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毛细雨下起来了。张进才老汉放下饭碗走到大门口,看看那灰蒙蒙的天空,自言自语道:“好天老爷,下吧!连着下两天就好啦!”他的话还没落音,忽然听见有人闷声闷气地说道:“混账天老爷!故意和我作对!”
张进才抬头看时,一个又瘦又高的老汉已经来到面前。这人头上戴了一顶草帽,身上披了一个毛口袋,手里拿了一张大锄。张进才急忙打招呼:“夫太老汉,下雨天还上地呵?”
夫太老汉停了停脚步,说道:“不上地怎么办?连阴上几天,一场风就把谷子拍倒了。哼!互助组,互助组你们抢先把谷子薅完了,我的谷子还没有薅呢!”
张进才老汉立即打开笑脸,说道:“夫太老汉,天晴了,我们给你还工,帮你薅谷子。”
李夫太老汉也不回答,也不瞧进才老汉一眼,急忙迈开步子向前走去。接着,他儿子明顺也扛着大锄走过去了。
李夫太常常当面给人难看。这几天,村里又嚷嚷办农业社,他又作了难了。前天,他儿子明顺问他参加不参加,他狠狠地瞪了他两眼,没有说出一言半语,气得明顺直想哭。今天下雨,又逼着明顺上地,明顺没法子,只好慢腾腾地走在他爹的背后,心里挺不高兴。走到民校门口,听见里边有许多人说话,他就向民校走去。李夫太喝道:“干啥去?”明顺说:“下着雨,我不上地。”李夫太老汉说:“你敢不上地!”明顺说:“我去开会。”说着,一跳跳上台阶,走进民校大门。他在大门里站了一会儿,取下草帽,伸出头来一瞄,他爹已经走出村去了。
他父子俩原来是挺合铆窍的。明顺是个二十一岁的年轻人,耕种锄薅都能行,在民校学习了几年,写写算算凑合,村里人都夸奖。李夫太老汉也挺喜欢。媳妇是张庄劳动模范张拴成的闺女张金凤,手勤脚快,炕上炕下都不错,一家三口,日子过得挺和睦。去年冬天,村里要办农业社,虽然因为入社的人太少,没有办成,却引得他家不和睦了。事情也很简单,儿子和媳妇坚决要入社,夫太老汉说,亲兄弟是一个娘养的,还有不和睦的,全村人搅在一起,怎么能作务庄稼,等上一二年看个水深水浅再说吧!嘴上是这么说,心里是舍不得那七亩好地入社。那块地有多好啊!平展展的像块案板,土头又好,不上粪每亩也能打三石谷。自那以后父子俩就不大说话了。有什么紧要事情,还要金凤传话,真是别扭极了。今年春天,有一天,父子俩去种高粱。高粱,在这里也叫茭子。夫太老汉牵着老黄牛走在前面,路过民校门口,那里有许多人在吃饭,党支部书记国华也在那里。国华问夫太老汉:“夫太伯,种什么啊?”夫太老汉说:“种茭子。”走在老黄牛屁股后边的明顺马上大声说道:“种高粱。”众人听了哈哈大笑。夫太老汉扭回头来,狠狠地瞪了明顺两眼,说道:“你呀,你呀,你专和你老子闹别扭。”明顺说:“你说种茭子,我说种高粱,咱是两条路线。你是落后路线,我是进步路线。”众人越发笑得响了。夫太老汉动了肝火,举起鞭杆喊道:“我把你个鬼崽子!我把你个狼不吃的!”喊着喊着就要打。明顺把身子撤到大路旁分辩道:“你不要打人,打人就是没道理。你要打我,我到司法科告你。”一听说要到司法科告他,夫太老汉越发火了,拿着鞭杆,撵着明顺,喊道:“告吧!告吧!我不怕,我认识司法科的张科长,他是个好人。我先敲你一顿鞭杆,再看你的。”支部书记国华马上拉住夫太老汉,众人又劝说了一阵,父子俩才平了平气,别别扭扭去种高粱。一想起这事情,夫太老汉就发狠,他不再指望儿子帮助他,一个人上地去了。
雨越下越大,越下越紧,夫太老汉看看不能下锄,只好返回村里来。浑身都湿透了,身子也发冷,他想找个地方躲躲雨,走到民校门口,推开大门,走进去了。
二
互助组的会开得正好呢!开始的时候,党支部书记国华把农业社的好处说了一遍,举的尽是张庄农业社的例子。又说到社会主义社会,说到国家工业化。他讲得正有劲,有个年轻人站起来说,他都明白了,现在报名吧!还有个老汉站起来说:“从春天到现在,吵吵了快一年了,甚都明白了。明白人都来了,头上抹糨糊的人还没有来,留下话对那些人说吧。”一老一少这么一挑,众人就嚷嚷起来,国华的话就说不下去了。明顺掏出他的水笔,摊开他的笔记本,说道:“报名吧!”
