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得更确切些:一个女人永远不会习惯。
不知为什么娜塔莎让我第一个讲,这让我很不好意思。有可能因为我是老患者吧。确实我的治疗年头最长啊!另外,我对你们非常好奇。咱们直言不讳地说:这里现在醋味儿十足。想必我们所有人都在互相妒忌着。上车时,我观察了大家互相打量的眼神,打招呼的时候气氛紧张得就像奥运会选手要争夺金牌一样,每一个穿过入场线的人都是你的竞争对手。或许我太夸张了,你们不必介意。这种治疗方式面临一个很残酷的现实:治疗师对每个人都是唯一的,而反过来却不是。多不公平啊!我想不出什么关系能比这个更不公平。我宁愿这样想:没有人比我更得娜塔莎的喜欢,没有人能像我一样让她开心,没有人比我更让她如此忧伤和怜悯,没有人像我一样让她牵肠挂肚。总而言之,我能说出来的心事娜塔莎都知道,而且我希望她只听我讲。要是她也听了你们每个人的隐私,这我怎么受得了?难道娜塔莎也让你们觉得自己得到了疼爱和重视吗?难道她在诊所给每个人都提供这种子弹防空洞,营造这种既不寒冷也不灼热的空间?她的内心真的有那么大空间来爱我们所有人吗?
一天,我在西班牙的一份日报上读到这样一条新闻,标题是《夫妻二人喝酒被捕,只因把女儿扔在婴儿车里》,下边解释说列伊达夫妇的十二岁儿子报警,因为父母醉酒回家但是妹妹不在他们身边。这条新闻让我反应强烈,便来到了娜塔莎这里。直到那时候我一直在想如果生活可以停滞不前,为什么要改变,为什么要改变东西的位置?我坚信,冰冷的心是一种美德。
当我到了娜塔莎那里,我知道我的治疗关乎生死:必须彻底剪断母女这条线,阻止重蹈覆辙。你们要理解我,这不是基因或者DNA的问题,是养育方式的转嫁。一切都是预谋好的,我会变得狠毒,滥用权力,并成为施虐者。在此之前我毫不知情,并且把很多精力投入到结婚生子的事情里,我日日奋斗,是日日。有时候我问自己哪儿来这么多精力。从我父亲那儿?从我热爱的、不顾一切向他祈求的上帝那儿?还是说我的哥哥尼古拉斯从某个地方向我暗示着危险,所以我的这些能量来自于他的眷顾?我觉得是本能,纯粹是本能。正常家庭是什么样子,我心里一点儿概念也没有。我真的是一个奇迹。
在娜塔莎这里,我竟如此毫无保留。
我叫弗朗西斯卡——连我的名字都这么普通,你们认识多少叫弗朗西斯卡的人?今年刚满四十二岁,这是很复杂的年龄段。说年轻也不年轻了,还不算老但也有点儿老了,没有任何特点,纯粹是一个过渡期,是衰老的开端。有时候真的觉得自己老了,成了一个老年人,所有事情都已成定局。
我在一家房地产公司工作,现在是公司的合伙人,我的事业之所以能够顺风顺水,全是我努力工作换来的,真的,我非常努力。我的职业发展方式很传统,从当重要建筑设计师的助理起步,直至发展成为他的左膀右臂,最终变得无可替代。我们在普罗维登西亚有一个工作室,一共十四个固定员工,因为人员流动较大。现在我也是一名建筑设计师了,并且对空间如痴如醉。我嫁给了维森特,他是基建工人,我们有三个女儿,真是倒霉,全是姑娘。家庭方面我也过得很好。大家都说我丈夫难相处,也许他们说得没错,但是我和他相处得非常和谐。尽管他有些古怪,但我爱他,对他很忠诚。
麻木是我的常态之一。我把普通的日常生活叫做麻木状态:每天早起,送几个女儿去学校,然后去健身房做四十五分钟普拉提,去办公室,之后要头脑清醒地和公司的律师讨论事情,检查所有员工的工作,检查归我们负责的几栋大楼的物业,还要和我不喜欢的销售代理斗嘴,吃午饭——但愿能和一个朋友吃,而不是匆匆忙忙地吃一个三明治,饭后坐在电脑前消耗一些脑细胞,客户面前再消耗一些,还要拜访几乎永远让人讨厌的某部门,那时候是真的带着一盒盒火柴满怀期望地走进去,不像今天,火柴变成了一个个装腔作势的外来词,全凭想象,比如步入式衣帽间、凉廊、家庭办公室,要是走运就能签份合同,然后受尽圣地亚哥交通的折磨后回到家里,和丈夫聊一会儿,检查孩子们的作业,热一些简单便捷的饭菜,看看新闻,听完这样或那样的讲话咒骂几句,试着把经济板块听懂一些,最后……拥抱一下孩子们,给她们很多的吻,然后上床睡觉。不用早起的时候偶尔有性生活,然而这只是一种期望。嗯,是的,我承认不是每次都充满激情,而且有时候很敷衍,但我也做。
