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次从太原到县里来开会,想到农村住几天,所以,在县委开完会以后,我就提出了下乡的要求,县委书记问我到什么村去,我说我不了解本地情况,随便哪个村都可以。县委书记说:现在各村的情况都差不多,要去就去杨家湾红光农业生产合作社吧,那里有个驻社干部,名叫王正民,了解情况方便一些。听说那里有个驻社干部,我很高兴,吃罢早饭,拿上介绍信就出发了。
出城以后,沿湫水河一直向南走。这正是耕牛遍地走的春三月,冰消河开,河两岸的柳村杨树已经吐了嫩芽,小花小草也露头了。河里的消冰水,泛着白色的黄色的泡沫,夹着柴草和羊牛粪,打着漩涡向前滚,向前冲。差不多每过一村,就有一道用石块和树枝垒起的水坝,拦住了河水的去路,滚滚的河水,在水坝前左冲右闯,激起一阵阵雪白的浪花,一股小小的激流就在水坝前离开了湫水河,顺着刚刚修理过的水渠流到岸上,流到地里去了。河两岸,山坡上,人来人往。有送粪的、耕地的、修地堰的,又说又笑又唱,还有柴油机抽水的声音,搅在一起,真热闹。看看这春耕中的山村景象,看看这热火朝天的和平建设景象,走起路来,格外有精神,四十里路,也没有休息,一气儿来到杨家湾。
这时候,村里的人们已经吃过午饭了。一个不大点的小女孩,领我来到王正民同志的房子里。房子里两个人,一个年轻人,三十来岁,穿干部服,戴干部帽,瘦瘦的身材,瘦瘦的脸,两条长腿,他站在桌子前面,弯着腰正在收拾东西。我想,这人大概就是王正民同志了。房里还有一个人,是个胖墩墩的老汉,五十来岁,虽是满脸圪皱,腰板可是挺结实,穿着棉袄棉裤,头上戴一顶干部帽,稀稀地几根花白胡子。这老汉坐在炕沿上,身旁放一张铁锹,我走进门来的时候,他只把眼皮翻翻,看看我,又低下头抽烟。我还听见他长出了一口气,“唉”了这么一声。
我把介绍信交给王正民同志,并把我的来意告诉他。王正民看了介绍信,叫我休息一下,等一会儿去派饭。他继续收拾桌上的文件。停了一会儿,他对那老汉说:
“你知道不知道,你犯了错误!你是老共产党员,还是生产队长,大小也算是个干部了,可是出口骂人,动手打人,这还了得!共产党员如果都像你这样,那不是要脱离群众吗!你这老党员起的是什么带头作用?要检讨!要受处分。”
“我打人,这还是头一次!”
“怎么!一次还不行?还要三番五次打人吗?”
“老生姜要好好劳动,不给我捣蛋,我连一指头也不动他。我打的是个坏人。”
“有点小毛病就要打吗?”王正民越说越有气了,“单干农民入了社,集体干活,一时还不习惯,难免有些小毛病,这要进行思想教育,进行政治工作嘛。你倒是干脆,动不动就来武的,这不是强迫命令是什么?不不不!这不能算强迫命令,这是违法乱纪,这是犯了国家的法律了。你知道不知道?犯了错误,不好好检讨,还要强辩,你这态度就成问题。”
“王工作员,”那老汉也有些激动了,他说,“我打了人,犯了错误,我承认。党叫我检讨,我检讨,党给我什么处分我都接受。老生姜可也要受处分。他要是在我面前,还是骂新社会,破坏农业社,故意给我说些风凉话,我还要整治他。我拼上不当生产队长,我也要整治他。”
“啊!你这样对待自己的错误吗?”王正民简直要跳起来了,他大喊大叫起来,“对待一个普通中农社员,不进行说服教育,却用拳头解决问题,还不认错,这不是错上加错吗?老李,”他转身对我说:“一个共产党员,明知故犯,下定决心要犯错误,你还是少见吧!他是个党员干部。要处理,要加重处理。”说到这里,王正民同志已经把文件收拾停当,背起皮包,然后对我说,他和支部书记要到基点工作组讨论郭在先老汉犯错误问题,三里路,很快就回来。有什么事情,等他回来再研究。他走到门口,扭转身对那老汉说:
“郭在先伯伯,老李还没有吃饭。给老李派饭去。”
王正民走了。郭在先老汉下炕来,拿起铁锹,对我说:
“已经过了午时,人们都上地去了。走吧,到我家去吃饭吧!”
