交锋之时,我愿率先打头阵,定根据事态变化,效命立功。
曹操看过黄盖的降书后,觉得合乎情理,当时得到江东群臣主降的情报确实如此。以张昭为首的诸多谋臣力劝孙权归降曹操。为慎重起见,曹操又特意召见送降书的使者,了解虚实。经仔细审问之后,也未发现破绽,便信以为真。曹操高兴地对送降书的使者说:“黄盖所言若真是事实,并照着去做,我一定赏给他爵禄,而且要超过前后所有前来投顺的将臣。”并与使者约定好了接受黄盖投降的具体事宜。
一天夜里,黄盖借着正刮起的东南风,率领十只大船,装满浸着油液的干柴枯草,外面用布幕裹好,插上约定的旗号,又在每艘大船的后边拴上机动灵活、便于攻战的小艇——走舸,向北岸曹营水寨急驰而去。
曹军见状,以为是黄盖来投降,毫无防备,人人伸长脖子观望,还呼喊道:“看啊,看啊,黄盖老将军来投降了!”黄盖的船只靠近水寨,突然,这些船只同时纵火,冲向曹军战船。曹军发现受骗,躲避已来不及。
这时东南风刮得正紧,火借风势,风助火威,顷刻间,曹军的战船大都燃烧起来。曹军水寨顿时淹没在一片火海之中,接着熊熊烈火又烧到曹军岸上的营寨,一时间火光冲天,连长江南岸的赤壁都被照得火红一片……
这个突然袭击,使本来就缺乏战斗力的曹军,为之大乱。紧接着,周瑜、刘备率领水军冲杀过来,曹军皆无抵抗之力,死伤惨重。在弥漫的烟火之中,曹操率领残兵败将,匆忙从陆路经华容道[26]向江陵方向逃去。
赤壁之战,终以曹操空前规模的惨败而告结束。据《魏书》所载:“时操军兼以饥疫,死者大半,有十万余。”按当时周瑜估计曹军二十余万人的数字来看,仍然超出孙、刘联军五万兵力的若干倍,曹操占有绝对优势。更重要的一点还有,曹操刚刚势如破竹拿下荆州,战胜了刘备,一时四方震动,在气势上、心理上也占有绝对优势。所以以张昭为首的一批人为其所慑,主张降曹。裴松之为《三国志》作注即认为:张昭劝孙权降曹颇识时务,是想抓住这个机会,让匡扶汉室的曹操实现天下的统一,这样做虽无功于孙氏,却有功于国家,然实未见其必然。也就是说,曹操虽然占有这么多优势,但还是被打败了,这是为什么呢?
曹操在慌忙逃跑之中,想到这次惨败,不禁怀念起屡建奇策的贴身谋士郭嘉来,很沮丧地感叹:“若郭奉孝在,不使孤至此也!”然后又悲痛地喊道:“悲哀啊奉孝!痛心啊奉孝!可惜啊奉孝!”曹操如此缅怀郭嘉,实际上隐含了对部下事前未谏、盲从、失职的批评。他后来一连下三道《求贤令》,旨在寻求像郭嘉那样的贤臣良将。郭嘉是在随曹操远征乌桓的途中因病而逝,时年三十八岁。曹操评价郭嘉“每有大议,临敌制变,臣策未决,嘉辄成之。平定天下,谋功为高”。称赞郭嘉是“良臣”“奇佐”。曹操和郭嘉君臣共事十一载,一直是互相欣赏、互相勉励,始终能做到真心相待,诚心交流。如前章已讲到,郭嘉最早曾慕名北投袁绍,共事一段时间后认定袁绍“多端寡要,好谋无决”,难成大事,遂即离去。后经荀彧引荐见到曹操,二人一见如故,郭嘉称曹操“真吾主也”,曹操称郭嘉“使孤成大业者,必此人也”。曹操想征讨袁绍,自感实力悬殊,郭嘉从双方主帅的道、义、治、度、谋、德、仁、明、文、武十个方面作了分析,得出“绍有十败,公有十胜”的结论,他援引楚汉争战、刘邦反弱为强的例子,激励曹操征战的信心。官渡之战大捷证实了郭嘉的预见,也印证了郭嘉对曹操的了解之深。曹操也深知“天下人相知者少”,“唯奉孝为能知孤意”。两人常“行同骑乘,坐同幄席”,坦诚交流,无所忌讳,在长期的互相欣赏中建立了彼此间的高度信任。