多少女性都过着这种循规蹈矩的生活?全球能有成千上万。四十岁的女人经营着自己那点儿生活,既渺小又温柔,有的稍微聪明点儿,有的更亲和一些,有的目标远大,有的更风趣,但是总而言之,这些女人都是一样的,为了使自己与众不同,只有拼命奋斗,并通过合法的竞争才能显示出自己的不同,于是一个个心力交瘁,疲惫不堪。通过她们,我们完全可以做出一个模子,看到一个就了解了全部。有时候你觉得和丈夫没话可聊,孩子们的故事也枯燥乏味,你甚至梦见和美国影视明星乔治·克鲁尼同床共枕。有时候你觉得自己连感觉都没有了。你把所有事情都做了,也努力做到了最好,然而你只是机械地在做,也许过马路的时候你被车轧了都不知道。你不觉得痛苦,因为你是一块冰。后来随着这种日子越来越多,我就称之为“麻木的日子”,尽管这种静止的状态导致我的双眼被蒙蔽,不能立即发现自己已经进入了这种状态,但请你们相信我。
让我来给大家具体讲一讲。有一天,丈夫嫌我太冷淡。可怜的人儿,多久了才发现!但为了让他平静下来,我没有这样说。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是不是冷淡,也没关心过什么是冷淡,我只了解麻木不仁的状态,因为我就是这个样子。但我也曾有过其他状态,比如激情的状态和愤怒的状态。大家都一样!当我不麻木的时候,我也爱自己,也为了爱而至死不渝,也会感激到无以言表,也能神魂颠倒地享受性虐。这些我都可以讲出来。
我的一生中只出现过两个男性,我的丈夫和我的猫。我发现他们俩像从同一个模子里出来的,而且我在用一种不健康的方式爱着他们。
我的猫是个让人讨厌的家伙。它体型大,是只大猫,长着红黄相间的条纹(我叫它“小老虎”,哪怕孩子们嘲笑我)。我相信它是爱我的,但它总爱往外跑,好像外面的东西比家里的好。让我气愤的是,我抓它不着,它还靠着我享受荣华富贵,独占着一屋子的美食、宠爱和温暖,还有整个街区都给它用于飞檐走壁和打架。它生性好斗,每次回来都带着伤,要么是抓痕或血迹,要么就是毛少了。我把它照顾得比自己都好,给它擦医用酒精,出了任何事都把它送到宠物医院。每天晚上,我都要跑到路中间呼喊它,有几次我深夜只穿了件睡衣就出去找它,孩子们后来都发誓说不认识我。如果它没有回来,我就睡不着觉,为了找它我不知要起来多少次,直到把它抱在怀里为止。也许有人会说爱一只猫没什么用,但这样说就错了,因为一旦它屈服了,就是世界上最可爱的猫。对我来说,最重要,也最令我惊喜的事情是,我一叫它,它就回应我,而且它只回应我,别人都不行。正因为一直如此,我才总能找到它。这样解释吧,如果不是它的这一特质——因为没有人否定这是一种特质——它早就丢了。它特立独行,只因我不依不饶才使我们在一起八年了。它和我一起睡觉,半夜的时候它会抬起一只爪子——它的爪子像人一样——抚摸我的脸颊。冷了,我就把它紧紧地抱在怀里,它都由着我,很温顺。
它还是个胆小鬼。虽然在外面它是街头一霸,但是在家里,要是听到异样的声音,它就一溜烟儿地藏起来。门铃响了,它一听到外面传来男人的声音,就吓得钻到我的床罩里。当然,有好几次被我女儿一屁股坐在身上,因为她压根儿没看见。总之,它一看到男人就吓破胆儿,这是一种恐惧症。此外,它还很高傲。最典型的一次应当是,一天早晨它照例出去游荡,直到凌晨都没回来。我找它找疯了,甚至绝望地以为它在十条街以外被车轧了,结果当它出现的时候,居然一脸的若无其事,还满不在乎地盯着我看,要是它能张口说话,肯定会说:“还不是怪你。”
好吧,当别人问我为什么全世界那么多猫,我偏偏选一只最折磨人的,我回答说:“是因为,请相信我,它值得。它爱我。”
关于维森特,我想说的也是这一点。
我出身殷实体面的普通人家,住在圣地亚哥东区毕尔巴鄂街。我父亲是搞经济的,一直在金融领域工作。他性格有些软弱,爱逃避,但总体上是个好男人。母亲很年轻的时候嫁给了他,他们有两个孩子:哥哥和我。我母亲没有工作,那时也没人觉得她需要找一份工作。她一觉睡到中午,然后阅读,不停地吸烟,到了晚上就去电影院,天天如此,我没有一点儿夸张。后来有了有线电视和录像带,她就不出去看了,天天在床上看电影。我很小的时候,父母就不得不分室而眠了,因为两个人作息时间不同,父亲很讨厌烟,还有烟味,也不喜欢电视机一直开着。白天的时候,母亲总是有点儿心不在焉,我给她讲学校的趣闻轶事,发现她很不耐烦,显然她只是义务性地听我讲。但是换做是我哥,我发现她很上心,也许只有他能引起母亲的关注。有几次我跟尼古拉斯说他像是独生子,但当时没意识到我这句话暗藏着可怕的真相。母亲非常厌恶“女性的事情”,她对衣服、浪漫故事、青春期复杂的朋友关系都没兴趣。我记得大概在我七岁的时候,有一天我和贝罗尼卡打架了,我俩是发小,最后我当然哭着回家了。
这是当时的对话:
(妈妈)——你怎么啦?
(我)——我和贝罗尼卡打架了。
(妈妈)——有什么重要原因吗?