我跟上郭在先老汉走到他的家里。这是一座挺漂亮、挺干净、挺整齐的小院子。郭在先老汉把我让到炕上,就去打发人做饭。我看看这房子,这房子在杨家湾大概是数一数二的。墙上贴了一些年画,还有一面大镜框,装了一张“劳动模范”奖状。不一会儿郭在先老汉端着饭走进门来,他把饭放在炕桌上,说:
“老李,这还是中午做的饭,吃吧!”
我端起饭碗。我想了解一下刚才的事情,我问他到底犯了什么错误,他说:
“老李,你吃饭,听我给你说。”
二
老李,我这人是个没有出息的人,天生的没有出息。多半辈子作务庄稼,土里生,土里长,没见过大世面,没办过大事业。我七岁上给地主放羊,到十七岁那年我就当了长工。土地改革的时候参加了党,你看有多快,说话间,已经十年了。说咱是个党员,实在也没有起大作用。拙口笨舌,也办不了个工作,所以,一直没有担任工作。成立高级合作社以后,我当了个技术员,这还能凑敷办点事。去年冬天,整社的时候,忽然间,社员们要选我当生产队长,这可把我难住了。要是叫我种地,不论是锄薅耕种,样样都行。当生产队长,领导几十号人干活,那可不简单,那可干不了,可是,社员们一定要选我。支部书记杨东山也找我谈话,打通我的思想,叫我锻炼锻炼。咱也想,大家选咱,是叫咱为大家办事情嘛,我这么一想,也就答应了。我想,只要咱走得正,站得稳,有事情多和支部研究,多和群众商量,那还怕什么呢?当就当吧!我对大家说,选我当队长,大家可要帮衬着些,红花还要绿叶扶,大家拾柴火焰高嘛。我说,以前务庄稼,是一家一户的干,如今是集体,全社就是一家人了。大家齐心些,不要耍私心,不要给咱第一队出漏子,出了漏子,我这当队长的不好看,大家也不光彩。
唉!不久就出了事情,有个名叫老生姜的人归到我们第一队里来了。这坏种在社外干了几年,忽然要入社。入社不能算坏事情。社里就批准了。一进社就编到我们队里。我不想要他。编过来编过去,终于编到我们第一队。大家都不要,能扔到茅坑里去吗?老李,你是不知道,我给他当了二十年长工,把他摸得透透的了。他什么坏心眼儿都有,什么坏事都做。我吃过他的拳头,挨过他的扁担。吃的是猪狗食,受的是牛马苦。白天劳动一天,半夜三更还要我给他家推磨。拼死拼活干一年,腊月里还扣我的工钱。土地改革的时候,农会决定要我和老生姜换房子。我自然高兴,就搬进这黑油漆大门,青砖到顶的瓦房里。你看,老李,这房子不错吧,原初是老生姜的房子呢!老生姜无可奈何,只好搬进我那破窑洞去住。那里连个院墙也没有。这可把老生姜气死了。可是,那人心毒,仇恨记在心里,脸面上还是笑嘻嘻,说些风凉话。他常在我面前说:“你那间破土窑真好啊!冬暖夏凉。以前,我住在好房好院的时候,总是睡不着,自从搬进你那破窑洞,一觉睡到大天亮。你说,这不是命里注定要住破窑洞吗!”我看都不想看他一眼!偏偏把他编到我们第一队里,真没有办法。我把他叫过来,对他说:“姜成金,”他的名字叫姜成金,外号叫老生姜。我说:“姜成金,把你编到我们第一队里来了。”
他龇龇牙,说:“好哇!咱又成了一家人了。如今,你是掌柜的,我听你的吩咐吧!”
我对他说:“姜成金,虽说给你摘了地主帽子,名分上算是个中农了,你的名声可不好。以后,可要操心些。”姜成金生就的一副好嘴,说得蛮好。他把农业社说了一大堆优越性。这些优越性里有这么一条:他参加农业社以后,赶集上店,地里的活也误不下啦!哈!这算是什么优越性呢?他说话的时候,还把脸笑笑。老李,你没有见过他那副笑脸,你要是见了,真要把你恶心死了。他不笑还好看些,一笑起来,眼睛,鼻子,嘴巴,一伙圪挤在一起,就像我这老皮拳一般,真叫人受不住。我对他说:“姜成金,你要睁开眼看看这世道,这可不是土地改革以前的世道了。以后要好好干活,成天价给我嬉皮笑脸可不行,你那股子赖皮劲,可要好好改造哩!”
