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旅程-流泪的半学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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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月的西安,骄阳似火,到处流星,街道氤氲着从下水道从人身上从树叶里从水泥里从柏油里从汽车尾气中窜出的混浊难闻的气霭,笼罩在城市的上空,视线被折射,景物仿佛打上了模糊的水印,鬼魅颤动,弄得一切影影绰绰。一部外国电影有这么几句台词:伦敦,像一个巨大的化粪池,把各种罪犯、特工和流浪汉排到这里,有时问题不在是谁,而在于谁知情。套用这句话,西安底下是一个巨大的化粪池,把各种污水排到一起,产生的混合气霭是难闻的臭气。1984年在西安上中专的时候,觉得雨天有一种大城市特有的熟悉味道。对城市的向往,不只心灵渴望,常闻到树木青草的鼻孔也对这种不一样的味道产生了贪婪,让乡下人或者离别许久的游子产生一种宾至如归的感觉;1991年上党校的时候,味道渐渐浓了,有了想说爱你不容易的想法;2006年气味就有些刺鼻,全凭忙碌和对儿子猷猷未来的期盼鼓舞,扑热蹈气;2012年太阳光柱穿透空气的速度已经慢了下来,无数各具气味的微尘颗粒在光柱里沸腾、裂变,做着越来越稠密的布朗运动;现在臭气已进化成具有物质性质的微小味晶,水葫芦似的肆意蔓延,长久聚集盘桓在上空,已混浊黏稠得如同豆浆和粉水,随时会质变成臭豆腐和臭粉糕,也许某一天会硬化成茔盖。我一直不知道这种和机砖厂气味类似和濡湿的草木灰气味相投的气味到底是什么,在枫栖镇做镇长建沼气池时,才知道是沼气。我不能说沼气的原料,不然会呕出来。2008年北京奥运会,几个外国运动员下飞机戴口罩,弄成一个很招摇的政治事件,这怨不得谁。一位同学去北京学习,得了严重的气管炎,打吊针都不行,赶忙回来,病居然好了。我2013年去北京看儿子猷猷,总觉喉咙有什么东西卡着,鼻孔呼吸的是粉状的难闻的空气,每天晚上都要打开窗子,要不会被这可怕的空气薅了去……扯远了,还是回到主题。

    我和老婆孟洁很快就没有心情抱怨这鬼怪的天气,儿子桂猷猷似乎从来都没有注意到这鬼怪天气。当他踏进高新一中初中部那一天起,骄傲自豪的心情好像也被太阳灼走了。从来没有离开过我们的儿子,泪眼婆娑,抽泣得肩膀节律抖动。眼看他单薄的身影一步一回头地渐渐消失,老婆爬到我的肩上哇地哭出了声,我忍了好久的眼泪前仆后继地滚下来。

    不要说儿子,我们也真的没有准备好。

    决定往西安送孩子时,家里的亲戚大多也表示反对。说孩子小,又没离过人,你们心硬,怎么舍得。有人还举例说几个送到西安的孩子变坏了,学习不仅没上去反而倒退了,在县上说不定还能考个二本,到西安有的连三本都考不上。我们也走访过,确实是实情。但是送西安的孩子有一个考上清华有一个考上香港大学,这是洛川历史上没有过的。这些孩子搅起的涟漪在洛川高原上和家长的心中久久不散。反对的人总是拿差生来说事,至于考得好的,就是说天生的是“造”的。每个人的命运老天都设计好了,是骡子是马后天改变不了。老天对人就像人对蚂蚁,具有绝对的控制权,你想让蚂蚁拐弯,只要用脚拨一下就行。我也相信老天“造”说。我们这里把注定说成是“造”,既形象又生动。什么命是造的婚姻是造的,能考上什么学也是造的。自从和刘同学吵架之后,到了烟草局朋友家之后,我就动摇了凡事“造”说。要是刘同学不坚持给孩子辅导数学,孩子连上学的地方都没有了;朋友的老婆不坚持自己先学后教,几乎一学期没上学的孩子怎么考第一。我履行自己的职责,确切地说履行好父母的职责。我不想后悔更不想将来年龄大了想起孩子的事喟叹“悔不该”“想当初”。