(我)——因为她不请我参加她的生日聚会……我以为我是她的朋友,她喜欢我……
(妈妈)——谁都不可能特别喜欢谁,女儿,你最好从此明白这件事。
因为是“女人的事情”,她忘记告诉我女人会有月经,要不是同学告诉过我,我肯定被突然流血给吓死。我的身体开始发育,曲线越来越明显,她却全然不知。有一天我去她房间,跟她抱怨说:“妈妈,我的胸在变大,你做点儿啥啊。”她远远地看着我——用她特有的那种眼神——回答说:“跟你爸说让他给你钱,自己去买个胸罩就得了,多简单。”我满眼泪水地跟她说,我不想长大,我不想有胸。她笑起来。去吧,弗朗西斯卡,你不是小姑娘了。然后她又开始看书了。
她从来不碰我,但对尼古拉斯不是。打架的时候她根本不会站在我这边,在哥哥或表兄弟面前,她也从来不给我撑腰。似乎错的永远是我,所以我极度缺乏安全感。现在回头一想,我应该直接承认她根本不爱我。即使别人不相信,但它确实发生了,有些母亲真的不爱自己的儿女。
年复一年,我和其他同龄女孩一样在成长,和她们做同样的事,把自己全身心地投入给外面的世界、朋友、我的追求者们、学业、运动。日复一日,她对我错误的冷漠却给我带来了帮助。我以为如果在某方面做得很突出,妈妈就会喜欢我,于是我决定做一名优秀学生。结果,她更关心尼古拉斯的学习,对我只是顺便轻描淡写地祝贺一下。因此,我一看靠学习不行,就改为搞体育,我相信一定能打动妈妈,尤其是她喜坐不喜动,或许和她不一样能引起她的注意。我摇身一变成为学校最优秀的女子篮球运动员之一,但是我获得的只有她唯一的一次观赛。我又改变了目标,也是最后一次,我决定成为一名出色的家庭主妇。我参加了烹饪班,十五岁的时候我的厨艺已经和专业厨师一样。我很会摆桌,任何人都比不过我,但结果只是她对我大加利用,有客人来了,她就让我来负责。有时候她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皱起眉头说道:“你到底像谁,弗朗西斯卡?”当我的成就已经到了不容忽视的程度之后,有一天,她用一种我认为是嘲讽的语气跟我说:“我一直怀疑样样都行的人到头来样样都不行。”
我的整个童年就是在这种观察和窥探中度过。在那段漫长的时间里,小孩子做事情就是期待着某件事情的发生。
我寻找过替代者,然而家里没有别的选择。我母亲是独生女,或者说,我没有一个姨妈。我父亲的姐妹们都很无趣,并且在外地,她们住在安托法加斯塔,我基本都不认识,他的嫂子和弟妹们还要照顾自己的孩子。我也很清楚老师只能作为临时替代者。在这里我声明一下:宗教信仰在我家不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情,我们是比较消极被动的天主教徒,偶尔去参加一下弥撒,遵守基本的教规,仅此而已。(政治方面也一样:我们是皮诺切特的支持者,但也并非积极分子。)好,我于是向天使求助。但是天使没有性别,这让我思考了很久,天使非男非女,而我需要的是一位母亲,所以我认为我的天使应该是女性,于是就定下来了。作为守护者,我的天使真的太完美了,她一直陪着我,不仅主持公正,而且秀外慧中。她住在我的房间里,我们只在夜晚交流。我给她讲述每天的生活,并且尽情地给她讲母亲不爱听的鸡毛蒜皮之事,向她抱怨我的家和学校,如果做了错事,我会请求她原谅,我知道她爱我,会免除对我的所有惩罚,正因如此,我从不对她撒谎。她的名字叫安赫拉。我习惯了她的存在,以至于我觉得世界上最正常的事情就是在她的陪伴下长大。有时候,尼古拉斯听见我在门后说话,就走进我的卧室,担心地问:“弗朗西斯卡,你在一个人说话吗?”我回答说:“当然了。”其实我没有说出来,这只是他的想法而已。如此以往,我便在床头柜的抽屉里给她留纸条。就这样,我在一个空巧克力盒里存满了甜言蜜语,都是写给她的——我爱的母亲。现在想想,如果没有安赫拉,我的生活不知是什么样子。直到今天,有时候我依然需要向她求助,就像其他人求助上帝一样。不同的是,安赫拉比上帝更可爱,我从不觉得上帝特别的和蔼可亲。
母亲并不是一个令人生厌的女人。虽然她看起来很有距离感,而且总是心不在焉的,但她拿捏得很好,甚至把它变成自己的一种魅力。她有一种特异功能,就是让所有人都臣服于她,受她指使。她一手操控着我们,并且总能如她所愿。比方说,如果有她不喜欢的事情,她甩手就走了。这种事经常发生在吃饭的时间。我们都在餐桌旁坐着,要是我突然说点儿什么,不知道是什么,比如我朋友的妈妈要去篮球赛看女儿,她就瞪着我,叉子一丢,餐巾纸在桌子上一扔,腾的一下,起身就走了,哪怕我们才开始吃头道菜。然后父亲会耐着性子对我说:“弗朗西斯卡,去跟你母亲道歉。”因为这种事情经常发生,所以在家里谁都不说她不高兴的话。她弄得我们只要是她不喜欢的东西,我们既不能说也不能做。成年后,有时候我发现自己也有这样的表现,便毫不留情地自我谴责,而且厌恶自己。
