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束为小说散文集-第一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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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三八年农历三月二十五日夜半,在晋南襄陵县东侯村一家大四合院里,抗日学生游击大队第二中队正在召开袭击日寇侵略军的动员会议,一百多名战士怀着兴奋紧张的心情,笔挺地站在院子里,接受第一次作战任务。我是二分队五班班长,站在五班的最前面。我很激动,在那激动的情绪中,也还有很大的盲目性。这第一仗应该怎样打呢?从书本上,从别人的谈话中,我知道战争很残酷,那是血与火、生与死的严酷的考验,无情的斗争,然而,毕竟我没有亲身的经历,缺少实际的感受。首长说,这一仗我们必胜,这完全可能,因为我们是在一种优势的情况下袭击日寇部队,胜利当然是有把握的。

    我凝神听取首长下达的命令,两眼却瞅着正房屋檐下的放在地上的马灯,它闪动着红色的火光。飘忽着微微的黑烟,玻璃灯罩的上半部已经熏黑了。透过那昏暗的灯光,看得清楚,站在马灯左边的是副大队长兼中队长李一夫,他大约有二十六七岁,白皙的面庞,浓密的黑发,大而明亮的眼睛,在那跳动着的灯光照耀下,显得很英俊,很沉着,很有信心,他用标准的定襄人口音下达命令。站在马灯右边的是中队政治指导员苏桓,也不到三十岁。他身材高大,甚至很魁梧,但是,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给我们的感觉并不那么健壮有力。他和中队长摔跤,从来就是个失败者,连一次也没有胜利过,但是不服输。他的头发稀疏而柔软,风一吹,就飘动散乱。他和我们一样也打绑腿,却只打到半截小腿肚,上粗下细,很像个鸡腿,这就更加给人以孱弱的印象。讲话时声音很高,尖声细嗓,还带着浓重的东北腔调。我们说是“打日本”,他却说是“打义本”。他是和中队长在建队初期同时调来我们中队的。他俩很合得来,有时还开玩笑。比方说吧,开饭时,李一夫夹一筷子菜放进苏桓的碗里,拉着长腔长调说:“咱俩是一对好夫妻!”苏桓笑得呛了饭,一边笑一边说:“对对对,你是我的小媳妇。”逗得我们哈哈大笑。但在上政治课时,从不嘻嘻哈哈,而是认真严肃。上课时,我们坐着,他站着,讲到日本帝国主义侵占东北,烧杀掳掠时,还流眼泪,我们听了也很难过。这时,我们就举起拳头呼口号:“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把日本帝国主义赶出中国去”。他就更激动,更严肃。在这次动员会上,他和泰然自若的中队长比较起来,就显得有些紧张,因而也就更严肃。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嘱咐我们:“又要大胆,又要小心,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跑,一走了之,下次再打。”从话音里我们感觉到,他还有些不放心。情况不允许我们长时间开会,在接受了命令以后,各班各分队准备行动。非参战人员由指导员苏桓率领,押着两个汉奸上山,到台池村宿营等候。我们一百多名战士,由中队长李一夫率领,满怀激情地鱼贯出村,奔向日军宿营地,汾城县西北三官峪附近的尉村,战斗就要开始了。

    这支日寇部队是从新绛县北上,经汾城县城,绕道三官峪到吕梁山南部的乡宁县去的。侦察员的报告是,只有一百多敌人,还带着运输队,天黑进村,天明就要出发,到乡宁县的目的不明。多么好的机会啊!一百多名轻装战士,袭击一百多人的运输队,还不像老鹰叼小鸡,十拿十稳。第一次打仗就是个漂亮的胜仗,破烂武器要换日本的好武器了。我们沉浸在好像已经胜利的情绪之中,步伐又轻又快,越走越带劲。这里是吕梁山脚下的丘陵地带,地形复杂,沟壑纵横,到处是地塄地堰,一道又一道的干河沟里,铺满了大块小块的石头。没有月亮,星星也不明亮。在这乍暖还寒时候,不大不小的北风从背后吹来,推动着我们前进,身上还发热呢。远方,不时传来枪声炮声,打破了这春夜的寂静。那枪炮声告诉我们,日本帝国主义已经占领了我们的家乡、我们的国土,正在残杀我们的同胞,要做拼死的斗争啊,要冲上去,把敌人消灭掉。那愤怒复仇的情绪激动得我们热血沸腾,什么黑夜、冷风、石头、地塄,曲折的小路,强大的敌人,统统不放在眼里。我们决心而且有信心打胜这第一仗。步伐加快了,不要让敌人跑掉。大约经过两个小时的行军,在快要天明的时候,我们到达尉村北门东侧的土塄上,卧在麦田里,等候进攻的命令。