他又笑笑,说:“是,是,掌柜的。”
土地改革以前,我是喊他掌柜的,不喊他掌柜的不行嘛!如今,他喊我掌柜的,真叫人生气。我问他:谁是他的掌柜的?他还强辩哩,他说:
“你是我们的掌柜的。你叫我们给你干活,你就是我们的掌柜的。以前,你给我干活的时候,不是也叫我掌柜的吗?”
啊!他把我当地主,故意气我来了。我说:“以前,你是地主,我给你当长工,自然叫你掌柜的;如今,我不是地主,我是生产队长,你不是长工,你是社员。你弄明白,你不是给我干活。以后,不准叫我掌柜的!”
“是,是。掌柜的——队长!”
又是那股赖皮劲,真叫你没有办法。
有一天,我分配他送粪,他站在村口,直挺挺地跟我吵。说他没扁担,不能担粪。我给他找来一条扁担。他还是不去,说他没有箩头,不能担粪。我看出来了,他是诚心给我捣蛋哩!这要是在我给他当长工的时候,给他捣蛋,扁担早就打到头上来了。我想,我是个领导人,不要和他一般见识,忍着一肚子气,又给他找来一对箩头。他还是不去担粪。停了好大一阵儿,猛地问我一声:“给几分?”我憋住气给他说,大家讨论好了的,该给几分给几分。他把扁担往地上一扔,说:“我嫌工分太少。我不干这臭烘烘的营生,分配我干别的营生吧!”当时,老实肯干的社员都干活去了,剩下几个奸顽圪蛋,眼前摆着扁担箩头,不去送粪,围着我看热闹哩!我想,今天要是整不住老生姜,那几个人也要给我闹,以后的活儿就不好干了。我对老生姜说:“姜成金,你要老实些,”我把声音放大一些,叫旁边那几个人也能听见,我说,“姜成金,你不担粪也可以。别的活儿可不能分给你。这问题在咱队里解决不了,咱到社里解决。咱开大会,叫大家评评理。”我接着说:“姜成金,你好好坐在这里,我去找副主任杨东山。叫他来解决解决。”杨东山是支部书记,也是社里的副主任,姜成金最怕这后生。他听说我要去找杨东山,就毛了。赶紧站起来,拍拍屁股,把那老脸又笑笑,说:“是,是。掌柜的叫咱干啥咱就干啥。”他担起箩头,走到我面前说:“掌柜的,还有吩咐的没有?没有吩咐的,咱可就担粪去了。”老生姜一走,那几个人也跟上走了。
老李,我们在一个队里,成天打交道,像这样的事情,说不完啊!
有一天,支部书记杨东山找我谈话。杨东山是转业军人。等一会儿,他就回来,我领你去找他。在参军以前,这后生蛮有火气,不管是地主儿子,富农小子,动不动就抡皮拳。在解放军干了几年,当了班长,变成大姑娘脾气了。这后生挺用脑筋,思谋得好,计划得好。咱想不到的,他想到了。咱做不到的,他做到了。有一天他来到我家,问我,第一生产队出了问题,知道不知道。我想不出有什么问题。我说,除了姜成金捣蛋,没有问题。杨东山听了,说:“你是当队长的,又是党员,成天价只管扁担箩头,箩头扁担,出了大的问题也不管——有人串通要改选队长,说你不民主,要撵你下台,老生姜想当队长,你还睡大觉呢。”我这人糊涂是糊涂,支部书记这么一说,也就把我提醒了。我应该挨批评。我太大意了。
老李,你是不知道,我们队里虽说只有这么一个地主,富农和二流子可还有几个。他们跟上老生姜成天价叽叽咕咕,大概就是这个事。我马上去调查,果然不错。撤掉我这队长,我要谢谢老天。老生姜要当队长,那可万万不能。杨东山是个好后生啊……他告诉我的时候,甚么工作都安排好了。不等他们闹事,社里就开了会,把老生姜斗争了一顿,当队长连一点门路也没有了。自那以后,我拧得他挺紧。我要叫他明白过来,我是个老长工,可不是以前的老长工了,我现在是新社会的生产队长,是新社会的老长工。我们给他订了个公约,不好好劳动,扣工分。犯了错误,开会批评批评,还要上黑板报。老生姜没有笑脸了,言语少了,谁知道只规矩了几天,又大闹起来了。
