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束为小说散文集-捞河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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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四六年七月,中共晋绥分局组织农村调查团,调查老区土地变化情况,当时我在《晋绥大众报》当编辑,被抽调到调查团。调查团的成员学习了中央的《五四指示》以后,分赴各县。我被分配在临县,临县县委分配我到四区。四区区委在兔坂镇。说是个镇子,实际上是个只有几家小买卖的山村而已,五天一集,日中而市,热闹两三个小时,赶集的农民就各自归去。当时,日本虽然无条件投降,国民党又挑起内战,进攻陕甘宁边区,这里也受到影响,所以虽有集日,买卖并不兴旺。我到兔坂镇的当天夜里,区委就分配我到周家沟村搞调查。去周家沟的中途要在第八堡村住宿。第八堡离兔坂只有四十里,路程不远,所以我也并不着急,打算在区政府吃过早饭再走。不料这里的习惯早饭吃得很晚,大约在十点多,因此起身时已是大半晌了。兔坂镇在山里,一出兔坂就要爬山,从这个山头爬到另一个山头,爬过几个山头,问问路吧,锄地的说,还有十五里;走一会再问,放羊娃回答,还有二十里;又走一会儿问割草的,回答说,还有二十五里。越走越远,越问路越恼火。总而言之,路程没数,走到才算数。这么个地方!

    第八堡村紧靠黄河,坐落在高高的石崖上,一座座石窑,逐级而上,一层又一层,和延安的窑洞差不多。村公所在最上层,院子就是下一排窑洞的窑顶。我在傍晚进村,淅淅沥沥的小雨下起来了。通讯员老汉说:“来得迟了,不用派饭,就在村公所做的吃吧。”吃罢饭,我走出窑洞,由于天黑,又下着小雨,灰蒙蒙一片,看不到黄河,只能听到黄河的水声。过了一会,通讯员老汉端来一碗红枣,说:“这里的红枣好,红枣听见黄河的水响,才会好吃,你尝尝就知道好赖了。”我吃了几个,又香又甜,个儿大,肉又多,果然不错。红枣确实好吃,可是黄河的水声搅闹得我一夜睡不着。第二天,通讯员老汉说:“这里的人听不见水响还睡不着呢!”真是习惯成自然啊!

    一夜没睡好,到天明刚刚闭上眼,就听到村里的人大吼大叫:“下来了,下来了!”不知道干什么,我赶紧下炕。啊,发生了什么事啦?全村人好像疯了,男人只穿个短裤,女人们大解放,上身穿个背心,下边长裤挽到大腿上。一律赤脚片子,手提箩头、筛子、扁担、绳子,大呼小叫,直向黄河奔去。我正大惑不解,通讯员老汉提个大筛子跑到我面前,紧张地说:“快快快,同志,锅头上有一碗米,你自己做饭吃吧。”我问他村里发生了什么事情,是不是河西有情况?他反问道:“怎的?你不知道?捞河炭啦。”

    真新鲜,捞河炭哩。我顺手从炭堆上提了个筐子,跟上通讯员老汉下了河滩。人家都光膀子,我却穿了上衣,怪显眼的。

    天上下着蒙蒙细雨。黄河的水猛涨几十倍,几百倍,整个河滩都上了水,中流卷起的浪涛几丈高,一个接着一个,发出闷雷般的吼声。这一回我才看到黄河的真实面目,它泛着黄色的泡沫,卷着大树,木料,牛和驴,更多的是大块小块的煤炭,翻滚着向前冲,怒吼着向前冲,惊涛骇浪发出的狂叫,声闻数十里。然而,就在这山谷的轰鸣中,在浅滩缓流的黄水中,展开了一场热烈的、激烈的、难以形容的战斗——捞河炭。大块小块的煤炭在浑浊的黄水中一沉一浮,还有鱼,红尾巴的黄河鲤鱼,缓缓漂流,谁捞住是谁的。会耍水的到深处去,那里有木料,有大树,有牛,有驴,炭块也大;不会耍水的,就在浅水中,用筐子、筛子捞炭,捞鲤鱼,一筐又一筐,堆在石崖底下的浅水中,一家一堆。这时候,不管什么人,包括外村来的农民,自由捞河炭,没有人干涉;炭太多,捞不完,绝大部分被黄水带走,而且,这是有时间性的,过一天,甚至半天,就没有了。因此,捞河炭十分紧张,累断腰也不能放过这个机会,这就是财富啊!后来,我听说,还有这样的规矩,凡是一个人捞住的,比如大树,大木料,牛或者驴,或者马,或者成吨重的炭块,只要还在水中漂浮,不论什么人,只要帮帮忙,哪怕用手触摸一下,一律平分,每人一份。还有人说:有一年捞河炭,一个老汉捞到一块大炭,儿媳妇冲过去也要捞。公公说:“这是我的。”媳妇说:“什么你的我的,黄河里的东西没主儿,谁捞到是谁的。”捞河炭捞的眼红了,满身满脸黄泥,谁也认不得谁,公公媳妇抢河炭,成了笑话。

