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这不是黄河的真实面貌。据一位老大爷介绍,黄河变成现在的清水细流,是由于长期干旱,水枯无雨,澄清了。不要很久,雨季来临,洪峰一到,它就怒涛滚滚,波浪翻天,它咆哮怪叫,声闻数十里。黑峪口就是它的受害者。三十多年来,黑峪口千亩河滩被淹没,千亩山林被刮走。河滩地上的谷子、糜子、枣子、蔬菜,顺水而下。河滩上一切都没有了。连一棵枣树、一根野草也没有留下,都已经被黄河激流侵占。不仅如此,那条长长的街道,街道两旁的商店、仓库、居民的房屋、畜圈,也被巨浪冲倒,顺水漂流,彻底毁灭。人被挤到石头山上,住进了石头砌起的窑洞。现在,能够使人回忆起这座繁华集镇的,只有原供销社后小院的库房,以及这小房背后的一株杨树,它高高地伫立在黄河崖畔,连个伙伴也没有,孤独地凝视着这条伟大的河流。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黑峪口由沧海桑田而桑田沧海,以致面目全非,不禁令人百感交集。由于下游军渡公路桥和上游天桥公路桥的通车,黑峪口要恢复原来的繁荣盛世,在相当长的时期内,几乎是不可能了。但是作为当地的一个商业、农副业的集镇,繁荣经济还是可能的。解放以来,党和政府积极领导群众开展生产自救,同时调粮拨款,支援群众发展农副业生产,搞多种经营,收到了一定的效果。但是,条件太差了。村前流黄河,村后大石坡,要想种块地,得爬五里坡。人常说,立着房、躺着地。在黑峪口这地方,那些零星小块地,不是躺着、卧着,而是在山坡上挂着、立着。土薄石厚,水土流失严重。亩产多者百十斤,上二百斤的很少,少者几十斤,十几斤;遇上赖天气,连种子也收不回来。到目前为止,全村二百八十三户、七百四十六口人,经过三十年的努力,土地扩大到两千亩,大多数是狼不吃的山坡地。群众常常难以为炊,只得吃返销粮,谈不到向国家做贡献。怪不得群众常常唉声叹气:这算是什么摊场!
这还不够苦。果真是祸不单行,又来了十年内乱。七斗、八斗社队领导干部,砸烂了副业摊子,收回了社员的自留地,取消了家庭副业,冲散了集市贸易。集中劳力上大石山上修“人造平原”。地头上虽然插着红旗旗,产量却越来越低。硬要变小队核算为大队核算,这是名副其实的穷过渡。然而,要过渡到哪里去?是穷过渡,还是过渡穷。请看这个数字:口粮不够已经三十年,不用说了。分红怎么样?没多有少,多少得分几元吧。哈,你倒想得美!一九七六年,分红真是气死人,每个劳动日倒贴三分钱,谁劳动得多,谁赔得多。黑峪口是家家吃返销粮,户户领救济款。到一九七九年初,初步改革管理体制,实行责任制为止,总计欠国家贷款两万五千元,领国家救济款七万元,吃返销粮一百二十万斤。二十多户迁居他乡,六十多个强壮劳动力外流谋生,工人、干部家属住在城镇不归,还有少数讨吃要饭的。留在村里的人惶惶不可终日,这生活该怎么过?在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的年代里,为革命做出过重大贡献的黑峪口群众,张开口袋领取返销粮,伸出带茧的老手接受救济款的时候,那五脏六腑齐翻动、酸甜苦辣不知啥滋味。面对着滔滔的黄河流水,不禁纳闷,何年何月才能过渡到天堂呢?
有盼头!有希望!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回答了黑峪口群众的疑问。从此。黑峪口这个穷地方渐渐有了生气。县委书记、老干部白普同志亲自到黑峪口落实党的各项政策,三中全会后的第一年,搞联产到组,并恢复了生产队的核算制度。年终结算,四个生产队中的一个生产队摘掉了吃返销粮的帽子。信心提高了,真的有盼头了。一九八〇年春,为了进一步完善责任制,把联产到组改变为包产到户。年终结算,全大队四个生产队全部摘掉了吃返销粮、领救济款的帽子。隔一天一集的集市贸易也恢复了。
黑峪口两年复苏,大大提高了群众的信心。一九八一年初,将包产到户又改为大包干责任制。群众的干劲快要冲塌天啦!外迁户和外流劳动力纷纷回村。给黑峪口的后生介绍对象的媒人也进村啦。过去是大喇叭哇哇叫,催人上地,你到他不到,七股八岔,撵不到地里。到了地里,做样子干上一会儿,老汉们坐到地畔上抽小兰花,后生们到土窑里打扑克,气得“叫明鸡”没办法(群众称生产队队长为叫明鸡)。如今,在大喇叭上唱唱山西梆子还差不多,如果还要在大喇叭上叫人出勤上地,那就是六个指头挠痒痒——多了一道道。比方说吧,一九八〇年,任寨大老汉,干脆在地边崖畔挖了一孔土窑洞,住在那里,生产队长在村里呼叫他能听得见吗?不要小看这老汉,脑瓜还是挺精明的。他全家三口人,主动提出包四十亩边远赖地。这些地定的产量低,只要肥料上去,工上去,比好地增产的幅度大得多。这本账他比黑峪口的大能人任怀亮算得还清楚。他买了一头牛。投入一千五百斤化肥。结果粮食超产一千二百斤,如果把产量外的一百七十斤油料、四百斤葵花、枣子,以及家庭副业收入合计起来,是一千零七十七元,人均三百五十九元。