我打他就是今天上午的事情。老李,自开春以来,我们忙得要命。水利委员会分配给我们的河水不够用。要打井。二十眼井,一冬只打好十五眼,还有五眼井要在开春打完。地里又要精耕细作,人手不够啊!社员们白天黑夜干,越干越有精神。可是,老生姜受不住了。他偏挑了这个忙时候捣乱。今天上午,我分配他过河到南山耕地。山是有山,那三亩半地可是平展展像块案板,加油干,一天也就耕完了。前半晌,我正在河里垒水坝,一个后生跑来对我说,老生姜把地耕坏了。我赶紧过河去,到地里一看,地已经快耕完了;没有人。仔细看看,牛在地头上卧着,犁在地头上插着。我扒开犁沟看,天老爷,隔一犁耕一犁不用说,只划破了地皮。俗话说:“不怕犁犁远,只怕犁犁浅。”像这样的耕法,比拖拉机还要快哩。看着这营生,真叫人难受。猛然间,我听见哪里有人打鼾声。啊呀,老生姜在地头上睡大觉哩!四个“蹄蹄”都摊开,一只手还握着牛鞭。太阳红红的,照在山坡坡上,晒得那蹄蹄爪爪软软的,痒痒的,这一觉是睡好了。
这一回,我可要好好教训教训他。我走到他身旁,鼾声越打越响,大蚂蚁在脸上爬来爬去,他也不觉得。我夺过牛鞭,踢踢他的腿。“起来!起来!”我这么一吆喝,老生姜醒来了。他揉揉眼,看见我站在面前,一骨碌起来。叽叽咕咕说:“这几天劳累坏了,坐下来就睡着啦。”他也不给我说个长,道个短,从我手里夺过牛鞭,耕地去了。他倒轻松!我叫他停止耕地,我喊了两声,他假装没有听见,还是一股劲儿耕地。我紧跑几步,上前拦住老犍牛、拉住牛缰绳。我说:“停住!不要你耕地了!走,回村里去!”
他翻翻眼,说:“怎么啦,掌柜的?”
我说:“把地耕坏了。”
他说:“耕坏了咱重耕嘛!”
我说:“像从前,我给你当长工,要把地耕成这样子,你要送我见阎王去了。锄地留下一根小草,你还拿锄把子打我!如今,你把地耕成这样,你说该怎么办?”
他说:“掌柜的说怎么办,咱就怎么办。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不要老说过去的话。”
我一听他老喊我掌柜的,我的火气就压不住了。我说:“你破坏生产,要送你法院。”
老生姜嘴硬,一句也不让我。他用鞭杆指指我说:“这年头只有你们的活路,没有我的活路了!想当年,你是个干什么的?如今吃了两天饱饭,当了队长,成了气候了!我受够了,受得够够的了!我要退社。”
我一听就明白,他说的受够了,就是要翻身。这赖皮鬼要是翻了身,那还有我们这伙人的活命!我说:“退社也可以,要解决了问题才能退社。”
我们两人面对面地吵。他握住犁把,我拦着黄牛。
他说:“我要退社,要带上我自己的大犍牛、土地、农具退社!农业社是坑人买卖!我受不住。”
我说:“我知道你要退社!你入社就是为了带一伙人退社,如今没有人跟上你退社了。好吧,你退社吧!不过,要先住法院再退社。走吧,回村去吧!”
老生姜不说话了。他举起鞭杆,照着牛屁股就这么使劲一捅,老黄牛向前一闯,就把我撞倒,犁尖子从我面前飞过去,要不是我把头一闪,那可就出了人命啦!我一时气怒,爬起来,追上去,一脚就把老生姜放倒在地,把他捶了一顿。那几拳头也够他吃喝的了。他哼哼唧唧爬起来,两手把脸抓破,狗叫似的逃回村里去了。
我知道我犯了错误。可也没有办法了。
我拉上牛,扛上犁走回村来。我知道老生姜要往哪里跑,所以,我就一直走到王工作员住的院里。果不然,老生姜爬在王正民跟前哼哼哩。他看见我走进院里,又大哭大叫起来:“快救命吧,郭在先老汉把我打死了。”说实在的,王工作员这后生,直直爽爽,是个好后生。你在这里住几天就知道了。你刚才也看见了,他说话高声大嗓,这也没有关系。他可有个大毛病,他不了解村里的情形,又不叫别人说话。做事又不稳,一副火燎鸡毛脾气。我本该上前承认错误,可是,在老生姜面前,就是打死我,我也不低头。这么一来,王工作员的火燎鸡毛脾气就来了。他不分红的、黑的,先吵了我一顿。吵来吵去一句话,我侵犯了人权——犯了法了,要受处分。咱还少着一层道理,人家是社员,还是中农社员;咱呢,是干部,又是党员干部。支部书记杨东山也在场,几次想替我说几句话,话才说了半截,就叫王工作员顶回去了。他就像问口供似的问我:
“是谁打了姜成金?”