一千七百多年后,中华人民共和国主席毛泽东在一九五九年那个非同寻常的年份,曾多次向党内高级干部和身边人员推荐阅读《三国志·魏书·郭嘉传》。是年三月二日在郑州召开的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上,毛泽东讲了郭嘉的诸多事情,要求领导干部要避免郭嘉反对的那种“多端寡要,好谋无决”;在稍后召开的党的八届七中全会上,毛泽东介绍《郭嘉传》让大家看,要求领导干部要多谋善断;在庐山会议期间,毛泽东找周小舟、李锐、周惠等人谈话,提到郭嘉的足智多谋和曹操对他的器重,说起曹操赤壁之战后痛思郭嘉的情景。在这一时期,毛泽东为何多次重提郭嘉这样一个历史人物并要求领导干部知其人、学其事呢?诚然,毛泽东是希望领导干部特别是高级干部能像郭嘉那样,面向实际,求真务实,识辨事物机理,谋而后决,多谋善断,勉励他们做新中国建设的“良臣”“奇佐”,这是很明显的一个用意。同时,毛泽东让大家阅读《郭嘉传》,也是希望高级干部像郭嘉那样,能彼此激励,知无不言,坦诚以待,建立互相信任的关系。此外,应该特别提及的重要一点是,毛泽东在庐山会议期间对彭德怀、张闻天等人说:“国乱思良将,家贫思良妻。”与讲及曹操败于赤壁后怀念良佐郭嘉,是同样一种情感表达。在那样一个特殊时期,有些话语或许难以言说,毛泽东只好让大家阅读《郭嘉传》以自己体悟,也是希望大家能像郭嘉那样针砭时弊,敢于说真话、讲实话,敢于提出不同意见和建议,同时告诫大家,如果每个人都能做郭嘉,那工作中的失误就能够避免。
赤壁一把大火烧掉了曹操的水军大营,也烧掉了他一统天下的梦想。当时曹操自己也许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但后来的历史却无情地证明了这一点。东晋史学家习凿齿评曰:“昔齐桓一矜其功而叛者九国,曹操暂自骄伐而天下三分。皆勤之于数十年之内,而弃之于俯仰之顷,岂不惜乎!”这不能不说,兵败赤壁是曹操人生的一大悲剧。
而令曹操最受打击的,是他埋藏在内心深处的另一个夙愿也随之化为泡影:这就是谁是最佳继承人的谜底因此而无法亮出。应该说,赤壁之战前,曹操已经具备了统一天下的实力,只是苦于刘备有天才军师诸葛亮辅佐,势力渐至由小做大;孙权凭借长江天险做屏障,且有周瑜为良佐;如果此役一举聚歼孙、刘联军,完成统一大业的理想即能实现,那么他想要的后继之君必须是能治国的、贤良型的太子,这样看来,性简易、不尚奢华,且温存仁厚的曹植最为合适,而曹植在荀彧、郭嘉、杨修等谋臣的教导下,日渐成熟起来,符合他的期望。如果此役败北,在有生之年无法完成统一,那么他需要的后继之君必须是能征战讨伐、有谋策而又下得了手的强干型的太子,这样看来,能御人以术、矫情自饰,且能弓马射杀的曹丕最合适。然而,他万万没想到,失败来得这么快,就像大破荆州一样来得这么快,真是得得也快丢得也快啊!由此看来,为慎重起见,太子之位,还得放一放,万万急不得!
当然,被世人称之为“老奸巨猾”的曹操是不甘心败北的,他要挖空心思挽回败局。赤壁之战的第二年,他派九江[27]人蒋干前往江陵[28],想说服周瑜归附曹营。蒋干(字子翼),其人一表人才,能言善辩,在江淮间称得上是一个有头有脸的人物。蒋干受命后,布衣葛巾,假托有私事前往江陵。
周瑜与蒋干一见便直截了当地问:“子翼兄,您不辞辛苦,远涉江湖,是来替曹操做说客的吧?”