    时间怎么过得这样慢啊,慢得快要叫人发火了。我两眼目不转睛地瞅着那座高高的寨门楼,不久前我们还到这里来过,寨门上刻着的“永丰门”三个大字,还在我的印象里。此刻,在这黎明前的黑暗里,自然是看不见,就连那座高高的门楼,也只能在夜空里看到它的黑影。我不知道是怎样计算那漫长而又短暂的时间的,寨子里的鸡叫起来了。在东方,在汾河的东岸,在太行山的那个方向,缓慢地透出一些朦胧的灰暗的亮光。我们在那微明的晨曦中看见了,日寇的部队开始在门楼下出现,马蹄声也听到了。先头部队在门楼前不远的地方停止下来,后边的部队紧跟着出了寨门,在一个小土坡上集合。啊,时间到了。卧在最前边的中队长举起手枪,向着密集的敌人连放三响,这就是命令!整个部队,一百多支枪一齐向着敌人开火。霎时间,敌人的战马乱跑乱跳,乱了阵脚。但是,很快地,出人意料地,寨门楼上的机枪响起来了,一梭又一梭的枪弹向我们射来。这突然而来的机枪声,激起了我们无比的仇恨和杀敌的烈火,不等中队长下命令,不顾敌人的射击,一齐向着乱了阵脚的敌人扑过去。敌人且战且退,迅速地奔上山坡。我们追上山坡,敌人退向更高的山坡。这时,天亮了,我们看得清楚,那是一支骑兵部队,不是什么运输队,而且也不止一百多人。啊,我们的优势立刻化为劣势,在同一个山坡上,敌人在上,居高临下,不停点地向我们射击,我们在下,卧在土塄下的麦地里还击。小麦才拔节,如果卧着不动,可以遮住身体,一有动作,就暴露目标。敌人的火力很强,压得我们不能行动。我们不住地向敌人开枪,扔手掷弹,仍然不能改变这种被动局面。我使用的是山西造的冲锋枪,一梭子弹可以连发,但是,这种枪徒有虚名,打两梭子弹枪筒就发烧,再打,子弹一出枪口就落地,哪能冲什么锋?我只好把仅存的一颗手掷弹准备好,一旦敌人冲下来,就扔出去。就这样僵持到早饭时候,敌人不敢冲下来,我们也无法冲上去。这时,我们发现敌人的骑兵分出两队,从两侧下山,企图包围我们。突然,中队长李一夫举起一面小红旗,不住地摇晃,高喊:

    “散开!撤退!”

    正面敌人的火力一下子被吸引到小红旗那里,我们乘机后撤,跳过一级一级的土塄,拼命奔下山坡,向四面八方奔跑。这时,敌人的机枪步枪继续向插在地塄上的飘动着的小红旗射击,而我们的中队长已经离开,跟在我们后边跑下山来,冲出了包围圈。我们没有受损失,但是失散了,无法集合起来,我们五班的战士也不齐全,只好三人一群,五人一伙,稀稀拉拉上山,到指定的地点太池村去。在路上,我想得个结论,就问中队长,这次战斗,算是胜仗还是败仗?中队长不回答。走在我后边的王国英答话了,这个又瘦又小年龄也最轻的王国英,看来早已胸有成竹,得出结论了,他说:

    “狠揍了小日本一家伙,就是胜仗。”王国英是绛县人,说话硬邦邦的,“第一仗打成这样就不简单。”接着,他还有个难以理解的结论:“第一仗就是胜仗。”

    我有些莫名其妙。但是,还得走路,爬山。当我们坐在路旁休息时,记不起是谁吃惊地喊道:

    “中队长,帽子!帽子!”