我说:“是我,”我又说,“脸是他自己抓破的。”
他又问:“姜成金打你来没有?”
我说:“他没有打我。”我接着说,“他的犁尖可差点儿把我的脸豁开!”
“好啦,好啦,事情弄明白了,”王工作员摆摆手说,“吃了饭,我去基点工作组汇报,你听候处理吧!”
我也忘了我是个干什么的了。自己犯了错误,在上级面前还不认错,这像啥话!可是,我一看见老生姜在那里哼哼,我也就越不想认错了。对老生姜我不害怕,我就是坐了人民法院,也要和他斗,要把地主帽子重新给他扣上。王工作员在众人面前训我,就是打我这老脸一巴掌,也没有啥,都是自己人嘛。他偏要在老生姜面前训我,叫我认错,我一百个不接受。我受他半辈子气受够了。老了老了,又来了这么一股年轻人的拗脾气,你说怪不怪!
老李,我也到基点工作组走一趟。我到那里承认个错误,看看给咱一个啥处分。你在村里等一会儿,我马上就回来。
三
郭在先老汉和我刚走出房门,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急急忙忙跑进门来,她扯住郭在先老汉的胳膊,说:“伯伯,快!快!老生姜要拉牛,和我爷爷打架哩!”
郭在先老汉甩开那女孩的手,飞跑出去。我跟在后面。我们一直冲进第一生产队的牲口圈,只见一个老汉躺在牛槽旁,他不住地喊叫:“快把老生姜逮住,他把牛抢走了。”
郭在先老汉马上派人把饲养员老汉抬到社里去。
“走,找老生姜去!”
姜成金家窑洞门口,已经挤满了人。我走过去一看,一个奇离古怪的干老汉,正和两个年轻后生夺牛。一眼就看得出,这干老汉就是老生姜。就凭他那骨头架子,哪里是两个年轻后生的对手,三夺两夺,就被年轻人夺过去了。姜成金看看敌不过众人,一跳三尺高,大声喊叫起来,说农业社讹他的牛,强迫他入社。郭在先老汉走过去说:
“姜成金,这牛原先是你的,你作价入了社,现在是农业社的了。你要退社,不难,要开开会,大家对你提提意见再退社。”
老生姜蛮有把握地说:“你是干什么的?你等工作员回来,进法院坐班房去吧!”
郭在先老汉摆摆手,叫人把牛拉到圈里去。老生姜眼明手快,顺手捡起一根磨棍,朝着牛后腿就这么一棍。还说:“这牛你们也使唤不成。”这一磨棍,就把牛腿打坏了,那黄牛立时躺在地上了。老生姜说声,“我也不活了”,一头向着郭在先老汉的肚子抵过来,一下就把郭老汉顶倒。众人上前,喊了声“打这老狗”,七手八脚把老生姜扯开,抡胳膊,举拳头,非要打死他不可。郭在先老汉一骨碌爬起来,喊道:
“不要打!可不要打!”
郭在先老汉紧喊慢叫,众人才没有动手。只有两个后生暗暗地踢了他几脚,算是出了出气。郭在先老汉叫老生姜爬起来。可是,他躺在地上装死装活,不肯起来。
正在这时候,王正民和支部书记杨东山回来了。郭在先老汉问王正民怎么办,王正民说:“送乡政府!”
老生姜还是不起来。几个后生大喊了几声“打”,老生姜马上起来了。王正民对郭在先老汉说:“捆上送乡政府,我几乎上了这个地主的当。捆上走!”
郭在先老汉真是兴奋极了。他说:“不用捆,就凭我这老胳膊老腿,他也飞不了。”他掂起一根磨棍,对老生姜说:“走吧,乡政府!”
老生姜用一种憎恨的眼光看看王正民,那意思是说“赖小子”,可是,没有敢说出口。于是,低下头,从王正民面前走过去了。当郭在先老汉走过王正民面前的时候,举起拳头,翘翘大拇指,轻轻地说:“好后生!”
杨东山、王正民和我一齐走出村来,一出村,王正民就“唉”了一声,说:“初做农村工作真要细心啊!你看这小山村安安静静吧!其实复杂得很!一不小心就要出乱子。”他抬起头,看看走在大路上的郭在先老汉,说道:“郭在先伯伯是个好样的。真像个老长工!”
我也抬起头,向前看看,郭在先老汉拉着一根磨棍,满身带劲地向前走,押着老生姜到乡政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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