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李同志,我是个爱管闲事的人,为了这件事,到如今,还有人骂我。我常常心里想,我是为了公家事,并不为了我一家一户,我不怕他们骂我。
老李,自从开春以来就有不少人说缺粮,说凉话,闹得真缺粮假缺粮也分不清了。干部想了办法,叫众人评定,众人办事不会错。有一天,黑夜开群众会,讨论供应粮食问题。支部书记、乡长刚讲完话,就有十几号人接二连三地站起来,有的说,眼前就揭不开锅;有的说,把谷籽也吃光了;有的说,这些时候,全凭借着吃啦。说来说去一句话,要求政府供应粮食。我数了一遍,报缺粮的共有二十户。有四五户,实在缺粮,政府自然应该供粮,群众也同意了。讨论到那十几户的时候,众人不说话。那十几个人哇哇乱吵。我真有些发毛,要是弄不好,给他们供应上粮食,你看吧!全村都要向政府要粮食的,那还搞啥工业化。憋得我坐也坐不住,只想站起来说话。老李,我是个有毛病的人,虽说爱管闲事,可是面皮薄,怕得罪人,你想想,我一不是党员,二不是干部,在农业社当个技术员,自然也算个领导人。可是,一村一庄的,成天见面,得罪下人,也不好受呢!我鼓了鼓气想说话,终于没有说出口来。我想,我应该给支部书记提个意见。我就圪凑到他的背后,悄悄地对他说:
“扣紧些,扣紧些。”
支部书记好像接受了我的意见,他瞅了瞅站在桌子前面的王久生老汉,问道:“你缺多少粮?”王久生老汉结巴着嘴说:“我,我,我一家五口,一个月,月,月,缺,缺五斤。”支部书记对乡文书说:“记下来,王久生老汉缺五斤。”众人轰的一声笑了。支部书记又问一个缺牙齿的老汉:“你缺多少?”那个缺牙齿老汉名叫王占元,他走风漏气地说:“我也缺五斤。”乡文书记在本本上,众人又笑了。支部书记一个一个地问了一遍,有好几个人都说缺五斤,还有几个人,有说缺十斤的,缺八斤的,多少不一。老李同志,你听听,这像话不像话?缺五斤粮,也算缺粮户吗?这不是诚心和政府作对吗?我想站起来说话,我又怕得罪人。把我的肚子憋了个大疙瘩。我悄悄地对支部书记说:“不要批准,他们不缺粮。”我说话的时候不小心,叫王久生老汉听见了。他拿烟袋在桌子腿上狠狠地敲了几下,又剜了我两眼。支部书记就在面前,我虽然没说话,我可不怕他。停了一会儿,支部书记对众人说:“谁有意见,快说吧。”
一个又瘦又高的人站起来。我抬头一看,原来是我的大小子王发才。他是个不务正业的人,三十几岁的人了,还不往正道上走。自从和西关开骡马店的刘海云家闺女结了婚,就大走样,三天两头去丈人家。到了店里,拉拉风箱,切切草,担担水,店里店外,照应照应。这样,拉面也多吃了几碗,纸烟也多吃了几根,觉得开骡马店轻来轻去,比种地快活,年长日久就走了样。前年冬天,村里办农业社,我要入社,他要单干,父子二人蹬了蛋,分家过光景。他带了十亩好地,拉了我一头毛驴,借了两间窑洞,搬出去了。他一向不大来开会。今天来开会,还要说话,我一下摸不透他要说些什么。我就仔细地听。
他说:“我眼下锅底已经朝上啦!政府给咱想点办法吧!”支部书记问他:“你也要求供应粮食?”发才说:“不供应我粮食,我要讨吃去了。”支部书记心里也有个底子,又问:“你要求供应多少?”发才真敢说大话,说:“到夏收要供应二百斤。”支部书记又问:“去年冬天,政府收购了你多少粮食?”