此外,她是一个有魅力的女人。她身材高挑,虽然有一双美腿,但是腰有点儿粗,栗色的秀发柔美亮丽。她根据时尚不断地换发型,但永远是一头短发。她虽然吸烟——好像生活在50年代的电影里一样,总是不停地吸烟——但是这样反而显得她魅力四射。她的嘴是我最不喜欢的地方:唇瓣很薄,线条刻板,看起来很吝啬,好像嘴唇被吃掉了一样。要我说,那是一张少了些许豪气的嘴。但是,她的鼻子非常挺直有型,眼睛和头发一样是栗色的,还很大,而且炯炯有神。然而我却有白人的特点,面庞白皙,有点儿寡淡和苍白,他们说这是外祖母遗传给我的,然而我并不了解她。
再说说我的外祖母。如果不讲讲我母亲自己的母亲,也许也就无法理解她。
我的外祖母是俄国人,有些癫狂,她妄想成为美国著名舞蹈家伊莎多拉·邓肯,却在异国他乡,当时极不发达的国家智利,成了一个破产赌徒。她的父母,是富有的俄罗斯白人,革命时期逃离到巴黎定居,这种人当时有很多。外祖母在巴黎长大,很小的时候就用金钱来安慰流亡似的煎熬,说实话,按照她的家庭情况,哪儿有那么严重。很快,她爱上了赌博,对赌场迷恋到了觉得那里像家一样。为了看起来成熟一点儿,她改了身份证,这很容易,她说在那个年代,贫穷的俄国人为了生存会想尽一切办法。父亲去世后,她变成了继承人——当时不过十九岁,竟把她的母亲留在巴黎,自己一个人跑去摩纳哥生活。她居住在距赌场几条街以外的酒店里,白天睡觉,晚上赌博。她长得倾国倾城,有一头美丽的金发、洋娃娃鼻子和魅力动人的眼睑,她早熟,为人玩世不恭又很风趣,居然能把外语说得像母语一样,这种天赋真叫人羡慕。我觉得她一定很聪颖,只是浪费了上天的这份馈赠。对她来说,男人没那么重要,与其把他们当作追求者,倒不如当作赌友。这样一位如堕烟海的赌徒,也许对巫山云雨毫无兴致。在摩纳哥的时候她已经二十五岁了,母亲因患结核病而离世,她刚动身去巴黎安葬母亲,就计划着变卖房子和家产。赌博有赢有输。赢得特别多的一次,她决定买一座城堡,就真的买了,她睡了没超过三次就失去了,是赌博输掉的,好歹那公主般的感觉她也享受了一段时间。好运注定不会跟随她很久。输光了之后,她已年近三十,却从没想过嫁人。就在这个时候,一个智利人出现在她的世界里,而且深深被她吸引,认为她是欧洲女人的浪漫化身。这个人是外交部门的小职员,除了年轻就没别的了,工资微薄,阅历也不足。刚认识她的时候,因为输得一穷二白,倒有了一种病态的苍白美,因为生活方式不健康,很少晒太阳,喝的酒比吃的菜都多。这个智利人想照顾她,并将此立为宏愿。等到他该回国了,就想办法说服我外祖母嫁给他。我估计外祖母没办法了才答应嫁给他,她身无分文,赌场上的朋友都只是过客。或许她觉得这是个机会,能有个人照顾她。另外,她知道在圣地亚哥附近有一座城市,那儿有一家面朝大海的赌场。
在飞越大西洋的旅途中——据她讲,因为晕机,她不停地呕吐——她发现自己怀孕了。她从没想过这种事情会落在她头上,觉得自己肯定忍受不了分娩之痛,到时候肯定会死掉。她请求外祖父带她去维尼亚德尔马市生活。这个傻瓜便辞去了外交部的工作,去了维尼亚德尔马市,在那儿找了一份银行的工作来养活这个矫揉造作又弱不禁风的女人。就这样面朝着太平洋,我的母亲出生了,是难产,还有一个不知如何是好的母亲。我不撒谎地说,她都不知道什么是尿布。他们雇了奶妈,叫纳尼塔,由她来喂养——她要同时给我母亲和她自己的孩子喂奶。当然,外祖母又去赌博了,只是相比在摩纳哥不那么豪赌了,她只能背着外祖父从他钱包里凭运气,能拿多少是多少。女儿从来不是她生活的重要部分。
我和她接触得不多。我十岁的时候她便去世了。这么奇特、病态、风趣的女人,我真想好好了解她。因为他们住在维尼亚德尔马市,所以我们不常见面,她就给我几个遥远的吻,好像很嫌弃的样子,不一会儿就把我打发了。她不懂得如何跟一个孩子说话。我没有祖母,所以我以为所有的祖母和外祖母都是陌生的、疏远的、跟人不亲切。童年的时候,我的好朋友们说起自己亲爱的祖母或者外祖母,给她们又织衣服又烙煎饼,而我只有一间屋子。祖母和外祖母既不针织也不做羹汤,她们都在赌场赌博。
我在维尼亚德尔马市看望她时,最喜欢做的就是翻她的衣箱。里面有30年代的长款服饰,质地有纱、蝉翼纱、麦斯林纱,天鹅绒流苏裙、带中国元素的蚕丝睡衣、领口带羽毛的睡衣、毛皮围巾、很长很长的宝石项链、不知什么皮的大衣、像窗帘一样结实的披巾。我把这些东西罩在身上,有时一次穿好几件,看她没有发现,我就穿着在家里走来走去。奇怪的是有一天她恰好发现了,不但没生气我穿了她那件很透的蝉翼纱黑裙,还很满意地对我说:“你将来像我。”
我四分之三的血液都是纯智利的,就是说,是西班牙人和马普切人的混血。但每当有怪异的想法经过大脑时,我会心头一惊,自言自语道:“这是我的那部分俄国血统,不会是什么好事儿。”或许正因如此,我成了一个传统女性:一切循规蹈矩,像教科书一样。我不苟言笑,一点儿也不。要是我解开辫子,不守规矩,那会成为什么样子?在床上我也很传统,没有花样儿的性爱,更没有新奇的玩法。都没有。他在上,我在下。有些乏味和千篇一律,但是一切都很有保障。毕竟外祖母说过:“你将来像我。”
有趣的是,娜塔莎也是俄裔,就好像一股无形的力量把我扔向无能堕落的出身。当然,巧合也就到此为止:外祖母一家不是逃离纳粹而是逃离共产党,她也没有在阿根廷最好的学校念书……但她是俄国人。我就像我的心理医生,就像我赌博成瘾的外祖母,还有我母亲的一半血统。
