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多个工棚，只有一个工棚今天晚上显得很特别，安安静静，好像没有人似的。这就是紧靠水库大坝南边山坡上的一个工棚。这是工地二十七队——前进农业社的工棚。前进农业社在山区，离大峪口水库六十里路，是个非受益社。可是，当他们听到县委的号召以后，立即派来了四十个身强力壮的青年后生，支援大峪口水库建设。这个水库是全县第一个大水库，前进农业社能够派人参加这个大水库建设，全社人都觉得非常光荣。这四十个年轻人临出发的时候，全社人敲锣打鼓送出村来，支部书记一直把他们送到工地，并且再三再四地安顿他们，要他们加油干，要干得快，干得好，有困难给社里写信，要服从工地指挥部的指挥。最后一句话：要争取模范，要提前完工，把红旗扛回社里来。四十个后生包围住支部书记大呼小叫地说：绝对不会给前进社丢脸！嘿！这四十个后生，在队长刘金生领导下，说得到做得到，一个月的任务，干了二十五天就快完工了。再干两天，就可以提前三天完工，就可以扛上大峪口水库工地指挥部的奖旗回村去了。今天，吃晚饭的时候，队长刘金生收到支部书记一封信，问他们有没有困难？能不能按期完成任务？信上还说，社里也很忙，男女老少齐出动了。信上又说，如果他们能提前完成任务，那就太好了。刘金生看了信，笑了笑，也不说什么。吃完饭以后，把全队的人召集到工棚里，给大家念支部书记的信。念完以后，众人七嘴八舌地乱吵吵。刘金生对众人说：
“大家不要吵！现在带上工具悄悄地上大坝，咱们到大坝上去开会。”
开会为什么要上大坝？为什么要带工具？刘金生队长想了个什么问题，大家一下子就猜破了。四十号人高兴得又想叫唤，又不敢叫唤，带上工具悄悄地出了工棚。当调皮鬼张宝全要把灯吹灭的时候，刘金生马上拦住，说：
“点着吧！”
张宝全一下就明白了队长的意思——指挥部有通知：白天加油干活，黑夜好好休息，没有指挥部的通知，任何人不能黑夜加班。天刚黑，如果把灯熄了，那就露了消息，要受批评了。
第二十七队——前进社的工棚里，安安静静，没有人，只有一盏孤零零的马灯吊在柱子上，照得窗子通明透亮。
四十个人来到了水库大坝。他们对着热火朝天的工棚，心里老想笑。他们都知道到这里来干什么，用不着开会。所以，一到工地，就干起活来。刘金生一面打硪一面说：
“咱们社里忙得很，要苦干一天一夜，明天黑夜连夜回社里去！大家悄悄地干，不要惊动别人！”
这简直是干哑巴活，推土的自然不喊吵不唱歌，就连打硪也不喊号子。就像打日本的时候穿过封锁线一样只是闷头干，没有人说话。小平车把张宝全的屁股顶了一下，把裤子扯了一大片，张宝全也不哼哼一声。还有几个调皮捣蛋鬼，今天黑夜都变成哑巴了。每个人只想着一件事，明天下午动身回社去——社里的农活正等着他们！
他们干得真好！干得真妙！没有人发现他们黑夜加班。到第二天上午，他们就完工了。全工地的人直向他们叫好、鼓掌。检工员验收工程的时候，一直称赞他们，说他们干得又快又好。还说，全工地是他们第一个提前完工，应该得奖旗。四十个人看看他们那特别高大的土坝，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随后，收拾了工具，走出工地吃饭。
吃罢午饭，刘金生到指挥部办手续，准备下午动身。
在工棚的人忙乱起来了：打包行李，收拾工具和锅碗瓢勺，一人一根担杖，一切都准备好了。张宝全到事务处算账的时候，还给大家要来一根竹竿。他看看一切都已经齐备，忽然对大家说：
“伙计们，咱们的事情完了没有？”