国华他爹走到桌子前面,抢先报了名。接着就报开了。一会儿工夫,就报得差不多了。剩下几个老汉,也走到桌前,国华问他们想通了没有?一个花白胡子老汉说:“想通了。迟不如早,早不如了,迟早也要入社,入就入了吧!”
一个黑胡子老汉说:“人家都在桥上过,咱还能往桥底钻,写上吧!”
一个圈脸胡的老汉说:“我拿不定主意,要和我老伴商量商量。明天见话吧。”
众人轰的一声笑了。笑得那个老汉直脸红,悄悄地退到墙角抽旱烟去了。
进才老汉走到桌前,问明顺:“你不用报名吧?”
明顺说:“我早就写上了。第一个就是我。”
众人听了吃了一惊,七嘴八舌问道:你一人入社,还是全家入社?你爹想通了没有?土地改革时,分的那七亩眼睛珠子地入不入?怕不怕你爹的鞭杆?种茭子还是种高粱?吵得明顺头闷眼花。他向众人摆了摆手,说道:“我不管他。我管我自己。咱是各人管各人。”
众人嚷道:“勾了你的名字吧!你做不了主,叫你爹来报名。”
“勾了!抹了!”
“打通你爹的思想再来报名也不迟。”
“你爹是个老顽固!”
还有人低声吵吵:“不成个东西!”
房里的人嚷成一片,快要把房顶冲塌了。国华提高嗓子喊了两声,才静下来,要大家想个办法。如果没有好办法打通夫太老汉的思想,那就等上一年两年再说。
进才老汉说道:“两难啊!夫太老汉留在社外,社里作难。你们都看见的,他那七亩地正好夹在社员的土地中间,社里怎么能使唤马拉农具。装上水车,水渠要走那块地,他的地该浇不该浇,这是一难,要想打通他的思想那是难上加难。土地改革的时候,因为他家是赤贫,农会把咱村最好最近的地——眼睛珠子地分给他家七亩。那时候,老汉真是乐得心上开了花啦!依我看哪,自从他老伴死了,那块地就成了他老伴啦!一天到晚长在那块地里。地头上垒了石头瓦块,两边地界上埋界石不放心,怕我耕了他的地,栽上了活地界——马兰草,真把人气炸了。我和他伤了和气就是为了那些没用的马兰草。那鬼东西没命地长,长得那么旺,一垄马兰草,要占三大垄地,那不是个浪费?我试着刨了几垄,他就和我翻了脸,说我要占他的土地,几乎抡了镐头,上了司法科。我想,七亩好地,把他的心给迷住了,拉了后腿啦!”
明顺听到这里,加了一句:“他快要在那七亩地上垒城墙了。”
进才老汉说得起了劲,继续说下去:“人常说,人勤不如地近。可是地近也有不好处,鸡娃子猪儿免不了去地里祸害庄稼。这是前年的事了。那时候,还没有定公约,鸡娃子猪儿满村跑。我的花公鸡跑到他地里,大春天地里光蛋蛋的,什么庄稼也没有,公鸡只是吃了几个虫虫,叫他逮住,拿绳子拴住倒挂在枣树上,吊死了。为了这事也闹了一回饥荒。啊!脑筋真落后啊!”