    李一夫不慌不忙地取下帽子,原来是帽顶上被敌人的子弹打了一对小窟窿。他仔细地端详了一番,拍拍脑袋,说道:“这个还在,没大关系。”

    我想笑,弄不清是什么原因,就是笑不起来。我看大伙的情绪和我差不多(王国英除外),那心情是只可意会,难以言传的。

    我们闷着头,继续爬山。

    看样子要起大风了。天空中好像弥漫着一层浓厚的黄尘,甚至可以嗅到吕梁山的干燥的黄土气息了。看不到太阳,也看不到阴云。而是雾雾腾腾那股子憋闷劲儿,令人烦躁不安。我的感情是太脆弱了吧,思想不够健康吧,我真想坐在这个山坡上,抱着我的冲锋枪大哭一场,然后冲下山去,找我的伙伴。但是,我的伙伴们此刻在什么地方呢?

    我们到达太池村的时候,天已过午。风越刮越大,刮得昏天黑地,满天黄土。我们的伙伴们大部分已经归来。点了名,除了留下打扫战场的,还有七人未到,我们的心好像还没有放进肚里。正在吃饭的时候,我预感到的那种不幸的消息传来了,打扫战场的同志回来报告:汾城县游击大队长郑怀礼同志听到战斗消息以后,带人赶到尉村。那时战斗结束了,日寇部队已经进了三官峪。他们打扫战场时,在尉村东寨墙外和南寨墙外的干河槽里,发现了我军的七具尸体,很明显,他们跑错了路,在河槽里和敌人的骑兵遭遇,英勇牺牲了。对全中队来说,这消息像晴天的霹雳,击中了我们的感情,有的簌簌流泪,有的低声抽泣,还有的放声大哭。我们吃了半个半个的蒸馍和鸡蛋,又都扔进那柳条箩筐里。中队长到鹤坡村大队部汇报去了。指导员苏桓看到这摊场很着急,他控制住眼泪向大家做思想工作,说什么打仗就有个打胜打败么,打仗就会有流血牺牲么,总结经验教训下次就能打胜么,失败是成功之母么,我和大伙一样难过,可不能哭个没完没了么,说着说着,含在眼里的泪珠扑簌簌流下来。他大声下命令:

    “各班班长带人回去休息!”

    当我把全班的同志带进窑洞以后,一头扎在炕上,痛哭起来。哭一阵,睡一阵,甚至在梦中还失声痛哭。苏桓到各班的窑洞里去安慰大家,讲革命道理,我们一点也听不进耳朵,一连两天躺在炕上流眼泪,简直不像个革命战士。那个又瘦又小的王国英从伙房提来一竹篮蒸馍,在窑洞门口压低声音说:

    “我说,同志们,咱吃上点再哭么!”

    王国英的一句话,说得我们又生气又好笑,可是,肚子真的是饿了。王国英给每个人的面前扔了两个大蒸馍。我悄悄地吃起来,不大一会,又在眼泪模糊中睡着了。

    到了第三天下午,我听见中队长和指导员在院子里说话,中队长高声喊道:

    “起来起来,都起来,起来吃饭,咱们这第一仗才打了一半,明天早晨还要接着打哩。敌人从乡宁县退回来啦。集合吃饭啦。”

    这么一阵吼叫,像是胜利的、振奋人心的号角,胜过三天的思想工作,我们第二分队的战士,迅速地,整整齐齐地排好队站在院子里,听中队长和指导员讲话。原来第一仗才打了一半!打了一半就哭,真是鬼抽筋。日本鬼子在乡宁站不住脚,顺原路退回来了,明天上午可能到达三官峪,我们还要接着打下一半的仗呢。这一回,我们是居高临下,小日本是跑不了啦。这消息,这命令,把我们为战友报仇雪恨的感情调动到几乎不能控制的地步。加快速度吃饭,吃完饭检查武器,补充子弹和手掷弹,可就是睡不着。我们已经在炕上躺了三天两夜,怎么还能入睡呢。