尼古拉斯继承了外祖母的体型,身形优美,高颧骨、发色偏白,这些我母亲都没有,她完全是拉丁人的外貌,和我外祖父一样。尼古拉斯长得像外祖母,连名字都有个沙皇的“沙”字。这方面他都赢了我。
虽然这么说显得他很丑陋,但是尼古拉斯赢到了最后:他死了。他的早逝既没有一点儿浪漫色彩,也没有什么英勇高尚的事迹,哪怕生点儿什么病呢。至今我又依稀能感觉到他的离世带来的巨大悲痛和震惊。很多时候我都妒忌他。如果走的人是我呢?假如我不在人世了,母亲会爱我吗?我对他恨之入骨,比他活着的时候更甚,但这种感觉是我最近才意识到的,娜塔莎帮助了我。一个女人的身体生下了他,哺育了他,也爱了他。他升了天堂,天堂接受了他。在这个世界,既没有最基本的回忆来拯救我,也没有一处伊甸园,我必须给自己开拓一片空间。我出生的土地被占领了,被双重地侵占了,恰如二战后的德国。结果尼古拉斯去了天堂,在那儿则真真正正地被生你的人爱着。
母亲的悲伤可以想象,应该说是悲痛欲绝。她几个月没有下床,把卧室门和朝阳台的百叶窗都关上,还绝食。她给自己的生活加了一样东西:酒。睡觉,吸烟,喝酒。我不怪她。现在我也是三个女儿的妈妈了,我不怪她。和她的痛苦相比,不知怎么的,父亲倒是挺过来了。毕竟尼古拉斯不是他生出来的。生育连接着身体,而且是整个身体。
一天,她下了床,我和父亲吓了一跳,她自言自语地说着些什么,说的好像是什么都没发生。当然,她把我们的悲伤都带走了。她的悲伤最重要,以至于父亲和我都不能随便为儿子和哥哥落泪。她的伤痛让我们觉得自己罪大恶极,因为她永远是主角。然而不知她从哪儿获得了力量,竟忽然之间又回到了日常的生活。于是,我们出国了。父亲的单位需要一个人去纽约总部任职一年,他便自告奋勇,因为考虑到换个环境可能对我妈好点儿。那一学年的课我没上,因为美国和智利的上学时间是反的,但这并不令人担心,因为不管怎么说,这对我学好英语是有帮助的。
第一次出状况是在广场饭店的一次小聚。当时我们已在纽约安顿下来。饭店有一个小电影院,我们约好先去看伍迪·艾伦的电影,然后喝茶,就在那里,广场饭店的大厅里。母亲来得有点儿晚,电影已经开始了。“妈妈,”我惊呼,“你忘了把拖鞋换掉!”她看看脚,可不是吗,穿着一双拖鞋,看起来太滑稽了。她耸了耸肩,说道:“穿鞋太热了。”然后就开心地进了影院。我找了个借口没去喝茶,我可没脸和一位穿着拖鞋的女士走进大厅,广场饭店就是广场饭店。
她很喜欢在中央公园走走,我们住在第三大道五十七街,离公园很近。一天,旁边一个无家可归的女人坐在长椅上,身边有两条和她一样满身跳蚤、枯瘦的黑狗。可笑的是,她拿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我很孤独,我的家人被外星人抓走了。一开始我笑出声来,但是母亲并没有和我一起笑,我就难过地跟她说:“可怜的女人,多可怕啊!”而她,镇定自若、面不改色地回答我:“可怕?不,多令人羡慕啊!”过了一会,她又思考着说:“你想过一个无家可归的女人竟有如此丰富的想象力吗?想过她怎么活下去吗?”我没有在意她说的话,因为早已习惯了她的古怪言行。我记得我当时在想,她自己都没有吃的,怎么去喂养那两条狗。
她越来越不爱换衣服,有时候甚至穿着睡衣去买面包。两周以后,第二个状况发生了:那天晚上,我和父亲等她一起出去吃晚饭,我们接到她的电话说:“你们自己去吧,我在公园,走路太热了,我想在这些树这儿躺着。”当然,我们没出去吃饭,在家做了三明治吃。大概凌晨两点,她回来了,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我可怜的父亲差点就要报警了。这种情况发生了好几次。最后一次她失踪又出现的时候,手里拿着一个咖啡色纸袋,里边装着一件又旧又脏的衬衫和裙子。我爸一把夺过去,吼道:“从哪儿弄的这些恶心的抹布?”然后扔进了垃圾桶。她一脸无辜,好像无所谓地回答说:“我在公园的超市购物车里发现的。”然后,她看了看我爸的表情,问道:“你为什么抢走?”但是,一如她的性格,为了惩罚父亲扔掉了那些衣服,她通知说要离家出走几天,于是就走了。
再后来的一天晚上,她没有回来睡觉,也没跟我们打招呼。直觉告诉我们不要报警,是她自己愿意在外面。但是父亲给领事馆打了电话,得知有一个叫做巴内萨·德米歇尔的人的信息,虽然她的姓听起来像意大利人,但其实是智利人,居住在纽约,从事电影行业。父亲拿着母亲这位新朋友的地址,前往了那个村,只为了证实一下地址有没有变,因为领事馆没有她的新地址。这个女人的名字我完全没听过。我很坚定地告诉父亲,我有权知道母亲跟什么人走在一起。然而从父亲那儿我只套出了一点儿消息:她是智利人,很多年前就居住在纽约,母亲和她在大使馆举办的一次聚餐中结识,母亲说自己遇到了灵魂上的孪生姐妹。两个人有时候相约着出去,母亲陪她拍电影,一来二去,就住在她家了。我怀疑父亲非常担心的是,相比男人,巴内萨更喜欢女人。