众人说：“完了。全完了。”
张宝全说：“没有吧？这根竹竿还没有完成任务呢！”然后，他放低声音说：“我刚才听说，指挥部决定发给咱们奖旗！等一会儿，在大坝上发给咱。伙计们，等着吧！咱们队长马上就把好消息带回来了。”
众人“哇”地吼了一声，真要把这席棚顶破了。
众人正在高兴，刘金生急急忙忙走进工棚来，头一句话就是“今天走不成”。随后，才对大家说：“指挥部又分配了临时任务，把行李打开吧！”
这真是个大“败兴”！几十号人吱哇乱叫了一阵，随后，一个行李卷上坐了一个人，低着头，全不说话。张宝全手里拿着竹竿瞪着眼瞅了刘金生好半天，才“扑通”坐在他的行李卷上。
看看这摊场，使刘金生马上想起在指挥部的情形。刚才他高高兴兴走进指挥部办公室的时候，一个姓刘的秘书正在写东西，他看见刘金生走进门来，马上和他握手，再三向他贺喜。说他们第一个完成任务，指挥部已经决定马上在工地发给他们奖旗。刘秘书讲话很亲热，很和气。这使得刘金生很难为情，他只是笑着说：
“咱社支援水库建设，是为了建设社会主义，并不是为了得奖旗！现在社里来信，说社里很忙，人手调拨不开，我们今天就要回社去呢！”
“啊！啊！”刘秘书听说他们今天就要走，吃了一惊。所以只“啊啊”，说不出话来。
刘金生接着说下去：“刘秘书，你也知道，现在‘大跃进’，工地要紧，社里也要紧。一头也不能误下。大家加班干了一夜，总算提前完成任务了。要是没有啥说的，我们就要走了。”
刘金生一面说，一面就要走。刘秘书看他要走，只好干脆把话说清楚吧：“金生同志，你先不要走。指挥部决定，分配给你们一件临时任务。完成以后才能走。”
“什么临时任务？”
“溢洪渠闸门的土方工程。”刘秘书说，“那里的工程需要提前完工，要你们到那里突击一下。”
“那不是分给丰收社的工程吗？”
“是啊！可是他们的力量不够。”
刘金生用吃惊的眼睛瞧着刘秘书：“刘秘书！你也知道吧！当初我们来到工地的时候，王县长对大家讲话，说是谁家的任务完成了，谁家先走。如今……如今……这不大好说服大家！”
“王县长说过这话，一点儿不错。”刘秘书铺开一张工程图说，“如今有了新情况。现在马上就到夏至了，雨季马上就要来到。溢洪渠上首的土方工程还没有完成，建筑工程一直不能开始，拖下去可不得了啊。指挥部有困难。有困难，只好找先进社帮忙。这是王县长吩咐的任务。”
“我们也有困难！”刘金生一想起社里的农活，一想起大家着急回社，就有些发急，“我们的困难也挺大哩，大家的思想打不通！”
刘秘书一直给他解释，说工程如何重要，如何紧急，可是刘金生老不接受这个紧急任务。到后来甚至干脆不说话了。
刘秘书费了好大工夫，也打不通刘金生的思想，只好说：“好吧！你们是先进单位！你是共产党员！你好好考虑考虑吧！奖旗已经预备好了，马上就发给你们！”
刘金生真是为难极了，不接受这个临时任务吧，那算是什么先进单位？要那个红旗也不光彩，接受了这个任务吧，社里的农活忙，先不用说它，只是这几十个人就很难说服，张宝全首先就不同意。刘金生是软性子，着了急就不说话。他坐在刘秘书的对面，好半天不知道说什么好。最后“唉”了一声，也不说长，也不道短，就走出门来。
工地上仍然是紧张、热闹。扩音机里一会儿唱歌，一会儿发通知。忽然，他听见扩音机里说道：
“各队队长注意：等一会儿休息的时候，要开发奖大会。受奖单位有前进农业社……”
刘金生听到这里，真有些发毛。这怎么好接受奖旗呢！
他一直走向他们的工棚。当他把指挥部分配的临时任务告诉大家以后，他估计时情况果然出现了：七嘴八舌乱吵。吵吵以后，就鸦雀无声了。大家都在盘算，要不要重新打开行李。张宝全思谋了一阵，忽然问刘金生：