    天不明,中队长率领我们从太池村出发,沿着山头向三官峪方向进发,大约走了十来里路,就到了那个已经选好的山头阵地。这里的地势很好,随便哪里都可以找到天然的掩体。山很高很陡,山沟弯弯曲曲,很多地方看不到沟底。这条山沟,下雨时,是洪水奔流的河槽,天晴时,就是一条大路。由于山势的缘故,山上没有可以通行牲口的大路。有小路也只是羊肠小道,绕过来弯过去,甚至走着走着就没有路了,那是羊倌放羊,农民上地劳动时走的路。所以,日本鬼子进山走山沟,出山也只能走这条山沟,其他可以行军的路是没有的,这大概就叫作“插翅难飞”了。

    从黎明等到早饭时候,又等到半前晌,等得我们心急火燎。等啊等啊,日本骑兵的尖兵班过来了。日本兵一直仰头张望。马蹄声踏着碎石的声音由远而近,由模糊而清晰。接着大队人马也跟上来。我们从那两个小山头的缝隙间清楚地看到了紧步前进的骑兵。他们的马枪不是背在肩上,而是斜端在手中,不时抬起头来,向左向右张望。过来了,大队人马到了眼前了。中队长李一夫举起手枪,向着山沟中的敌骑兵连开三枪,这就是命令。我们的冲锋枪,步枪一齐开火,手掷弹也扔下去,大块石头也掀下去了。山沟里的日本骑兵受到这突然袭击,人喊马嘶,惊恐万状,马蹄声又急又重,日本兵拼命往前闯。有的战士要往山沟里冲,被中队长制止了。这场战斗的时间不长,大约只有半个小时就结束了。日本骑兵是乘着手掷弹爆炸的硝烟逃出山沟,逃出三官峪,逃向尉村去的。唉!手掷弹是近距离杀伤敌人的有力武器,它的硝烟居然帮了敌人的忙,这更是我们没有料到的。

    这后半个仗打胜了。后来,我们把俘获的几匹东洋高头大马送到了大队部,把军用罐头、军毯、钢盔之类的东西,送给了绝大部分是少年儿童的第三中队,经过大队首长的批准,武器留给我们第二中队。至于被打死打伤的日本兵尸体和伤员,有的被日本人带走,有的撒了些药粉,被日本人放火烧了,我们也就省了事了。

    打胜仗,真痛快。当我们集合起来准备往回走的时候,指导员苏桓领着太池村的群众给我们送饭来了。蒸馍、稀饭、白萝卜大块咸菜,我们吃了个香又香,美又美,饱又饱。指导员拍拍我的肩头说:

    “这一仗打得怎么样?”

    还没等我回答,王国英插嘴道:“我说过,第一仗就是胜仗。”

    这简直像个小诸葛了,既然是胜仗,那还有什么说的呢。

    往回走的时候,已经是正午了。这大风后的天空,蓝啊蓝得像深不可测的大海,在那湛蓝的大海中,太阳分外明亮,照耀得人们谁也不敢看它一眼。山地的小麦来得晚一些,正在返青,秋田尚未下种,土地已经耕过,耙平。地边地堰也修补好,单等一场春雨落地,吕梁山的大忙季节就要来到了,我们战士们就会帮助群众劳动,战场就会变成打麦场!

    我们在蓝天红日下行军,走得真带劲。多么痛快啊,半个小时,干净利落地打了后半个胜仗。这时,把我们一百多名战士和送饭的群众排起队来,在这高高的山头上,扭上半个小时的秧歌,也不能充分表达我们的喜悦心情。对于一个战士说来,没有比打胜仗更痛快的了。可是,我们没有扭秧歌,没有狂欢到那种地步。每个人心里都明白,这胜利来之不易,是付出了永远不能补偿的代价取得的。这半个胜仗只不过使我们不那么悲切了而已。让我们做好精神准备吧,胜不骄,败不馁,第一次考验已经过去,更加严峻的考验还在前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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