    孩子们吱吱哇哇也下了河,能动弹的人都下了河。这是一年之中最红火热闹的时候,是盛大节日,比正月十五闹秧歌还要红火得多。由于劳动太重,饭食大改善,在河滩里吃烧饼喝稀饭;卖烧饼麻花的,卖西瓜凉粉的,摊子就摆在河畔上。孩子们盼捞河炭比盼过春节还要心切,不仅吃得好,还能光屁股捞河炭,这机会是难得的。

    通讯员老汉给村公所捞炭,是为公用的。他一人捞,炭堆小,我也往那个小炭堆上放炭。干了一会,我觉得这营生无需什么经验和技术,只要花力气,工具应手就行,可是,那筐子捣蛋,捞了一会,底子就裂开了,捞小块的漏了,捞大块的压塌了,压塌就压塌,我干脆用手捞,捞大块的,到后来,我们俩的炭堆总比人家的小,干着急没办法。

    雨停了,天还没有晴。

    在一般情况下,捞河炭用一天工夫。在洪峰过去以后,河水退回河槽,但是在那广阔的平展展的沙滩上,还有许多河炭露出头来,而大批的河炭则淹埋在黄沙里,这些河炭也要挖出来。人们就用铁锄、探条、火柱挖河炭。露出头的好办,埋在黄沙中的就要用工具试探,探到的炭,一时挖不出来,就在炭的周围划圈圈,做记号,别人也就不挖了。

    我没有干过这营生,捞了一天河炭,累坏了,睡了一夜,腰就像断了一样,腿也不听使唤,只好在第八堡休息一天,待腰板能挺起的时候去周家沟,我就在村公所附近弯着腰慢慢走动。娇气得很,下不了河滩了。

    你看吧,担炭的人们,有上的,有下的,男男女女,来来往往穿梭一般,从河滩往村里担河炭。到处是炭,有些人用河炭垒院墙,有些人家,院里堆满了,就堆在大门外。这些河炭在河里互相碰撞摩擦,没角没棱。都是些圆圪蛋,垒院墙也不好摆弄。据通讯员老汉讲,这些河炭是从上游二百多里的神木县的神木河冲刷下来的,神木河就在煤炭层上,河两岸的大山是露天矿,下暴雨的时候,山水就把煤炭冲到神木河,然后冲进黄河。黄河水大流急,带着大量的泥沙,浮力强,煤炭就顺黄河漂到下游,漂到第八堡,漂到克虎寨漂到碛口,沿河各村都捞河炭。毕竟人力有限,十之八九,白白流走了。

    有经验的人,根据一定方向的电闪雷鸣,有无河炭,估计个差不多,如果有河炭,男人准备工具,女人发面打烧饼,准备捞河炭。可是,由于河水流动的变化,河炭有时全部到了河西的佳县一边,这也决不罢休,那就乘船过河捞河炭。这时水急浪高,大木船在汹涌波涛中时起时落,看来危险,据说从来没有出过事故。河东的人们到河西捞河炭,河西的人不仅不嫌弃,还热情招待。当然,河西的人来河东捞河炭,河东的人是同样热情招待的。有许多人,通过捞河炭建立了亲密的关系,甚至还有结亲的,这也是新鲜事。

    捞河炭,每年总有一次两次,即使最贪婪的人,只要有劳力,也能得到满足。可惜的是,大量的煤炭白白流走,只好望河兴叹而已。有劳力的捞得很多,用不完,就担上到外村去卖,虽是九牛一毛,落到一家一户,也还是一大笔收入。

    我在第八堡捞了一天河炭,很长见识,也很感慨,作为能源的黑色金子,竟然任其顺水漂流,心中很不是滋味。但也没有办法,生产力落后啊!我休息了一天,腰板能挺起来了,就背上背包去周家沟村。自那以后,再没有机会捞河炭,但是,一想起那热烈动人的场面,还是很激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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