支部书记是个复员军人,名叫王勇,挺能干的,一句话问得那狗崽子结巴起来了。他说:“一,一,一百来,来斤。”话没落音,众人就圪吵成一团,羞得我的脸直发烧,怎么养下这个狗崽子。我走过去,问发才:“你是真缺粮假缺粮?”那狗崽子把脖子一拧,说:“缺粮还有个假。”我拉住他的胳膊就走,一拉拉到大门外,我想:“不管他真缺粮也罢,假缺粮也罢,先给他几斗米,不要叫他报缺粮户。”我说:“缺多少,我给你,要把缺粮户下了。我不能跟上你丢人!你先拿上二斗米,以后有话找我说,不能凑热闹。”那狗崽子的嘴可刚强呢!没等我说完,他就说:“你那二斗米办不了大事,我不下缺粮户。”老李同志,你不知道,我是软心肠人。对外人说话我没有红过脸,这回可真是不由我了,我照他那狗脸扇了一巴掌,也不再参加会,就走回家去了。
我后来听说,当天黑夜,群众没有批准供应他粮食,连那些五斤缺粮户也没有批准。散会的时候,狗崽子和那些五斤缺粮户在乡政府说了些难听话才走回家去。
老李同志,还是说说我自己吧。那天黑夜,我扇了狗崽子一耳光,心里很后悔,我活了多半辈子啦,从来没有打过人,这一回打了人,直闹得我睡不着。唉!共产党,人民政府,不准打人嘛,我怎么动手动脚起来了!鸡叫一遍,我没有睡着,叫二遍,还没有睡着。快叫三遍了,我老伴问:“你不睡觉,老是折腾什么?”
我老伴是个婆婆妈妈的人,说起来没完没了的,我不告诉她。停了停,她又睡着了。
我听见哪里“扑通扑通”响!支起耳朵听听,就在房背后,三更半夜,有了响声,我就睡不着,我悄悄地起来,提了根鞭杆,就往房后走。等我转到房背后,一点声音也听不见了。
老李同志,我给你说知心话吧。这几年,我的脑筋虽说开通多了,心里还是有点怕鬼怕神的。看看这明晃晃的月亮,听听那漳河的水声,心里早就有些胆怯。手里握了个鞭杆,也不能给我壮胆。心里这么一怯,就三脚两步地跑回家来,上了炕,钻了被窝。
我老伴一点也没有觉察到我的惊动。
真叫人发毛,刚躺下,又听见房背后“扑通扑通”响。我叫醒我老伴,哈声哈气地说:我听见房后扑通扑通响。她“忽通”坐起来,吓得直发愣。我说:“房后有响声。”等她听明白了我的话,就没好气地说:“说你爱管闲事真真不屈,半夜三更还要管闲事。明天不上地了?”说罢,她又睡了。
我管它明天上地不上地!我提了个铁锹走出门来。绕到房后,远远地看见一个人扛了一个口袋,朝着发才家走去。我心里明白四五成了。看清楚是人,也就不再害怕,悄悄地跟过去。发才住在村边上,没墙没院的两间窑洞。我走近窗子,黑洞洞的没有灯火,也没有人说话。一点声音也没有。我想,半夜三更我来干什么?真是鬼迷了心了。还是回家睡觉吧。我正要走时,窑洞里有人说话了。我凑到窗子上听了几句,看了看,才发现窗户用口袋堵住了。虽说看不见灯火,说话凑合着能听几句。
一个尖声细嗓的人压低声音说:“四十五斤。”我一听这就是发才家丈人刘海云的口音。另一个人低声说:“这秤太高,把天也顶塌了。”刘海云说:“什么太高,我的价钱比公家的也高呢!”停了停,大约又称另一包。刘海云说:“连皮五十二。”一个说:“我不卖了。”发才狗崽子打圆场说:“五十三,五十三,两不吃亏。”
听到这里,我什么都明白了。可是,我怕得罪人,不敢进去。我扛上铁锹急急忙忙去找支部书记。路过乡政府,看见里边熄灯灭火,就向他家去找,支部书记老婆说:“才出去,不在家。”我真泄气了。人家小两口热热和和地睡觉,我半夜三更满村跑,图的什么?还不是为了工作?我真想回家,不管这闲事了。可是,心里老存着这件事,两条腿又朝着发才的窑洞走去了。我听见发才狗崽子说:“快,快,天不早了。天明还要赶到店里呢!”我正要闪开,发才从门口走出来,左右看了看,看见黑影有人,急忙退进门去,不等他关门,我也跟着走进去。嘴里不住地说:“我把你个狗崽子,我把你个狗崽子。”他听见是我的声音,吓得钻进里窑去了。我从腰里掏出洋火,点着灯,走进里窑。有几个人,直往口袋后边藏。发才家丈人刘海云怀里抱着大秤,看见我走进来,又想说话,又不敢说;又想笑笑,又笑不出来,那难受劲了不用提了。发才站在那里直喊“爹,爹。”我照他那狗脸唾了一口,他也不敢动,我举起灯,照了照,才看清那几个人是谁,我说:“五斤缺粮户都在这里?”