第二天母亲若无其事地回来了。
父亲决定带她去看医生。她坚决反抗说:“亲爱的,也许是这个城市的过错。我脑子没坏,纽约是个危险的地方,会让一个人自暴自弃。”
自暴自弃,就是这个词。母亲正是这样。她有时候不洗澡,我还注意到她洗头一次比一次间隔的时间长。之后她开始不洗衣服,把脏的堆在卧室的椅子上,挑干净的穿。等到没有干净的了,又重新到椅子上那堆脏衣服里找一件穿。当然,最后我都拿去洗衣店洗了,但是她看到我把干净衣服拿回来,一点儿也不在意。我担心的是内裤和胸罩。我觉得最棘手的问题就是看着她穿脏内裤。另外,胸罩上出现了肋骨留下的一条条黑印,和脖子上的黑印一样。有时候父亲把她拉去洗澡,把头发和全身都冲洗一遍。我从来都不给她洗,我不习惯看着她赤身裸体,也可能是因为我不想在那样的情况下有这种经历。我无法相信又满腔愤怒地看着这一切发生。我始终无法理解她的大脑出了什么鬼。纽约改变了她,但是新的她并不比之前好。父亲想依赖我的时候,我就提醒他,和母亲结婚的是他,不是我,所以是他的问题。我不断地自我防备,不去面对母亲变成这样的事实。看她把自己关在洞里,都快变成了山洞人,而且情绪和指甲、内裤一样不堪入目。
我是多么,多么的想念尼古拉斯!尽管他生前让我心生嫉妒,但我没有停止对他的爱,他的身上好像流露出双重人格:一种是我母亲的儿子,虽非他所愿,但这个母亲却因他而让我备受折磨;一个是关心我,爱我的亲哥哥。他的早逝让我周身上下每一个地方都痛,让我去理解没有他的生活真的很难,但我只能低声哭泣,不能给父母带来更多悲痛。是的,在纽约的那段生活,我每天都哭。
母亲情况恶化,可能最严重的是她开始变得不顾廉耻。我无法忍受进她的房间,看见她赤裸着下身,只穿了睡衣的上半部分,劈开双腿坐在那里。我才十六岁,还很纯洁,而我的教育竟是如此,如此让人感到羞耻。她出门几乎不换衣服。“妈妈,你去哪儿?”“去散步。”她回答后把门一摔。我的生活常识太有限,太年轻了,还想不到这种情况是可以治疗的。如今,我想起来就很生父亲的气:怎么不直接揪着她的头发送去看精神病医生!怎么不去市里找找办法!
实际上,因为工作的时间问题,父亲错过了很多这种场面。也因为他强大的拒绝能力。我每次上完英语课就一直走啊走,钻进商店、书店、博物馆,以及任何一个可以不回家的地方。不经意间,我开始培养各种当时仍未涉足的兴趣爱好,比如建筑学。走路的时候,我就看那些建筑楼群,还进行欣赏和分析,这成为我最大的爱好。此外,我还对绘画极其热爱,而在去纽约和现代艺术博物馆之前,我对绘画一点儿兴趣都没有。还有阅读。在巴诺书店我可以捧着一本书看几个小时,而且不会有人赶我走。作为一名优秀生,我被《大市民》深深地吸引了,因为它丰富了我的历史知识。总之,我近乎成为一名完美女性,而这一切都归结于母亲。我看起来如此正常,如此令人生厌地正常。没有人会说我有一个疯妈,和一个早逝的哥哥。
父亲感谢——并没有跟我说——我没有给他添麻烦。他接受的教育很不全面,他懂数字,其他的知识却是寥寥无几,所以他常常称赞我能在那座城市里如鱼得水。他对文化只是表面上的理解。他觉得看剧、看芭蕾,再加上时时关注电影海报就是有文化。而我则相信体验深度,我家附近的艺术馆我能去好几次,就是为了再看一眼康定斯基,他的作品形式与我之间,在内心深处——也许是灵魂?——产生了认同感。我一点儿也不在乎时尚,不会去父亲小心翼翼推荐给我的那些音乐会,在屋子里一个人听音乐比去听现场感觉更好。我学会了讨厌戏剧——说起来,据我所看,戏剧就是一种乱哄哄吵吵闹闹的东西——但爱上了音乐剧。下午三点的时候,时报广场有半价票,我一场不落地买了,因此体内积累了不知多少个小时的音乐剧。面对有名无实的母亲和满脑子华尔街的父亲,城市是我的避难所。
然而遗憾的是,我刚刚开始喜欢文学,母亲就再也不读书了。“妈妈,你为什么不读书了?”“我怎么没读?这是我晚上唯一做的事情。”她对我撒谎说道。她的床头柜上的书,不像在圣地亚哥的家里,早就没有了。“你以前喜欢的晦涩难懂的匈牙利书呢?你已经不读了吗?”“不读了,我都读完了。”
当然,这一天到来了,父亲跟公司的人谈了,请求放他离开纽约。我们回去了。我很开心,回到了我原来的环境、我的学校,还有我喜欢的朋友们身边,总之……除了父母以外,又有了那种有些东西是固定不变的感觉。母亲继续——一段时间里——她以前的生活,父亲便觉得纽约果然是一座危险的城市,而智利才适合他妻子。然而并非如此。有些东西已经从她体内爆发出来,还没有退回去,只是我们还没有发现。相对正常地度过了几个月,与此同时,我已成为一个没有更多榜样可效仿的女人了。我立即给自己设定个人转向,焦急地等待进入大学学习建筑学。我记得当时发生了一件事。周末她去乡下的姑子家。我答应周日到,全家一起吃顿午饭,然后和她一起回圣地亚哥。那天我一直在赶作业,因为第二天早上要交,所以我迟到了。下午两点,我觉得很内疚,就给乡下打电话说我会晚点儿到。接电话的是我姑姑。我请她让我母亲接电话,她本来要接的。通过电话,我听见她说:“哪个弗朗西斯卡叫我?一个弗朗西斯卡我都不认识!”