人们又嚷开了,一个年轻人说:“在互助组里他不休息,也不叫我们休息。”又一个人说:“地里有一根草,他也要提意见。”
国华看众人还要嚷下去,马上接过来说道:“大家不要说了,咱们不能只说一面之理。夫太伯多半辈子给地主当长工,也应该说说。他是老老实实受苦人,也应该说说。”他朝着他爹说道:“你老人家也思谋思谋,一个受苦人,劳动了多半辈子,地无一垄,房无一间。忽然分到七亩顶好顶好的土地,他怎么不爱它。他是从心眼里爱那七亩土坷垃呵!垒地堰,栽马兰,打死花公鸡,不愿意入社,都是因为他太爱他那七亩土地了。他只怕这七亩土地再丢掉呢!你老人家也想一想,咱的地界上不是也栽着一块很大的地界石吗?南边的地界上不是也栽着黄花菜吗?在种庄稼的地里栽上黄花菜是为了什么?是为了当一块活界石用,谁也挪不动呵!咱们都要替夫太伯想一想呢!”他又转向明顺:“你说说,你爹不愿意入社,不愿意把那七亩好土地拿到社里来是为啥?他是不是想过好光景?”
明顺说:“他日日夜夜想过好日子,恨不得从那七亩地刨出些元宝,发个猛财哩!”
国华说道:“对呵!他也是为了全家过好光景吧!他是寻不见好办法!你的性子太急了,咱们要等等他。不要只说他过去怎长么短,要给他宣传宣传社会主义。要帮他向前看看。”
墙角里的那个圈脸胡的老汉说道:“这话说到点子上了,这话才像个话。”
那黑胡子老汉也说道:“这话是将心比心,是翻身的人说的话。明白人不用多说,一句话就说透了。咱也是想过更好的光景,只是瞎使劲,没有向前看看,这话我信服了。”
那个花白胡子老汉高声说道:“咱明说了吧!咱就听不惯说我们是老顽固,国华今天这话,我听了起心眼儿里舒服。我这思想,听他这么一拨就亮了。”
人们都不说话了,静了一会儿,民校大门上的响铃“当啷”一声,国华扭回头来从窗玻璃上向外看时,夫太老汉披着湿漉漉的毛口袋,手里提着一张大锄跑出去了。他是什么时候来到大门底下躲雨的,谁也没有注意。
雨,仍然下着,仍然很大很紧。
三
雨,一直下到半夜才停下来。李夫太躺在炕上,还没有合眼,炕头上的烟灰磕了一大片了。身子很乏累,可是睡不着。昨天对进才老汉说了难听的话,明顺不听使唤,在民校大门口躲雨,听见的那些刺人的言语,还想到今年春天办社的事情,种茭子的事情,从头到尾想,想了一遍又一遍,怎么也想不通。各人守住自己那块土地能算是落后吗?自古以来就是这样呵!众人为啥说他的坏话呢?连自己的儿子明顺也和他不一心了。昨天黑夜还说他是老顽固,唉!真叫人伤心呵!只有国华能揣摸住他的心思!他是太爱那块土地了,爱得太狠了,死死地抓住那七亩土地不放,错处也许就在这里了,可是,这又有什么错处呢?不通,怎么也想不通。他的心里好像塞了一把麦糠似的,麻烦得不行,翻过来掉过去,浑身上下没有一处觉得得劲。于是,坐起来,又点着一锅旱烟。
天麻麻亮,他就起来了,他拿了那张锄头悄悄地走出门来。他出了村,朝着他的地走去,他头也不抬,一气走到地头。雨也下透了,庄稼长得很好,谷子和茭子开始莠穗,玉茭也开了天花,正是要雨的时候,叶子上的雨珠,一颗颗像透明的珍珠。看看这黑黝黝的庄稼,夫太老汉一夜的愁闷一扫而光。再往前走走,就到了麦地了。刚才垡过的麦地,平展展躺在那里休息。他在亲手垒起来的堰上站了一会儿,看见有人在他的地里踏出了一条小路,他又生气了。他在大路旁捡起几枝圪针,埋在地头的小路上,一双手抓住他的山羊胡子,气愤愤地说:“放着阳关道不走,偏走小路。真是别扭种。”
他扛起锄头又往前走。再往前走就没有他的土地了。可是,他还是往前走。
往前走五六里路,就是张庄。两村土地紧相连。那里住着他的亲家张拴成,他是张庄农业社的社长,夫太老汉要找他说几句知心话,散散心里的忧闷。这条路已经有一两个月没有来过了。大路两旁的茭子有两人多高,金皇后快要赶上茭子高了。越往前走,庄稼越好。前几天,听说县农场的双铧犁给张庄农业社耕地,他想来看看,也没有空。今天要问问张拴成,这家具到底怎样。走了一阵,走过大路两旁的庄稼,眼前现出一片光蛋蛋的平地,这块地总有好几百亩,连一根草也没有,想必这就是双铧犁耕过的麦地了。这可叫夫太老汉吃了一惊。地界看不见啦,马兰草和黄花菜刨了。他记得清清楚楚,就在这个地头上有过几棵当界石用的榆树,现在也不见了。这些地界是什么时候搬掉的呢?夫太老汉从来没有注意过。眼望着这大块的、新垡过的麦地,他发呆了。过了一会儿,他清醒过来,在地头上走过来,走过去,心里不住地想:“我怎么没留心这回事,拴成老汉怎么不来给我说说,啊!怎么糊里糊涂地过了一年?这个老东西把我闪在后面了。”他像个小孩抓住麻雀似的高兴起来,突然,从他的嘴里冲出了一句话:
“这块地真好啊!”