    我们的确没有想到和孩子分离的后果。尽管每周只有五天,这五天是120个小时7200分432000秒,如果用度日如年形容一点不为过。去西安上学的儿子猷猷如同断线的风筝,在完全陌生的天空飘荡。1800名学生,只有200个住校指标。我好说歹说终于给儿子弄到一个住校指标。住校生住在大教室里,一个宿舍有14张床。可能是怕不安全,没有架子床,床靠床摆放。可以想象,儿子晚上放学,踏入宿舍面对的不再是父母的笑脸和被电褥子温热的家床,而是素不相识的陌生面孔和冰冷床铺。他每天都要打几个电话。每次电话一接起来就是轻轻的哭声:爸,我想你,妈,我想你……我和老婆孟洁的心如同沉沉的麦穗,被儿子潮湿可怜的声音掳走了,落下一地麦壳。我们就说猷娃听话,狗娃不哭,周末我们就下来了。老婆一会儿狗娃一会儿蛋娃一会儿猷蛋……有一段时间,我和老婆孟洁真的后悔了,都有把孩子转回来的想法。去和送过孩子的人说起来,都说这是开始,用不了多久,连电话都懒得打,外面的世界大着呢,风筝断线了才能飞得高飞得远,飞得更自由更欢实。一天早上六点,天麻麻亮,早起的麻雀在院子银杏树上突突飞跳,老婆的电话突然响了,吓得我们同时坐起来,老婆一只手捂着心脏。电话是儿子打来的,那一句湿漉漉的话飘出来:妈,我想你……孟洁的泪唰地流下来。我接过电话,大声吼道:猷娃,以后再不准这么早打电话,一天最多只能打两个,中午或晚上。你把人能吓死。说完这些话咬牙啪地挂掉电话,眼泪什么时候落下来也不知道。

    我们做了两个决定:一个是尽量每周保证一个人下西安看娃,一个是从现在起不打娃了。这两个决定看起来轻巧,要做到绝对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子猷猷在西安要上六年,要奔跑480天,一年还要多。还有,不打孩子说起来容易,做起来未必。对于我们两个脾气都不怎么好,耐心又不够的父母,解儿子调皮捣蛋的方程,大多是“打”。不打儿子不只是一个决定,还是一个郑重的承诺。

    在西航花园,星期五晚上,咚咚急切的敲门之后,披着一团夜色的儿子猷猷的脸庞笑得灿若十五圆月,我在的时候来一个满抱,双手在屁股上轻拍;老婆孟洁在则叭叭在脸上啃,弄得两人泪水盈盈。儿子会说班主任说什么,同学怎么怎么,学校又有什么新闻,看起来淡而无味的话,我们听着十分受用,不停追问。到星期六早上,云就爬到儿子的脸庞,凸起漂亮的双眉反而成了凹地,高山流云越聚越多,问话也是爱理不理。晚上他做作业,我们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冷不丁门哗啦打开,儿子像个蝴蝶一样绕一圈又飞走。搞得我们想来点小亲密都很顾忌。有事没事跑啥呢。儿子说怕你们走了,表情讪讪的恶恶的。星期天早上起来,那团云就足够黑,雨开始酝酿,眼泪梭子似的在两个眼角来回滚,偷偷擦掉,马上又聚起来,眼角长出两片湿湿的槐树叶。我们都不敢看他的脸,说话朝着大致方向。儿子不停问我们什么时候回去。我说把你送走,送到张家堡207路车上。