那是我对母爱的缺失第一次表现出少有的无所谓。就像我说的,已经无所谓了……可怜的我,如此天真,就好像某一次会变得有所谓一样。我不是很喜欢调情卖俏,或许是无意识培养了些许腼腆气质,调情卖俏让我的女同学们很受用,而我没有,我更冷静一些。我不会轻易地受骗。又或许是我更单纯的原因:我喜欢男人,本可以成为一个风情万种的女人,但是我太没有安全感了,害怕他们不喜欢我,所以我就躲得远远的,为了保护自己,故作疏远和冷漠。
一个漫长的周末,我的一个朋友邀我去海边。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个星期日的晚上,我回到家,父亲在客厅,一个人,坐在对着阳台的沙发上,关着灯。我很快有了预感:母亲出事了。果不其然。我可怜的父亲,他跟我说我们应该谈谈。在确定之前,我给他准备了点儿酒,给自己来了瓶可乐,给他一瓶威士忌,沙发对面是一把华而不实的沙发椅,没有人坐过,在前面一点点的位置我坐下来,观望着。
“她出走了。”
这是他的第一句话。
他不想给我看辞别信,他有他的道理。但大致意思是,她回纽约了,不知道会留在那里,还是会继续前往欧洲,但是不回智利了。也不回来当妻子和母亲了,这句话她当然没有说。总之,就是请我们不要去找她。
“她在信中和我道别了吗?”我问道。
“对。”父亲有气无力地回答,我感觉这是一个善意的谎言。
我再也没见过母亲。至少没有面对面见过。也许因此,和她有关的,我都用过去时态。我不得不面对无法避免的事实:遗传性恐惧症,是对失去母亲,或者说,是对失去的认同感。这对我产生的影响已在预料之中:不仅我不可能去爱他人,我母亲也不得不为了生存而摆脱我。曾经害怕自己会和她一样,但那种担心早已消失。我甚至开始考虑自己做母亲,后来这个想法变成了现实。我感觉到一股黑暗中的恐惧,深不可测,在一潭死水中看到:那种恐惧,是把对母亲的恨转嫁给我自己的孩子。那种恐惧,是我亲身经历的重蹈覆辙,是我的母性变得和她的一样。
念完大学,我认识了维森特。就像我刚讲的,他是基建工,在一个车间工作,我以前在那儿实习。一见到他,就发现他有魅力,让人沦陷,而且面相古怪。他的兄弟们小的时候说他是“纽扣脸”,因为他的五官都挤在中间。但即使这样,他有他的魅力。我喜欢他粗黑的头发,永远那么有光泽,我的手指正好能捋成一丛,刚梳好后有点儿黑帮的感觉,我非常喜欢,他永远不会秃顶。虽然有点儿傲慢自大,有点儿自以为是,有点儿捉摸不定,但是从他的眼底能看到那份像我父亲一样的善良。他是典型的那种男人,即外表尽显冷酷无情,而把温柔留藏在心底。他很孤僻,无社交能力,曾一直把我当作他面对外界的盔甲——不知道为什么我用过去的时间说,既然他直到现在都这样——而我日日夜夜都觉得被扔进了狮群。但重要的是他当时爱我。虽然有点儿让人捉摸不透,好像随时都有可能跑掉,但他爱我,现在也依然爱我。当我面对自己,我并不觉得值得被爱:如果连我自己血管中的血都需要摆脱我,为什么会有别人来爱我?即使这样,事情还是发生了。维森特爱我。
我获得学位后我们就结婚了:这是逃离的最好方式。我就像海边岩石上的帽贝一样紧紧地吸着维森特:他爱我,他爱我,我这个人值得拥有某种爱。时至今日,我一直是个好妻子。况且,我知道这么多东西,除我以外,还给他带来了巨大好处。我每天早起,工作,挣钱——维森特很喜欢这一点,因为他有点儿吝啬;照顾孩子,我很爱她们,倾尽我所有的热情——既然我有——不让他们活得像我以前一样。最终,我按照与母亲背道而驰的样子走下去。比如,我不记得母亲下过厨房。即使我努力回想她在那里做点儿什么的样子,也想不起来。因此,那里是我最喜欢的空间,我在那儿放了一张大餐桌,大部分家庭生活都围着它度过。我喜欢在那儿花时间,不辞劳苦地干活。比如吃樱桃,我的猫和维森特都特别喜欢吃樱桃,但都说得轻巧:他们喜欢吃无核的,要切成两半,再把中间掏空。夏天樱桃上市的时候,我要在厨房待很久,手里拿着小刀——为此我专门买的——另一只手的食指做好准备。一盘切好后,我的手指被染红而且发皱,我把樱桃分成两份,给他们俩各一份。
有时候我觉得我表现得精力充沛又效率高是错的,导致他们不可能不对我大肆利用。早上起床稍晚一点儿,就看见丈夫一脸要吃人的样子。他以我的能量为食,就像吸血鬼。有时候,当我独自一人,一放低警惕,就精疲力竭。我给其他人注入了太多热情——给维森特,给女儿们——给自己竟一滴不剩。
我一直认为我会生男孩,我想得太容易了。幸运的话,我能有一个像尼古拉斯一样的儿子。有了男孩,母亲对我的行为,就不太可能重蹈覆辙了。但是,我的全是女孩,三个女孩。因为她们,我竭尽全力地回想我的童年和青少年——那个时候我太忙于自己的事情了——为了试图去理解母亲,她也有同样的经历,就是生了一个女儿。白费力气。最后永远都得出同一结论:母亲是个怪物。我开始信奉摩尼教学说,因为能让我明了,能为我指条路,一切都是白与黑。但我的女儿们或许也和我想的一样。我尽全力成为一个好母亲,不断审视自己的态度,这让她们少了自主性,以后我会为此受到判决,能有什么疑惑……一个女人作为母亲总是做得很糟糕:不是因为这,就是因为那,不管怎样,都会定罪。