他不打算到张庄去了。他立即往回走,他是快六十的人了,走起来还是挺利索。当他走到自己的地头的时候,这才发现了那地堰啦,马兰草啦,界石啦,不知道是些什么东西紧紧包围着他那七亩土地。多年来,看得挺顺眼的东西,如今看见就像眼中钉一样,真真是不顺眼啦!在他的地头上,没有停脚步,一直向村里走来。他看见大路两旁地棱、地堰、界石等等,没有一样入眼的东西。就连那人人称赞的金皇后也不如张庄农业社的长得好。他三步并着两步走。在村口碰上了国华、进才老汉、明顺和金凤,他们每人都拿着家具。明顺满脸惊慌,他那落魄的样子把夫太老汉吓了一跳。明顺把手里的镬头往地上一扔,气得连话也说不出来。
国华走到夫太老汉面前,说:“夫太伯,你不要为了入社作难,等上几年也是可以的。咱不是逼着人入社。”
夫太老汉说道:“不等了!不等了!我做下啥事情了,我越老越糊涂了。”说着他撂下锄头,就拿。
明顺半天才说了一句话:“你真把我们吓死了。”
进才老汉也走过来,向夫太老汉解释:“夫太,咱是老一辈的人,要想开些,入社是自愿,可不能寻短见呵!”
夫太老汉不明白他们是啥意思,愣了一会儿,进才老汉才说明白:“天刚麻麻亮,明顺跑来叫国华,说你天不明就悄悄地走了。我一想,你这个人心地狭窄,该不是寻了短见吧!我们马上去找,井台台都走遍了,没有个影子,我们就出来了。”
夫太老汉听了,一阵心酸,不知道说啥才好,停了好一会儿,他才说道:“我现在活得越有意思了。刚才我到张庄农业社的麦地头上看了看。这一看,把我想不通的事情,一下子就想通了。我一个人挡住众人不能往前走,咱还算个啥翻身户。”他对明顺说:“孩子,走,去刨地堰。今年种麦子不是要集体种吗?啊!先刨咱的地堰,马兰草也刨了。孩子,你不要生我的气,我是迷了窍了,我是一时的糊涂。”
他们向着夫太老汉的麦地走去。夫太老汉走在最前面。走到地里,他举起头,朝着那膝盖高的地堰就是一头。他挺起腰来,对国华说:“国华,要发动入社的人都把地堰搬倒才行呵!”
国华站在地堰上,说道:“是的,是的,一定要发动大家搬倒。才好使唤机器。”他指着四周的土地说下去:“夫太伯,你看,都入了社,搬了地界,你就不只是这么一小块土地了,几百亩地,几千亩地都是咱们的啦!”
夫太老汉瞅着广阔的平原,那些方格小块地好像已经连成一片,在他眼里,界石、马兰、黄花菜都不存在了。
太阳就要出山了。一转眼的工夫太阳就从太行山的背后爬上来了,这雨后初升的太阳呵,慢慢地升上来,升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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