蒋干忙辩解道:“我同足下乃同乡,屈指一数已分别几载未见,听说足下建了大功,更是想念,故专程赶来叙旧,并学习足下治军的良规,怎能怀疑我是说客呢?”
周瑜笑道:“我虽不如夔和师旷那样聪灵,但听弦赏音,还是能够知道雅意的。”
接着,周瑜设宴款待蒋干,接连宴请三日,盛情非常,并拿出服饰珍玩赠予蒋干。周瑜最后表明态度道:“大丈夫处世,遇到知己之主,外托君臣之义,内结骨肉之恩,言听计从,祸福与共,此情此形,即使苏秦、张仪再生,郦食其复出,亦不可说动我,这又哪是足下所能做得到的呢?”
蒋干听了,无言以对,只得回去向曹操禀报说,周郎气度非凡,品质高尚,不是言辞所能离间的啊!曹操只好作罢。
周瑜归服不成,曹操又打孙权的主意。他让阮瑀代笔,给孙权写一封“修好”信。信中说:“离绝以来,于今三年,无一日而忘前好,亦犹姻媾之义,恩情已深,违异之恨,中间尚浅也……”曹操所言“姻媾之义”是指他把弟弟的女儿许配给孙策的小弟孙匡,又为儿子曹彰娶了孙权的堂弟孙贲的女儿为妻之事。并指责孙权不该抛弃两人从前的交情,认为这是小人挑拨、刘备煽动的结果。希望孙权内去张昭,外击刘备,恢复彼此间的友好关系,这样就可以把统治江南的重任长期交给孙权,使其安享高官显爵。这般如此软硬兼施,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拉拢孙权,分化孙、刘联盟。
在这期间,曹操还让阮瑀代笔,给刘备写信,今尚存两句:“被怀解带,投分托意。”意谓开怀相见,表达自己的心意。其信内容,与给孙权的信大同小异。此外,还给诸葛亮写信并随寄礼物,附言曰:“今奉鸡舌香五斤,以表微意。”鸡舌香,即丁香,能治口臭。曹操给刘备写信、给诸葛亮送礼物,目的也都是进行拉拢,促使孙、刘两家散伙。
事实证明,曹操所做的这些“小动作”于事无补,作用甚微,但至少说明他痛悔不已地认识到孙、刘联盟所产生的后果是多么严重。
在曹植、曹丕和建安诸子现存的诗文作品中,没有留下任何关于赤壁之战的文字记录,只有曹植在后来写的《求自试表》中,仅用“南极赤岸”一句轻轻带过。看来他们对这场战事讳莫如深。邺下文人的文学之旅也因此役败局而陷入尴尬晦气的境地,才子们原本准备抒发的豪情壮志,瞬间变成一腔哀叹付之东流。只有此前游三峡闻听过的浪漫的巫山神女传说,在各自的奇思遐想中盘旋萦绕于脑际。
在返回途中,当曹植看到父亲以那满脸灰暗、极为悲痛的表情怀念郭嘉,听到那一声声念叨郭嘉的吟叹,他十分难过地流泪了,是为父亲流泪,为郭嘉流泪,为那个化为泡影的梦想而流泪。据裴松之所注引《三国志》有关赤壁战事的字句中察之,曹军在往返江陵时,曹植曾埋怨曹丕,不该在父亲挥师东下前夕于望江楼举行什么文学聚宴,让大家也包括父亲皆陶醉在一派歌舞升平的逸乐之中,如果郭嘉在此,他是不会同意这样做的,要聚文学盛宴,而应在讨伐东吴得胜之后。曹丕似乎有苦难言,显得很沉重、很难过的样子对曹植说:“你这样说我可以,但是你不能埋怨父亲。”这话的意思是告诉曹植,这事正是父亲同意他这样做的。
曹植说:“我们兄弟都专心读过父亲注编的《孙子兵法》。兵者,诡道也。此战可谓驰车千驷,革车千乘,带甲十万,千里馈粮,内外之费,车甲之奉,然后十万之师举矣!可是为何令人痛惜地败了呢?”
曹丕追问:“你说为何败了?”
曹植叹了口气说:“自恃无敌,轻率赴战,岂有不败之理!”