父亲重回纽约生活。他已六十五岁了,但装成五十岁的样子,他们不能让他退休。他又结婚了,看起来他对新生活很满意。我想没必要补充说他妻子比他小二十岁。上一次去看他,就在几个月前,得到了新消息(感谢上帝,维森特因为不能放下工作,我就一个人去了)。巴内萨·德米歇尔,母亲的老朋友,联系上了父亲。她住在康涅狄格州,告诉父亲说她有他前妻的消息。父亲什么都不想知道,只把她的话交给了我。
我立即给巴内萨打电话。她约我在她家见面。
走进一栋小楼的花园,一座老房子分成七个精致的小间,遇见一个女人,坐在园子里唯一的青石凳上,手里拿着喷壶在那儿歇脚,身边围满了天竺葵和牵牛花,后面映衬着明亮的白房子,一幅地中海画面,虽然我们在美国大陆。一看到我,她站起身,喷壶无意识地还拿在手里,我猜壶里没水,因为看起来很轻。她中等个儿,但不知为何,给人印象是个很高的女人。她的栗色短发,能看到背后某位优秀理发师的手艺,左脸垂下一缕,闪着金色的光芒。她的样子,说起来至少是很古怪。一件绿碎花淡蓝色睡衣,下边镶着花边儿,长袖卷至肘部。从后边系着一件铁匠或者皮匠穿的围裙……我也不知道,就是男人穿的那种,黑色,前面带个大兜。她身材粗壮,生得匀称,估计五十岁出头。戴着一副无框眼镜,眼睛——和发色一样——大而有神。嘴看似小巧,一开口,竟能变得很大。她的微笑闪动着光芒,本来一脸严肃,也被一扫而光,看了看她的皱纹,想必生活不错。
她是悲讯的传信人。
一进到家里,她手里端了一杯咖啡,把我领进昏暗的客厅,打开播放机——不是DVD,而真的是那种影片——响起了我童年看电影时那种特有的噪音,那时影片要等好长一段时间的空白,然后才出现内容:前几幅画面,我看到了纽约的一条大街,应该是百老汇大街或者第五大道。人们在人行道上走,车辆在马路上行驶,几个孩子在那儿嬉戏,一个很高的黑人商贩和一张脆弱不稳的桌子,上面铺着带点儿颜色的布,摆着披巾或者是围巾。突然,有一个无家可归的女人在报亭附近停下。镜头拉近,停在她身上:身形粗大,穿着黑色破布条,裤子像男人穿过的旧裤子,虽然看起来阳光明媚,更确切地说,像夏天,她却裹得严严实实,套了好几件马甲,有的短点儿,更显得膀大腰圆。头发——白色和栗色相间——很长,因为不洗,结成很多缕,乱蓬蓬的。雷鬼头,我的女儿们会这么说。脸——几乎认不出来——也是黑乎乎的。整个一团黑,脚连鞋都没穿。眼神是不会错的,眼睛不需要特写就能发现里面无尽的冷漠。突然,她开始脱裤子。她蹲下来,镜头靠近,把她的臀部放到很大,上面长满了蜂窝织炎,就像皮下塞满了橙子。母亲把裤子完全拉下,小便,非常镇定。画面不仅仅是侧面,更确切地说,是三面。尿完后,一边把黑裤子提起,一边起身,走路,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我求瓦内萨把影片停下。她对我说了唯一一句话:你应该学会,弗朗西斯卡,不是所有人都想被救赎。我逃离了那座房子,那个女人。她为什么这样做?她用这段录像想给我展示什么?至今未知。我尽可能减少看望父亲的次数,回到圣地亚哥,再也没有提起我看到的,对维森特没有,对任何人都没有。我应该留在纽约试着去联系她吗?应该试图拯救她吗?我唯一确定的是,我是上帝最可怜的人。比我母亲还悲惨。
回到圣地亚哥,我悄悄地走在街上,就像一个人一直警惕着,监视着,把缄默和伪装都藏在自己身体里。就像一个人暴雨之后依然湿着前行,一直不干,唯一能做的就是保护他的不幸遭遇。
我的思想和情绪开始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每晚都失眠。为了不吵醒维森特,我踮着脚尖走到写字台,打开电脑,进入lanchile.com看看飞往纽约的机票。我都不知道预订了多少次。天亮后,我在工作室又把它们都取消。我打开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CNN),只为了等纽约的气温。我唯一在线看的报纸是《纽约时报》,总是希望看到些和她有关的消息。我想象她落到最差的境地,这样才能上新闻,就像,比方说,在第五大道上用汽油自焚,或者在帝国大厦顶层坠楼。夜晚,我梦啊,梦啊,梦得好长好长,都是那可怕的患蜂窝织炎的臀部。醒来后,我关在浴室里悄悄地哭。我哭是因为多种理由,要视什么日子而定:有时因为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可耻的女人,有时因为让母亲在那里流浪都不动动手指救救她。有的夜晚,我因愤怒、仇恨而哭,无法摆脱:仇恨就像血液一样,无法掩饰,将一切都浸染。
有的人认为归根结底是因为失去尼古拉斯,他们错了。这种痛或早或晚,她的儿子死与不死,都一样会发生。
距离母亲离家出走已经过去很多年了。我成熟了。如果说我战胜了这个问题,那就太狂妄了。没有,这个问题是不可能被战胜的。但是,我已经可以与它同在。已经不能把我击垮。有时候,我会变冷。有时候,我会停滞。有时候,我会变成一个疏远、没有同情心的物体。这些都无足轻重,因为我做了我唯一能做的重要事情:扯断遗传这条线,打破重蹈覆辙。我的女儿们获救了。
在这儿,我继续正常的生活,以正常的面貌、正常的家庭。跟我的猫,跟维森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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