“你接受了这个临时任务没有？”
“我接受了。”
张宝全又问：“你也没有向指挥部提出意见？”
“我我我……我没有提意见，这是个紧急任务。不应该提意见。”
张宝全说：“这是捉大头，捉先进的大头！”
“这是哪里话！咱是先进社吆！”
张宝全嘴硬，又说：“这太不合理了，太不合理了，社里的营生等着咱们哩！走吧！我主张走，反正也不能说我是自私自利！”
张宝全挺着脖子和队长吵。一口一个不合理。说当先进，当的吃了亏了。刘金生是个软性子，嘴头子也不行，他希望大家说话，只和张宝全一人吵不顶事。大家闷了一会，一个年纪大些的年轻人，名叫张全州的，站起来说：
“要接受任务，咱们就去干，要是不接受任务，咱们就走！老坐在这里干什么？”
刘金生盼了好半天才有人说话，他就接着这个后生的话说：“你主张走啊还是在啊？”
张全州立即答道：“我主张干。既然队长在指挥部都答应了，就要干。来的时候，大家都说不要给前进社丢脸，如今说不干，那不是丢脸吗？”
刘金生听了，说：“这还像个话！”
这么一来，满工棚的人又吵开了，没有一个人说不干，都说在这里干和在社里干是一样的，不能丢下紧要工程不管。张宝全手里拿着一根老长的竹竿，一句话也不说了。他估计大家是要跟他一道去的，没想到把他一个人闪出来了，他站起来，摇晃着竹竿，愤愤地对众人说：
“大家愿意干，为啥不早说话！”
这一问，引得众人哈哈大笑起来。张宝全更恼火了：一手拿着那根竹竿，顺手又提了把铁锹说：
“哼，思想通了为啥不说话！哼！思想通了为啥不早说话！偏要我的好看！”
一面说着，一面走出工棚去了。
刘金生看着张宝全走出工棚，回头对大家说：“把行李打开吧！”
人们又吱哇乱叫起来，唱着歌向大坝走去。
大坝上人山人海。都拥在前进社修起的那一截又高又大的土坝前。当前进社的人走进人群的时候，王县长已经走上那个高大的土台，开始讲话了。王县长把整个工程进展情况讲了一下，然后说到评比模范的问题，他说今天评比的先进单位有十七个，第一名是第二十七队，就是前进农业社，他们干得又快，又好。他说：“前进农业社的支援队，今天上午就完成了任务，今天下午就要回村去了——”
刘金生早已站到台前，马上更正道：“我们不走！我们要把溢洪渠渠首工程干完才走！”
王县长马上接过去说：“前进社二十六天完成了三十天的任务。他们不走！他们还要和大家一齐干，马上就要到溢洪渠突击！”
霎时间，从人山人海中发出了一片欢呼：
“先进更先进！”
“要赶前进社！超过前进社！”
紧接着是发奖。刘金生从王县长手里接过那面鲜红的奖旗。二十七队全体队员，从来没有感到这样的光荣，连张宝全也很得意，无数的人向着他们欢笑，无数的手高高举起，向着他们鼓掌。刘金生兴奋地走下台来。刘秘书马上走过来和他握手。刘金生的脸“刷”地一下红了。这时，张宝全猛地走过来，伸手抢过奖旗，挑在他的竹竿上。张宝全非常得意地把那面红奖旗在人们的头上摇来摇去。刘金生走到张宝全面前，低声说：
“你不要得意！今天晚上你要检讨！”
张宝全一面摇动奖旗，一面低声对刘金生说：“我检讨！我检讨！闪开路！闪开！”
发奖大会结束了。当上班的大铁钟又响起来的时候，前进农业社的奖旗已经飘扬在溢洪渠渠首工地的上空，一个突击临时任务的战斗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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