再看看那个能人任怀亮吧。他是第一队的队长,全家四口人。尽管他能不够,在过去,和其他社员一样,也是吃返销粮,花救济款。他感激党和政府,却不能心安理得,有劲使不上吆!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一九八〇年他包了十八亩地,种了一亩二分花生,一亩五分葵花,其余土地种粮食。他开家庭会分工:他自己种地,老婆送饭,捎带剜草寻菜。儿媳妇在家做饭搞家务,喂两口猪,五只羊。儿子外出干木工活。去年三伏天无雨,粮食产量还达到四千斤,超产七百斤,还有花生、葵花、菜籽、红枣、猪呀、羊呀,加上木工收入,总计收入一千七百五十元,人均四百三十元,他高兴得合不住嘴。
在黑峪口数人物头,不提懒断筋任好清,那就是有眼不识泰山。他的懒劲是颇有道行的。外出是东游西串,回家是土炕挺尸,宁饿肚,也不劳动。经常等他七十多岁的老母亲讨饭回来给他吃。一九八〇年实行包产到户,这就动了他的心,主动要求包地,谁知他是真懒假懒,一年大变样,收的粮食一年吃不完,再也不让他老母亲外出讨吃,过得像个人家了。他还挤时间做点小买卖,他说:“咱有吃有穿,也有零花钱了。”
还有那个工人家属杨桂珍,她是三个娃娃的母亲,每年要交队里八十元才能领到口粮。一九八〇年她包了四亩地。不会种地怎么办?她过河西走娘家,请他父亲来帮忙,还把一头牛弄到大渡船上牵到黑峪口。他请老父亲手把手地教她耕地、下籽。年终结算,收包地粮食八百斤,自留地粮食二百斤,还有一千斤山药、瓜啦、菜啦,一个钱不掏,解决了口粮问题。家里摆着缝纫机,蹬起来扎扎响。她说话嗓门大,侃侃而谈,一面说话,一面纳鞋帮,时不空过吆。我问她今年过河走娘家没有?她说:“现在地里忙,没空走娘家,等我那人回来再去。”看来这一对真热乎哩!
还可以举例,任三迎等十五户社员经工商部门批准,逢集设摊卖饭,每户预计可收入两千元;任王池等五户社员买了驴和平车,搞运输;赵由作等四户做木工;程子玉等八人开炉打铁;王双有父子四人和另一户社员合伙摆渡搞河运。
生动的事例多得很,不必赘述了。由于干劲大,今年春耕和夏锄比往年提前了一个节令。上地一窝蜂的时候,一亩地种成八分,现在一亩地能种成一亩一,一亩二。过去捉苗是七缺八不补,现在出到十成还要间作,高秆间低秆,粮田套油料,地边地埂种瓜种菜种葵花,恨不得从地里一下榨出油来。心狠得很哪!
举这么多的例子干什么?因为有人不了解黑峪口的情况。说这么详细干什么?因为有人对黑峪口实行大包干将信将疑。从农业增产的幅度大小来看,从对国家贡献的多少来看,从群众生活提高的程度来看,原来的某些先进单位,将转化为后进,而某些后进者将逐渐转化为先进,这个征候已经开始显露。黑峪口由于黄河造成的天灾,“左”的错误造成的人祸,长期处于后进状态,现在,他们认真落实党的政策,开始走进先进行列,令人高兴。那些稀汤寡水的大锅饭是禁不住考验的。
一九八一年的大包干,以及各项政策的落实,黑峪口在手工业、商业、家庭副业等方面将有新发展,增产增收,毫无疑问,在农业方面,也必将有所前进。可是,黄河的浊流仍然不得澄清,泥沙俱下的状况依然得不到控制。现在的黑峪口已搬迁到山坡上,坐落在磐石之上,一时间,黄河奈何它不得。但是,水滴石穿,黄河的浪涛是无情无义的。黑峪口从惨祸中得到的经验教训是极为可贵的。农业的增产应当限制在提高单产之上,不要掏挖小块山坡地,小块山沟地。“掏个坡坡,吃个窝窝”的做法,是杀鸡取蛋,而不是百年大计。沿黄河的耕地,应该在统一的领导下,将一部分休耕还林,或种草发展牧业,以控制水土流失,沿河各地都一齐动手,黄河水清是指日可待的。道理人人明白,可是总难做到,不知毛病出在哪里?
我们的访问时间不短,太阳早已落山。淡淡的浮云飘过,勾月时隐时现。黄河依然清如明镜,依然是那样的温顺,好像与世无争。到明天,一场暴雨过后,大河小河的流水夹着泥沙注入黄河,那时,它就发出怒吼。唉,黄河,不要着急,总有那么一天,你流过的地方,青山绿水,风平浪静,会为人民造福的。
在暮色苍茫中,我依依不舍地离开了黑峪口,离开了黄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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