曹丕惊异地盯着弟弟:“子建,你是说父亲骄傲轻敌吗?”
曹植说:“父亲不是不知道这个道理:激水之疾,至于漂石者,势也;鸷鸟之疾,至于毁折者,节也。故善战者,求之于势若转圆石于千仞之山;不责于人其节短,若张弩之机方能一发而不可收。故知兵者,当于纷纷纭纭、浑浑沌沌之中,动而不迷,举而不穷,且善出奇者,则无穷如天地,不竭如江河。而孙、刘可谓以哀兵之势,借以天时地利,又巧施奇策,取得了连他们自己都始料不到的战果。”
曹丕不禁暗自佩服弟弟的见解,论对兵法的熟知程度弟弟比自己要领悟得深啊!但他仍坚持自己的看法:“此仗不果,实为偶然,加之我将士不谙水性不服水土,故不适水战,不能说是父亲轻敌、指挥不当所致。”
曹植对兄长的话颇为不满,说道:“父亲为何悲痛地缅怀奉孝公?是父亲对败北有了自省,也是自责。当听到父亲的叹惋,我心里极为难过,为什么当时没有人出来向他提个醒,向他谏言献策呢?”
曹丕说:“你是责怪我和诸位谋臣吗?可你当时为何不向父亲提醒,不向父亲谏言呢?”
曹植说:“当时我在仲宣兄那里切磋诗赋,事先并不知道大哥要在战前举行什么宴会,更不知道父亲会同意。我若知道,一定会提醒父亲。”
曹丕生气了,瞪了弟弟一眼说:“马后炮谁都会放,你莫要自作聪明!不过,此议论咱俩说说也就罢了,不得与其他人再提起。”
曹植说:“我这都是肺腑之言,只是跟大哥说说而已,还能跟谁说?但还有一事,不知大哥看出来没有?”
曹丕问:“是何事?”
曹植的神情显得凝重,声音也低沉下来:“若不是诸葛亮和关云长,父亲和我们恐怕都成了孙、刘的俘虏了,甚至成为他们刀下的鬼魂……”
“啊!”曹丕先是一惊,但马上又显得很平静的样子说,“你又有何高见?快说来听听。”
曹植如实道出自己的分析和见解:父亲败走华容道,正是关羽在此隘口把守。似乎是上天有意安排,曹家军不该遭受灭顶之灾,父亲绝处逢生。其实,这是诸葛亮施展的妙策。诸葛亮料定父亲必败走华容道,派谁去担当此路要任,事关重大。令人不得不叹服诸葛亮有胆有识,从大局谋虑,若此时把父亲俘了或杀掉,局势将会更加混乱,变得难以收拾,不利于“三分天下”的实现,于是定下“捉而放之”的战略意图,但又不能明言,指派关羽去扼守华容道。关羽乃忠义之士,与父亲有旧交,诸葛亮派他去守关,方可收到“一举两得”之效,若换上张飞或其他悍将,就会坏了大事,没准会拿父亲及众将之首级邀功领赏。由此可见,善于择人任势的一举之妙,可以决定未来全局战略的大走势。
曹丕听罢,不以为然地笑了笑说:“此乃耸人听闻!尽是你瞎猜测、胡乱想,这不是明摆着灭我志气、长敌威风吗?”
曹植说:“若是奉孝公还在,也会是这等断论。”
曹丕说:“这话若是父亲听到,定会震怒的!记住,以后不能再这样胡说。”
曹植还嘴道:“我看未必,父亲会听进去的。”
曹丕瞪大眼睛盯着曹植,他突然发现,弟弟长大了。也似乎从这时起,兄弟二人在内心深处产生了裂痕。而此刻曹丕心里暗想,若郭嘉在,必推举曹植当太子无疑。
但兄弟二人都坚信不移,赤壁战败,决不会使戎马倥偬大半生的父亲停歇下来,他依然像一棵久经风雨冰霜的苍松,傲然屹立在人们的面前。三国不统一,战争仍将继续。
也正因为如此,兄弟二人恐怕还意识不到,那个至高无上的太子宝座由谁荣登其位,还要经受父亲曹操耐心持久的考量。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