他们没有一个人敢看我一眼。我问:“这该怎么办?”刘海云觍着脸说:“老亲家,这,这,这……”他“这”了半天,也没有说出这该怎么办。我说:“这该去人民法院了吧!”刘海云说:“老亲家,看面子……”我不理他。我把灯放下,问王久生老汉:“今晚开会的时候,你还说缺五斤粮食,你抱的这口袋粮食是哪里来的?”他不说话。我又问:“你家里还有余粮没有?”他说:“有,有,有。”我又问:“你为啥报缺粮?”他说:“我怕政府再,再,再收购,购。”我又问:“你不怕私商收购?”他说:“私商价钱,钱,钱大。”我说:“私商价钱大,你不怕秤大?”他不说话了。我又问王占元:“你老实人也办这事?”他说:“我,鬼迷了心了。”他说话走风漏气,要不是我常和他打交道,谁也听不清他说了些什么。
我又问刘海云,他啥话也不说只喊我老亲家。
一个个问了一遍,都说不出长和短。最后是发才。他跪下给我磕头。
我对他们说:“咱们去人民法院吧!”
吓得他们直发抖。刘海云说:“这可不得了。现在政府不叫私人贩粮食。叫我坐了班房,可怎办呀!老亲家。”
王久生说:“尚元哥,咱们一家一户的,宽宽手我们就过去了。我们都是一时的糊涂。”
我说:“这话可不能这么说。我在村里,大小也算个领导人,众人知道了我私自放走你们,我怎么好往人前站呀!”我催他们去乡政府,一个个都成了软蛋。我看见他们那可怜样子,心里又软了。可是,我又不能放走他们,自己把自己放在两难中了。我猛然想了个办法:叫他们自己去乡政府,自己先承认错误,不说是被我逮住的。人民政府讲宽大政策,大概不会处罚他们。这样,两家都好。他们没法,只好依顺我。临走的时候,我亲家刘海云说,驮粮食的两头毛驴还在村外娘娘庙里拴着,叫我拉回来喂喂。他们一齐扛上粮食,去了乡政府。
我就赶快到娘娘庙里拉毛驴。在庙院转了一圈,连个驴毛也没有,哪里有什么毛驴。一定是没有拴好,毛驴子跑了。只好等天明去找吧!我刚出庙门,乡政府的通信员从一块大石头背后跳出来,拉住我不放。我说:“我是来拉毛驴的。”他说:“毛驴被支部书记拉到乡政府去了。”新来的这个通信员是个死心眼,拉住我不放,一直把我拉到乡政府,见了支部书记,把事情说明白以后,才松开手。
老李同志,这是三月间的事情,到现在两个多月了。我亲家刘海云和我儿子发才私贩粮食,违反法令,搅得我村的余粮户也说缺粮,政府按法令该怎办的就怎办了。说到缺粮户,实在缺的,政府都供应了,没有耽误了生产。再没有人虚报缺粮。还有几户把余粮也卖给了国家。有这么两三户虽说不再喊缺粮,余粮还在瓮里放着,不肯卖给国家,粮贩子不敢进村了。只有一件事,我心里还有些难过。就是王久生、王占元两个死老汉,见了面就斜眼看我,也不和我说话;背后叽叽咕咕,说我这长啦,那短啦,闲话一大堆。因为这事,众人虽说我这也好,那也好,到底得罪了几个人,我老伴一提起这事,就说我没事找事,寻的挨骂。老李,我图了个什么?不是为了国家快快工业化,用机器种地吗?支部书记王勇对我说:为了工作,不要害怕。我既然走到这地步了,只要我走得端,立得正,我怕什么?我什么也不怕。一提起这些五斤缺粮户,我就生气,见了人就想把这肮脏气倒出来。老李,天不早了,休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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