    张家堡207路是起始站,约半个小时一趟,没有几个乘客。我们与儿子猷猷漫长的心理折磨开始了。一到张家堡他不再收敛感情,带着滂沱大雨的云团沉甸甸地把五官压得东倒西歪,眼泪扑落掉成两条线,从喉咙深处溢出的哽咽和抽泣一声两声,霎时就像刚发着的柴油机嗒、嗒、嗒嗒声连成线。老婆孟洁本身就是“泪线子”,哪里经得起如此挑逗,马上拥在一起哭。哭声里夹杂着说了一千遍一万遍的大道理。我的心也被泡软了,泪水涌出来。我们不怕人家笑话,抱成一团哭成一堆。司乘人员都好奇地看着这一家人哭得旁若无人哭得忘乎所以。好不容易把儿子送上车,他湿脸贴在玻璃上,立体变成平面。泪水在玻璃上流成两道瀑布,他的手也贴在玻璃上刮雨器似的来回挥,不时擦一下被热气哈雾了的玻璃。我和老婆傻傻地看着儿子的脸被车带走,越来越小。我们的手固执地杵在空中,开始还跟儿子互动挥舞,最后就突然定格了。老婆扑到我怀里,哭得更加放肆。时间久了,我们就有了知名度,207路车的司乘人员有的还买糖安慰儿子。

    正是在这样揪心的日子里,我对儿子猷猷宣布不再打他了。那一天,我陪他到楼顶露台上小憩。西航花园大部分是六层建筑,屋顶以每平方米增加300元的价格卖给住户。开发商很聪明,满足了六楼业主拥有楼顶花园的愿望,多卖了钱还不要处理屋顶。露台大约30多平方,我改了一个外卫,可以在屋顶洗澡洗衣服。边角的地方做了一个大约有三米长的花坛,先是栽了百日红和红枫,谁知两物好看难伺候,一个冬天就不行了,又买了三株桐花。这物耐旱花紫兰如葡,枝旺藤长,见树绕见墙上,长大了能坐在上面打秋天。老家的黑山到处都是,壮的有大腿粗,能沿着藤蔓从一棵树走到另一棵树上。果然就活了,第二年就开出了一串串酷似葡萄的紫兰花缀。西安的亲戚拿来七颗郁金香种子,种进去长得亭亭玉立,开出绸缎般的红黄花朵,错落有致,宛如北斗七星下凡。红花、黄花、紫兰加绿叶,营造出生机勃勃而又美轮美奂的景致。我让老婆孟洁坐在花间,有了红花绿叶的陪衬,她也显得妖娆魅气,有明星范儿。我把照片发给亲戚,他们都啧啧称赞,惊羡不已。其实我是一个很有生活情调的人,用了好长时间,今天有钱铺仿石瓷,明天有钱装个欧式灯,把露台弄得优雅别致。有的人把露台封闭,弄个透明屋顶,种瓜种葫芦搞得生机盎然,花团锦簇;有的人在露台养鸽子,鸽子咕噜咕噜鸣叫,突噜噜盘旋翻飞,如同扔出去的飞碟;邻家露台的柿子树一到秋天果实累累,压弯枝头。露台还能看到灞河绿滢滢的水面,无数水鸭群起群落,超低空飞行,爪子下坠,溅出道道水花。湖心有个岛,有一年,陕西电视台的水上娱乐项目在这里办了好长时间。后来我才知道,这湖水是橡胶坝聚的。开发商说6000亩水面是你私人的湖泊。这话管用,有许多人就是冲这个湖去的。有了这个湖,灞河才有霸气,不辱唐诗的风采。

    就是在这样美好景致美好心情和美好的气氛里,我宣布不再打儿子猷猷了。他哼了一声,没有表情,似乎不相信。

    我说话算话。

    第一学期过去了两个多月,儿子桂猷猷才渐渐适应了。电话由每天两个减为一个,最后一周一个。不打电话,我们反而有些不适应,觉得距离越来越远。老婆孟洁就说,我想我儿子。真是个“泪线子”,表情悻悻的,眼里就有东西闪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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